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莉莉
近30年來,作為宋元以降區(qū)域社會歷史研究的文獻基石,地方志的史料價值在相關新舊議題的展拓過程中一再得以彰顯①相關論述及學術史舉要,可參常建華《試論中國地方志的社會史資料價值》,《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7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61~74頁;李曉方《社會史視野下的地方志利用與研究述論》,《蘭州學刊》2010年第11期。,而其本身也越來越經常被視作一類經由建構而成的歷史“文本”,由此延伸出若干體現(xiàn)社會文化史研究旨趣的問題,豐富了我們對傳統(tǒng)社會后期歷史進程的認知②以地方志或其編纂與地方社會歷史過程進行交互理解的研究示例,可參包弼德(Peter K.Bol)從文化維度對南宋至元代婺州路(明稱金華府)地方社會形成問題所進行的探索(見“The Rise of Local History:History,Geography,and Culture in Southern Song and Yuan Wuzhou”,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61,no.1,2001,pp.37-76),以及《地方傳統(tǒng)的重建——以明代的金華府為例(1480—1758)》[李伯重、周生春主編《江南的城市工業(yè)與地方文化(960—1850)》,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47~286頁]。受到包弼德這一思路啟發(fā)的馮玉榮,則以府志編纂形態(tài)的變動作為評估明清易代之于松江地方社會變遷影響的風向標,見《明末清初社會變動與地方志的編纂——以〈松江府志〉為例》,《中國地方志》2008年第7期。此外,謝宏維、李曉方對明清時期萬載、瑞金縣志歷次編纂過程的解構,則揭示了贛西、贛南宗族爭奪文化權力現(xiàn)象與地方社會歷史建構過程之間的表里關系(謝宏維:《文本與權力:清至民國時期江西萬載地方志分析》,《史學月刊》2008年第9期;李曉方:《縣志編纂與地方社會:明清〈瑞金縣志〉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年)。。地方志的研究定位由資料轉向對象,一方面延續(xù)了清儒對其可信度、指導觀和覆蓋面的批評立場,但更為重要的推力則是最近十余年中以強調社會分析與文化詮釋相結合為特色的社會文化史的理念與方法③劉永華:《中國社會文化史讀本》“編后記”,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27頁。。一向被視作具有公共歷史存記性質的地方志,既無法再以客觀來標示自己,也不是具文的官方典籍,而是擁有文化優(yōu)勢、掌握書寫權力的在地官紳表達個人主張、謀求家族利益的對象和途徑。
初刻于正德元年(1506)的《姑蘇志》,是繼洪武十二年(1379)《蘇州府志》之后明代第二部也是最后一部蘇州府志,在記錄明代前半期蘇州地方社會整體歷史方面所具有的官方唯一性保持了將近兩個世紀,直至康熙三十年(1691)清代首部府志問世。目前有關《姑蘇志》的研究側重其體例、內容等文獻價值①陸振岳《王鏊與〈姑蘇志〉》(《江蘇文史研究》2002年第1期)對《姑蘇志》的編纂過程、體例特點與得失、史料價值有較為詳細的論述,也回應了章學誠對《姑蘇志》定名、設目、表之名實三方面的批評。,實際上是將書寫者的主體性與書寫行為的能動性視作不辯自明的范疇,這不利于我們辨認方志修纂現(xiàn)象背后紛繁復雜的權力關系及其與地方社會歷史建構過程之間的聯(lián)系。誰能躋身明代蘇州方志的書寫者之列?這些書寫者懷著怎樣的初衷、目的與意愿參與到地方歷史的建構中來?在這一過程中,他們通過何種方式確認自己所擁有的文化權力?本文試從這些問題出發(fā),以《姑蘇志》的編纂為例,透過明代蘇州方志書寫過程中的權力關系,為我們習以為常的歷史增加一個可能的詮釋維度。
蘇州地區(qū)以郡(府)、縣為書寫范圍的成型方志,大致自宋代以來逐漸出現(xiàn)和發(fā)展,歷元至明,現(xiàn)存郡府志4部、州縣志25部②據(jù)金恩輝、胡述兆主編《中國地方志總目提要》(臺北:漢美圖書有限公司,1996年)、中國科學院北京天文臺主編《中國地方志聯(lián)合目錄》(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統(tǒng)計。在具體統(tǒng)計中,基于原志門目設定的增補重刻并未視同新志。,其中宋志4部、元志1部、明志24部,此外,未成、佚失的數(shù)量亦頗可觀③參見顧宏義《宋朝方志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4~46頁、50頁、53頁、61頁;張英聘《明代南直隸方志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393~405頁。。通過分析上述29部蘇州方志的修纂組織與時間(詳見表1),我們可以較為充分和深入地認識明代蘇州方志書寫究竟具有怎樣的延續(xù)性與時代性,從而在一個較為寬廣的視界中理解《姑蘇志》的修纂背景。
表1 宋元明蘇州府縣志修纂組織與時間一覽表
續(xù)表1
通過表1可知,宋元明時期蘇州方志修纂形態(tài)具有自己內在的理路,這是影響方志書寫者組成的結構性背景。
其一,官修官刻是宋以降蘇州方志書寫及呈現(xiàn)的主要方式。從修成的志書數(shù)量來看,在表1所列29部傳世蘇州方志中,官修之志為22部。考慮到私纂府、州志的盧熊、楊潓曾經各居教諭、訓導之職,出自二人之手的志書亦可計入“準官修”之列,以其必得府庫典籍之助也。從擁有刻本而得傳世的志書數(shù)量來看,官刻之志有23部。未刻的弘治《昆山縣志》、正德《練川圖記》是官修的縣志,一般而言若無特殊情況,按例是應當由官府予以刻印的。
其二,府州縣正官是同級政區(qū)方志書寫的主導力量,具體編纂工作則由本邑居鄉(xiāng)士紳負責。官修方志的幾個關鍵環(huán)節(jié),如修志議程的發(fā)起、主纂人選的擇定、梓刻事務的統(tǒng)籌,無不仰仗知府、知縣及知州居間提調。而在表1所列蘇州方志中,正德《練川圖記》之外,不論官修私纂,本縣人書寫本縣方志成為慣例。府志的書寫者自兩宋之際即歸于吳、長洲二縣士紳①洪武《蘇州府志》由昆山人盧熊私輯而成,考慮到其時盧熊擔任吳縣教諭,亦可將他歸入廣義的吳縣士紳行列。。并非巧合的是,府志與州縣志的書寫者向無兼例,如若府、縣志以同等的頻度修纂,這將給予倚縣士紳更多書寫方志的機會。但從下文的分析來看,這樣的優(yōu)勢實則無從體現(xiàn)。
其三,12至17世紀,蘇州地區(qū)方志修纂存在明顯的高低峰時期,府志、各州縣志的修纂頻度并不一致,不同年代的各縣士紳并不同享均等的機會躋身方志書寫者的行列。雖然表1所示諸志遠非三朝修志全貌,不宜據(jù)此得出最接近事實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但就方志書寫者而言,所修方志是否能夠克終而示后,顯然是體現(xiàn)自己書寫價值乃至文化權力的前提。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或可將存世方志修刻時間的分布近似視同書寫者行使文化權力的分期。
生活在13世紀至15世紀后期的蘇州士紳,即使曾經擁有過書寫方志的機會,也很少能夠借此為本人及家族謀取利益。明代蘇州一府八州縣中,太倉州、崇明縣以新附故不表,吳、長洲、吳江、嘉定四縣晚至15世紀后期至16世紀初才開始陸續(xù)建立起各自志書的文本之鏈。而府志及常熟、昆山二縣志的書寫者雖然能夠接續(xù)自南宋以來的志書文本,但在14至16世紀中,這套序列也已中斷了百數(shù)十年。
15世紀90年代至16世紀70年代是蘇州地區(qū)方志修纂的高峰期,這八十多年中修成存世方志15部,占整個明代總量的62.5%。雖然17世紀前40年中亦修成存世方志8部,但其中一半均系私纂之常熟縣志,這個時期蘇州全府的方志修纂顯然已經進入低潮期。
明代蘇州府縣志書整體續(xù)修的間隔期,以昆山、常熟為短,嘉定、太倉次之,崇明、吳江再次之,而府志及吳縣、長洲縣志續(xù)修間隔最長。以志書刻訖(未刻以纂訖)作為修成標志,據(jù)以考察明代蘇州府并各縣志書的修纂間隔,吳縣志、府志、崇明縣志、吳江縣志均為二修,分別間隔133年、128年、100年、73年;昆山縣、嘉定縣、太倉州志書均歷三修,各自間隔35和38年、48和58年、48和94年;長洲縣志雖曰二修,期間僅隔22年,但維持前志框架不改,僅僅增補了10卷《藝文志》;常熟縣的情況比較特殊,16世紀前期的36年間先后修成2部方志,17世紀的前40年里陸續(xù)纂成4部縣志。
綜上所述,蘇州地區(qū)的府志與州縣志修纂一直呈現(xiàn)出非均質的形態(tài)格局,也都經歷了南宋時期的持續(xù)發(fā)展、入元之后的停滯不前以及明代中期的增長高峰。但在五百多年的漫長歷史中,能夠使自己的名字與存世29部方志之書寫人產生直接或間接聯(lián)系的蘇州士紳,終不過寥寥數(shù)十。書寫蘇州地區(qū)的方志,尤其是書寫明代蘇州府志,僅僅屬于極少數(shù)兼具資質與時機之輩,不啻為區(qū)域社會中的一項文化權力。
經由上文分析,可知《姑蘇志》修成之時,吳江、昆山、常熟、太倉四縣(州)志俱已修竣,且正處于清代以前蘇州地區(qū)方志修纂高峰的初期。主修王鏊、同修杜啟的兩篇序文勾勒了這部明代蘇州唯一官修府志的大致修纂經過,不過,要盡可能全面地了解修纂過程及組織背后的更多情況,就不宜將視線局限在弘治、正德之際,有必要在明代方志修纂的整體格局中進行定位和思考。
首先,原任吳縣教諭盧熊私輯的《蘇州府志》,于洪武十二年由知府湯德督刻完成,此后一百多年里都沒有新志修成,但來自朝廷和鄰近諸府的壓力,使這一時期的幾任蘇州知府不能不考慮將修纂府志的事宜提上日程。
來自明廷的修志需求,在編修一統(tǒng)志的景泰后期比較突出。杜啟在《姑蘇志后序》中將明代蘇州府官修方志的起始追溯到景泰后期,提到“前守隴西汪公嘗有意焉,而淵孝先君實董其事,后不果成”①(明)杜啟:《姑蘇志后序》,正德《姑蘇志》,正德刻嘉靖續(xù)修本,《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14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0年,第1010頁。?!半]西汪公”指景泰四年(1453)至五年間擔任蘇州知府的汪滸,“淵孝先君”則是杜啟父親杜瓊。景泰五年七月,代宗命“纂修天下地理志,禮部奏遣進士王重等二十九員,分行各布政司并南北直隸府州縣,采錄事跡”②《明英宗實錄》卷243,景泰五年秋七月庚申,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5285頁。,莫旦以縣學生的身份參與了吳江縣為此專設的編修班子,從他在三十多年后的追述中可以知道,縣志稿當年編訖后即匯總于府③(明)莫旦:《吳江志序》,弘治《吳江縣志》,《中國史學叢書三編》第44冊,臺北:學生書局,1987年,第7~8頁。。可見編修府志對汪滸而言實在是一項帶有指令性的要務,但這段原委在王鏊所作的序文中并未體現(xiàn),比較合理的解釋應該是汪滸在景泰六年初即卒于知府任上,留給他和杜瓊的時間太短而不及組織、開展修志的具體事宜。
同時,如果我們將蘇州地區(qū)鄰近幾個府的府志修纂情況聯(lián)系起來,就能夠明白:成化、弘治時期三任蘇州知府丘霽、史簡、曹鳳先后聘員修纂府志的時間,并不是隨意擇定的結果。成化十一年(1475)修竣的《杭州府志》,修纂時間大致與丘霽聘請劉昌、李應禎、陳頎編纂《姑蘇郡邑志》同期,但后者因丘霽離任而未能克終。9年后,明代常州府第三部府志即《重修毗陵志》刻竣。在史簡和曹鳳的任期內,嘉興、徽州的新府志分別成功修訖。即使并非全然出自爭取政績的現(xiàn)實考慮,也不可否認鄰近各府府志的次第問世,對蘇州知府而言絕非可以忽視的存在與反差。
其次,編修、校對尤其是刻印環(huán)節(jié)能否在主持修志之知府的任期內全部完成,是決定修志活動成敗的關鍵,正德《姑蘇志》避免了成化《姑蘇郡邑志》“將成亦廢”④(明)杜啟:《姑蘇志后序》,正德《姑蘇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14冊,第1010頁。的命運,正在于這部志書在擔任提調的知府林世遠卒官以前,已然稿成并刻訖。
《姑蘇志》于弘治十八年(1505)七月正式開局編修,地點大致是位于府城西北隅禪興寺橋西的文正書院⑤(明)俞弁《逸老堂詩話》卷下:“弘治乙丑,王文恪公濟之丁內憂,郡守林公世遠延文恪修郡志,時館于西城書院?!?《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9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54頁)據(jù)《姑蘇志》卷24《學?!匪d,其時書院唯存文正、鶴山,兩書院均位于府治西隅,但南宮坊內的鶴山書院向為應天巡撫行署,故修志館應設于文正書院內。。至次年即正德元年二月王鏊撰寫序文、即將赴京任職的時候,全志初稿據(jù)信已經草成,校對、入梓的工作在緊接其后的兩個月中完成。在8個月的時間里完成60卷府志的書寫,盡管并非聞所未聞的快速度⑥如63卷的成化《杭州府志》于十一年二月開修,至當年十月修成。見(明)夏時正成化《杭州府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75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3頁。,但確實是保證府志在正德元年初即進入??屉A段的前提。
王鏊將正德《姑蘇志》的修纂過程描述為“歷三十余年,更六七郡守而卒成于(林)侯”⑦(明)王鏊:《重修姑蘇志序》,正德《姑蘇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11冊,第6頁。,可見他自奉成化十年修而未成的《姑蘇郡邑志》為始,將弘治三年至十五年間相繼出守蘇州的史簡、曹鳳聘請張習、都穆以及吳寬編纂府志的過程視作中間階段,真正開局修纂的8個多月已經是水到渠成的完成階段了。這種認識反映出府志修纂具有連續(xù)與傳承性,后人不能將前輩未竟之功視若徒勞。因為《姑蘇志》的書寫能以8個月時間完成,顯然是建立在前期已經完成的“吳先生未完本、張本、都本”的基礎之上,同時,就連自負甚高的同修者之一祝允明也不得不承認:在校刻過程中“眾以郡公考績期迫,相趣入刻,雖曰隨刻隨校,專責有人,而要之人情散解,又坐圖籍單寡,日力拘局,不免漫浪作事”⑧(明)祝允明:《上閣老座主太原相公書》,《懷星堂集》卷12,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24頁。的現(xiàn)象并非罕見。
再者,《姑蘇志》的修纂組織延續(xù)了成化十年《姑蘇郡邑志》的模式,即由知府指定一位居鄉(xiāng)顯宦領銜,復“聘高年、延俊彥”數(shù)人共同組成集體修志班子。這九位被選中和認定的府志書寫者無一例外都是吳、長洲二縣的文學之士。茲將九人與修志活動有關的簡況制成表2。
表2 正德《姑蘇志》修纂者簡況一覽表
成化十年,知府丘霽所聘《姑蘇郡邑志》的九人寫作班子包括劉昌、李應禎、陳頎、杜瓊、陳寬、施文顯、陳璚、賀甫、周京(庚),與之比較,《姑蘇志》的九位書寫者在縣域、功名仕宦結構方面明顯改變。一方面,吳、長洲二縣士紳的比例由5∶4轉為3∶6,考慮到杜啟在館參編時間不超過5個月①(明)杜啟:《姑蘇志后序》,正德《姑蘇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14冊,第1011頁。,實際承擔起絕大部分書寫工作的幾乎都是長洲士子,這或許能夠成為解釋明代長洲縣志僅于隆慶后期修成的一個深層次的潛因。另一方面,雖然兩個寫作班子中都有5名成員具有舉人以上科舉功名,但進士與舉人的比例由1∶4擴大到3∶2,領銜者的時任官職也由從三品的廣東左參政提高為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說明30年來,功名仕宦等資質在決定蘇州府志書寫者方面的權重在逐步加大。
不過,作為府志領銜者的合適人選,長期居鄉(xiāng)的通籍官員大致不出丁憂、致仕兩途,畢竟人數(shù)有限,且各人意愿不一,以是知府可選擇項實際并不太多。而對充任纂志主力的多位同修而言,舉人功名固然可以證明自己才堪任委,但在更多情況下能夠幫助他們進入府志書寫者行列的,除去本人貫屬倚縣的有利條件②弘治一朝,吳江、常熟、太倉、昆山四縣(州)志成書早于《姑蘇志》,但主修上述四志的莫旦、桑瑜、桑悅、顧潛均未與修府志,盡管從修志經驗、功名仕歷等方面衡量,他們實較《姑蘇志》的絕大多數(shù)同修者擁有更明顯的優(yōu)勢。,顯然還包括其家族成員在蘇州士林中的影響力。吳寬與文林兩度同年,他在居鄉(xiāng)守制期間“悉以古文法”授從游的文壁(徵明),“且為延譽于公卿間”③(明)文嘉:《先君行略》,文徵明:《甫田集》卷36《附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3冊,第294頁。。王鏊為弘治五年祝允明發(fā)解應天鄉(xiāng)試時的座師,后者和杜啟與成化間參修府志的杜瓊、李應禎分別具有父子和翁婿關系。此外,浦應祥、蔡羽的家族成員中亦不乏以文名著稱者,浦應祥從叔浦正為成化間吳縣貢生④正德《姑蘇志》卷6,《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11冊,第595頁。,“文雅秀出之士也”⑤(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校注》卷1,屠友祥校注,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1年,第70頁。,父子兩代接續(xù)編輯《太湖志》《太湖續(xù)編》的蔡昇和蔡洋,即為蔡羽之祖、叔。而“少從杜瓊游”⑥乾隆《江南通志》卷165《人物志·文苑一》,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11冊,第740頁。以及“祝枝山門人”⑦(明)丁元薦:《西山日記》卷上《延攬》,《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72冊,第294頁。的經歷,必定也為朱存理和邢參在蘇州士林中擴大了知名度。
是怎樣的一種內在驅動力,使得30年間的四位知府持續(xù)推動《姑蘇志》的修纂?又是怎樣的初衷與意愿,使得吳寬、王鏊等九人為書寫這部府志貢獻智識與才力?換言之,《姑蘇志》對它的提調人和書寫者意味著什么?
第一,作為一部官修府志,《姑蘇志》既是體現(xiàn)明代蘇州府行政意志的資治與教化工具,也是保存明前期蘇州社會歷史的公共平臺,于公而論,修纂府志是知府綜理府政的現(xiàn)實需求,亦為在地士紳紹續(xù)鄉(xiāng)邦文獻的自覺意識。
《姑蘇志》雖修成于林世遠的知府任期,但他本人對志書修纂的意義抱以何種主張,志中并無文字記錄,不過我們可以借助宋濂和丘霽的觀點進行大致的推斷。洪武十二年四月,宋濂應盧熊之請為其所輯之府志作序,明確表示對“后之人覽此書,治身居官,取前人之成憲以為法,將見道德興而習俗美,句吳之區(qū)與鄒魯無異矣,則是書之為教不亦大哉”①(明)宋濂:《蘇州府志序》,洪武《蘇州府志》,《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432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第5頁。的前景抱有期待。成化十年正月,劉昌記錄下知府丘霽在延請他修纂府志時所表述的目的:“欲考求遺禮,訂正古樂,以隆時祀,以表彰鄉(xiāng)賢、齊整風俗,此必有所師資。而名物遺矩載于前志,多散逸闕漏,無所稽裁補而輯之。”②(明)劉昌:《姑蘇郡邑志序》,正德《姑蘇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11冊,第17~18頁。
相較于知府基于治政之需的切近考慮,蘇州士紳對續(xù)纂府志的意圖顯然體現(xiàn)了一種眼光更為長遠的存史之念,反映出他們自居為地方歷史書寫者的代言心態(tài)。按照宋濂的說法,盧熊在明初以一己之力纂輯府志,是出于“閔前志之乖紛,以為茍不合而一之,恐不足示來者”③(明)宋濂:《蘇州府志序》,洪武《蘇州府志》,第2頁。的擔憂。無獨有偶,王鏊也深以洪武以來“國家百三十年,人物文章、制度因革損益,尚皆缺焉,識者病之”④(明)王鏊:《重修姑蘇志序》,正德《姑蘇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11冊,第3頁。為憾,這是促使他在初次謝絕之后最終接受林世遠邀請擔綱《姑蘇志》編纂之任的原因。
第二,府州縣志的內容偏重自南宋以降逐漸由地理名物轉向人物文章,在相當程度上成為國史的地方版,這是方志書寫活動與地方社會文化權力產生關聯(lián)的結構性契機⑤潘晟:《南宋州郡志:地方官、士人、縉紳的政治與文化舞臺》,《史學史研究》2009年第4期。。于私而論,無論是提調修志事宜的主官還是書寫具體內容的寫作班子成員,都具有在公共事務中落實個人利益的便利,在宗族勢力強大的地區(qū),縣志修纂甚至有出現(xiàn)族譜化的可能⑥李曉方:《地方縣志的族譜化:以明清瑞金縣志為考察中心》,《史林》2013年第5期。。不過從《姑蘇志》的相關情形看來,明中期蘇州府志編修過程中化私為公的程度有限。
就明代蘇州知府而言,出于彰顯個人的目的而通過主修府志以獲得更多的在地聲名⑦李曉方對明清時期瑞金縣志的研究顯示,任內曾主修縣志的知縣獲評名宦的概率(70%)遠高于平均概率(22%),見氏著《縣志編纂與地方社會:明清〈瑞金縣志〉研究》,第115頁。,這樣的動機即使存在過,事實上也從未達到過。乾隆、同治《蘇州府志》所表彰的前朝知府,唯有曹鳳在任內曾有修志之舉,但他本人在蘇州士林中享有令譽,官聲亦佳,入祀名宦祠自不恃此。與之形成對照的是,丘霽雖汲汲于修志事務,卻并未獲評名宦,也沒有阻止《姑蘇志》的書寫者徑直記錄其并不名譽的卸任原因。另一方面,通過聘請吳寬、王鏊主修府志而獲得向對方輸送利益的管道,以便為自己的仕進爭取中央吏部高官的支持,這是一種符合權力分析邏輯的可能,但缺乏事實的支持。
相較而言,身為在地人士的書寫者有著更多的可能和意愿,采用逝入傳記、生收詩文的方式,對自己家族成員予以傾斜式的關照。主修吳寬在卒官一年半后傳入《名臣》、銘錄《冢墓》,其題山詠水、敘興述建、記游抒懷之作廣布各卷之中,頻度之密,無人出其之右。如果說他在《姑蘇志》中得此特別彰顯,尚可歸因于科舉和仕宦兩方面所取得的成功一時無兩,那么監(jiān)生出身、生前最高官階僅為光化縣令的王琬,能夠與陳祚、吳寬、徐有貞一般在《冢墓》卷中附錄完整的墓文,無疑應歸功于其次子王鏊繼吳寬之后主導了府志的修纂,盡管除去一詩一記的存目和解元、會元坊的題名,王鏊本人已在全志中極其小心地進行了最大限度的回避。此外,同修之中,蔡羽、文徵明與邢參各有一至三首不等的詩作收入《寺觀》卷附于所詠寺庵條下,杜啟、浦應祥、祝允明以自身功名憑借坊名留痕于志。
第三,對于方志書寫者而言,留名一方青史與獲取地方名望固然是比較直接和顯性的積極影響,但這些利處的獲得,是以本人及其家族在蘇州士林的聲望為前提的,毋寧說通過修志的方式而對他們已然擁有的文化權力進行了承認。如果我們將視線投向志書內容本身,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體現(xiàn)了書寫者群體的某些共同主張與傾向,使得《姑蘇志》成為反映明代中期蘇州社會風氣和士林價值訴求的表達樣本。
一方面,以王鏊領銜的府志書寫班子,顯然對蘇州社會多奢少儉的社會風氣不以為然,有感于“奢侈之習未能盡革”的現(xiàn)實,明確呼吁“在位長民者有以化導之”①正德《姑蘇志》卷13《風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11冊,第896頁。??梢姾槲鋾r期“尊卑貴賤悉有定制,奢侈之習為之頓革”的“淳美”風俗,盡管在當時贏得獨立輯志的盧熊為之喝彩②洪武《蘇州府志》卷16《風俗》,第626頁。,但經過一百多年的經濟與社會發(fā)展,已經無法繼續(xù)維持。
另一方面,弘治時期一度盛行于吳中士林的“古文辭”運動,隨著主要倡導者如祝允明、文徵明、朱存理隨后躋身《姑蘇志》書寫者之列,他們當然不會忘記將明顯帶有個人追記性質的話語載入府志予以彰顯:“今后生晚學,文詞動師古昔而不梏于專經之陋。”③正德《姑蘇志》卷13《風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11冊,第895頁。不僅如此,“工(能)詩”、“博學”在《姑蘇志》中出現(xiàn)的頻率要數(shù)倍于南宋、明初的兩部府志,更不用說“古文詞”在蘇州府志中首次被作為衡量傳主文學成就的標尺之一④見正德《姑蘇志》卷52、卷53和卷54俞貞木等六人傳記。。這些顯隱不一的方式,的確能夠加深我們對于包括府志書寫者在內的明代中期相當部分蘇州士人好古尚博的印象。
第四,要客觀評價《姑蘇志》書寫者的目的與影響,還應當追問究竟誰將閱讀和使用這部府志?正德元年,《姑蘇志》纂成后即“刻于府庫”,34年之后,即嘉靖十八年(1539)四月“府庫被災,板毀”,兩年后時任知府王廷“復刻之,一依舊本,特增《歲貢》一表,專為翰林待詔文徵明也”⑤錢榖編:《吳都文粹續(xù)集》卷1《都邑書籍·姑蘇志后序》后附“識語”,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85冊,第16頁。。實際借舊板新鐫的契機而名忝于府志的,至少還包括正德、嘉靖前期繼林世遠之后出守蘇州的16位知府。此外,《田賦》《稅課貢役》《學?!分T目也增補了嘉靖間的新況。可見,《姑蘇志》的書寫者、續(xù)寫者與閱讀者和使用者之間有著相當程度的重合,府志編修、刻印、保存以及更新的過程,實則是在一個比我們想象的更為封閉的自運行系統(tǒng)中完成的。
方志書寫與文化權力之間所具有的表里關系,是在兩宋以降方志修纂動力與組織之改變、性質與體例之定型過程中逐漸產生的,這種地域性的文化權力通常與同級地方政府正官的授權與認可相聯(lián)系,與方志修纂的周期性相結合,體現(xiàn)出地方社會文化權力網絡的多元與復雜。
明代蘇州府志的書寫權,自洪武以降例由吳、長洲二縣居鄉(xiāng)士紳內兼具資質與時機之輩所掌握,除杜瓊、杜啟父子以外,不曾有同一家族成員連續(xù)獲得的情形。但自成化以至弘治,異姓書寫者之間顯然越來越經常地存在由婚姻、科舉、交游等途徑結成的多重關系,體現(xiàn)出國家和地方社會在形塑明代中后期蘇州城市社會文化權力結構方面分別發(fā)揮著自己的影響。
《姑蘇志》的提調人與書寫者雖然具有化私為公的心理訴求與便利條件,也的確出現(xiàn)了一些明顯的傾斜式關照,但從整體而言,程度相當有限。明代前期蘇州地區(qū)的科舉雖盛,名宦亦眾,但并未出現(xiàn)朝向特定宗族集中的單維態(tài)勢,而是在宗親、姻屬、師隨與業(yè)從等多種方式交織下形成錯綜復雜的權力網絡。認識到這一層,我們就能夠理解《姑蘇志》所呈現(xiàn)出的歷史,是與其書寫者對自己時代和歷史的理解聯(lián)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