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敘事策略分析

任 玲

(鞍山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遼寧鞍山114007)

認知敘事學是敘事學與認知科學相結合的新興學科，作為目前發(fā)展勢頭最為旺盛的后經(jīng)典敘事學分支之一，認知敘事學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西方引起了越來越廣泛的關注。戴維·赫爾曼對認知敘事學這樣定義:認知敘事學綜合敘事學和認知研究相關學科的概念及研究方法，旨在為敘事結構及敘事闡釋等相關理論建構一個認知基礎，以弄清敘事生成與理解中起作用的符號結構和認知資源之間的關系。作為經(jīng)典敘事學的跨學科延伸，不難看出認知敘事學關注讀者對敘事的認知理解過程，致力于建構敘事閱讀的普遍理論。認知敘事學家探討敘事與思維或心理的關系，聚焦于認知過程在敘事理解中如何起作用，或讀者(觀者、聽者)如何在大腦中重構故事世界。從另一角度來看，認知敘事學家探討敘事如何激發(fā)思維，或文本中有哪些認知提示來引導讀者的敘事理解，促使讀者采用特定的認知策略。認知敘事學家也關注敘事如何再現(xiàn)人物對事情的感知和體驗，如何直接或間接描述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同時關注讀者如何通過文本提示(包括人物行為)來推斷和理解這些心理活動。

黑色幽默小說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作家用無可奈何的心理和荒誕的藝術形式嘲諷著現(xiàn)實社會，同時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以及小說人物對荒誕世界的感知中建構了小說的特質——荒誕性。美國當代著名作家約瑟夫·海勒依據(jù)他的親身戰(zhàn)爭體驗，創(chuàng)作了黑色幽默的代表作《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這部經(jīng)典黑色幽默小說以二戰(zhàn)為背景，揭示了一支美國空軍部隊荒誕的生活內(nèi)幕——官僚作風、軍事手段和壟斷經(jīng)濟控制著瘋狂和混亂的社會。主人公約塞連親眼見證充滿著種種荒誕不經(jīng)的周圍世界后，要求停止飛行復員回國的可怕又可笑的斗爭經(jīng)歷。在認知敘事的研究中，目前我們普遍關注的問題為圖式和視角。圖式即敘事(故事)所遵循的結構;視角即我們觀察事物時所采取的角度。通過對這部小說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荒誕性作為黑色幽默文學特有的一種認知現(xiàn)象，可通過讀者對小說認知敘事框架的建構來發(fā)現(xiàn)，同時使讀者深刻感受敘事的認知和交流功效。

一、敘事結構

海勒說:“我要讓人們先敞懷大笑，然后回過頭去以恐懼的心理回顧他們所知的一切。”為了將一個亂哄哄的荒誕世界展示在讀者面前，黑色幽默作家通常撇開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打破原有的時間概念和線性敘事模式或框架，使故事不連貫，情節(jié)松散凌亂;場面轉換突然，線索繁多且各自在混亂的時序中延伸、交錯、重合乃至一再重復，獨具匠心的營造“井井有序的混亂”阻礙讀者閱讀，不斷嵌入荒誕的語境去打破讀者的“圖式知識”，更新讀者原有的知識框架，塑造一個混亂荒唐的小說世界。讀者通過小說閱讀激活“心理空間”，隨著各種新信息的參與，不停地“修正”或“轉換”認知框架，最終與作者產(chǎn)生認知共鳴。

(一)碎片化敘事

《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敘事結構是零散的碎片式的。整部小說共分為42個章節(jié)，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以人物名字為標題的章節(jié)37個，排除個別名字重復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如沙伊斯科普夫2次和米洛3次)，在各章標題中總計出現(xiàn)34位人物。其余5章則分別以重要的事件、時間、地點或標志為名(12．博洛尼亞，34．感恩節(jié)，36．地下室，39．不朽之城，40．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海勒打破了傳統(tǒng)的線性敘述結構而采用了零散的碎片式敘事結構，使整部小說好像雜亂無章的拼貼畫，使讀者感知到一個荒誕瘋狂的外部世界以及無理智的人物內(nèi)心世界。

小說中出現(xiàn)過大約40個人物角色，并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嚴格的主人公。雖然普通軍人約塞連是貫穿始終的人物，但讀者也找不到始終圍繞他進行的一個中心事件。全書以約塞連為中心觀察者，聯(lián)結成一個龐大混亂的人際關系。事實上，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作為一條線索將看似獨立，毫無關聯(lián)的每個片段串聯(lián)起來，讓全部事件有條不紊地在混亂中發(fā)展。甚至是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本身也是一種無法被廢止，也無法被摧毀的無形制度，是個“了不起的圈套”。此外，小說沒有主要的故事情節(jié)，各個章節(jié)之間也沒有明顯的邏輯關系，容易讓人產(chǎn)生混亂的感覺。通過對這個社會縮影里人們的行為和言語的碎片化敘事，讀者深刻體會到海勒筆下那個荒誕可笑的世界。在那樣不可理喻的世界里，正常的變得不正常，不理智變成了理智的，零散的碎片也使讀者感知到真實世界的混亂無序，生活本身就是荒誕的，社會也顛倒錯位了。

(二)重復敘事

在《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中海勒不時地用“反復敘事”手法來展示有趣的事件和情節(jié)，隨著閱讀過程的推進，讀者隨時改變已有的認知框架，逐漸理解故事情節(jié)，感情也從開始的幽默變得悒郁嚴肅起來。小說中出現(xiàn)多個不斷重復的事件，例如約塞連中毒事件和斯諾登之死。

第二章中，約賽連激動地與克萊文杰爭論有人下毒的問題，但是讀者并不清楚誰是下毒者。第七章中，約塞連對米洛提及中毒事件，讀者根據(jù)約賽連的言語判斷斯納克下士是下毒者。在第十二章，敘述者還原給讀者這次事件的真實情況。約賽連為設法逃脫執(zhí)行飛行任務，在轟炸博洛尼亞之前唆使斯納克下士在白薯里放洗衣皂。讀者可知，“下毒”的指使者正是約賽連本人。

敘述者第一次提到斯諾登是在第四章，約塞連以開玩笑的口氣說“去年的斯諾登夫婦在何方?”第五章將讀者帶回到斯諾登死前的場景，到小說第二十二章時，作者對斯諾登的死又有了進一步的描述:斯諾登在對講機里用微弱的聲音啜泣著。“請救救我吧，我好冷啊?！被氐降诙徽?，約塞連裸體受勛時，斯諾登之死又被提起。雷恩上尉對約塞連不穿衣服的解釋是“他的飛機里有個士兵上周在阿維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濺得他渾身上下都是血，他發(fā)誓再也不穿軍裝了。”最后在倒數(shù)第二章讀者看清斯諾登死亡事件的具體細節(jié)。

這種敘事情節(jié)的重復并不是簡單的重復，它使讀者有“再次經(jīng)歷”的感覺，并且每次經(jīng)歷都顯得更加深刻，最終讓我們領悟出它的內(nèi)在含義。這種重復再現(xiàn)的敘事技巧推遲了清晰全面的描寫，如果斯諾登的死一次性地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我們就不會特別在意他的死所傳達的深層意義?！爸貜蛿⑹隆鄙罨怂鑼懬楣?jié)的意義，并且也增強了小說的整體性和統(tǒng)一性。

二、敘事視角

縱觀敘事學相關論著，視角是一個廣受關注的話題，它決定著經(jīng)驗范圍的幅度和深度。Langacker認為，觀察事物的角度不同既會影響觀察的結果，也會影響語言的表達方式。黑色幽默小說的視角是倒置的鏡像，簡單的說，在常人看來，荒誕的是正常的。在荒誕主義者看來，正常的卻是荒誕的——這就是荒誕認知。在《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中，所有人物共享的一個標簽就是“瘋子”，讀者看任何東西都有兩個映像。

(一)人物互指

在《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的人物圖譜中，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整個軍階系統(tǒng)的同一級別或者上下級別之間，大多存在一組組平行對立或彼此呼應關系的人物形象，對照出整個軍事組織、官僚機構的黑暗與腐敗。讀者每接觸到一個人物，幾乎都可以找出與之投影的另一人物。例如:明爭暗斗、形式主義作風的佩克姆將軍和黷武主義的德里德爾將軍;以無能著稱的“天才”上?？獱柡涂駸釠_動的卡思卡特上校;野心勃勃、詭譎狡詐的科恩中校和裝腔作勢的科弗利少校;假公濟私的布萊克上尉和神通廣大的米洛中尉;醫(yī)療勤務員格斯和韋斯;護士達克特和克拉默;令人厭惡的下流人物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和牧師的勤務兵;繼續(xù)完成戰(zhàn)斗實名的皮爾查德和雷思;沒有感覺的阿費和布萊克。

讀者在小說的閱讀過程中還可以找出同一人物形象對多個人物的平行參照。比如克萊文杰和內(nèi)特利都是來自上流社會家庭的大學生并慘遭殺害，克萊文杰和主人公約塞連也互指為“瘋子”。“冷漠”的丹尼卡醫(yī)生對戰(zhàn)爭中的種種迫害均保持一種不偏不倚、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對于約塞連屢次請求他開“停飛證明”的要求從來置之不理;而另一位軍醫(yī)鄧巴中隊的斯塔布斯醫(yī)生樂于助人，為每一個完成飛行任務的空勤人員開出不宜再執(zhí)行任務的證明。同時丹尼卡醫(yī)生貪圖“飛行津貼”，自己的名字寫在麥克沃特的飛機機組人員名單中，而他本人并未隨機飛行。當這架飛機不幸被擊毀、機組人員被報告遇難后，基地官兵竟全然無視他活生生的存在，把他當成陣亡士兵注銷了生存權;而已經(jīng)戰(zhàn)死的馬德由于官方?jīng)]有宣告他的死亡，官兵就不能承認他死亡的事實，遺物被放在約塞連帳篷里當作活人一樣留有一席之地。

(二)形象倒置

文本中混亂的敘事揭發(fā)了讀者荒誕倒置的思維。在戰(zhàn)爭的背景之下，小說中的人物顯示出與其身份極不相稱的可笑氣質。讀者可以通過倒置的思維模式感知其荒誕性。海勒著重描寫的人物“米洛”在全書標題中獨占3章，是書中唯一在戰(zhàn)爭中左右逢源、如魚得水的人物。他憑借著驚人的生意頭腦和資本運營手段不斷地積累財富與榮譽。

小說中的米洛長著一張“剛正不阿者的臉”，他所負責的食堂要為所有官兵做出“全世界最好的飯菜”，他所成立的“M＆M果蔬產(chǎn)品聯(lián)合公司”“人人有份”，而他本人則為了“大家的利益”彈精竭慮、四處奔忙。大多數(shù)人造成一個錯覺:“除約塞連之外，人人都認為米洛是個笨蛋，一則是因為他主動要求去干事務長的工作，二則是因為他干這差事干得太賣力了。約塞連也認為米洛是個笨蛋，但同時他也知道米洛是個天才?！?/p>

在米洛極具欺騙性的外表和極富迷惑性和誘惑力的語言之下，讀者通過約塞連的視角逐漸認識到真相。當米洛向約塞連揭曉他如何以每個七分錢的價格從馬耳他買到雞蛋，然后再以五分錢一個的價錢賣給辛迪加聯(lián)合體的食堂，并且還能賺到錢的秘密時，讀者開始自上而下的修改米洛的形象，他深藏不露的詭詐狡酷開始顯形。作為一個“成功”的標志或結果，米洛從一開始只是擔任一個飛行中隊的司務長，到后來兼任整個司令部下屬4個飛行大隊、8個飛行中隊的司務長，權力和影響力一再擴張;直至最后，其勢力范圍超出軍隊、國界，成為巴勒莫的市長、馬耳他的副總裁、少校爵士、奧蘭的代理國君、巴格達的哈里發(fā)、大馬士革的伊瑪目和阿拉伯的酋長，甚至“在那些落后的地區(qū)，米洛既是谷物之神，也是雨神和稻米之神”。

《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并不匱乏結構，在看似碎片和重復的混亂敘事結構下有一個亂中有序的整體。與此同時，人物形象的互指倒置映射著黑色幽默所特有的荒誕認知視角。以《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為代表的黑色幽默文學作品以其千回百轉的荒誕性敘事不斷引發(fā)、改變和深化讀者的認知過程，給讀者提供了更多的認知挑戰(zhàn)。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逐步理解小說中顛倒倒置的敘事世界并與之產(chǎn)生共鳴，對作品的荒誕性獲得最大限度的認知回報。

［1］約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M］．楊恝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