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為教育部規(guī)劃基金項目“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研究與文獻翻譯”(項目號:15YJA72000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語言哲學的困局與出路*
——以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及其解讀為例
李國山
[南開大學,天津300071]
關鍵詞:維特根斯坦;語言學轉向;語言實在論;語言唯心論;生活世界
收稿日期:2015-06-23
作者簡介:李國山,男,南開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中圖分類號:B84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7511(2015)06-0012-06
摘要:20世紀后半葉以來,由于受到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家和語言學家的批評和拒斥,語言哲學由盛轉衰。再加上分析哲學內部的心靈哲學、政治哲學等分支學科漸趨強勢,語言哲學的發(fā)展陷入了困境。語言哲學家們牢牢守住語言哲學的基本問題,努力尋求新的出路。維特根斯坦是影響最大的語言哲學家,對于他的前后期思想歷來有不同的解讀方式。圍繞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的解讀問題而形成的語言實在論和語言唯心論之間的對立與爭論,正繼續(xù)推動著語言哲學的發(fā)展。
一
2006年,Clarendon Press出版了《牛津語言哲學手冊》(Ed.by E.Lepore and B.C.Smith)。該手冊正文部分長達1083頁,集中呈現(xiàn)了語言哲學一百多年來的發(fā)展軌跡和學術成就,并分專題探討了語言哲學在其發(fā)展過程中所遇到的理論困境以及語言哲學家們?yōu)閿[脫這些困境所付出的種種努力。整部手冊由八部分內容組成:
第一部分:歷史語境,探討了弗雷格、維特根斯坦對語言哲學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以及20世紀語言哲學的整體發(fā)展概況。
第二部分:語言的本性,主題包括心理主義、語言的內在性、語言與習慣用語(他們的語言和我們的語言)。
第三部分:意義的本性,整部手冊的核心部分,探討遵守規(guī)則與規(guī)范性、自然主義意義理論、真理與意義、意義整體論與原子論、翻譯的不確定性、基于內涵的語義學、命題內容、概念角色語義學、語義內在主義與外在主義、相關性理論、語義學同語用學的區(qū)分。
第四部分:指稱的本性,主題包括指稱的本質、述謂指稱、嚴格性、名稱與自然種類項、何謂指稱。
第五部分:語義理論,探討形式語義學、二維語義學、取消主義等論題。
第六部分:語言現(xiàn)象,論題涉及組合性、含糊性、時態(tài)、復數(shù)、邏輯常項的語用學、量詞、邏輯形式等。
第七部分:各種言語行為,探討隱喻、非陳述句語義學、言語行為與完成行為式等。
第八部分:關于語言的認識論和形而上學,主題涉及意義和指稱(某些喬姆斯基式論題)、知道語言是怎么回事、實在論與反實在論、三元闡釋架構、共享內容等。[1](Pxi-xiv)
在該手冊的前言中,兩位編者寫道:“20世紀后半葉,鼎盛時期的語言哲學被視作處在哲學的中心位置,因為它提供了通向形而上實在的根本途徑,或者說,提供了對懷疑論的駁斥,對笛卡爾主義的挑戰(zhàn),以及對他心問題的解決?!盵1](Pvii)然而,他們接著指出,由于受到后現(xiàn)代哲學家們的猛烈攻擊和語言學家的無情排斥,語言哲學頭頂?shù)墓猸h(huán)漸漸褪去。例如,后現(xiàn)代主義的代表人物羅蒂本來極力推崇語言哲學的巨大成就(1967年的《語言學轉向》),但后來卻反戈一擊,將語言哲學當成新的教條加以批判,認為語義分析對于解決哲學問題時毫無益處的(1979年的《哲學和自然之境》)。而語言學家則以傲慢的口吻對語言哲學家說:“關于語言研究的實質性進展只可能發(fā)生在我們的學科中。”[1](Pviii)言下之意,你們就甭想用那套抽象的形式分析方法取得對語言的真正理解,別指望從我們的飯碗中分得一杯羹!
與此同時,在分析哲學內部,也出現(xiàn)了對語言哲學不利的局面。隨著日常語言哲學的發(fā)展,語言哲學家們愈益關注實際使用中的語言,所做的分析工作漸趨技術化、復雜化、瑣細化,哲學味道趨于平淡。達米特這樣寫道:“外行或非專業(yè)人士期望哲學家解答對理解世界至關重要的深刻問題。我們有意志自由嗎?靈魂或心靈能離開軀體而存在嗎?我們何以能判別正確與錯誤?有沒有什么正確或錯誤的東西,抑或說,其存在僅僅是出于我們的虛構?我們能通曉未來或影響過去嗎?上帝存在嗎?外行的期待是對的:倘若哲學不去回答這些問題,那么它便毫無價值??蛇@位人士還是發(fā)現(xiàn),分析哲學家們的著述大多與上述這些關切相去甚遠。哲學著述通常會用到一大堆技術手段,所處理的是像專名的意義啦、將某個信念歸于某人的一個句子的邏輯形式啦之類的問題,而這些問題看起來與哲學本應處理的問題毫不相干?!盵2](P1)
在這種情況下,許多分析哲學家們把目光轉向了其他研究領域。首先是心靈哲學的興起。例如,約翰·塞爾本來是言語行為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但他后來把研究重心轉向心靈哲學,并宣稱:“心靈哲學現(xiàn)在是第一哲學。處理語言、知識、倫理學、社會、自由意志、合理性等問題以及其他許多問題,最好要通過對精神現(xiàn)象的理解,至少在我這里,它們是通過一種對心靈的分析方法進行的,這種方法既拒斥二元論,也拒斥唯物主義。”[3](P1)其次是政治哲學的復興。以羅爾斯1971年出版的《正義論》為標志,沉寂良久的政治哲學勃然興盛起來。當代政治哲學的發(fā)展大大得益于分析哲學方法的使用,這種發(fā)展客觀上吸引了哲學家們關注的目光和研究興趣,不可避免地搶占了語言哲學原有的風頭。
二
語言哲學陷入了多面合圍,真可謂四面楚歌!那么,在如此局面之下,語言哲學家們還有什么事可做呢?兩位編者進一步指出:“眼下,語言哲學不再服務于別的哲學計劃,轉而著力于其最初的關切:自然語言的本性,以及人們借助自然語言表達和交流關于世界及其他事務的思想的獨特能力。語言起作用的方式,各種特定的語言裝置如何發(fā)揮其功能以獲取效力,我們是如何知道表達式的各種性質的,以及我們如何在談話中利用它們:所有這些都是當今的語言哲學要探究的?!盵1](Pviii)“語言哲學繼續(xù)嚴肅看待語言作為知識的一個對象和來源,作為心靈之間的一個界面,作為經驗與實在之間的錨鏈,而在我們的生活里占據(jù)的特殊位置。”[1](Pix)
語言哲學盡管陷入了這樣的困境(當然,任何一場風行一時的哲學運動概莫能外),卻仍然頑強地生存著,繼續(xù)發(fā)揮著它的影響力。或者說,它已融進了哲學本身發(fā)展的歷史,成為其過去、當下和未來存在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因此豐富了哲學。在某種意義上,語言哲學的興盛也改變了哲學,增進了它的多樣性,無論是方法上還是內容上。語言哲學因此獲得自身的歷史定位,并獲得永恒的價值。另外,語言哲學的研究方法及其所獲得的理論成果也一直對其他相關學科產生著積極的作用。例如,語言學研究越來越倚重于語言哲學的成就,盡管有些語言學家對語言哲學還抱有成見。著名語言哲學家萬德勒寫道:“語言學家是經驗科學家,他們得出的結論是偶然性的陳述,而哲學家感興趣的是先天真理?!盵4](P31)“語言學是哲學研究的工具?!盵4](P28)反過來,語言哲學的研究結論則可以為語言學及其相近學科提供指導。當代最著名的語言學家之一托馬塞洛在其橫跨語言學、生物學、心理學和社會學等學科的綜合研究中,就大量援用語言哲學家的理論成果。例如,在其影響甚巨的著作《人類溝通的起源》中,他在每一章的篇首都引用維特根斯坦著作中的一段話,作為該章核心思想的簡要表達。[5](P1-225)
如前所述,夾縫中求生存的語言哲學仍然固守自己的領地,做著多方面的研究工作。這里只選取其中的一個核心問題:語言和實在的關系問題,略作探討,一方面表明語言哲學如何仍然是一種“哲學”,另一方面,力圖展現(xiàn)語言哲學家探討哲學問題的獨特視角。
在《牛津語言哲學手冊》第一部分的第三章“20世紀的語言哲學”中,Thomas Baldwin寫道:“20世紀上半葉,哲學發(fā)生了‘語言學轉向’(這一術語由伯格曼(1964年)最先使用,并因羅蒂以之作為一部論文集的書名而廣為人知。在該書中,這次轉向的發(fā)生過程被展現(xiàn)出來并加以評價)。這一發(fā)展過程的第一個明確信號是維特根斯坦在其《邏輯哲學論》(1921年)中的論斷‘全部哲學就是語言批判’所發(fā)出的,而維特根斯坦的此項工作一直是如下論點的一個經典表達:哲學只能通過對語言的批判性研究來進行。因此,20世紀對語言的哲學探究路徑,亦即當今稱作‘語言哲學’的那些理論活動,一直是在這樣的語境中發(fā)展起來的:語言被當作哲學的一個首要源泉,因此這里便存在著一種雙向的關系,在其中,關于語言的構想和關于哲學的構想是同步發(fā)展起來的。不過,一直處于中心位置的是這一主題:語言不只是某個完全獨立的實在的偶然表達;相反,在這二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內在的關系。尚存爭議的只是,這種內在關系的本性是什么,語言在我們關于實在的構想中所扮演的到底是什么樣的角色?”[1](P60)
這里講到的中心問題就是語言和實在的關系問題,亦即語言哲學作為一種哲學所探討的基本問題。這乃是語言哲學家們必須固守的一個堡壘,因為這是語言哲學得以生存、發(fā)展下去的根據(jù)地,丟失不得。關于這一問題的主要爭執(zhí)點就是:語言和實在,何者優(yōu)先?主張實在優(yōu)先的,形成語言實在論陣營,這是正方。他們的主要觀點是:存在一個獨立于語言的實在世界,語言只是人們用于描述實在世界的工具。實在世界存在在先,語言對它的描述在后,于是,我們關于語言的哲學探討便試圖弄清語言是如何得以準確而清晰地表象實在世界的。我們很容易想到前期維特根斯坦的圖像論:“我們給我們自己建造事實的圖像”。[6](P29)該理論主張,由命題構成的語言是由事實構成的世界的一幅圖像。不過,關于維特根斯坦圖像論的解讀還是存在著很大爭議的:實在論解釋與反實在論解釋之間一直爭論不休。[7]
那么,語言反實在論持什么樣的主張呢?顧名思義,它是從反對語言實在論出發(fā)的,是論辯中的反方:不贊同正方觀點,并針鋒相對地提出本方觀點。反實在論是一個總的稱呼,其實他們內部也有很大的分歧。這一陣營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語言唯心論,其基本主張是:語言優(yōu)先于實在。有極端唯心論者提出:語言創(chuàng)造了實在。也就是說,并沒有一個先于語言存在的、獨立的實在世界,實在永遠只是相對于語言而存在。我們借助于語言而進行的命名和描述活動,使實在獲得其存在。這里,我們又很容易想到后期維特根斯坦的這個論斷:“本質在語法中道出自身?!盵8](P178)
三
維特根斯坦無疑是西方語言哲學的中堅人物。他前后期的語言哲學思想分別在語言哲學的兩個發(fā)展階段即理想語言哲學和日常語言哲學中居于支配地位。20世紀后半葉,語言哲學發(fā)展的中心漸漸移向大西洋彼岸的美國,并與美國本土的實用主義哲學漸趨融合。在這一過程中,維特根斯坦的影響也非常明顯。一方面,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思想與實用主義存在許多暗合之處,比如,他對于語言實踐及其規(guī)則的強調、對于本質主義的批判,等等。另一方面,維特根斯坦本人1949年對美國的訪問以及他的學生和研究者們在美國所從事的大量語言哲學方面的教學和研究活動,均大大推進了語言哲學在新大陸的發(fā)展進程以及語言哲學與實用主義的對話與溝通。
近些年來,國際學術界關于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的研究逐步凸顯出一個中心論題:語言與實在之間的關系問題。這也就是語言哲學的基本問題。在對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的闡釋與研究中,形成了語言實在論與語言唯心論的對立與爭論。主張維特根斯坦持有語言實在論的學者們認為,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有這樣的形而上學設定:語言依據(jù)外在于它的實在而成立,其功用在于表征實在。而主張維特根斯坦持有語言唯心論的學者們則認為,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所假定的形而上學是:所謂的實在并非獨立存在,相反卻是依賴于表征它的語言而存在的。所以,這兩種對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的解讀爭論的焦點在于:到底是實在決定語言還是語言決定實在?雙方都能舉出維特根斯坦不同時期的著作中的論斷來支持本方的觀點。比如,語言實在論一方多以前期維特根斯坦的圖像論為說辭,而語言唯心論一方則僅僅抓住上面引述的后期維特根斯坦的那個斷言。不過,盡管有這樣巨大的分歧,兩派之間還是有個共同點,那便是:均主張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擁有形而上學假定。但是,這種主張卻引起了很大爭議,許多學者認為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根本沒有明確的形而上學立場,因此,他們紛紛提出既不同于語言實在論又不同于語言唯心論的解讀。這第三種解讀沒有統(tǒng)一的名稱,權且稱其為取消論。語言唯心論和語言實在論之爭由來已久,主張對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做語言唯心論解讀的有B.Williams, Jonathan Lear,P.Hacker等人;主張語言實在論解讀的有P.F.Strawson,Norman Malcolm,M.Williams,B.Stroud等人;也有一些學者持中間立場,認為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中含有某些唯心論或實在論因素,如D.Pears,G.E.M.Anscombe,D.Bloor等人;還有學者主張反實在論解讀,但同時表示,這種解讀并不意味著贊成唯心論解讀,如I.Dilman等人,這些學者主張就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本身所關注的諸多論題以及他所采用的獨特的探究方式來考察維特根斯坦的思想,而反對將其思想放入本不存在的形而上學框架內加以探討,因為,無論是前期維特根斯坦還是后期維特根斯坦都主張放棄形而上學追求,拒絕將理論構建作為哲學探究的終極目標。透過語言哲學基本問題對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所做出的這幾種不同的解讀,實際上都各自具有其合理之處,對于推進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研究都有學術上的貢獻。
維特根斯坦在其前期著作《邏輯哲學論》中明確提出“全部哲學就是語言批判”的元哲學主張,并在該書中嚴格貫徹這一主張的規(guī)范性要求,運用邏輯分析方法構建出一套語言哲學理論。該書也因此被視作西方哲學“語言學轉向”得以完成的標志性作品。書中提出的關于命題意義的圖像論正是對語言與實在之間的關系問題的一個解答,被視為關于語言哲學基本問題的一個經典性的研究范式,對于隨后的語言哲學研究起到了巨大的引導和啟示作用。
那么,維特根斯坦本人在實現(xiàn)了前后期思想轉變之后是否仍將語言與實在之間的關系作為其語言哲學探討的核心論題呢?或者說,他的后期語言哲學對于這一問題的關注方式是否發(fā)生了改變?如果改變了,具體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也就是說,在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研究中是否存在一以貫之的核心問題?到底能否一般性地談論“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抑或只能分別探討“前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和“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
語言哲學家對語言與實在之間的關系問題的關注,具體落實在他們對于各類語言表達式如何具有意義的考察上,由此才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意義理論”。維特根斯坦也不例外。對于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中是否包含確定類型的意義理論,學界一直存在著巨大爭議。我們必須具體分析維特根斯坦前期的圖像論和后期的用法論,詳細探究這兩種關于意義問題的考察結論的內在理論意蘊,以及維特根斯坦在處理語詞和語句的意義問題時所選取的獨特視角和獨特表達技巧。乍看之下,前期維特根斯坦的圖像論確實擁有完整的理論構架和明確的思想內容,但是,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的結尾處提出了著名的“梯子比喻”:“我的命題應當是以如下方式來起闡明作用的:任何理解我的人,當他用這些命題為梯級而超越了它們時,就會終于認識到它們是無意義的。(可以說,在登上高處之后他必須把梯子扔掉。)他必須超越這些命題,然后他就會正確看待世界?!盵6](P105)由此看來,維特根斯坦只是將圖像論作為一架借以登高的梯子而已,表現(xiàn)出他對于任何一種理論體系的排斥態(tài)度。而他后期提出的“意義即用法”的觀點,表面看來似乎完全缺乏理論系統(tǒng)性,但并不能因此斷定他的后期思想僅僅包含零零散散的洞見。
維特根斯坦是一位十分獨特的哲學家。他終其一生都在關注語言哲學問題,并不斷嘗試著變換探討的角度。盡管他明確承認其前期思想中包含嚴重的錯誤,但他還是希望把他的《哲學研究》與《邏輯哲學論》一道發(fā)表,并表示只有參照他的舊有思考方式才能更好地理解他的新思想。這說明,維特根斯坦前后期的語言哲學思想具有內在的關聯(lián)性,一定意義上可以視作一個整體。
那么,如何來把握這樣一個橫跨三十多年的思想整體的內部構造呢?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從前期的圖像論經中期漫長的轉變過程最后形成后期的用法論的演化過程,展現(xiàn)了維特根斯坦苦苦思索語言哲學問題的心路歷程,以及他的語言哲學思想從年輕時期的理想主義情懷到后期的現(xiàn)實主義關切的發(fā)展軌跡。他青年時期恰逢邏輯主義盛行,又歷史性地遇到了羅素和弗雷格這兩位數(shù)理邏輯大師和分析哲學的開創(chuàng)人物,所以他滿懷熱情地將他們的邏輯分析方法運用到語言哲學的探究中去,發(fā)展出了一套系統(tǒng)的意義理論,并一度驕傲地宣稱,《邏輯哲學論》已圓滿地解決了所有哲學問題。
然而,隨著他時隔十幾年之后再度回到劍橋大學,他對語言問題的看法卻開始發(fā)生變化。一方面,長達六年的小學教師生涯讓他有機會密切關注語言的日常用法;另一方面,此時的維特根斯坦已年滿四十,心智方面已然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在隨后的教學和研究過程中,他首先對自己的前期思想做了認真的反思,并漸漸對過去的觀點表示不滿,直至毫不留情地予以批判。與此同時,他著手重新審視人們須臾不可離的語言現(xiàn)象,仔細觀察和思考人們使用語言的各種細節(jié),以便弄清語言到底如何具有了意義,如何成了人與人之間有效交流的工具。他創(chuàng)造性地將“語言游戲”這個用語引入哲學探討中,用它來表現(xiàn)人們使用語言的行為和過程,并通過對各種實際的或設想的語言游戲的細致考察,努力看清各個語言游戲所包含的每一個步驟以及這些步驟到底是如何得以順利完成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參與著各種各樣的語言游戲,而每一個語言游戲的進行與完成,對于參與者而言,都是一段生活經歷:設想一種語言游戲,也就是設想一種生活方式。
如果說前期維特根斯坦運用邏輯分析方法構造出的圖像論只是關于語言的一幅靜態(tài)的理想畫面的話,那么后期維特根斯坦運用日常語言分析方法所描畫出的則是關于人們如何使用語言的一幅活生生的生活圖景。因此,盡管維特根斯坦前后期均以考察語言的意義為己任,但他看問題的視角卻發(fā)生了根本的轉變。而正是這種視角的改變導致了他的語言哲學思想在觀點和內容方面的不同?;蛟S正是因為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經歷了這樣一個復雜的發(fā)展、變化過程,才導致了對于它的多種不同解讀。換一個角度看,解讀的多樣性恰恰表明了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豐富的內在意蘊和思想價值。作為語言哲學的經典文本,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著述當然是圍繞語言與實在之間的關系問題而撰寫出來的。對于這個核心問題的探討,乃是語言哲學得以產生和發(fā)展的動力和保障。學界關于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有無形而上學假定的爭論,肯定不是空穴來風。而且,關于維特根斯坦思想的這種爭論本身也是推動語言哲學繼續(xù)發(fā)展的一股力量,而在這些爭論過程中所形成的各派觀點也進一步豐富著語言哲學的思想內容。
四
近些年來,國內也有一些學者關注語言哲學的基本問題,并提出了一些新的見解。陳嘉映教授在2003年出版的《語言哲學》一書中對這一問題投注了極大的關切。他通過同語言學的對比,談到了語言哲學的一般特征:“語言學家旨在更好地理解語言的內部機制,直到掌握這一機制甚至制造語言,哲學家從理解語言的機制走向理解世界,他不打算制造任何東西,而只是期待一種更深形態(tài)的理解生成。語言的哲學分析得出的道理是世界的道理,不是語言的道理?!盵9](P23)這段話概括了語言哲學的目標、手段和內容。他本人對語言哲學的看法是:語言是對世界的概念化的反映,我們可以通過分析、理解語言表達式去間接地把握世界,所以,語言哲學就是一種企圖通過理解語言進而了解世界的理論探究活動:“在語言這種成象方式中,現(xiàn)實不再是一道濁流,而是一個由各種要素構成的世界。每一事件都展現(xiàn)為某些元素之間的聯(lián)系?!盵9](P399)“人們總在尋找詞與物的關系,然而,詞就是關系,詞是物與物之間的關系。并非一個詞和一個物對應,不是詞與物有某種神秘的對應關系,語言就是事物的區(qū)別與勾連。邏輯形式不是在語詞和事物之間,仿佛一邊是語詞一邊是事物,共同的邏輯形式作為兩者的關系,把兩者聯(lián)系起來。而是:語言就是事物的邏輯形式——語言(命題、思想)之所以和現(xiàn)實有同樣的邏輯形式,因為思想就是現(xiàn)實的邏輯形式?!盵9](P395)
在這里,實在論和反實在論似乎達成了和解:有世界,但世界是混沌未開,是一道濁流。世界一方面是實在的,另一方面又是有賴于我們借語言加以構造的。生活引導我們去對它進行區(qū)分與勾連: “我們把世界分解成一些元素。這些元素是我們用以談論世界的最小單位?!澜缡怯啥嗌僭貥嫵傻??一種語言有多少詞匯,對這種語言來說,世界就由這個數(shù)量的要素構成。沒有一種先驗邏輯告訴我們應當把世界分解為多少要素,但有我們的生活指導這項工程。”[9](P391)
這是一套富有創(chuàng)意的折中方案,或可視作在前期維特根斯坦與后期維特根斯坦的兩種觀點之間所達成的一種妥協(xié)。同時,這也是國內學者對于語言哲學基本問題的一個值得重視的研究成果。依然值得繼續(xù)探討的是:在將獨立存在的世界作為康德式的本體設定下來之后,我們借助語言對世界所做的賦形和澄清工作到底是如何進行的,或者,更一般地說,這項工作是如何可能的?陳嘉映教授拒斥先驗邏輯,主張以生活為導師,努力在語言和世界之間建立關聯(lián)。我們借助語言營造著生活世界:在這里,人、語言、世界融成一個自足的整體。于是,先將語言和世界加以割裂,再去苦苦思索二者孰先孰后——這是庸人自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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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盧云昆
Predicament of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and its possible solution:
An interpretation of Wittgenstein’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LI Guo-shan
Since the late 20th century,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has declined due to the critique and refutation of post-modernists and linguists. In the meantime, with the philosophy of mind and 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becoming more and more powerful within the tradition of analytical philosophy, the development of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has fallen into a predicament. However, the philosophers of language have been making great efforts to get rid of the predicament by sticking to the basic issues of their discipline. As the most influential in the school of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Ludwig Wittgenstein’s early and later thoughts have been attracting various readings. The controversies over the realist reading and idealist reading of Wittgenstein’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will push the research of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forward as usu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