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盜版的青春

◎ 鞏高峰

如果說迷戀武俠小說也有段位，那我頂多算是剛入門、往里走了幾步而已，不過是走馬觀花、囫圇吞棗地看個熱鬧、跟跟風，免得跟同學沒有共同話題。人家顧孟東可不一樣，喜歡、追看、沉迷這些普通的詞對他是失效的，因為他早已不在我們這種普通的段位之內(nèi)，一般的形容詞也概括不了他追武俠小說時的狀態(tài)。

他是癡迷。

看武俠小說忘記做作業(yè)和上課被老師訓斥一番、回家偷看被父母逮個正著并挨一頓飽揍，這些也算不尋常了吧？可顧孟東是秒殺這些癥狀的，他根本無視這些遭遇，因為他可以半天不動彈、幾頓飯不吃、天天不上課。

我真的沒有夸張，直到現(xiàn)在，顧孟東的這些事兒還被我們的初中班主任楊峰拿來警誡那些“00后”。雖然如今班主任已經(jīng)是校領導級別，很少再親自給學生們上課，可是他一開口就會有幾百上千人在聽，因為是在全校師生大會上講。

顧孟東的秘密開始并沒有人知道，包括跟他關系不錯的我。因為一次探險，我們倆的確更親近了，可畢竟一放學就互相見不著了。他是初一下學期開始經(jīng)常不交作業(yè)的，學習委員催他，他根本不搭理；任課老師催他也沒效果，因為催急了他就請病假。剛開始他還早上來學校交張請假條，之后慢慢地就整天整天地不來上課，說是醫(yī)生叮囑他在家邊養(yǎng)病邊自學。但他自學的效果似乎并不怎么樣，每次測驗，他的成績能上兩位數(shù)就算超常發(fā)揮，而他看起來并不在乎，即使考再低的分數(shù)，你在他臉上也找不到絲毫羞愧的表情。

·如果回憶可以重映，你敢嗎·

很多年后，每次看到學生逃課沉迷網(wǎng)吧打游戲的新聞時，我都禁不住表示鄙視，相對于整日整夜地盯著屏幕打打殺殺，顧孟東的行為是多么不羈而浪漫??！這是后話，一會兒再提。

顧孟東的秘密被揭開是因為任課老師們都火了，一方面他們覺得尊嚴被嚴重挑戰(zhàn)，另一方面覺得顧孟東既然總生病，也就別拖拖拉拉了，干脆讓他休學一年，養(yǎng)好病再來上課吧，這樣起碼期中、期末考試不會拉低全班的分數(shù)。任課老師向楊峰反映的次數(shù)多了，楊峰終于忍無可忍，也火了。于是，楊峰很少見地沒有走“先叫家長來學?！钡某绦?，而是直接上門家訪。我想幫這個好朋友也幫不上，因為我也好幾天沒見著顧孟東的人影了。

那天家訪是我?guī)е鴹罘逭业筋櫭蠔|家的，因為全班只有我一個人去過他家。剛開始，顧孟東的爸媽滿臉都是不相信，拍著胸脯賭咒發(fā)誓，說顧孟東不可能上學，因為他每天都一大早準時出門，放學回家卻比以前晚一些，天不黑不見人影，說是上了初中作業(yè)多了。

這個說法，別說楊峰，連我都聽糊涂了——天天早出上學，為了做作業(yè)晚歸，那他是怎么做到考試只考幾分的？他到底去哪個學校上學了？我是他的同桌又是好朋友都很少見到他，他是穿越時空到另一個世界上學了，還是偷偷練就了特異功能隱形了？

還是顧孟東的媽媽最先回過神兒來，她看著顧孟東的爸爸，遲疑地說：“要說不對勁兒，就是最近顧孟東要的零花錢越來越多了，問他，他說中午回家吃午飯?zhí)速M時間，在學校食堂吃，方便學習?！鳖櫭蠔|的爸爸眼睛都瞪圓了，恍然大悟道：他又跟你要了一回零花錢？我每個星期都給他一次??！”

遇到這種情況，楊峰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好安慰他們倆，說顧孟東三天兩頭交請假條，說在家養(yǎng)病自學，這么說來，顧孟東并沒生病、沒去醫(yī)院，也是個好事。

這下我開始替顧孟東著急了，越說越離譜??！光病假我都替他請了不下10次了，顧孟東這是在搞什么鬼？也不事先跟我通風，我該怎么為他打掩護呢？這謊看來很難圓了。

楊峰說他想不通的是，最近偶爾見到顧孟東，他確實病懨懨的，整個人虛弱恍惚，臉色發(fā)白，而且越來越瘦。對于這一點顧孟東的爸媽也有同感，一直點頭，說原來以為這孩子是突然懂事，知道用功學習了，這下看來不打是不行了！

楊峰連忙說：“還不知道是什么情況，不能動手。”

·把世界搞好啊，少年·

我心里暗嘆道：“好吧，一切只好等到天黑，等顧孟東回家，才能真相大白。顧孟東，這次我真的幫不了你了！”我一肚子疑惑，也滿腹擔心，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天色慢慢變暗。天黑之后好大一會兒，顧孟東才背著書包晃晃悠悠地回家。

也不用“過堂會審”了，顧孟東一看到楊峰，就全招了。

顧孟東每天上學是沒錯，可是除了測驗、考試、偶爾交請假條，其余的時間他都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大草垛上待著，從早上到天黑，他只干一件事——看武俠小說，一本接著一本。

這下很多事兒就都好解釋了，顧孟東多要錢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租書，而且隨著看小說的速度越來越快，租書的頻率不斷增加，錢越來越不夠用，他只好耍心眼兒，向他媽要過錢之后再跟他爸要一回。面黃肌瘦、病懨懨的是因為他幾乎每天都不吃午飯，一是看書看入迷了，根本想不起來吃;二是如果吃午飯，租書的錢就更不夠了。

當著楊峰的面，顧孟東他爸拿起拖鞋就開始往顧孟東身上招呼，顧孟東躲閃著，他爸見距離遠了又抄起一把笤帚，倒拎著接著打。他媽有些心疼又不敢勸，邊哭罵顧孟東膽子太大了，邊幫著顧孟東挨兩下，過一會兒說著說著氣不過，又伸手幫著打兩下。顧孟東開始還哭，后來他似乎沒力氣了，站著不動，臉色煞白。

從頭到尾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對于挨打，我經(jīng)驗豐富，可是看著好朋友挨打，自己感同身受卻又不能幫忙，只能茫然無措地頻頻看楊峰，希望他在關鍵時候能出手阻擋一下，讓顧孟東起碼有個機會解釋一下，順便少挨一些打。

可能是覺得差不多該勸了，也感覺有些不太對勁兒，楊峰伸手攔住了顧孟東他爸的笤帚。這下我們才發(fā)現(xiàn)顧孟東眼睛緊閉，不哭了，也不說話，嘴唇青紫，腦門上都是汗。顧孟東他爸松開攥著顧孟東胳膊的手，顧孟東竟然直直地就向后倒了下去——他暈過去了。

后來被送到醫(yī)院，打針加輸液，顧孟東才緩緩地醒了過來。醫(yī)生說顧孟東暈過去是因為長期營養(yǎng)不良，很虛弱，加上餓了一天又被打了一頓，被嚇得不輕。顧孟東一語成讖——醫(yī)生反復叮囑他爸媽，要顧孟東好好在家養(yǎng)上一陣子，可能要考慮休學了，至于學業(yè)，只得靠自學。

但沒過多久，顧孟東還是回來上課了，他不愿意休學。他看起來胖了一些，也更白了，最明顯的變化是他竟然戴了眼鏡。他近視了，度數(shù)還不低，成了我們班第一個戴近視眼鏡的。顧孟東比以前沉默了許多，任憑圍著他的同學怎么調(diào)侃，他也一言不發(fā)，只低著頭看書。

·盜版青春·

顧孟東回來的時候，初二的分班考試就快開始了，所有初二的學生將根據(jù)這次考試的成績重新打亂分班。之后，每個班級名稱前也就會多一個字，“快”或者“慢”。這次我連幫顧孟東輔導的時間都沒有，所以考試之前我就知道，我們倆初三應該不會分在同一個班。所以考完試那天，我們倆在學校外的池塘邊坐了很久，慢慢聊天，聊初一、初二我們做過的事兒，和他那段草垛上的時光。

他還帶我去看了那個草垛，頂上被他掏了一個凹坑，正好躺得下。在那些日子里，顧孟東每天的生活內(nèi)容幾乎都是一樣的：一本接一本地看武俠小說。如今回想，他已經(jīng)不記得什么故事情節(jié)了，甚至連主人公的姓名也大都忘了，因為太多，都看亂套了。反正，看得困了就曬著太陽吹著風睡一覺，醒了再接著看。他說他不知道餓，也不覺得累，只是感覺這個世界好小啊，好像草垛就是江湖，下面就是懸崖。刀光劍影他喜歡，江湖險惡他也喜歡，奇門異派他更喜歡，至于兒女情長，他還不太懂。

我最感興趣的，其實是顧孟東怎么從武俠小說里掙脫出來的，這事兒他沒說，我也沒好意思問，想來換成誰都會有點兒羞于啟齒。

沒想到楊峰竟然知道，而且在分班之前的最后一次班會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了。他說他獲得了顧孟東的同意——顧孟東在醫(yī)院的時候，他和顧孟東聊過好多次，沒聊學習、人生、未來這些無聊的事情，就是聽顧孟東聊他最喜歡的四位偶像寫的武俠小說?？墒橇牧税胩鞐罘宀虐l(fā)現(xiàn)，顧孟東前前后后幾乎把學校周邊所有能看到的武俠小說都租遍了，可是他租的都是最便宜的，人物、情節(jié)、細節(jié)都很奇怪。后來楊峰特意去看了，發(fā)現(xiàn)那些書竟然不是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寫的，他拿了幾本一端詳，作者是全庸、吉龍、粱羽生、溫瑞農(nóng)。

盜版真害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