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刀下的謊言與真相

王龍

刺刀下的謊言與真相

王龍

1937年7月，侵華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日本當局迅速制定了一系列法令文件，對日本新聞文化界報道所謂“日中戰(zhàn)事”作了種種十分嚴厲而具體的規(guī)定。這些如臨大敵的嚴苛法令，好像撒下了一道巨大而嚴密的“文網”，將所有奔赴中國戰(zhàn)場采訪的記者、作家、攝影師統(tǒng)統(tǒng)籠罩其中，任何人也不敢冒成為國家“叛徒”的風險，去表現侵華戰(zhàn)場的血腥真實情況。一時間，日本所有輿論機器都開足馬力，針對全體國民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思想宣傳戰(zhàn)”。各種“戰(zhàn)時佳話”、“軍國美談”、“愛國美談”層出不窮，文學作品成為侵略事業(yè)的傳聲筒和擴音器，作家、記者淪為惡魔的吹鼓手和辯護士。

然而，就在日本舉國千篇一律的戰(zhàn)爭謊言中，居然出現了一位膽大包天的作家，勇敢揭穿了“皇帝的新裝”，絕無僅有發(fā)出了驚世駭俗的聲音，創(chuàng)作了一部反映日軍在南京大屠殺中真實暴行的文學作品，引起一場驚天動地的精神地震。

這位傳奇作家就是石川達三。

驚世駭俗的《活著的士兵》

1937年12月29日，南京大屠殺剛發(fā)生不久，石川達三作為日本《中央公論》雜志的特派作家，被派往南京，約定為該雜志寫一部反映日軍攻克南京的小說。石川達三從東京出發(fā)，翌年1月5日在上海登陸，l月8日至15日到達南京，來到日軍在南京擔任警備任務的部隊——第十六師團。這是一支最兇悍、殺害中國軍民最多的部隊，他們于1937年11月從華北戰(zhàn)場調到華中，成為進攻南京的主力。師團長中島今朝吾中將被稱為“魔鬼”，臭名昭著的“百人斬”殺人競賽就發(fā)生在該師團。

此時的石川達三，已是日本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青年作家。記者出身的特殊閱歷，使他擅長創(chuàng)作重大題材、反映深刻社會現實。作為深諳文學藝術規(guī)律的作家，石川達三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向來要求甚高。他曾經說過：“我寫小說之前，不能不考慮好寫作目的是什么，為什么而寫，寫些什么，要是不弄清寫作的社會意義我是不動筆的?！?/p>

成天目睹報紙雜志上那些粉飾戰(zhàn)爭、歌功頌德的官樣文章，石川達三早就倒足了胃口。他不愿輕易讓渡出作家自由創(chuàng)作的藝術權力，決心擺脫日本軍部的政治指揮棒，不按那套僵化無聊的宣教模式，而是從文學藝術的本質特性出發(fā)，醞釀創(chuàng)作一篇主題更為深刻的文學作品，集中表現“戰(zhàn)場上的真實”。懷揣這樣一種強烈的藝術沖動，他主動申請前往中國戰(zhàn)場一

探究竟。他直言自己采訪的目的就是要了解“沒有謊言，沒有隱瞞，充滿了不道德、殘虐、兇暴和恐怖的戰(zhàn)爭的本來面目”。

石川達三深知，從那些爭相邀功請賞的將佐軍官那里，是無法得知戰(zhàn)場真實情況的。面對記者的鏡頭，他們永遠面帶微笑，將一個個“忠勇義烈”的謊言編造得冠冕堂皇。于是他在南京逗留期間，除跟部隊長有過兩次簡單敷衍的寒暄外，其余時間都跑去和底層普通士兵混在一起，“和他們一同逛街、喝酒，到處看戰(zhàn)斗遺跡，聽他們講從上海登陸以來的戰(zhàn)斗經歷”。

慘烈屠殺后的南京城一片廢墟，恐怖未散。而那些參與暴行的士兵們顯然還沉浸在戰(zhàn)爭和屠殺帶來的興奮情緒中，他們指手畫腳爭搶著給石川達三講述自己的“英勇事跡”。面對尸橫遍野、聳人聽聞的種種人間慘狀，這些亢奮不已的士兵沒有流露出絲毫憐憫同情，把所有血腥虐殺都當作引以為榮的戰(zhàn)功之談。在第十六師團采訪的七天中，石川達三的靈魂每時每刻都深受震撼，越是深入了解十六師團一路殺伐無數的“赫赫戰(zhàn)功”，越是接觸手上那些血跡未干的普通士兵，石川達三的心情就更加復雜難言。他所了解到的真實戰(zhàn)場，與日本國內眾口一詞的報道迥然不同。他后來談及在南京采訪的情形時曾說：“我最想了解的不是戰(zhàn)略、戰(zhàn)術之類的問題，而是個人在戰(zhàn)場上的狀態(tài)。”日軍在戰(zhàn)場這種極端的環(huán)境下如何生活，人們平時的道德、智慧、正義感、恐懼心等，在戰(zhàn)場上又會發(fā)生什么變化，這一切都引起了石川達三的深沉思索。他無數次親身感受到，每一名日軍士兵既在殘酷的戰(zhàn)場與敵人廝殺，同時也在和自己那點最后殘存的人性互相搏擊。

石川達三決心把創(chuàng)作關注的焦點集中在“人本身”上，把自己采訪期間的見聞融入到對人性、對戰(zhàn)爭的追問思考，努力嘗試給出自己的解答。因此，他要著力刻畫的是有血有肉、有愛有恨的真實可信的士兵，即“活著的士兵”，而不是當時輿論廣為宣傳的所謂“神兵”。

回到日本后，石川達三顧不上洗去戰(zhàn)場上的風塵，在1938年2月1日至10日約十天時間里，奮筆疾書，一氣完成了約八萬字的小說《活著的士兵》，并刊登在1938年2月出版的《中央公論》第三期上。

石川達三在這篇作品最后的“附記”中強調：“本稿不是真實的實戰(zhàn)記錄，而是作者進行相當的自由創(chuàng)作的嘗試，故部隊與官兵姓名等，多為虛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此地無銀的避嫌之語，這篇作品的實際價值恰

恰建立在它高度的真實性上。

《活著的士兵》以日軍第十六師團為原型，虛構了一個高島師團，以該師團的西澤聯隊倉田小隊幾個下層官兵為主角，描述了他們參加進攻南京戰(zhàn)役過程中種種令人發(fā)指的暴行，表現日本士兵如何一步步由正常人，逐步在瘋狂的戰(zhàn)場喪失人性，變成可怕的吃人魔鬼，和冷血殘酷的殺人機器。盡管作品有“戰(zhàn)場環(huán)境決定論”和“人的本能論”等為日軍暴行開脫辯解的錯誤傾向，但卻十分生動地展現了日軍在南京燒殺淫掠、無惡不作的歷史真實，循序漸進地表現了戰(zhàn)場上一群日本士兵內心深處“人性”與“非人性”的斗爭糾葛，十分震撼地展現了他們人性畸變的復雜過程。

作品一開頭就展現了一幅駭人聽聞的情景：日軍下士笠原伍長抓住一個不明身份的中國青年，他根本不加詢問，就在河岸上揮刀砍下青年的腦袋，將尸身扔進河中，若無其事地回到營地，談笑風生。笠原伍長對待中國軍民冷酷無情，對他而言，“殺死一名敵兵與踩死一只螞蟻，沒有什么兩樣。他在進行殺戮的時候，從來不會動情”。

其他官兵都羨慕并效法笠原下士殺人不眨眼的“勇敢行為”和鐵石心腸，爭相加入殺人的行列：

戴著眼鏡的小學老師倉田少尉多情善感，從軍后每天堅持寫日記。他一邊滿懷溫情地給學生們寫信：“同學們，你們好嗎？老師我有幸在軍隊中服務，一切平安無事。希望你們快快長大，為國家效力。”另一邊他卻在戰(zhàn)場上勇猛沖鋒，“已覺悟殺人必須心腸冷酷，毫不手軟。他開始磨煉自己的性格，以便能參加無論多么殘酷的屠殺”。

一等兵近藤日益麻木冷酷，喪失了人類起碼的良知，他沾沾自喜地向人夸耀：“我也能搞到姑娘啦”，“我也能從支那兵的尸體上踩過去啦”，“我也會放火燒房子嘍”。僅僅因為懷疑一個中國年輕女子是“間諜”，這個以救人生命為職業(yè)的近藤醫(yī)生，就當眾剝光她的衣服，“他什么也沒說，使盡平生力氣，將右手的匕首刺進女人乳房的下部……她雙手拽住匕首痛苦地呻吟著，正像制作標本時，用大頭針釘住的螳螂一樣。她經過一陣痛苦的折騰后，終于不動了，死了。圍觀的士兵就站在紫黑色的血泊中?！?/p>

隨軍僧片山玄澄本應崇佛向善，但他在戰(zhàn)場上大殺中國人時，“良心上非但沒有感到絲毫痛苦，反而心花怒放，感到無比的愉快”。他左手腕上纏著佛家的念珠，右手揮著一把工兵鍬，接連劈死五六個中國人。當他那兇狠的鍬頭接二連三地劈進中國兵的腦袋時，他手腕上的佛珠發(fā)出嘩啦啦清脆的響聲。他早已把宗教信仰拋到九霄云外，從慈悲的和尚變成酷烈的兇徒。

一等兵平尾在戰(zhàn)場陷入狂躁的神經質，原本浪漫感性的青年，參戰(zhàn)后變得冷酷無情，殺人無數。一個中國小女孩趴在被日軍殺死的母親身邊哭泣，影響了日軍休息，平尾便狂吼著沖上去用刺刀一陣亂捅，將孩子捅死。而武井上等兵僅僅因為被強行征來為日軍做飯的中國苦力偷吃了做飯用的一塊白糖，就當場把他一刀刺死。相反，他為無法給團長做飯時放點糖而“傷心地流下了眼淚”……這些瘋狂的日本兵以中國老百姓的“抗日情緒很強”為由，對戰(zhàn)區(qū)所見到的老百姓“格殺勿論”，在大街上像獵犬追兔子那樣到處尋找女人，每個人都像帝王或暴君那樣恣意妄為。至于中國百姓的財物，他們更是認為“大陸上有無窮無盡的財富，而且可以隨便拿……可以像摘野果那樣隨心所欲地去攫取”；他們視中國人為牛馬，有的士兵“即使只買一個罐頭，也要抓一個過路的中國人替他拿著，等回到駐地時，還打中國人一個耳光，大喝一聲‘滾吧!’”

坦率地說，由于創(chuàng)作時間極其匆促，這篇小說的文學價值并不算高。《活著的士兵》與其說是一篇小說，不如說是南京大屠殺中日軍士

兵的暴行寫真集。為了欺騙輿論，日本軍國主義者一直竭力把侵華戰(zhàn)爭美化成“解放亞洲”、“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圣戰(zhàn)”。作為影響力最大的綜合雜志之一，《中央公論》一向被視為日本言論界的風向標。而現在這樣一本影響巨大的雜志，忽然發(fā)表了《活著的士兵》這樣直逼戰(zhàn)爭真相的作品，“大東亞圣戰(zhàn)”的光環(huán)和謊言不攻自破。作品一經發(fā)表便如巨石投水，不但在日本國內激起驚天波瀾，甚至還引發(fā)了強烈的國際關注，令日本當局坐立不安。此時，日軍在臺兒莊激戰(zhàn)正酣、徐州會戰(zhàn)如火如荼，正處于所謂“節(jié)節(jié)勝利”之際，關鍵時刻卻公然出現了這么一篇“動搖軍心”的小說，日本軍部的氣急敗壞可想而知。

《中央公論》是一份明治時代就已創(chuàng)刊的老牌刊物，向來以大膽尖銳著稱，但刊登這樣一篇十分“敏感”的作品時，還是投鼠忌器，顧慮重重。編輯們反復審讀了稿件，小心翼翼地刪除了其中約八十頁的“出格”文字，幾乎占原稿的三分之一，致使最后發(fā)表時留下很多“空鉛”的印記。可這樣一個“潔本”正式推出的當天，厄運就接踵而至。內務省立即發(fā)來一道措辭嚴厲的緊急命令，讓眾人目瞪口呆：立即收回該期雜志，全面禁止發(fā)行！

當時石川達三正要和編輯們舉杯相慶，滿以為自己的那點小聰明騙過了軍部的“法眼”，殊不知一場暴風驟雨，正劈頭蓋臉襲來。

飛來橫禍

壁壘森嚴的日本警視廳，審訊室里一派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

一場來勢洶洶的審訊正在進行，戴著手銬的石川達三以“違反新聞法”接受警方調查。

警察：你在從軍的時候，都看到了些什么？

石川：看到了很多，都寫著呢。

警察：你寫的，都是你看到的東西嗎？

石川：因為是寫小說，所以有時候把在南京看到的東西，搬到了上海。把在上?？吹降氖虑椋岬搅四暇?。

警察：可是，全都不是事實！那不是牽強附會，造謠惑眾嗎？不是太豈有此理了嗎？

從這份審訊記錄可以看到，警方不可遏止的憤怒之情躍然紙上。當時日本國內嚴密封鎖有關南京大屠殺的任何真實消息，連從中國戰(zhàn)場回國探親的日本士兵，也不準單獨會見親友，更嚴禁散播有關南京暴行的“小道消息”，否則將受到嚴懲甚至判刑?！痘钪氖勘饭贿`反禁令，讓日軍暴行晾曬在世人眼皮下，日本當局出奇的震怒超出想象，一場驚濤駭浪般的風暴驟然降臨。該期雜志不但因為“有反軍的內容，不利于時局穩(wěn)定”而被立即查禁，作者石川達三也因此被關進了黑牢。1938年8月4日，日本當局迅速做出處理：石川達三和《中央公論》的有關編輯、發(fā)行人、印刷責任人全部被起訴，罪名是“記述皇軍士兵掠奪、殺戮非戰(zhàn)斗人員，表現軍紀松懈狀況，擾亂安定秩序”。9月5日，石川達三被判四個月徒刑，緩期三年執(zhí)行。

這是日本全面侵華后發(fā)生的第一起、也是僅有的一起作家惹下的“筆禍事件”，在當時的日本產生了強烈的社會影響。軍部當局制造的這起事件本身意味深長，它不是對普通犯罪的懲罰，而是想通過“殺一儆百”的方式，向膽敢自作主張的作家們傳達一個強硬的信息：戰(zhàn)爭時期的文壇必須徹底地服從“戰(zhàn)時體制”，服從日本“國策”的宣傳需要。舍此而外，軍部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這一記當頭悶棒立竿見影，日本當局嚴厲的新聞管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從此以

后，《活著的士兵》這樣真實反映日軍侵略行為的作品，在日本文壇基本絕跡了。日本報刊雜志連篇累牘充斥的是歌頌“皇軍圣戰(zhàn)”的報道，日軍士兵則與中國百姓親密無間，一派“王道樂土”其樂融融的景象……日本歷史學家洞富雄說：“其實，南京大屠殺事件在當時早已為世人所知。完全被蒙在鼓里，并歌頌圣戰(zhàn)的那只有日本人了?！?/p>

令日本人想不到的是，中國人及時為他們保留了這份戰(zhàn)爭存照。

也算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一個奇跡，《活著的士兵》在日本公開存活的壽命雖然不到一天時間，卻以電波般迅猛的速度在中國傳播繁衍，出現了一片“墻內開花墻外香”的熱潮。上海和廣州都很快翻譯出版了夏衍、張十方、白木的三個譯本，速度之快令人稱奇。尤其是夏衍的譯本，1938年7月就出現了初版，10月再版。到1940年7月，已經出到第四版?？箲?zhàn)時期，在日本文學的譯介傳播中，《活著的士兵》是版次最多的譯作。它在當時的中國引起的反響，超過了戰(zhàn)時的任何一部外國作品。而自該小說發(fā)表后，在國際社會也引起了巨大反響，國際輿論一致強烈譴責日軍的血腥暴行，令日本當局頗感頭疼尷尬。

在中國人民浴血抗戰(zhàn)的艱難歲月里，一位日本作家敢于仗義直言，因為揭露日軍的真實殘暴而招惹“筆禍”，鋃鐺入獄，石川達三從此作為一位堅持真理、堅守良知的正義作家形象，銘記在中國人心中。長期以來，我國不少人把《活著的士兵》看成是抗日時期出現的“人道主義”典范作品，把石川達三看成是“人道主義”的先進作家，甚至稱他是“反法西斯斗士”。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1946年，這篇作品的單行本重新出版。日本許多評論家將這篇作品列為日本反戰(zhàn)文學的代表，石川本人則因這篇《活著的士兵》因禍得福。

鑒于“筆部隊”的從軍作家對日本侵華戰(zhàn)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1948年3月，美國占領軍最高司令部分兩批公布了作為文學家受處分的十二人名單，石川達三赫然名列其中。石川達三站出來大聲喊冤，聲稱自己創(chuàng)作的《活著的士兵》具有濃厚的“反戰(zhàn)”色彩，因此被日本軍部政府判刑迫害，從而對美國占領軍給予自己的處分提出異議。美國占領軍當局很快取消了對他的處分，于是一部戰(zhàn)時惹來“筆禍”的出軌之作，戰(zhàn)后卻成為他免于受罰的擋箭牌。

石川達三真的是戰(zhàn)時日本唯一“良知”僅存的作家，是一位敢于在白色恐怖中同日本軍國主義作斗爭的“反法西斯斗士”。但故事到此，還遠遠沒有結束。接下來，石川達三還有更多精彩表演。

1938年9月，從著名作家淪落為“全民公敵”，石川達三被判刑后感到了一種“成為罪人的屈辱”。只要了解他苦難的人生經歷，和獲罪之前來之不易的人生成就，就會理解他內心的這種“屈辱”如何沉重。

石川達三是位苦出身的窮孩子。他生于日本東北的農村，父親石川裕之助是位中學英語教師。家中兄弟姐妹多達十二人，家境非常貧困。他少年時代起就隨父親多次轉校就讀，生活充滿動蕩。九歲時，他的親生母親因病早逝，他被寄養(yǎng)在叔父家中，后由繼母接回家。他十三歲時，日本發(fā)生“米騷動”，使年少的石川飽嘗生活的艱辛。

1925年，石川達三來到東京，寄宿在長兄處過了半年單身生活，不久考入早稻田大學第二高等學院。1927年，正當石川達三在進大學就讀抑或棄學謀生之間徘徊時，他投給《大阪朝日新聞》的應征作品《幸?！樊斶x，領到了一筆獎金，這才使他得以進入早稻田大學英文系學習?？上н@筆獎金未能維持多久，到1928年，石川達三又一文不名，在早稻田大學英文系僅僅念到二年級，就因經濟困難只好退學了。這一時期，他困苦失意，生活無著，雖有志于文學，然而為了糊口，不得不四處奔波。

1930年，二十四歲的石川夾雜在九百五十人的移民隊伍中，從神戶港出發(fā)奔赴巴西。石川達三本來打算移民巴西后，長期居住在那里務農為生。然而，一踏上巴西的土地，他的移民美夢就被無情粉碎了。那里地處偏僻，與世隔絕，到處是毒蛇猛獸，瘧疾橫行，他在咖啡園里做牛做馬，艱難繁巨還不如在日本當一個農民。在巴西，許多日本移民由于工資太低依舊不能糊口。半年后，沮喪的石川達三被迫回到了日本。

這段痛苦的移民經歷使他產生了一種認識，即移居他國并不能改變日本人的命運。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有靠建設一個強大的日本。他曾經希望國家通過改良政治來實現富強，但最后都失敗了。最終，他和許多人一樣把目光投向了戰(zhàn)爭。因為他親眼目睹日本多年來通過戰(zhàn)爭獲得了巨大的利益，打敗俄國、吞并朝鮮、侵占滿蒙、覬覦中國，每一次戰(zhàn)爭都如同一次豪賭，為日本撈回豐厚的資本。那時的日本每逢政府發(fā)動戰(zhàn)爭，日本各階層大眾，從士兵、婦女到學生無不狂熱支持。當前線連戰(zhàn)連捷的消息傳來時，舉國上下興高采烈、歡欣鼓舞。日本國民對侵略戰(zhàn)爭的正當性幾乎沒有任何懷疑，天皇崇拜、國家意識與民族情感極度膨脹，浸濡其間的石川達三同樣不可自拔，他把戰(zhàn)爭當成解決日本國內的經濟、人口危機的重要手段，并且認為一旦發(fā)動戰(zhàn)爭就必須取得勝利，哪怕打到讓子孫來“還債”也不能認輸。

這段移民經歷，就是他內心擁護日本軍國主義的精神來源。

1935年，他以移民生活為素材，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小說《蒼氓》，榮獲第一屆芥川文學獎，一舉奠定了他在日本文壇的重要地位。石川達三本來缺乏自信，對自己創(chuàng)作中的寫實手法更是沒有把握，是《蒼氓》的獲獎給了他肯定和鼓勵。從此以后，他便堅定地沿著這條以真實性為創(chuàng)作原則的道路走了下去，成為一位出類拔萃、風格獨具的優(yōu)秀作家。

正當他在事業(yè)上柳暗花明、躊躇滿志的時候，沒想到成也一支筆，敗也一支筆，在他三十三歲這年會遭遇如此巨大的“血光之災”，因為一篇別出心裁的小說而罹此大禍。雖然滿腔怨憤，但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石川達三敢怒而不敢言，內心的沮喪苦惱無從言說。

“戴罪立功”

也許日本當局也覺得他這樣一位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應該對正在進行的“圣戰(zhàn)”有更多貢獻，所以有意放他一馬。很快，石川達三就獲得了一個“戴罪立功”的好機會。判決十幾天以后，石川達三再次作為《中央公論》的特派作家，被派往武漢戰(zhàn)場從軍。

一個人若想站起來，那他得從自己身上先站起來；一個人若想擺脫奴役，那么得從自己挺起胸膛做人開始，而不是繼續(xù)自甘為奴。如果沒有價值觀作為支撐，沒有沉重的責任感，包括承擔自己行為結果的決心，勇氣就只是一時魯莽。石川達三的迅速投降，早已埋下了伏筆，此時的轉向自然水到渠成。

由于受到國法制裁，不僅個人前途受到影響，連所任職的《中央公論》社也受到牽連。為此，石川達三深感內疚。他積極尋找為自己，也為《中央公論》贖罪的機會。軍部決定派遣石川再次從軍后，這次《中央公論》也學乖了，為釋前嫌，特別刊登了石川達三的照片及啟事，稱“石川達三氏將作為本刊特派員參加漢口攻克戰(zhàn)”，還專門發(fā)表了石川題為《再度從軍之際》的文章。他在文章中表達了自己被準許再次從軍的“感激”之情：

漢口也許快要攻陷了。百萬大軍的會戰(zhàn)，近代東洋史的一切含義，盡在其中。在日本歷史上，也是史無前例的大戰(zhàn)。在這樣的時候，自己獲得再次從軍

的機會，真是令我不勝感激。我覺得自己確實到了男子漢干大事業(yè)的關頭。

在當時那種嚴厲的政治氛圍中，也許無法過于苛責石川達三的人生選擇。對于一直生活在日本的一位作家，想要背叛國家的主流文化，談何容易。戰(zhàn)爭期間，日本除了鹿地亙夫婦、綠川英子極少數正義作家流亡到中國之外，所有的日本作家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離開本國，而是幾乎全部加入了日本法西斯主義政權的附屬機構“日本文學報國會”，總人數達四千之多。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希特勒的德國，除了八十多位表示效忠法西斯政權的文藝家之外，上千名在國內外有影響的作家都逃離了德國，并在海外創(chuàng)作起了“流亡文學”。即使被迫滯留德國的作家，他們寧愿把作品鎖在抽屜中不發(fā)表，也不和希特勒同流合污，因此德國產生了許多戰(zhàn)后才發(fā)表的“抽屜文學”作品。

美國著名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在其研究日本民族特性的名著《菊與刀》中提到：日本人極為注重名譽，“至于為了實現這一目標而使用的手段則根據情況而決定取舍。情況發(fā)生變化，日本人就會改變態(tài)度，這算不上道德問題”。為了爭取恢復自己的“榮譽”，石川達三這次備加努力。在中國深入采訪一個多月后回到日本，他的創(chuàng)作更為積極神速，很快就拿出了長篇作品《武漢作戰(zhàn)》，副標題為“作為一部戰(zhàn)史”。

1939年1月，這篇“改過自新”后的作品依然發(fā)表在《中央公論》雜志上。在《武漢作戰(zhàn)》的“附記”中，可以看到石川達三仍然心有余悸的表白：

……目的只是希望內地的人們了解戰(zhàn)爭的廣度和深度。也就是說，筆者盡可能寫出一部真實的戰(zhàn)記……上次因研究了戰(zhàn)場上的具體的個人而惹下了筆禍，這次盡可能避開個人的描寫，而表現整體的活動……

為了小心地避免再次惹下“筆禍”，《武漢作戰(zhàn)》只是流水賬式地記錄了武漢作戰(zhàn)的整個過程。全書一開頭，石川就迫不及待地為日本侵華做了荒謬的辯解——為了使蔣介石停止抗日容共的政策，日本政府想方設法做完了一切的外交周旋工作，但結果卻徒勞無益。支那在一天天做著抗日的準備，戰(zhàn)爭到了非打不可的狀態(tài)。日本本來不想打這么大的戰(zhàn)爭，但事已至此別無選擇了。

石川達三完全變成了拿著粉刷粉飾戰(zhàn)爭的工匠，《武漢作戰(zhàn)》對日本侵華戰(zhàn)爭全面的肯定和歌頌讓人肉麻。此前《活著的士兵》中，他描寫了日軍的兇殘行徑，以表現戰(zhàn)爭中人性的“異化”。而在《武漢作戰(zhàn)》里，他全力渲染日軍的“文明”之舉，顯然試圖抵消《活著的士兵》中有關“負面”描寫造成的不良影響。于是《武漢作戰(zhàn)》中，殺人不眨眼的日本兵一個也不見了，石川達三把戰(zhàn)爭帶來的所有災難，統(tǒng)統(tǒng)推到了中國軍隊一邊，不放過一切機會攻擊、誣蔑蔣介石及中國抗日軍隊。他信口雌黃地把日本入侵造成的大量難民，說成是蔣介石和中國軍隊“制造”出來的，并引用了“據說”是中國老百姓的一首民謠攻擊蔣介石：

自從出了蔣老介，鬧得地覆天又翻。親愛同胞遭禍災，大戶人家財產盡，小戶人家變炮灰……損失數目實難猜。公敵就是蔣介石，難民不盡滾滾來，無衣無食無遮蓋，生活艱苦實難捱，呼喚和平快到來。

他寫到中國軍隊每撤離一處就放火投毒，而日軍每占領一地就努力“宣撫”拯救難民；中國軍隊在撤離九江時投放了霍亂病毒，日方軍隊如何僅用了兩周時間就消滅了病

毒，救助了中國的老百姓；日本人在九江如何善待中國老百姓，九江人民“表現出了最為親日的感情”，使剛剛經歷了戰(zhàn)火的九江城店鋪開張，商業(yè)繁榮，老百姓安居樂業(yè)……

在石川達三的筆下，日本侵略軍簡直成了和平的使者，侵華戰(zhàn)爭簡直就是制造“和平”的“圣戰(zhàn)”。他聲稱“只有在（日本）占領區(qū)，和平才得以恢復，下一個作戰(zhàn)區(qū)如果不經過血與火的痛烈的洗禮，就不會迎來和平”。

這部無論形式還是內容都變得不倫不類的“歌德式”作品，固然使石川達三暫時為軍部立下一“功”，卻理所當然地遭到了中國文壇的聲討和批判，認為其“內容荒謬到不得了”。

石川達三將日本兵神化的同時，已放逐自己跌入了野獸般的瘋狂野蠻，置身于一種南轅北轍的妄想狂幻境。因此，石川達三把日軍在武漢戰(zhàn)役中的勝利看成是“日本民族的躍進”。他高聲贊頌：“我們以三千年的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大軍，把戰(zhàn)火推到了從未有過的廣闊地域，深入到了大陸的最深處，應該說這是日本民族在東洋的躍進?！?/p>

石川達三標榜《武漢作戰(zhàn)》是“一部真實的戰(zhàn)記”。但幾十年后，當他回頭去看自己這些形同一堆廢紙的“工作成果”，面對那些顛倒黑白、謊言連篇的囈語，作為一名實力雄厚影響深遠的作家，他是否會感到自己的這段生命被徒勞無益的事情劫走，仿佛被別人做了手腳？他是否也曾有那羞于啟齒的一瞬間的難受？

美麗的“誤會”

詩人海涅曾寫下這樣憤世嫉俗的句子：“我死時棺材中放一劍，勿放筆！”這正是石川一生的真實寫照。不可否認，石川達三是日本文壇一位具有叛逆性格的另類作家，《朝日新聞》曾評價他是戰(zhàn)斗了一生的“直言居士”，說他“一貫站在人民大眾立場，通過文學對現實生活中的歪風邪氣、腐敗和不公平進行挑戰(zhàn)。他不怕自己成為少數派，坦率地發(fā)表意見，挑起文壇的爭論，是一位有著反骨的人物”。

日本的文學獎名目繁多，其中芥川獎最負盛名，膺任該獎評委之炙手可熱更不可想象。然而，擔任該獎評委長達二十四年之久的石川達三，卻以“看不懂年輕作家的小說”為由，于1971年將評委一職婉言璧還，一時輿論嘩然。他對文學的忠誠，以及高尚的思想情操，使他贏得了很高的聲望。

他也是一位敢于發(fā)出與主流文化不協調聲音的作家，這在日本文壇為數不多。從《活著的士兵》開始，他就對人性沖突、社會矛盾和政治危機具有獨立深刻的思考洞察，以猛士的姿態(tài)，對各種時事弊端進行口誅筆伐。他曾這樣總結自己的創(chuàng)作目標：

我寫了四十多年主要明確了這樣一件事：為什么而寫？為什么目的而寫？目的不明確，我是寫不下去的。因此我的作品以揭露社會的不正之風和不合理現象居多，創(chuàng)作就是我的斗爭，作品是斗爭的手段。

長期以來，中日兩國圍繞石川達三和他的《活著的士兵》，所有爭論的焦點只有一個：作者是否具有反戰(zhàn)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否可視這部作品為反戰(zhàn)作品？然而石川達三盡管是一位具有犀利批判鋒芒的孤獨作家，終其一生都敢于挑戰(zhàn)強權與時俗，但如果一廂情愿地認為他是“反戰(zhàn)作家”，實在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他對南京大屠殺前后判若兩人的解答，就表現出極為矛盾的心態(tài)。

1946年5月9日，石川接受《讀賣新聞》的采訪時，這樣回憶南京大屠殺的場景：“我沒有趕上日軍進入南京城的儀式。正月，我到達南京時，街上尸體累累，慘不忍睹?！痹谕?/p>

接受國際檢察局的審問時，他也承認自己“把南京的屠殺替換成發(fā)生在其他戰(zhàn)場上的事件寫入了小說中”。

然而時隔近四十年后，1985年在石川去世的三個月前，日本評論家、近現代史研究者阿羅健一曾請求采訪石川。石川因病拒絕了采訪，但對阿羅的求證卻做出了這樣的回答：

我到達南京時距日軍進城已有兩周，絲毫不見大屠殺的痕跡。我想幾萬人的尸體在兩三周內無論如何也是處理不完的。屠殺一事我至今難以置信。

這個曾經的良心作家，前后自相矛盾的價值立場已暴露無遺。隨著戰(zhàn)后日本文學存在不同程度的淡化、模糊侵略戰(zhàn)爭的趨勢，作家們也企圖否認掩蓋日本法西斯軍國主義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石川達三無疑也加入了這種噪音大合唱。

石川達三這種褊狹頑固的國家主義立場，其實從未改弦更張。在日本戰(zhàn)敗后的短短幾年中，當確信日本政府不會積極追究他們這些戰(zhàn)爭“協力者”的責任后，石川達三和許多“筆部隊”作家就結束蟄居狀態(tài)，又開始招搖過市。他甚至在《時代的認識與反思》一文中公然表示：“我不后悔，假定日本再打一次戰(zhàn)爭，我仍然極有可能再一次重復同樣的錯誤?！?/p>

1970年代，在石川達三出版的隨筆《時光流逝》中，他就這樣寫道：“戰(zhàn)爭是兩國干出來的，不應該說壞事只是一國干的?！闭劦侥暇┐笸罋?，他竟然說其真實性“有不少問題”，“我沒有看到屠殺事件，連痕跡也沒有看到”。這就連他自己在《活著的士兵》中所描寫的，都不承認了。他在戰(zhàn)后的一篇文章中還說:“生在那個時代，我只有描寫戰(zhàn)爭。所謂‘圣戰(zhàn)’我不相信，所謂‘侵略戰(zhàn)爭’我也懷疑。……我只是描寫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爭。”

至于當年因為《活著的士兵》被查禁，自己也被判刑一事，石川顯然是不服氣的。1985年記者采訪他時，他仍說：“當時，我也不服，可是我不想上訴。上訴也無濟于事。我問心無愧，現在也仍然如此?！倍^問心無愧，實際上是指自己并沒有做對國家有愧的事，自己并不想與國家唱對臺戲。就是這種不服氣，驅動他在二戰(zhàn)結束后創(chuàng)作了另一部長篇小說《風中蘆葦》。當年軍部的懲處，一直使他無法釋懷。《風中蘆葦》以他當年闖下“筆禍”被判刑懲處的故事為原型，真實地揭露了日本軍國主義統(tǒng)治的專橫跋扈和腐敗無能，尤其是以自己的“切膚之痛”譴責了日本軍國政府壓制言論自由的事實。石川達三直言不諱地闡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這是我對戰(zhàn)爭期間的國家權力和軍部的小小的復仇。我覺得我有義務寫這部作品，這種義務也許是我的一種泄憤。”

這部《風中蘆葦》是石川達三對軍國主義者最痛快淋漓的一次反擊，可惜這只是出于為報一箭私仇而打了一只“死老虎”。更何況，石川達三在作品中反對的并不是戰(zhàn)爭，而是反對“戰(zhàn)敗”。小說從頭至尾都貫穿著日本知識分子對軍國政府“戰(zhàn)敗”的痛恨，主人公葦澤悠平盡管被刻畫成“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但他反對的只是軍方不讓他們表達真實意見的專橫行為，一旦當局要嚴厲制裁他們這些不聽話的“自由主義者”時，葦澤悠平很快便屈服了，開始按照軍部的要求刊登為軍國主義鼓噪的文章?！讹L中蘆葦》如同一部石川達三的“靈魂自供狀”，葦澤悠平顯然就是石川達三自己的化身——他們眼里所謂的“正直勇敢”，換一種說法其實就是“投機時勢”和“明哲保身”。

事實上據學者王向遠先生研究，在整個侵華戰(zhàn)爭及“大東亞戰(zhàn)爭”中，石川達三都是非常活躍、非常積極地支持侵略戰(zhàn)爭的。民族主義作為一股強大的思潮，一直廣泛而深

刻地影響著二戰(zhàn)中日本的國家道路。只要受到“神國意識與天皇崇拜”影響的日本人，就不可能產生正確的戰(zhàn)爭觀與歷史觀。在石川達三的許多戰(zhàn)爭作品中，對于天皇一直是從正面進行描寫的。士兵們在犧牲前還高喊著：天皇陛下萬歲！

石川達三本人就是“日本文學報國會”的骨干成員，是該會的“小說分會”的常任干事。他擔任過煽動戰(zhàn)爭的“文學報國運動講演會”的“講師”，積極參加了鼓吹戰(zhàn)爭的所謂“街頭小說”的制作，參加了日本“文學報國會服務劇”的演出，還是文學家“勤勞報國隊”隊員。1943年，石川達三在第二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上發(fā)言，大肆進行戰(zhàn)爭叫囂，說什么“筆頭子不能擊落敵機”，叫嚷文學家要投筆從戎，從而發(fā)揮更大的“文學精神”。此后他還在《朝日新聞》發(fā)表文章，得意洋洋地宣稱：

此次會議，英美方面亦必有所聞。他們知道了東亞的文學家，今已開始實踐東亞的建設工作，其對東亞的野心，必受到重大打擊的吧。

天人交戰(zhàn)的藝術悖論

那么，人們可能不禁要問，自始至終擁護侵華戰(zhàn)爭的石川達三，當初為何非要冒著巨大的風險去創(chuàng)作《活著的士兵》這樣一部招來橫禍的作品呢？這里是否隱藏著更加深層的悖論？

其實答案只有一個：石川達三實在是好心卻幫了一個“倒忙”。他反對當局對日本國民殘暴專橫、僵化無能的動員方式，他想用一個文學家的藝術本領去糾正政治家們的宣傳偏差。

石川達三認為，要取得戰(zhàn)爭的最終勝利，必須取得國內人民的支持。而要取得國內人民的支持，就有必要讓國內人民了解戰(zhàn)爭的真實情況。如他所言：

國民把出征的士兵視為神，認為我軍占領區(qū)一下子就被建設成了樂土，并認為支那民眾也積極協助我們。但戰(zhàn)爭決不是那么輕松的事情。我想，為此而把戰(zhàn)爭的真實情況告訴國民，真正使國民認識這個非常時期，對于時局采取切實的態(tài)度，是非常必要的。

這種理念在他戰(zhàn)后創(chuàng)作的《風中蘆葦》中，通過主人公葦澤悠平的口闡釋得更為清楚：

動員國民則有動員的步驟，只有國民充分被說服，才能按著國家指出的方向走……你們是把繩索套在國民的脖子上拉著他們走。我們是想做內在的工作，使國民的思想朝著一個方向走。

由此可見，石川達三反映戰(zhàn)場的真實，主觀目的決不是要譴責日軍的侵略行為，反對侵略戰(zhàn)爭，而是為了把戰(zhàn)爭的真實情況告訴日本國民，讓他們知道戰(zhàn)場上的士兵是“人”而不是“神”。那些燒殺搶掠的野蠻行徑，不過是特殊戰(zhàn)爭環(huán)境驅使下人的“生物本能”。既然是“本能”，那就是可以理解的無法避免的戰(zhàn)場行為。國民只有了解這種真正的“戰(zhàn)爭倫理學”，“才能在這個基礎上建立真正的信賴”，更好地支持這場戰(zhàn)爭。作品對笠原等人心理變化的描寫雖然不夠細膩，但仍然觸及了日本士兵喜怒哀樂的內心世界。這樣的作品，無疑比那些假大空的“戰(zhàn)地報道”更能打動日本民眾，使他們理解愛戴這些有血有肉的真實“皇軍”。因此就不難理解，石川達三經常強調的那句話：“我寧肯犧牲作品的藝術性，也要保持作品的社會性。”

另一方面，出于一名優(yōu)秀作家的藝術本能，石川達三不會甘于淺嘗輒止去描寫刻畫

他筆下的人物。他也想著力探究《活著的士兵》中那些被驅使到戰(zhàn)場上的普通一兵，如何逐步異化為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但他沒有從更廣泛的社會背景來深入挖掘人性，從而大大削弱了作品真正的思想性。他的筆觸伸向了日軍士兵面對戰(zhàn)場殺戮時的道德苦悶與精神惶惑，但卻沒有否定侵華戰(zhàn)爭的根本信條；他或許對那些中國受害者寄予了些許“人”的同情，但并沒有勇氣超越自己國家民族的界限，同邪惡的日本法西斯進行斗爭。他只是比戰(zhàn)爭中的其他日本作家、記者更多一些人類的基本情感。而正是這種情感，又讓他在良知與罪責、藝術和政治之間糾葛掙扎。從《活著的士兵》可以分明看到，兩個石川在天人交戰(zhàn)，激烈撕扯：一方面，他認為應該把日本士兵的殘暴行為真實地描寫出來，其間自然流露出一些對中國人民的同情；另一方面，他又不斷地提醒自己，作為一個日本人應該維護自己民族的利益。這樣，他又不得不千方百計尋找理由為日本士兵的殘暴行為進行辯解。

日本學者巖上順一在戰(zhàn)后尖銳地指出：“日本軍隊的戰(zhàn)斗本質上是侵略戰(zhàn)爭，石川達三始終在回避去抓住戰(zhàn)爭的這種本質。”要而言之，石川達三看待戰(zhàn)爭的眼光并未“超越國境”。因此，其作品一方面描寫日本軍部的殘暴無能，另一方面又要努力歌頌日軍“英勇作戰(zhàn)”的事跡。對于這種奇特的現象，正如學者劉炳范所言：

由于許多日本作家在戰(zhàn)爭中既是侵略他國的“加害者”，又是法西斯軍國主義的“受害者”，是一個“矛盾體”。這種矛盾性決定了他們是以日本民族主義立場認識戰(zhàn)爭的。后來的評論家們眾說紛紜，有贊他是“反戰(zhàn)作家”，有批評他是“軍國主義作家”。事實上對于《活著的士兵》，人們往往只注意到他描寫日軍的殘暴行為，被他作品的真實性所震撼，從而忽視了他對日本士兵乃至整個侵華戰(zhàn)爭的辯護，也就不可能對他的作品進行真正的理性批判。

石川并沒有像日本文壇德高望重的作家幸田露伴那樣，在戰(zhàn)爭期間敢于不迎合當局而過著清貧的生活，也不像當代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那樣，以其大氣的民族氣節(jié)真正地反思戰(zhàn)爭，贏得了世界人民的尊重?；仡櫡此际ㄟ_三惹下的這起“筆禍”事件，不由使人深刻反思一位作家應該如何堅守自己的藝術良知，恰如1949年?？思{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那段振聾發(fā)聵的致辭：

一位作家在他的工作里除了心底古老的真理之外，不允許任何別的東西有容身之地。沒有這古老的普遍真理，任何小說都只能曇花一現，不會成功；這些真理就是愛情、榮譽、憐憫、自尊、同情與犧牲等感情。若是他做不到這樣，他的氣力終歸白費。因為他不是寫愛情而是寫情欲，他寫的失敗是沒有人失去可貴東西的失敗，他寫的勝利是沒有希望或同情的勝利。他不是為遍地白骨而悲傷，所以留不下深刻的痕跡……

王龍，作家，現居成都。主要著作有歷史散文集《天朝向左，世界向右》《國運拐點》《遠去的身影》等。

《活著的士兵》折射的正是石川內心的矛盾沖突與價值取向的茫然無措，因此也導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