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路 圖/喻 梁
杯酒過往
文/王路圖/喻梁
一
小學(xué)二年級,我和劉紀偉、張延義結(jié)金蘭。結(jié)義不是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多好,是因為當(dāng)時電視上演《三國演義》,別人都結(jié)義,你要不結(jié)義就跟不上潮流。也不知道誰最先結(jié)義的,一夜之間,全校所有的人都結(jié)義了。
本來和我、劉紀偉結(jié)義的是另一個同學(xué),那個同學(xué)結(jié)義不到一個星期就轉(zhuǎn)學(xué)了。等全班的義都結(jié)得差不多了,還留兩個人沒結(jié)成,因為班里的男生不能被三整除。
張延就是一個余數(shù)。另一個余數(shù)是班主任的外甥,班主任—也就是他小姨,剝奪了他的結(jié)義權(quán)。等我和劉紀偉的兄弟轉(zhuǎn)學(xué)后,張延就跑過來找我倆,說要頂個名額。
張延說:“凳子得三條腿才能立起來,你們的第三條腿轉(zhuǎn)學(xué)了,還剩兩條腿,兩條腿不能算結(jié)義,只能算結(jié)婚。干脆,我來當(dāng)你們第三條腿?!?/p>
說實話,我不想和張延結(jié)義。他長得太丑了,腦袋就像地里憋大的倭瓜,下邊一個小臉,像誰在他腮幫子上使勁捏過似的,氣擠到頂門上了,凸出來一塊,像大頭兒子。但劉紀偉同意,我也就不好說啥了。
和張延結(jié)義這么久,他一直不知道每次看見他,我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大頭兒子。我心里把他叫大頭兒子,但從來沒告訴過他。我不喜歡張延還有一個原因,他不實在。這是“抓小偷”時發(fā)現(xiàn)的。
“抓小偷”是個游戲。一個人當(dāng)“眼兒”,抓其他人,抓到的人變成新的“眼兒”。張延個子小,又胖,跑不快,但他有個點子,每次都往人多的地方跑,快被抓住時,就先抓一個旁邊的人,交給眼兒。
后來我和張延決裂了。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他的文具盒碰到地上,他讓我賠十塊錢。買來時才五塊錢。我說:“十塊我不賠,我最多賠十毛,也就是一塊?!彼┡?,說要是不賠,他就天天堵在我家門口找我爸要。我沒搭理他。他不敢跟我打架,因為我打架比較猛,他就趁放學(xué)把我的文具盒砸了,還用圓規(guī)戳了十下。
我和張延掰了之后,劉紀偉天天來調(diào)解。每次開口都是“咱都是兄弟,誰跟誰呀”,然后就開始講他聽過的所有兄弟吵架的事兒,從莊子?xùn)|頭的講到莊子西頭的,好像全世界的兄弟吵架的事兒都被他聽說了。我感覺他就不是來調(diào)解的,而是來講故事的。故事講完準備走了,為了表示講故事的意義,劉紀偉補一句:“俗話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床頭吵架床尾和。都是兄弟,誰跟誰呀?!闭f完,拍兩下我的肩膀,走了。
劉紀偉小學(xué)時代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俗話說得好”。
二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沒見過劉紀偉,再見是十年后的春天。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不說“俗話說得好”了,而說“說句實話”。每回他“說句實話”,我就想到frankly speaking,就想給他起個英文名叫弗蘭克。
他年紀輕輕,腦門上卻有皺紋,臉上有褶子,不茍言笑,眉毛微皺,很對得起“紀委”這個名字。
當(dāng)時我大學(xué)畢業(yè)一年了,考上了研究生。劉紀偉上大四,他中間留級了。他天天找工作,沒一家單位要他。我就問他,愿不愿意跟我去鄭州擺地攤。他高興壞了,說之前咋沒想到這條路,要去今天就去。
我們都沒練攤的經(jīng)驗。我從古玩城倒弄了一批舊雜志,到火車站賣。
賣雜志的時候,我老想到制服誘惑。因為我特意穿了一套賣雜志的制服,動物園門口買的,胸前印個fashion,鞋上印個yundong。我想要一套賣石頭的制服和賣切糕的制服,尤其是帽子,但不知道上哪兒買。在制服誘惑的體驗中,我倆賣了一上午雜志,刨掉公交車費,賺了兩塊錢,正好一人一塊。
我跟劉紀偉中午吃的面條,吃完就不準備再賣雜志了,我們就去考察別的商機。劉紀偉發(fā)現(xiàn)了一批掛鏈,感覺一條得好幾十塊,問老板,老板說八塊。劉紀偉就跟老板砍價,本來準備砍到五塊,結(jié)果砍到了兩塊五。劉紀偉高興得不得了,進了六十條,準備每條按四塊賣。
但是找不到擺地攤的地方。往往剛擺好就被保安攆,攆得一下午換了三個窩,一條都沒賣掉。收攤的時候,我們在別的地攤上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掛鏈,一問價,人家開口才要兩塊五。
我們還算不錯,沒啥錢還撐了一個月,撐到最后連牛肉拉面都吃不起了,只能吃雞蛋面。雞蛋面里邊沒雞蛋,劉紀偉就罵,聲音雖小,老板卻聽見了。老板說:“雞蛋面為啥沒雞蛋哩,因為便宜!”
劉紀偉畢業(yè)后,回家當(dāng)了交警。一個月工資六百塊。一個月六百塊錢是聽我爸說的。我在街上看到劉紀偉,想跟他打招呼,卻看見他老遠把臉扭到一邊去了。我知道他肯定看見我了,我就扭頭繞道走了。我念完研究生,去了北京。手機里存有劉紀偉的電話號碼,也老是想起劉紀偉,卻一直沒給他打過電話。他這人好面子,自己混得差,就怕見到老同學(xué)。
三
誰能想到,有一天劉紀偉主動打電話過來了,他說他正帶著秘書來北京考察。秘書我見了,一個很妖嬈的小姑娘。他說人家都有秘書,咱不能不配個秘書,又不差這幾千塊錢。
我們是在海底撈見面的,地方是我選的。剛見面,他就讓秘書給我遞煙。我說“不抽”,秘書還要遞給我,我說“真不抽”。劉紀偉點點頭,秘書才把煙收起來。劉紀偉就說:“恁些年,你咋還沒進步呀?”我說:“酒能陪你喝點,煙是真不抽?!眲⒓o偉說:“好,等一會兒讓美女敬你酒,看你能喝多少?!?/p>
他點著煙,往椅背上一靠,手就搭在秘書的椅子背上,然后開口問我掙多少錢。我指著秘書說:“估計跟她差不多吧,我也就是個干行政工作的?!彼f:“真的假的?那你還不如回來跟我干?!闭f完他自己也覺得不對,又說:“不是跟我干,是咱們一塊干。不過我真不信你在北京就掙這么一點錢,誰信哩?都掙這些錢誰還上北京?”我說:“真這么多,事業(yè)單位沒啥錢?!彼f:“那還干個啥!”我說:“你到底搞的啥生意?”他說:“還記得張延吧,我在跟他合伙?!?/p>
張延現(xiàn)在的外號叫“張三千”,意思是每頓飯三千元以下的飯不吃。劉紀偉跟我聊他的生意,他的一個有意思的變化是,錢不能再用語言表示了,而統(tǒng)一用手勢表示。比如要說三百萬,就伸三個手指頭,說“這個數(shù)”。要說五千萬,就伸五個手指頭,說“這個數(shù)”,不過語速要比三百萬慢一點。這讓我想到廣播電臺播訃告,語速越慢表示單位越大。
我說:“你老是‘這個數(shù),這個數(shù)’的我不習(xí)慣,人家還以為我們小學(xué)沒畢業(yè)。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就不扳手指頭了?!彼昂俸佟毙α藘陕暎_始用語言來表示數(shù),但有一點,絕口不提萬字。如果是三十萬,就說三十;五千萬,就說五千。
我忘記了劉紀偉跟我的談話,有點暈暈乎乎。我懷疑這時候我抿一點酒就會醉。在這之前,我不止一次想過哪天劉紀偉來北京,我要帶他吃火鍋、爬香山、逛博物館?,F(xiàn)在他來了,就坐在我對面。面前是熱氣蒸騰的火鍋,隔窗是熱鬧的街市。我在轉(zhuǎn)臉去看鬧市的街景時,突然覺得無比的清醒。
馬路上一輛公交車軋過雨水潤濕的路面。我想到當(dāng)年和他坐在鄭州985路公交車上的情形。
我突然感到厭倦,心中生出一陣悲涼。我覺得選在這個地方吃飯選錯了??傆腥藢^去念念不忘,但有些人從來都不曾活在過去。我忘了那頓飯怎么結(jié)束的,只記得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刪掉了劉紀偉的電話號碼。
一輛城鐵從高處飛奔而去,再也看不清車窗里的人影。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和劉紀偉之間,隔了一層車窗的距離。
(韓子慧摘自新浪網(wǎng)王路的博客)
真 的
文/北 島
濃霧涂白了第一棵樹干,
馬棚披散的長發(fā)中,
野蜂飛舞。綠色的洪水
只是那被堤岸阻隔的黎明。
在這個早晨,
我忘記了我們的年齡。
冰在龜裂,石子
在水面留下了我們的指紋。
真的,這就是春天啊,
狂跳的心攪亂水中的浮云。
春天是沒有國籍的,
白云是世界的公民。
和人類言歸于好吧,
我的歌聲。
(吳西陽摘自豆瓣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