簡論河西漢簡的書法藝術(shù)

張瑛

（西北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甘肅蘭州730000；甘肅省社科院酒泉分院，甘肅酒泉735000；酒泉市地方志辦公室，甘肅酒泉735000）

簡論河西漢簡的書法藝術(shù)

張瑛

（西北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甘肅蘭州730000；甘肅省社科院酒泉分院，甘肅酒泉735000；酒泉市地方志辦公室，甘肅酒泉735000）

河西漢簡形制獨特，書體豐富，是河西歷史文化中的瑰寶。河西漢簡書法風格多樣，具有多種書體共存的包容性，為研究中國古代書法的演變提供了豐富的史料。

河西漢簡；書法藝術(shù)；字體演變

20世紀以來出土的河西漢簡，數(shù)量多達6萬多枚，內(nèi)容涉及經(jīng)濟、政治、法律、文學、藝術(shù)、軍事、交通、醫(yī)學、民族關(guān)系等方面，具有極為重要的文化價值和學術(shù)價值。從書法藝術(shù)的角度看，河西漢簡反映了隸書、草書演變的全過程，填補了中國書法史研究的許多空白和不足，也解決了書法史研究中許多懸而未決的熱點問題。

一、河西簡牘的形制

竹木簡牘是紙張發(fā)明和普及之前最主要的文字書寫材料。狹義上的簡是指古代用以書寫的狹長竹木片，許慎《說文解字》釋“簡”曰“牒也”?！都本推と贰昂喸龣z署槧牘家”一句的注也說：“竹簡以為書牒也”。廣義上的簡泛指竹木制成的簡冊?！秲x禮·聘禮》賈公彥疏云:“連編為策，不編為簡。”①《左傳》孔穎達疏云：“單執(zhí)一札謂之簡，連編諸簡乃名為策?！雹趩蝹€書寫的竹片稱為簡，多個簡連編在一起就稱為策。策即冊，它是為了適應(yīng)書寫較長內(nèi)容、較多文字的需要而采取的形制。簡冊的形制有一定規(guī)定，不同功用的簡，其長度也就不同。漢代竹簡一般長23厘米左右，相當于漢代的1尺，寬l厘米，厚0.2~0.3厘米。這類簡多用于一般記事和抄寫普通書籍。每根簡上大多只寫一行字，也有寫兩行的，每簡字數(shù)少的只有幾個，甚至一、二字，多的則有數(shù)十字。

牘，許慎《說文解字》云:“牘，書版也，從片。”片，“判木也”，即剖開之木。王充《論衡·量知篇》云:“斷木為槧，析之為版，力加刮削乃成奏牘?！睜槟局疲蚰景姹戎窈唽?，有的幾近方形，所以也叫做方、方版或版。《周禮》云:“內(nèi)史以方出之。”③孔穎達疏《春秋·序》云:“牘乃方版，版廣于簡，可以并容數(shù)行。”賈公彥疏《儀禮·聘禮》云:“方若今之祝版，不假編連之策，一版書盡，故言方版也?！睜┦菃纹?，不像冊那樣編連在一起。據(jù)王國維先生考證，秦漢以來版牘除三尺槧外，最長的為漢尺二尺，其次為一尺五寸，再次為一尺，最短為五寸。版牘一般不用于抄寫書籍，而用于公私文書和信件。二尺牘用以寫檄書詔令；一尺五寸的用以傳信公文；一尺牘則多用以寫書信，故而書信古稱“尺牘”；五寸牘多為通行證，是通過卡哨所的憑證。④牘比簡寬，書寫行數(shù)沒有嚴格的規(guī)定，一方版牘，最多的可寫幾百字，但因之常是單個使用，比起編連而成的簡冊文字相對短少，不能包容太多內(nèi)容，所以一般不用作書籍材料。

另有簽、檢、符、觚、楬等。簽是作為標簽的簡牘，用于各種文書、賬簿的標簽，上面一般為半圓形畫成網(wǎng)狀或?qū)嵭耐亢诘陌雸A圖案，有小孔。封檢用以封緘文書或?qū)嵨?，呈長方形，有的還保存施封泥用的凹槽。符是一種信物憑證。觚為多棱形木棍，多面書字，一般長30厘米以上。楬是一種標簽，長短不一。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已流行用簡牘記事錄書?！赌印っ鞴砥吩?“故書之竹帛，傳遺后世子孫?！雹荨俄n非子·安危篇》曰:“先王寄理于竹帛?！雹尬闹械闹癫褪侵窈喓涂V帛。當時，一些經(jīng)典被書寫在竹木簡牘上，并在民間傳播，成為供人閱讀的書籍。秦代“刑峻網(wǎng)密，官書煩冗，戰(zhàn)攻并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⑦社會交流加速，文字的使用范圍空前擴大。到了漢代，文書典籍有增有減，漢武帝時，僅刑律一項就“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竹木簡牘進入了使用的黃金時期。甚至到東漢初期蔡倫改進造紙術(shù)之后，簡牘仍一直作為最普遍的書寫材料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直到東晉未年，簡牘才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二、河西漢簡的書體

漢簡正處在新舊字體的過渡時期。這一時期不僅出現(xiàn)了小篆到隸書的過渡，還出現(xiàn)了古隸向草書、行書和楷書的演化。

（一）漢篆

中華文字源起于甲骨文，大篆包括了甲骨文、金文、籀文、六國文字，存有象形文字的特點。小篆亦稱秦篆，是秦國的通用文字，較籀文更易書寫，字體勻稱整齊，端莊規(guī)范。漢承秦制，在西漢初期篆書仍然作為通行字體之一。盡管漢初篆書在社會生活中的使用頻率已經(jīng)明顯降低，但在隸書成為漢代通行的主要書體之前，漢篆在官方文書、重要儀典和銘器上仍有使用。與秦篆相比較，漢代的篆書體格近方，而且筆法已隸意，故后世將漢代這種滲入了隸變形構(gòu)的篆書稱為“漢篆”。明代陶宗儀在《輟耕錄·印章制度》中說：“白文印皆用漢篆，平正方直，字不可圓，縱有斜筆，亦當取巧寫過?！雹噙@說明漢篆的風格已同秦篆相異。在河西漢代簡牘中，以漢篆書寫的并不多見。敦煌出土的《干支簡》⑨、居延出土的張掖都尉棨信等，都為結(jié)構(gòu)方正的篆書，用筆細瘦方硬?！皬堃炊嘉緱ば拧庇?973年在金塔縣肩水金關(guān)出土。這件棨信為紅色織物，長21厘米、寬16厘米，上邊有系，正面墨書“張掖都尉棨信”六字（見圖1）。其書筆畫盤曲、穿插，婉轉(zhuǎn)嫵媚，結(jié)體或突出疏密對比，或強調(diào)撐滿字格，由于絲織品年代久遠變形，更增其糾繆婉曲的特征。棨信是通行關(guān)禁的證件，也是高級官吏的一種標識，因此用正規(guī)小篆書寫。與《泰山刻石》、《瑯琊臺刻石》文字相同。原件保存良好，字跡清晰，據(jù)簡報應(yīng)為西漢晚期遺物。⑩再如居延漢簡中的《幸教牘》，其特點是構(gòu)形縱長，下部筆畫長拖且扭曲張揚，似有鳥蟲篆、蝌蚪篆的痕跡，實則是借鑒了漢隸中的長垂筆畫。

（二）隸書

隸書也稱隸字，是在篆書形成后，為了書寫便捷而產(chǎn)生的字體。隸書的起源，可以上溯到戰(zhàn)國時代?！扒丶扔米厥路倍?，篆字難成，即令隸人佐書，曰隸字”。?隸書相傳為程邈所作：“初，邈以罪系云陽獄，覃思十年，變篆為隸，得三千字。一日上之，始皇稱善，釋其罪而用為御史……此天下始用之初也?！?隸書將小篆加以簡化，又將篆書勻圓的線條變成平直方正的筆畫。隸書書寫方便，利于民眾。漢代由于隸書在民間和下級官吏中的廣泛應(yīng)用和進一步修飾，使隸書更趨完美，終于成為漢代的通用書體。

隸書可以分為古隸和八分。陳方既認為，隸書與篆書相比，有四個不同點：一是字形由長方變?yōu)楸夥?，二是章法上字距大于行距，三是筆畫上以方折求堅勁，四是先后出現(xiàn)了波撇、蠶頭燕尾和線條的粗細變化。?

圖1

古隸指的是秦隸，起于戰(zhàn)國時期，基本形成于戰(zhàn)國后期。其特點是形式和結(jié)體明顯帶有篆書結(jié)構(gòu)，卻已極少屈曲盤繞線條，其書體介于篆書和漢隸之間。如漢武帝天漢三年簡，?字體受秦隸的影響很大，橫畫是典型的楔形筆法，保留了秦隸的特征，可以看出隸書直接繼承秦隸，正處于古隸向漢隸過渡的階段。還有征和五年簡?、始元二年簡，?從中均可看出由篆到隸的形體變革。這些隸書的結(jié)體顯得還不夠方整，并無明顯的波磔和挑法，在字形和用筆上仍具有篆文的特點，說明這一時期的隸書還處在不穩(wěn)定的發(fā)展階段。這一時期敦煌漢簡中的《武帝詔書》、《書人姓名觚》、《效谷西鄉(xiāng)習字觚》等作品中也可以清晰看到秦篆至古隸的演變過程。敦煌漢簡《武帝詔書》簡（前87）的字體呈現(xiàn)出了由古隸向八分演變初期階段的形態(tài)：用筆直率迅疾，筆畫粗細相間，尤其是長橫和捺筆格外粗重，而且在收筆處重頓后挑出，雖說挑筆含蓄蘊藉，但波磔意味濃厚；長橫線條本身出現(xiàn)了粗細韻律變化，由古隸階段起筆特重、直筆劃出的單一寫法，變?yōu)橹亍p—重—挑這樣一波三折的形式，結(jié)字上點畫時有穿插避讓（見圖2）。敦煌馬圈灣出土的“習字觚”，字形和用筆具篆意，無明顯波磔與挑法，但是結(jié)體已有較大變化，用方筆，多取橫勢，筆畫有粗細，行筆簡疾。

八分是指結(jié)體方整、筆畫有明顯波磔和挑法的隸書，即人們通常所謂的漢隸。漢隸是由古隸發(fā)展演變而成，字形方正，有規(guī)整的波磔、挑法，橫劃起筆頓抑，終端上揚，即所謂“蠶頭燕尾”。至宣帝時期，漢隸基本成熟。此時的簡牘已經(jīng)清楚地顯示出漢隸成為一種自足性很強的書體。首先在結(jié)體上改變了縱勢取向，以橫勢為主。在筆法上變圓為方，方折和波磔筆法已十分成熟并大量使用，也改變了秦隸中特別突出主筆而弱化其他筆畫的作法。

“居延地節(jié)二年簡”、“居延地節(jié)三年簡”的結(jié)體、用筆已擺脫了漢初古隸的影響，已不是“天漢三年簡”中的楔形筆法，是成熟的漢隸筆法，如橫畫入筆時頓按后行筆，一波三折，自然流暢。尤其有些折筆已經(jīng)很成熟，如“已”、“古”等字。這兩簡中所有筆畫都增加了行筆過程，行筆注意點畫的變化，并刻意追求美感，盡量體現(xiàn)出毛筆柔軟的特性，使點畫呈現(xiàn)出生命的韻律來?！兜毓?jié)五年簡》，?《元康四年簡》，?《五鳳元年簡》；?元帝時的《初元三年簡》，?成帝時的《建始元年簡》、?《河平四年簡》、?《綏和元年簡》，?哀帝時的《建平五年簡》，?孺子嬰時的《居攝二年簡》，?王莽時的《始建國天鳳元年簡》?等，結(jié)構(gòu)穩(wěn)重自然，用筆遒勁有力，全無篆書的痕跡，說明隸書完成了演變，成為一種規(guī)范的字體。

居延《元康四年簡》?是漢簡中的精品。在居延漢簡中有一批風格與其相同的作品，從用筆、風格上看，似乎出自一人之手，其書法水平遠遠高于其他簡牘。此在結(jié)體上取橫式，字形大小根據(jù)筆畫多少而定，筆畫多而字形大，筆畫少則字形小，但整體布局和諧統(tǒng)一，姿意橫生。在用筆上已經(jīng)難以看到古隸中的楔形筆法。橫畫一波三折之法運用得十分嫻熟?！包c”畫入筆頓按，而后挑出，厚實而姿態(tài)橫生。捺筆自然嫻熟，有些在收筆時無向上挑之勢，有楷書筆法之意。該簡無論用筆還是結(jié)體，已經(jīng)是典型的漢隸了（見圖3）。

圖2

圖3

圖4

（三）草書

草書是在隸書形成以后為書寫便捷而產(chǎn)生的一種書體。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說：“漢興有草書。”?草書在應(yīng)急的情況下，或者是在起草文書稿件、記錄他人談話時用于書寫的，由于大多不是用于官方文書，故而行筆快捷，筆畫連帶、省略，信手寫來，字體相對不規(guī)范甚至潦草，即為廣義的草書。草書的發(fā)展一般分為三個階段：草隸、章草和今草。

漢代的草書是以隸書為基礎(chǔ)發(fā)展起來的。早期的草書是西漢古隸的簡易急速的寫法?！拔羟刂畷r，諸侯爭長，簡檄相傳，望烽走驛，以篆、隸之難不能救速，遂作赴急之書，蓋今草書是也”，?也就是所謂“章草即隸書之捷，草亦章草之捷也”。?居延漢簡中可以見到很多筆畫連寫的書體，這些草書只是左右部分筆畫相連帶，但字形輪廓其實和隸書相差不多。上下部分相連帶的筆畫使得這些草書看起來渾然一體，結(jié)構(gòu)愈加嚴密。從居延漢簡中有明確紀年的一些簡來看，武帝晚期和昭帝時期的簡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草隸。宣帝簡中如登記號為EPT56.283的甘露三年（前51）簡、登記號分別為EPT56.280和271.17的神爵二年（前60）簡等，其中一些字已經(jīng)可以算作草書了，但是這些簡中草書寫法的字所占的比例還較小。如元帝簡中登記號為562.3A的永光元年（前43）簡，簡中60多字幾乎都帶有濃重的草書意味，且草書化程度較為一致。成帝簡中登記號分別為284.8A的陽朔元年（前24）簡、170.5A的元延二年（前11年）簡等，其字體就已經(jīng)是純粹的草書了。永光元年簡（見圖4，其中左為永光元年簡，右為居延章草簡）與隸書相比，在結(jié)體上改變了橫向取勢，而以縱勢為主，字字獨立，有列無行，筆畫減省，根據(jù)書寫筆勢連接下面筆畫，出現(xiàn)了縱向取勢的用筆特征，字勢趨向連綿之勢。成帝、哀帝時期的草書簡牘基本上保持了這種書寫特點。

草隸的進步發(fā)展就出現(xiàn)了帶有波磔、筆斷意連的章草。章草一名首見于張懷瓘《書斷》：“獻之嘗白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頓異真體，合窮偽略之理，極草蹤之致，不若藁行之間，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體。”關(guān)于章草的產(chǎn)生，文獻記載主要有三種說法：一種是說西漢元帝時史游作章草：“漢元帝時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隸書，兼書之，漢俗簡惰，漸以行之是也?！?一種是東漢章帝時作章草。?一種是說杜度作章草。?章草既是一種獨立的書體，又是由草隸向今草體演化的過渡體。章草在西漢中晚期已經(jīng)形成，漢魏之際最為盛行。主要特征是打破隸書方整規(guī)矩嚴謹，將早期草書和漢隸相融，波挑鮮明，筆畫鉤連呈“波”形，字字獨立，字形遍方，筆帶橫勢。用隸之筆法，卻破了隸書法度，結(jié)體得到了很大的簡化；筆畫存有波磔但十分簡省，書寫自由節(jié)奏感強，線條質(zhì)樸凝練；章法上字字獨立，大小不拘，極少連綿。

河西簡牘具體表現(xiàn)了由草隸至章草的發(fā)展過程。西漢武帝至元帝年間的居延漢簡，有部分簡書是解散隸體、急速簡易的草隸，有些則是已帶波磔、草意濃郁的章草，到西漢成帝時期的簡書中已出現(xiàn)了成熟的章草，表明章草已成為一種定型的字體。如居延新簡中王莽天鳳二年（15）《應(yīng)書簡》中的草書簡，敦煌漢簡中編號為40－48、59－67、83－86、99－105、113－118、126－135、141－145、159－173的天鳳三年（16）簡，居延新簡中編號為EPF22.21－36的東漢光武帝建武三年（27）簡、編號為EPF22.187A－201的建武三年簡等，草書字形趨于穩(wěn)定，整簡中草書比例很高。由于受到八分的影響，草書的波磔較為明顯，其書體已是成熟的章草。這些章草作品不僅用筆使轉(zhuǎn)自如，連綿流暢，中鋒、側(cè)鋒用筆兼有，有明顯頓挫，線條中間略粗于兩頭，圓渾秀勁，字形修長挺拔，墨色變化豐富，顯示出成熟的章草草法與嫻熟的用筆技巧。

漢末，章草進一步草化，脫去隸書筆畫行跡，上下字之間筆勢牽連相通，偏旁部首也做了簡化和互借，稱為“今草”。今草，是章草去盡波挑演變而成，自魏晉后，今草書體盛行不衰?！稌贰吩唬骸安輨萜鹩跐h時，解散隸法，用以赴急，本因草創(chuàng)之義，故曰草書?！?東漢時期出現(xiàn)了大量的筆法介于章草與今草之間的草體。這些書法作品筆勢恣肆豪放，草法基本符合章草，但在隨意流暢之中已呈現(xiàn)出一些局部的今草用筆法，有些字中某些筆畫的章草形態(tài)收斂起來。如東漢和帝時期的《永元器物簿》（見圖5），通篇表現(xiàn)出嫻熟的技法。此冊簡中許多字的草法已經(jīng)是較為成熟的今草，如“年”、“即”、“紅”等字。在書寫長筆畫時，十分注重點畫的運行和內(nèi)部的變化，如“年”、“今”等字，完全沒有簡牘隸書中的末尾長筆畫順勢甩出的隨意性，并在書寫過程中嫻熟地使用使轉(zhuǎn)筆法，點畫形質(zhì)已十分接近今草。

圖5

在漢簡中有一部分關(guān)于習字的簡牘，如果從書法的角度考察，并沒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但是這些簡牘對于我們認識漢代的習字情況及漢簡書寫者自覺追求藝術(shù)的動機很有幫助?！秱}頡篇》是秦漢時期啟蒙習字的范本，在敦煌漢簡有許多書寫《倉頡篇》的簡牘，如1459A、1459B、1460A、1460B、1461A、1461B、1462A、1462B等。從簡牘來看，臨寫的應(yīng)是舊抄本，由于時代的隔膜，對古體篆書的字法很不熟悉，結(jié)字詭異，筆畫訛誤、缺失嚴重。從筆法看，既無先秦篆書的古樸之意，又無漢簡隸書的率意之美。在酒泉西北玉門轄地花海出土漢代簡牘中有一件七面觚，上面書寫的文字內(nèi)容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抄錄某詔書，另一部分為書信，兩部分內(nèi)容各不相干。從筆跡來看，書寫者用筆尚不熟練，錯別字較多，有些習字簡字連寫數(shù)遍。?再如居延漢簡中EPT6113A中書寫8個“夫”，EPT6.113B中有9個“夫”字。在EPT48. 130B上書寫9個“居”字，EPT40.45B寫有6個“以”字，EPT48.130A寫有7個“犇”宇、2個“馮”字，EPT50.145A寫有6個“業(yè)”字，EPT52.109A寫有5個“吏”字，EPT53.66B寫有7個“及”字，等等。這些習字簡反映了不同層次的習字水平。簡中既有初級的啟蒙習字，也有書寫高手為了追求結(jié)構(gòu)變化和筆法錘煉的習字，說明邊防戍卒在日常書寫中，已經(jīng)開始自覺地追求美感。

三、河西漢簡的書法風格

漢簡書法藝術(shù)，源于漢代邊塞文書檔案，是在時代背景、民族精神、地域環(huán)境以及戍邊將士的人格魅力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綜合來看，敦煌漢簡、居延漢簡的書法藝術(shù)主要有以下特點：

（一）筆法運用上自然稚拙、天趣渾成

筆法為中國文字書寫的技法，熟諳筆法，就能得心應(yīng)手，達到書寫的目的。積點畫以成字，書法自然就成為表現(xiàn)點畫的藝術(shù)。而一點一畫的運用，與入筆、運筆、收筆的運用是否得當有很大關(guān)系。不同筆法所書寫出來的點畫，自然會有不同的表現(xiàn)效果。運筆的方法變化極多，諸如起筆、收筆、提筆、頓筆、轉(zhuǎn)筆、折筆、方筆、圓筆、藏鋒、露鋒、急、澀等。關(guān)于起筆與收筆，古人認為：“善書者，一點一畫有三轉(zhuǎn)，一波一拂有三體。”?即指若作一橫畫，入筆則須欲右向左為一轉(zhuǎn)，運筆向右時為二轉(zhuǎn)，收筆又向左回鋒為三轉(zhuǎn)，法度極為嚴密。這些法度，也是后人為方便習書所定的規(guī)則。漢簡書法的用筆，則不受這些規(guī)矩法度的限制。首先，漢隸中的中鋒運筆在漢簡中同樣使用但有所發(fā)展，仍有很多筆畫（如撇、橫及弧形筆）可明顯看出是側(cè)、偏鋒寫就，這是右傾的書寫習慣，使得草體比隸體漢簡的非中鋒用筆更甚。其入筆與收筆，雖也有不少“藏頭護尾”的，然而大多數(shù)行筆皆是尖鋒直入，露鋒而出。這在隸書上更為明顯，與合乎規(guī)矩的運筆法則有所不同，如《元和四年簡》、《永元兵物簿》的筆法，皆有露鋒之美。其次，漢簡書法的筆畫方圓結(jié)合、剛?cè)嵯酀煮w的夸張、變形表現(xiàn)在對張力的把握中，開合有度。簡牘書法筆意每因作者學養(yǎng)及作品性質(zhì)而有所不同。兩漢簡牘，尤其屬于軍用文書，則多率意下筆，形成多彩多姿的筆趣。一般而言，簡牘封檢木牌文字，地圖公文封套，書寫時較為鄭重，故書法多較端正，跡近隸碑筆法，但普通記事名冊等，則往往隨意書寫，很少注意入筆、運筆、收筆的一貫完整性。這些純出至性的筆畫，卻有一種稚拙自然、天趣渾成之美。漢簡書法中，屬鋒芒拋露者，固然少有含蓄之美，卻流麗自然。漢簡書法率多隨意自然，即使對于中鋒與偏鋒的使用亦是任筆為之，其筆法固然有些不精到，卻有渾然天成之妙。

（二）間架結(jié)構(gòu)上變化多端、時出新意

由點、畫所結(jié)構(gòu)而成的字，經(jīng)由書法的表現(xiàn)，便出現(xiàn)不同類型的結(jié)體。盡管其結(jié)體隨著各類字體或書家的風格而千變?nèi)f化，然而主要還在于每個字本身的組織是否妥貼、是否富于變化。漢簡書法的結(jié)構(gòu)之勢，可謂變化多端，奇姿叢生。有詭譎奇變的，亦有工整平穩(wěn)者，且同一字的造型與結(jié)體也是姿態(tài)百出，不盡相同。漢簡書體的間架，大部分是就字體本身的長短、大小、斜正、疏密而作自然的變化，這主要表現(xiàn)在長橫、長豎、長波和長捺，以及少數(shù)重復性筆畫，如三點水、四點底等筆畫中表現(xiàn)得最多。敦煌、居延漢簡中的一些用于書寫詔書或官方文書的檢、楬、棨信之類，因為要懸掛于公共場所使更多的人知曉，所以字體較大。更重要的是，為了有別于正文，其題頭往往在書寫上進行創(chuàng)新，主要是字體大，筆畫粗，筆畫轉(zhuǎn)折處用方折，有的竟然與清代隸書家金農(nóng)所創(chuàng)造的“漆書”極其相近。?這些簡牘書法作品的間架固然有整齊莊重的，但大部分卻任意安排，隨意扭曲，尤其撇、捺、豎三種筆畫往往特別粗大，左右擴張及往下拉長，縱橫自在，無所顧忌。這種變化無端、時出新意的筆畫組合，卻充分表達了將士長期遠戍邊防的苦悶心情，也具有一種不規(guī)則中的“平衡之美”。從書法技法史來看，這些長豎、巨捺、方折的出現(xiàn)，還對后世書法之技法的創(chuàng)造起到了或多或少的推動作用。

（三）章法上隨意穿插，參差有致

書法寫作，章法變化最大，尤其行草書幾無一定可循章法，但卻有一定原則可行，那便是穿插的協(xié)調(diào)、疏密的平衡、風格的和諧。兩漢簡牘，筆畫間架多不規(guī)則，隨便穿插，任意擴張或扭曲。乍看之下，有點雜亂無章，但那種稚拙的天趣與蕭散自然、錯落有效的章法，卻顯得非常和諧。所謂于“無法”中自有“法”在。這一點在兩漢簡牘墨跡中，可以得到一點啟示。漢簡書法的章法布局，雖然受當時書寫材料，即竹木簡窄條形狀的限制，在通常文字布局上受其約束較大，但是我們從敦煌、居延漢簡中一簡書寫兩至三行的文字來看，章法參差錯落，字與字之間雖無縈帶連綿之勢，但卻有互為照應(yīng)的整體協(xié)調(diào)之感，在分散組織、聚合中各具情趣，給人以美的享受。表現(xiàn)在作品中，首先是漢簡書藝的空白性。其一為字數(shù)性空白，其二為結(jié)構(gòu)性空白，其三為竹木簡串繩處的留白，姑且稱之為功用性空白。字數(shù)性空白是由于每簡字數(shù)多寡不等造成的空白，它是在無意識中形成的。結(jié)構(gòu)性空白是由于文字夸張變形的筆畫（一般為主筆）與收斂的線條（一般為副筆）之間的反差造成的，它大多在每個字的字里行間。字數(shù)性空白使得那些無一絲墨跡的地方變得與有墨跡處同樣富有意味；結(jié)構(gòu)性空白充分呈現(xiàn)了空間的張力；功用性空白則在整齊一律的分割中強化了線條的組合間斷性與節(jié)奏感，此三者共同作用于漢簡書法藝術(shù)的空間布白。與生成性空間留白相對應(yīng)的另一種章法為滿構(gòu)圖式布白，后者與前者的矛盾統(tǒng)一是漢簡書法藝術(shù)在章法上的一個別致的契合點。由于材料的限制（簡面窄?。?，簡面的一切空白都被利用起來，被墨線分割、占領(lǐng)，很少有與線條不發(fā)生關(guān)系的多余空白。這一點在居延漢簡中的行草簡書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漢簡的這種滿構(gòu)圖章法與其生成性空白相結(jié)合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反差，是最有特點、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地方。這種構(gòu)成方式與其后在紙上創(chuàng)作的作為視覺藝術(shù)的書法作品有很大不同。點畫和結(jié)構(gòu)不受條條框框的拘束，執(zhí)著渾樸。起筆干凈利索，收筆果斷遒勁，布白大起大落，疏密對比強烈。有藏鋒、露鋒，有側(cè)鋒、偏鋒，甚至還有破散的筆鋒，結(jié)體造型也因勢發(fā)生，或大或小，或藏或側(cè)，有收有放，比篆書隸書靈活得多。顯然，書寫者具備了高超的書寫技巧和把握節(jié)奏、韻律的能力（見圖6）。

居延“鴻嘉二年楬”，上部額首作圓形穿孔，并畫有網(wǎng)紋，下邊寫字。在用筆結(jié)字上有意強調(diào)隸書的飄逸風姿，使書體飄而不浮，展拓有度，顯示了一種“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的美學追求，尤其是尾“刺”的末筆，中鋒鋪豪，盡情推送而又含蓄作收，真像一彎明月水中收，溫潤晶瑩而剔透，使人嘆賞不止”。?又如“建武三年楬”，是一件草隸作品，字體大小不一，筆畫粗細反差很大，特別是筆畫的夸張和奇逸放縱，“年”字豎畫長伸，墨色濃重，章法上以豎破橫，以斜見正，以弧托直，以疏襯密，充分發(fā)揮了視覺張力和跌宕起伏的節(jié)奏感，形成自然天趣美的風范，展現(xiàn)出生命本源的活力，這正是藝術(shù)永恒的根本基礎(chǔ)和力量源泉（見圖7）。

圖6

圖7

簡牘書法墨跡，體現(xiàn)了漢代博大厚重的精神內(nèi)涵。漢代人通過對漢字書寫能力的把握，加入了一種時代的審美觀念，在當時書寫者的筆下，粗糙而狹窄的簡牘不僅僅是用來記載事情的媒介，它承載著書寫者的精神世界，所以書寫的文字背后有拙樸精神為指導，使文字的書寫獲得了無窮厚重的生命感。

［注釋］

①②③李學勤：《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④文功烈：《漢簡牘書法研究》，首都師范大學2001年碩士學位論文。

⑤《二十二子·墨子》卷8《明鬼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48頁。

⑥《二十二子·韓非子》卷8《安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16頁。

⑦趙壹：《非草書》，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96年版，第2頁。

⑧陶宗儀：《輟耕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

⑨王國維：《流沙墜簡·小學術(shù)數(shù)方技書》四下，中華書局1993年版；《辛酉簡》，《漢晉西陲木簡匯編》，有正書局1931年版，第8頁。

⑩李學勤：《談“張掖都尉棨信”》，《文物》，1978年第1期。

?西晉·衛(wèi)恒：《四體書勢》。

?《宣和隸譜·敘論》。

?陳方既：《隸書的歷程》，《中國書法》，2006年第11期。

?王國維：《流沙墜簡·屯戍從殘》九上，前98。

?《居延漢簡》1443，前88。

?《居延漢簡》1480，前84。

?《居延漢簡》97A，前65。

?《居延漢簡》95A，前62。

?《居延漢簡》屯十六下，前57。

?《居延漢簡》1511，前46。

?《居延漢簡》1523，前32。

?《居延漢簡》152A，前25。

?《居延漢簡》1300，前8。

?《居延漢簡》1082，前2。

?《居延漢簡》1154，前7。

?《居延漢簡》屯十二上，公元14。

?《居延漢簡》95A，前62。

?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15頁。

?蕭衍：《草書狀》。

??唐·張懷瓘《書斷》。

?寧陳恩：《書苑精華》，引唐蔡希綜《法書論》。

?唐·竇臮：《述書賦》。

?梁·庾肩吾：《書品》，上海書畫出版社1980年版。

?張永基、劉云鵬：《甘肅書法史》，大眾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75頁。

?清·魯一貞、張廷相：《玉燕樓書法》，民國六年鉛印本，第25頁。

?雒三桂：《中國書法史》，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頁。

?劉正成：《中國書法鑒賞大詞典》，大地出版社1989年版，第6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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