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籍沒”刑研究

摘 要：刑罰的發(fā)展經歷了從野蠻到文明，從殘酷走向謙和，從濫用走向謙抑的過程?！凹疀]”刑作為古代廣泛適用的附屬刑罰，也經歷了從被用于嚴重犯罪的附加刑到可獨立使用刑種的改變。隨著人權觀念的深入，“籍沒”刑中涉及到沒為官奴的人身內容逐漸被遺棄，取而代之的是文明合理的沒收財產制度。由古代的“籍沒”刑發(fā)展到現代的沒收財產制度，籍沒制度經歷了怎樣發(fā)展的過程，對現代刑罰中的沒收財產制度有什么借鑒意義都是值得我們研究的問題。

關鍵詞：“籍沒”刑；沒收財產；一般沒官

“籍沒”刑作為一種古老的附屬刑罰，無論在野蠻殘酷的奴隸社會，還是在中央集權的封建社會，都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結合不同時期的政治和社會、經濟背景，在古代集權政治體制下，“籍沒”刑涉及人身和財產兩方面的刑罰被認為是對被統(tǒng)治者的重型威嚇，是預防犯罪保障統(tǒng)治階級利益的有力武器。歷史發(fā)展，朝代更替，“籍沒”刑的名稱雖然在各朝刑律中略有不同，但其重要內容都是籍沒財產、籍沒人口。隨著人權觀念的深入，籍沒人口的內容被遺棄，“籍沒”刑逐漸發(fā)展成現代的沒收財產刑，研究古代籍沒制度的發(fā)展歷程，把握其發(fā)展規(guī)律，對于反思沒收財產制度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1 “籍沒”刑的萌芽

關于籍沒制度的起源眾說紛紜，最早關于“籍沒”刑的文字記載出現在夏商時代，當時被稱為“孥戮”刑罰，其中“孥”通“奴”，奴隸的意思?！奥尽睔⒙镜囊馑肌！渡袝じ适摹分幸?guī)定：“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則孥戮汝。”又見《湯誓》：“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免。”孔安國傳：“孥，子也。非但止汝身，辱及汝子，言恥累也。”也就是說一人有罪，將其父母、妻子、兒女一并殺死或淪為奴隸，從這個意義上說，“孥戮”刑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籍沒刑，并不涉及沒收財產的問題。原因在于：夏商處于奴隸制初期，刑法理念尚處于報復和威懾時代，面對奴隸們的反抗，統(tǒng)治階級依靠殘酷的死刑和肉刑來維持統(tǒng)治、懲罰犯罪。另一方面，奴隸制初期，生產力落后，幾乎沒有剩余價值，財產刑并不具備實現的條件。所以對于犯罪人只能從人身上進行處罰，淪為奴隸或者適用死刑或肉刑。從文字記載看，對于不執(zhí)行命令、不遵守誓言等情況就會被處于“孥戮”刑。

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西周時期的奴隸經濟地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高，奴隸并不是一無所有，而是變成了掌握一定生產資料的農奴。一方面農奴占有少量的財富，另一方面隨著剩余價值的創(chuàng)造，奴隸主的財富得到進一步的積累，這兩個方面為“籍沒”制度中籍沒財產的適用奠定了物質條件。《周禮·秋官·職金》中記載：“掌受士之金罰、貨罰，入于司兵?！苯泴W者考證，貨罰就是古代刑法史上“籍沒”刑中籍沒財產的雛形。

2 “籍沒”刑的確立

公元前453年，韓、趙、魏三國瓜分晉國，各自建立自己的政權，此后秦、楚、燕各國都相繼建立了地主政權，標志中國的歷史進入了封建社會。真正將“籍沒”刑中涉及的籍沒人身和籍沒財產合為一體是在戰(zhàn)國時魏國的文字記載。戰(zhàn)國時期魏國的《法經》中有關“籍”的規(guī)定，東漢桓譚《新論》中涉及到了《法經》的規(guī)定：“秦魏二國，深文峻法相近。正律略曰：殺人者誅，籍家及妻氏；盜符者誅，籍其家；議國令者誅，籍其家氏及其妻氏?！边@其中的“籍”就是之后所說的“籍沒”刑，表明“籍”刑是被作為死刑的附加刑適用的，而且不僅表現為財產被官府沒收，而且犯人的親屬也被充為官奴。

到了秦朝統(tǒng)一六國，法律制度更是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秦律廢除了刖、劓等大量的肉刑，開始適用財產刑。秦律中規(guī)定的財產刑有9種，“籍沒”刑就是其中之一。根據《索隱》記載：“末利，謂工商也……糾舉而收錄其妻、子，沒為官奴婢?！逼渲械氖?、收錄就是指的“籍沒”刑。從記載中看，被判處“籍沒”刑的，沒收財產，犯罪人及其家屬沒為官奴。秦朝“籍沒”刑適用于嚴重的國事犯罪的附加刑，對于少數怠于生產的，用獨立的籍沒刑懲罰犯罪人。

西漢建立之后，籍沒制度有了新的發(fā)展。漢朝將“籍沒”刑稱為“沒官”、“沒”。從史料記載看，關于財產刑只有罰金被明確規(guī)定，但是從實踐看，籍沒刑被廣泛應用與其他刑罰的附加刑?！白锶送瓿堑?、鬼薪以上，及坐奸府者，皆收其妻、子、財、田、宅。”就說明這一點。按照法律規(guī)定：傷殺人所用兵器，沒入縣官；騎乘車馬，行馳道中，己論者，沒入馬車。

三國及南北朝時期，“籍沒”仍然沒有進入正式刑名，但在實踐中卻應用廣泛?！笆菚r，殺禁地鹿者死，財產沒官。”北齊律規(guī)定：“受納貨賄，悉以沒官?！绷郝擅鞔_規(guī)定：“其謀反、降叛、大逆已上皆斬。父子同產男，無少長，皆棄市。母妻姊妹及應坐棄市者，妻子女妾同奚官為奴婢，貲財沒官。”這是古代刑律中對于嚴重犯罪規(guī)定“籍沒”刑最完整的的記錄。其中對于謀反、大逆等重罪處死刑并附帶“籍沒”刑的做法被后世在刑律中規(guī)定。從進入封建社會以后到南北朝時期“籍沒”刑逐漸確立，并開始向重罪附加刑的方向發(fā)展，其適用的對象并不固定，也沒有專門的法律予與規(guī)定。

3 “籍沒”刑的成熟

隋朝是法律制度發(fā)展的重要時期，雖然在《開皇律》和《大業(yè)律》中并沒有“籍沒”刑出現，但是對于犯大逆、反叛等重罪的犯罪人處于死刑的同時，籍沒其家。而且在隋朝就有對于籍沒刑的濫用。在楊廣的詔書中對于盜竊的人也被處于“籍沒”刑。

唐朝充分借鑒歷代法律的精髓，通過不斷修訂完善，制定出最完備、最發(fā)達的法律。關于“籍沒”刑，唐律將籍沒刑分為一般沒官和特別沒官。一般沒官又被稱為薄斂之物沒官，就是將謀反、大逆正犯的財產沒官；特別沒官是指彼此懼罪之贓及犯禁物的沒官?！短坡墒枳h·盜賊》記載：“諸謀反及大逆者，皆斬……若部曲、資財、田、宅，并沒官?！币簿褪钦f一般沒官包括犯罪人的家屬及奴隸等人。所以無論是一般沒官還是特別沒官與現代的一般沒收、特別沒收存在著區(qū)別。此外唐律還規(guī)定了哪些情況犯罪人的叔伯、堂兄弟要承擔連帶責任“諸緣坐非同居者，資財、田、宅不在沒限?！?，對于被赦免的人，被籍沒的如何處理，“赦書到后，罪人雖決訖，其物未入官司者，并從赦原。若薄斂之物已入所在官司守掌者，并不合放免?！边@些都是以往歷朝法律中所沒有的。

唐朝以后的法律基本都是借鑒唐律，籍沒刑的內容規(guī)定變化不大，僅在稱謂上有所不同。五代后梁稱剝貨財，后晉稱籍沒財產，后周稱籍沒，金朝稱沒。相同點在于無論籍沒刑被名稱是什么，都不在正式的刑名之中?？傮w來看，關于籍沒刑在唐朝至五代時期適用對象已經比較固定，范圍也是針對一些嚴重的犯罪，應用十分有限。

4 “籍沒”刑的濫用

雖然宋律是借鑒唐律的基礎上制定的，但是由于階級矛盾更加緊張，在刑罰上比唐律要重。宋朝適用的“籍沒”刑，針對犯罪的范圍比唐律要廣泛。“凡劫盜罪當死者，籍其家貲，妻子編置千里。”從這點可以看出，宋律將籍沒刑附加適用的范圍從謀反、謀大逆等嚴重犯罪擴大到強盜罪，主刑也從死刑擴展到流、徒刑，甚至發(fā)展到后來“天下之獄不勝其酷，富貴之家，稍有罥偏，動藉其貨?！敝灰毁F的家庭與犯罪人有一點牽連，就被官府沒收家產?！凹疀]”刑的適用呈上升趨勢。

到遼代時期，“籍沒”刑成為正式的刑罰種類，《遼史·刑法志》曰：“然其制刑之凡有四：曰死，曰流，曰徒，曰杖。死刑有絞、斬、凌遲之屬，又有籍沒之法?！边@種將籍沒作為獨立的刑罰種類與其他主刑相提并論的規(guī)定，在中國刑法史上是第一次。籍沒刑主要適用與謀反、謀叛、謀害重臣等“反逆”罪；籍沒的對象不僅包括家財，而且包括家屬親屬和奴隸。雖然“籍沒”刑是獨立的刑種，但是在適用上多數是作為死刑的附加刑適用的，只有少數情況是例外，例如蕭圖古辭本人被籍入興圣宮，蕭得里特“以老免死”，所以上文中《刑法志》將“籍沒之法”歸入死刑類。

明朝的“籍沒”刑適用犯罪從謀反、謀大逆擴展到謀叛罪，甚至偽造貨幣、朋黨罪都被處于附加刑籍沒。“凡偽造寶鈔不分首從及窩主若知情行使者，皆斬，財產并入官。”“若在朝官員交結朋黨，紊亂朝政者，皆斬，妻子為奴，財產入官?！绷硗?，“籍沒”又被稱為“抄札”適用范圍更為廣泛，解囚人中途放囚，詭寄田糧等一般的犯罪也被處于殘忍的肉刑并全家抄沒。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籍沒”與以往的“籍沒”刑是存在差異的，明律中的“全家抄沒”僅僅限于沒收財產，并不涉及人口入官。沈家本解讀：“此云全家抄沒，是但籍沒其家產，而不遷發(fā)其人口?！?/p>

清朝確定統(tǒng)治后，制定了一系列法律，基本上是對明律的繼承?！洞笄迓伞愤m用于全國，其中籍沒刑仍然作為謀反、謀大逆、謀叛等重罪的附加刑加以適用。隨著清朝統(tǒng)治的不斷深入，清律中關于適用“籍沒”刑的犯罪范圍在不斷擴大。公元1811年，大清律增加了：“私鑄紅衣等大小炮位及抬槍者，不論官員軍民人等及鑄造匠役一并處斬，妻子給付功臣之家為奴，家產入官?！睘榱苏味窢幍男枰?，“籍沒”刑在清朝應用非常廣泛，典型的有：順治帝“籍沒”了多爾袞；康熙“籍沒”了鰲拜的家；雍正“籍沒”了年羹堯的家；嘉慶帝“籍沒”了和珅的家。另外，“籍沒”刑不僅作為政治斗爭的工具，而且普通犯罪中運用“籍沒”刑也隨處可見，例如受賄，不僅被處于死刑，還被附加“籍沒”刑：順治十四年，順天科舉考官李振鄴等接受考生陸貽吉等人賄賂， 事發(fā)后行賄 ！ 受賄者七人皆被棄市， 家產籍沒?！凹疀]”刑濫用的狀況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初，清朝被迫改革，法律制度也隨之變化。沈家本主持制定的《大清新刑律》第一次廢除了沿用久遠的“籍沒”刑，對于刑罰的規(guī)定也是借鑒日本、法國等國的規(guī)定，將刑罰分為主刑和從刑：主刑包括死刑、無期徒刑、有期徒刑、拘役、罰金；從刑包括褫奪公權和沒收。從刑中的沒收也并不是傳統(tǒng)“籍沒”刑中犯罪人的全部財產，而是針對違禁私造、私有之物；供犯罪所用及預備之物；因犯罪所得之物，是具有保安處分性質的特別沒收制度。

5 “籍沒”刑的特點及反思

（一）“籍沒”刑的特點

1、地位的附屬性?！凹疀]”刑從開始萌芽，到清朝沈家本修律廢除之前，在絕大部分情況下是作為其他刑罰的附加刑加以適用的，在遼代雖然將“籍沒”刑與其他刑罰并列，但是將其獨立適用的情況少之又少。這一方面與所處的時代有關，奴隸時期還是封建時期，刑罰都是被當做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的工具使用的，是統(tǒng)治者威懾被統(tǒng)治者的手段，財產刑不能很好的起到威懾作用；另一方面，罰金刑及其贖刑的興起和使用，極大沖擊了“籍沒”刑的適用，罰金刑應用更為方便靈活，贖刑緩沖了“籍沒”刑的野蠻，適用相對溫和，不容易引起被統(tǒng)治階級反抗。

2、適用犯罪的嚴重性。“籍沒”刑適用的對象針對的大多數是政治犯罪，如危害封建統(tǒng)治安全、侵犯皇家尊嚴的謀反、謀逆、謀大逆等犯罪，從這點來看，“籍沒”刑最開始針對的是達官貴族，這點與統(tǒng)治階級為了威懾被統(tǒng)治階級是一致的，防止政治官員和軍事官僚謀反。后來隨著自然經濟和商品經濟的發(fā)展，經濟犯罪越來越多，在明清時期，“籍沒”刑也被用于一些經濟犯罪。

3、內容的人身依附性。中國古代并不注重人權，統(tǒng)治階級為了階級統(tǒng)治的需要，將侵犯其統(tǒng)治的犯罪人，通過使用死刑、流放等刑罰，附加適用沒收財產，籍沒家人親屬的方式維護其統(tǒng)治。單純的財產刑之所以在中國古代很少有適用的余地，這與古代刑罰的本質是密不可分的。古代刑罰一方面為了報復犯罪人，單純的財產刑并不能起到報復的效果，統(tǒng)治階級也不會同意危害其統(tǒng)治的犯罪人僅僅被判處罰金；另一方面為了威懾犯罪人，單純的財產刑并不能讓犯罪人對統(tǒng)治階級感到恐怖，不能達到威懾的效果。這兩點造成了“籍沒”刑在古代適用時必須具有人身依附性，“籍沒”財產和“籍沒”人身是密不可分的。

（二）反思

從“籍沒”刑的發(fā)展看，我們需要明白一種制度的出現都是與其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政治環(huán)境、經濟環(huán)境密切相連的，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奴隸主及統(tǒng)治階級為了其階級統(tǒng)治必不可少的會選用對自己統(tǒng)治有利的制度?！凹疀]刑”一方面通過“籍沒”財產能夠緩解統(tǒng)治階級的經濟壓力，給國庫增加收入，另一方面，通過“籍沒”人身給被統(tǒng)治階級以威懾，防止任何形式的謀反篡位。通過對古代“籍沒”刑的研究，我們知道籍沒刑是一種具有人身屬性的野蠻、殘酷的刑罰，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古代關于“籍沒”刑的規(guī)定沒有值得學習和繼承的地方，在很多時候，古代籍沒刑具有進步性和超前性。

以唐律為例，早在唐朝時，唐律區(qū)分一般沒官和特別沒官，對于嚴重的危害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的犯罪處于一般沒官，將犯罪人的所有財產及親屬沒官；對于不太嚴重的犯罪，只是對贓物及甲弩、寶印等私家不應有的犯禁之物沒收。如果不考慮沒官規(guī)定中的人身屬性部分，唐律關于“籍沒”刑的規(guī)定與現代刑法的沒收財產刑分為一般沒收和特別沒收有異曲同工之妙，對比現代的規(guī)定，有值得我們反思的地方。唐律中一般沒官的針對對象上看，針對的是那些危害統(tǒng)治的嚴重犯罪，對這些犯罪人不僅要處以重刑，還要從經濟上剝奪犯罪人及其家屬的生存條件，從而消除該犯罪人對于統(tǒng)治秩序的潛在威脅，與當時的時代背景緊密相連，具有鮮明的政治否定性。然而現代刑法中適用一般沒收的規(guī)定比唐律的規(guī)定要廣泛的多，不僅有嚴重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而且有破壞經濟秩序的犯罪，共68個條文，71個罪名的沒收財產刑。在現代社會逐漸走向文明，人權觀念深入人心，刑罰人性化、輕緩化成為時代潮流，刑罰的目的也并不僅僅是為了威懾犯罪人，也不存在所謂的統(tǒng)治階級統(tǒng)治的需要，在這樣的潮流下還存在大規(guī)模適用沒收犯罪人全部財產的情況，不利于刑罰的現代化，也存在重刑主義的嫌疑。古代“籍沒“刑之所以被認為是殘酷和野蠻的，縱然與其籍沒人身有一定的關系，而且還在于剝奪了罪犯改造后的生存的經濟基礎。我國刑法中廣泛適用的一般沒收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也是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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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鄭冰倩（1991—），女，河南商丘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法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