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傳、鄭箋對《詩經(jīng)》中“鳥”意象的訓(xùn)釋及其詩學(xué)影響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194(2015)05-0063-07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5．007

［收稿日期］2015－02－01

［作者簡介］楊濱(1964－　)，男，山西臨汾人，文學(xué)博士，煙臺大學(xué)國際教育交流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國文化研究。

《詩經(jīng)》中的名物可謂品類繁多，而其中有關(guān)動植物的名目最為豐富。有人統(tǒng)計，《詩經(jīng)》中直接涉及草木蟲魚鳥獸的就有250篇，占整個詩篇的82%;而以草木蟲鳥為篇名的就有110篇，占整個詩篇的三分之一。 ①又據(jù)余家驥的統(tǒng)計:“在《詩經(jīng)》中，有草名一百零五條，木名七十五條，鳥名三十九條，獸名六十七條，蟲名二十九條，魚名二十條，共計三百三十五條?！?②因此，在后世《詩經(jīng)》的傳注類著作中，對作品中各種名物的訓(xùn)詁就成為詮釋詩歌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作于兩漢時期的毛傳、鄭箋，對《詩經(jīng)》中名物所做的訓(xùn)詁無疑具有奠基的意義。在毛傳、鄭箋對《詩經(jīng)》動植物的訓(xùn)詁中，有關(guān)“鳥”的訓(xùn)釋有六十四處之多;它們不僅辨明了《詩經(jīng)》中各種“鳥”的名實，有些還指明其修辭的功能及其所具有的主題意義。這些對《詩經(jīng)》“鳥”意象的訓(xùn)釋，對后世傳統(tǒng)詩學(xué)中有關(guān)“鳥”的意象、主題等的創(chuàng)作思想都產(chǎn)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因此，研究這一問題，無疑具有探源和發(fā)微的意義。

一、毛傳、鄭箋對“鳥”意象的“傳”和“箋”

“毛傳”是對《毛詩詁訓(xùn)傳》的簡稱。孔穎達《毛詩正義》說:“詁者，古也;古今異言，通之使人知也。訓(xùn)者，道也;道物之貌以告人也?！辈⒁稜栄判蚱氛f:“釋詁，釋言，通古今之字，古與今異言也。釋訓(xùn)，言形貌也?！?①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雜考各說(一)》中說:“毛公傳《詩》多古文，其釋《詩》實兼詁、訓(xùn)、傳三體，故名其書為《詁訓(xùn)傳》?！辈⑴e例說明:“嘗即《關(guān)雎》一詩言之:如‘窈窕，幽閑也’，‘淑，善;逑，匹也’之類，詁之體也。‘關(guān)關(guān)，和聲也’之類，訓(xùn)之體也。若‘夫婦有別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則傳之體也?！?②鄭玄作箋，以尊毛為主，又汲取三家詩說，對毛傳未明之處作了很多補充和訂正。但在體例上仍依毛傳，通其名實，道其形貌，辨其修辭，明其義理。

毛傳、鄭箋對《詩經(jīng)》中“鳥”的訓(xùn)釋亦多遵循這一基本模式。

首先，是以對詞義的詁訓(xùn)，辨明“鳥”的類屬和特征。1．單純釋名。如:《周南·葛覃》之“黃鳥，摶黍也?！薄肚仫L(fēng)·晨風(fēng)》之“晨風(fēng)，鸇也?！薄缎⊙拧に哪怠分谤x，夫不也”等。2．釋名后，再述其形貌、特征。如:《召南·鵲巢》之“鳩，鸤鳩、秸鞠也。鸤鳩不自為巢，居鵲之成巢?！薄囤L(fēng)·燕燕于飛》之“燕燕，鳦也。燕之于飛，必差池其羽”等。3．單以其物性特征為訓(xùn)。如:《曹風(fēng)·候人》之“鵜，洿澤鳥也?！薄缎⊙拧つ嫌屑昔~》之“鵻，一宿之鳥。”《小雅·鴛鴦》之“鴛鴦，匹鳥也”等。這種詁訓(xùn)的方法，在辨明“鳥”的名實、解決基本詞義等方面，是有其客觀性的;且其所釋內(nèi)容大多與所訓(xùn)鳥類的自然物性有關(guān)。這也是由詩歌文本的創(chuàng)作實際所決定的。

其次，是以比興之喻，指明詩中“鳥”意象的修辭功能。對《詩經(jīng)》賦、比、興作出理論概括，蓋始于鄭玄。孔穎達《詩經(jīng)正義·毛詩序疏》引鄭玄注曰:“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薄氨?，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薄芭d，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③但在毛傳、鄭箋中未見明確定義。

毛傳雖“獨標興體”，但對詩中“鳥”的訓(xùn)釋，已有幾處以比喻解說興辭之例。如:《周南·關(guān)雎》首章:“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毛傳］興也。關(guān)關(guān)，和聲也。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別?！箦f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雎鳩之有別焉?！薄囤L(fēng)·匏有苦葉》二章:“濟盈不濡軌、雉鳴求起牡。［毛傳］濡，漬也。由辀以上為軌。違禮義不由其道，猶雉鳴而求其牡矣。飛曰雌雄，走曰牝牡?！薄肚仫L(fēng)·晨風(fēng)》首章:“鴥彼晨風(fēng)、郁彼北林。［毛傳］興也。鴥，疾飛貌。晨風(fēng)，鸇也。郁，集也。北林，林名也。先君招賢人，賢人往之，駛疾如晨風(fēng)之飛入北林?！薄缎⊙拧S鳥》首章:“黃鳥黃鳥，無集于谷，無啄我粟。［毛傳］興也。黃鳥宜集木啄粟者，喻天下室家不以其道而相去，是失其性?！?/p>

如例所示，毛傳用“若”、“猶”、“如”、“喻”等喻詞，說明了這些“鳥”意象與詩意之間的比興修辭關(guān)系。正如清代陳奐《詩毛氏傳疏·葛藟》所言:“曰‘若’曰‘如’曰‘喻’曰‘猶’，皆比也，《傳》則皆曰興。比者，比方于物。興者，托事于物。作詩者之意，先以托事于物，繼乃比方于物，蓋言興而比已寓焉矣。” ④

如果說毛傳以喻說興還只是極少的十余例，那么，鄭箋則幾乎將毛傳所標之興辭全部按比喻加以訓(xùn)解，因而也確立了其以興為喻的解詩范式。請看示例如下:《邶風(fēng)·雄雉》首章:“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毛傳］興也。雄雉見雌雉，飛而鼓其翼泄泄然。［鄭箋］興者，喻宣公整其衣服而起，奮訊其形貌，志在婦人而已，不恤國之政事。”《鄭風(fēng)·風(fēng)雨》首章:“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毛傳］興也。風(fēng)且雨，凄凄然，雞猶守時而鳴，喈喈然。［鄭箋］興者，喻君子雖居亂世，不變改其節(jié)度?！薄短骑L(fēng)·鴇栩》首章:“肅肅鴇羽、集于苞栩。［毛傳］興也。肅肅，鴇羽聲也。集，止。苞，稹，栩、杼也。鴇之性不樹止。［鄭箋］興者，喻君子當(dāng)居平安之處。今下從征役，其為?？啵瑛d之樹止然。”可見，毛、鄭所言“鳥”的比興之義，既建立在“鳥”的基本物性的基礎(chǔ)之上，但又不局限于此。它們是與毛、鄭對每首詩歌主題的規(guī)定緊密相關(guān)，因此，也就常常超越“鳥”的自然性，而成為傳達儒家詩教觀念的媒介。

再次，是以美刺為綱，賦予“鳥”意象以詩教內(nèi)涵。毛傳、鄭箋在對詩意的解說上都遵循漢代儒家詩教的傳統(tǒng)，將《詩經(jīng)》作品與政治、道德的教化相結(jié)合，所謂“風(fēng)以動之，教以化之”，“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詩序》);并以此對《詩經(jīng)》作品做出價值功能的評判，分為美刺兩類。朱自清先生說:“《詩序》主要的意念是美刺，《風(fēng)》、《雅》各篇序中明言‘美’的二十八，明言‘刺’的一百二十九，兩共一百五十七，占《風(fēng)》、《雅》詩全數(shù)百分之五十九強?！?①《毛詩》中的《序》是對詩旨的題解，決定著傳文對詩意詁訓(xùn)的方向。因此，毛傳、鄭箋對詩中“鳥”意象的訓(xùn)解，亦多切合《序》文或美或刺的題旨。

如上例的《邶風(fēng)·雄雉》就是一首“刺”詩。毛傳訓(xùn)“雄雉”說:“雄雉見雌雉，飛而鼓其翼泄泄然?！比绻豢础缎颉匪浴按绦l(wèi)宣公也。淫亂不恤國事，軍旅數(shù)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曠。國人患之，而作是詩”，我們很難想到，“雄雉”的鼓翼而飛，所指是衛(wèi)宣公，而不只是“雄雉”鳥性的自然表現(xiàn)。因此，鄭箋將此句釋為“喻宣公整其衣服而起，奮訊其形貌，志在婦人而已，不恤國之政事”，是正合《序》意而作出的合理引申。當(dāng)然，所謂“合理”，是指符合毛公將此詩附會歷史而引申出來的政教之理。至于是否符合詩歌創(chuàng)作者的本意，或者說是否符合以“雄雉”意象作為詩章起興的詩的本意，就另當(dāng)別論了。

再如《豳風(fēng)·東山》，是一首“美”詩?！缎颉氛f:“周公東征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詩也。一章言其完也，二章言其思也，三章言其室家之望汝也，四章樂男女之得及時也。君子之于人，序其情而閔其勞，所以說之，說以使民，民忘其死，其為《東山》乎?”此詩的三、四兩章都有以“鳥”為比興的詩句。三章云:“鸛鳴于垤、婦嘆于室?！泵珎鹘忉尀椤佰?，蟻冢也。將陰雨則穴處先知之矣。鸛好水，長鳴而喜也”，顯然是與《序》所確定的“美”的題旨相吻合。一個“喜”字，用以摹畫室家之婦預(yù)感征夫歸來的喜悅。然而，面對詩中“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钡陌@，鄭玄似乎并不認同毛公的“喜”感，而將此句箋為:“鸛，水鳥也，將陰雨則鳴。行者于陰雨猶苦，婦念之則嘆于室也?！逼湟运紜D的悲苦嘆息為訓(xùn)，也更加貼合歌者的感情。但是，對四章“倉庚于飛、熠耀其羽”的箋注，鄭玄還是回到“美”詩的概念之下，箋為“倉庚仲春而鳴，嫁娶之候也。熠耀其羽，羽鮮明也。歸士始行之時，新合婚禮。今還，故極序其情以樂之”，一派其樂融融了。對于此詩的主題，《齊詩》的看法就與《毛詩》不同?！啊洱R說》曰:東山拯亂，處婦思夫。勞我君子，役無休止。又曰:東山辭家，處婦思夫。伊威盈室，長股贏戶。嘆我君子，役日未已?！?②顯然，《齊詩》認為這是一首“處婦思夫”之作，其抒情的基調(diào)是“悲”而不是“喜”。如果依此為序，那么對詩中“鳥”意象的訓(xùn)釋也定會與毛、鄭不同。

二、毛傳、鄭箋對“鳥”意象訓(xùn)詁的選擇性特征

黃侃的《訓(xùn)詁學(xué)講詞》提出:“小學(xué)之訓(xùn)詁貴圓，而經(jīng)學(xué)之訓(xùn)詁貴專?！痹S嘉璐先生解釋說:“所謂圓，就是講究字詞的基本義、概括義，……所謂專，即隨文而釋，是……該字詞在此處的具體義。” ①其實，經(jīng)學(xué)訓(xùn)詁之“?！保恢皇请S文而釋的具體義，還應(yīng)包括貫穿其中的儒家政教倫理的觀念義。正是由于有這樣的觀念義，故而造成在毛傳、鄭箋對《詩經(jīng)》“鳥”意象的訓(xùn)詁中，具有因題旨而訓(xùn)釋、隨題旨而變化的選擇性特征，并且也造成了毛、鄭對詩中“鳥”意象的訓(xùn)詁存在諸多不相統(tǒng)一的情況。

1．毛傳、鄭箋對詩中的“鳥”意象所做的選擇性訓(xùn)釋，與“鳥”的自然屬性有不相一致之處。正如前文所言，毛、鄭對詩中“鳥”性的訓(xùn)釋，雖都是因題而訓(xùn)，但大多是與所訓(xùn)鳥類的自然物性有關(guān)。然而，由于先立美刺的序例，在對“鳥”意象的訓(xùn)釋中也會有為了迎合詩的題旨而以假托或編造鳥性來訓(xùn)釋詩意的情況。

我們以著名的《周南·關(guān)雎》為例。毛傳:“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別?！编嵐{:“摯之言至也。謂王雎之鳥，雄雌情意至，然而有別?！泵?、鄭之所以如此解釋，是與《詩序》所確定的詩旨相關(guān)。毛公認為此詩是詠“后妃之德”的，而所謂“后妃之德”即其所概括的:“愛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p>

“雎鳩”作為一鳥名，《爾雅》釋為:“雎鳩，王雎也。”郭注:“雕類，今江東呼之為鶚，好在江渚山邊，食魚?！?②《說文解字》:“白鷢，王雎也?！薄肚萁?jīng)》:“王雎，魚鷹也，亦曰白鷖，亦曰白鷢。”而李時珍《本草綱目》中的解說則更為全面:“鶚。［釋名］魚鷹(禽經(jīng))、雕雞(詩疏)、雎鳩(周南)、王雎、沸波(淮南子)、下窟烏。［時珍曰］鶚狀可愕，故謂之鶚。其視雎健，故謂之雎。能入穴取食，故謂之下窟烏。翱翔水上，扇魚令出，故謂沸波?！肚萁?jīng)》云:‘王雎，魚鷹也。尾上白者名白鷢’?！?③從這一段記述可以看出，“雎鳩”作為一種生長于江渚的水鳥，其天然習(xí)性是多方面的，與所謂后妃之德并無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

然而，由于毛、鄭將“摯而有別”的主題義賦予了“雎鳩”，在他們的引領(lǐng)下，后世注詩者不斷以“雎鳩”的“摯而有別”之性引申出對后妃之德的層層比附。至朱熹《詩集傳》更生發(fā)出“雎鳩”具有“生有定耦而不相亂，耦常并游而不相狎”的離奇鳥性。

歐陽修在其《詩本義》中已對此存有疑義:“先儒辨雎鳩者甚眾，皆不離于水鳥，惟毛公得之，曰:鳥‘摯而有別’，謂水上之鳥，捕魚而食，鳥之猛摯者也。鄭氏轉(zhuǎn)釋‘摯’為‘至’，謂雌雄情意至者，非也。鳥獸雌雄皆有情意，孰知雎鳩之情獨至也哉?；蛟?‘詩人本述后妃淑善之德，反以猛摯之物比之，豈不戾哉?’對曰:‘不取其摯，取其別也?！?④

2．由于毛、鄭對“鳥”意象的訓(xùn)釋往往隨題旨不同而變化，也造成同一種“鳥”在不同詩篇中的意象特征不相一致。如《唐風(fēng)·鸤鳩》，《序》曰:“刺不壹也。在位無君子，用心之不壹也?！笔渍?“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毛傳］興也。鸤鳩，秸鞠也。鸤鳩之養(yǎng)其子，朝從上下，莫從下上，平均如一。言執(zhí)義一則用心固。［鄭箋］興者，喻人君之德當(dāng)均一于下也，以刺今在位之人不如鸤鳩淑善?！丙\鳩，即大杜鵑，俗稱布谷、郭公、獲谷等。這種鳥不會建巢，而將卵產(chǎn)于灰喜鵲、大葦鶯、伯勞等鳥的巢中，由其他鳥代孵代育?！墩倌稀o巢》所描述的正是這一情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對于此句傳曰:“興也。鳩，鸤鳩、秸鞠也。鸤鳩不自為巢，居鵲之成巢?！倍谄鋵Α尔\鳩》的傳箋中，為了“刺”不壹其德的國君，卻將其訓(xùn)為善養(yǎng)其子的模范了。這不僅與《召南·鵲巢》的訓(xùn)釋不統(tǒng)一，也有違于“鸤鳩”的自然屬性。

3．毛、鄭的隨題而釋也造成同一種“鳥”在詩中的意象功能不統(tǒng)一。即毛、鄭會賦予同樣的“鳥”意象各不相同的比興含義。《詩經(jīng)》中以寫“雞鳴”開篇的詩共有三首，即《鄭風(fēng)·女曰雞鳴》、《鄭風(fēng)·風(fēng)雨》和《齊風(fēng)·雞鳴》。但由于《詩序》所定的題旨各不相同，所以，傳箋中對各篇中“雞鳴”的比興之義的訓(xùn)釋也大相徑庭。《鄭風(fēng)·女曰雞鳴》毛序:“女曰雞鳴，刺不說德也。陳古義以刺今不說德而好色也?！笔渍?“女曰雞鳴、士曰昧旦。［毛傳］無。［鄭箋］此夫婦相警覺以夙興，言不留色也?！薄多嶏L(fēng)·風(fēng)雨》毛序:“風(fēng)雨，思君子也。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首章:“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毛傳］興也。風(fēng)且雨，凄凄然，雞猶守時而鳴，喈喈然。［鄭箋］興者，喻君子雖居亂世，不變改其節(jié)度。”《齊風(fēng)·雞鳴》毛序:“雞鳴，思賢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陳賢妃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笔渍?“雞既鳴矣、朝既盈矣。［毛傳］雞鳴而夫人作，朝盈而君作。［鄭箋］雞鳴、朝盈，夫人也、君也，可以起之常禮?！?/p>

總之，毛傳、鄭箋雖然以“鳥”的自然屬性為訓(xùn)詁的基礎(chǔ)，實質(zhì)上卻是與其儒家政教倫理的思想相統(tǒng)一。而以道德禮義為訓(xùn)釋的理據(jù)，也致使毛、鄭為了符合其主觀要求，對一些“鳥”意象作出選擇性的訓(xùn)釋。

三、對后世的詩學(xué)影響

毛傳、鄭箋對《詩經(jīng)》中“鳥”意象所作的這種以美刺比興為主的經(jīng)學(xué)式訓(xùn)詁，對后世的詩學(xué)影響是多方面的。首先，毛、鄭所確立的“鳥”意象與詩意之間的比興關(guān)聯(lián)，成為后世詠鳥詩的常常采用的比興創(chuàng)作模式。自然界的動植物本來與人類創(chuàng)作的詩歌并無必然的意義關(guān)聯(lián)?！对娊?jīng)》所匯集的周人的歌詩中，采用以自然物象起興的創(chuàng)作手法，并非都具有道德倫理的意味。有些詩中的自然物象與詩意的關(guān)系至今也還是難解的文化之謎。然而，通過毛傳和鄭箋的訓(xùn)釋，在自然物象與詩意之間明確建立起美刺比興的意義關(guān)聯(lián)，從而也奠定了儒家對《詩經(jīng)》經(jīng)學(xué)闡釋的典范。這種經(jīng)學(xué)闡釋涵蓋了《詩經(jīng)》中所有鳥獸草木，也可以說，是毛、鄭賦予了這些鳥獸草木以美刺比興的含義和功能。這也與儒家的“詩言志”(《尚書》)、“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樂記》)的詩學(xué)觀相統(tǒng)一。擴大而言之，儒家經(jīng)學(xué)家這種對詩歌中物事與人情關(guān)系的價值取向，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古典詩歌觸物興情、托物言志等詩歌創(chuàng)作和鑒賞理論傳統(tǒng)。

其次，毛傳、鄭箋對《詩經(jīng)》中一些“鳥”意象的比興闡釋，發(fā)展成為后世詠鳥詩常見的創(chuàng)作主題。如毛、鄭將《小雅·鶴鳴》中“鶴鳴九皋”之句訓(xùn)為比喻“身隱而名著”的賢者，從而奠定了“鶴”在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個特定的主題，即象征君子高潔的品格和卓立的精神。后世以此為主題而創(chuàng)作的詠鶴、寫鶴的詩不少，如唐代李遠的《失鶴》寫到:“秋風(fēng)吹卻九皋禽，一片閑云萬里心?！边@里的“九皋禽”就是指“鶴”，是對《詩經(jīng)》“鶴鳴九皋”的化用。白居易創(chuàng)作的組詩《池鶴八絕句》，以禽鳥對話的方式，贊美“鶴”卓爾不群的高貴品質(zhì)。如《鶴答雞》:“爾爭伉儷泥中斗，我整威儀松上棲。不可遣他天下眼，卻輕野鶴重家雞。”《鶴答鳶》:“無妨自是莫相非，清濁高低各有歸。鸞鶴群中彩云里，幾時曾見喘鳶飛?”可以說“鶴”自《詩經(jīng)》以后早已成為詩人以其“生成云水性，偶與鳳鸞群”(清代佟法?！对侜Q》)的品格贊美高隱情懷的主題象征物。

再如毛鄭對《大雅·卷阿》中“鳳凰”的解說。根據(jù)《毛序》的說法，《卷阿》是“召康公戒成王”的詩，以“言求賢用吉士也?！痹娭械谄哒?“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毛傳］鳳凰，靈鳥，仁瑞也。雄曰鳳，雌曰凰。翙翙，眾多也。［鄭箋］翙翙，羽聲也，亦眾鳥也。爰，于也。鳳凰往飛翙翙然。亦與眾鳥集于所止。眾鳥慕鳳凰而來，喻賢者所在，群士皆慕而往仕也。因時鳳凰至，故以喻焉。”余下三句“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也正符合鄭箋所作的訓(xùn)釋。這首詩的主題十分明確，即以“鳳凰”喻天子，眾鳥喻群士;因鳳凰來儀，故群賢畢至。而此詩的第九章:“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毛傳］梧桐，柔木也，山東曰朝陽。梧桐不生山崗，大平而后生朝陽。［鄭箋］鳳凰鳴于山脊之上者，居高視下，觀可集止，喻賢者待禮乃行，翔而后集。梧桐生者，猶明君出也，生于朝陽者，被溫仁之氣，亦君德也。鳳凰之性，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庇嘞露洹叭E菶萋萋、雝雝喈喈。［毛傳］梧桐盛也，鳳凰鳴也。臣竭其力則地極其化，天下和洽則鳳凰樂德。［鄭箋］菶菶、萋萋，喻君德盛也;雝雝、喈喈，喻民臣和協(xié)?！备瓿鰧Α傍P凰”之性、君王之德的贊美，以及天下和洽、君臣和協(xié)的主題。

其實，關(guān)于“鳳凰”，在毛鄭之前已有文獻記載。早在甲骨文中，“鳳是帝與王往來的使者” ①。《荀子》、《論語》等的相關(guān)論說也證明了“鳳為帝使”的說法。而在《莊子》、《楚辭》和出土文獻中還能看到南方楚地早已存在的崇鳳的信仰。至漢代，《說文》、《山海經(jīng)》等文獻中也有“鳳凰”為神鳥、“見則天下安寧”的傳說。因此，可以認為，毛、鄭對“鳳凰”的傳箋是在前人歷史積淀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儒家政教倫理所作的合乎禮義的解釋。但隨著《毛詩鄭箋》影響的擴大，逐漸確定為后世“鳳凰”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之一，即企望君主清明、天下安寧、群賢畢集、其樂融融。如韓愈《岐山下詩》中的“丹山五彩羽，其名為鳳凰。昔周有盛德，此鳥鳴高岡。和聲隨祥風(fēng)，窈窕相飄揚”;歐陽修的《詠鳳詩》:“南山有鳴鳳，其音和且清。鳴于有道國，出則天下平”。另外，在毛傳、鄭箋中還有以“止則相耦，飛則為雙”的“鴛鴦”喻“大平之時，交于萬物有道，取之以時”，以“鴻雁于飛，哀鳴嗷嗷”寫征夫“劬勞于野”的悲嘆等，也都成為后世常見的詩歌主題。

再次，毛、鄭以美刺解詩的原則，還影響到后世詠鳥詩對“鳥”意象的善惡選擇。王逸《楚辭章句》的《離騷經(jīng)序》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飄云霓，以為小人?！?②劉勰《文心雕龍·比興》也說:“《關(guān)雎》有別，故后妃方德;鸤鳩貞一，故夫人象義。義取其貞，無從于夷禽;德貴有別，不嫌于鷙鳥;明而未融，故發(fā)注而后見?！逍抛?，而三閭忠烈，依詩制騷，諷兼比興。” ③二人都認為屈騷繼承了《詩經(jīng)》的比興傳統(tǒng)，不僅以禽鳥等物象作為比興的材料，并且按照美刺的原則將用于比興的自然物象都分出了善惡的不同屬性。

事實上，毛鄭對《詩經(jīng)》中“鳥”的訓(xùn)詁也的確多按美刺比興之義來分別善惡。其所謂善鳥之喻，如:以“雎鳩”的“摯而有別”喻“后妃說樂君子之德”(《關(guān)雎》);以“黃鳥”的喈喈飛鳴“興女有才美之稱，達于遠方”(《葛覃》);以“雞”的守時而鳴“喻君子雖居亂世，不變改其節(jié)度”(《風(fēng)雨》);以“隼”的“飛乃至天”喻“士卒盡勇，能深攻入敵也”(《采芑》);以“鶴”的“鳴于九皋、聲聞于野”喻“賢者雖隱居，人咸知之”(《鶴鳴》);以“桑扈”的“飛而往來有文章”喻“君臣以禮法威儀升降于朝廷，則天下亦觀視而仰樂之”(《桑扈》);以“鳳凰”飛至、眾鳥集止喻“賢者所在，群士皆慕而往仕也”(《卷阿》);以“鷺”的振飛喻“杞宋之君，有潔白之德，來助祭于周之廟，得禮之宜也。其至止亦有此容，言威儀之善如鷺然”(《振鷺》);等等。

其所謂惡禽之喻，如:以“梟”、“鴟”之惡聲，喻“褒姒之言無善”(《瞻仰》);以“鸮”集于梅上而鳴，“以喻陳佗之性本未必惡，師傅惡而陳佗從之而惡”(《墓門》);以“鳶”飛而至天，喻“惡人遠去不為民害”(《旱麓》);以“鶖之性貪惡而今在梁。鶴潔白而反在林”相對比，“興王養(yǎng)褒姒而餒申后，近惡而遠善”(《白華》)。這些對“鳥”意象所作的善惡的訓(xùn)釋，與作品共同構(gòu)成了有關(guān)“鳥”的詩歌意象的文化認知和態(tài)度，表現(xiàn)于后世詠鳥詩歌中，即多以善鳥比善人、善事，以惡禽比惡人、惡事，褒貶諷喻，界限分明。詠“善鳥”的，如前文所舉的“鶴”、“鳳凰”等詩例，而寫“惡禽”的，如南朝鮑照《代空城雀》詩:“高飛畏鴟鳶，下飛畏網(wǎng)羅?！倍鸥Α侗闭鳌吩?“鴟鳥鳴黃桑，野鼠拱亂穴?！表f應(yīng)物《鳶奪巢》詩:“野鵲野鵲巢林梢，鴟鳶恃力奪鵲巢。吞鵲之肝啄鵲腦，竊食偷居還自保。鳳凰五色百鳥尊，知鳶為害何不言?！泵鞔跬㈥悺对亼选?“民食美芻豢，鴟鳶甘臭陳”等皆是。

綜上所述，毛傳、鄭箋對《詩經(jīng)》中“鳥”意象的訓(xùn)詁既是對詩中鳥類詞語的解釋，更是帶有鮮明的儒家政教倫理的經(jīng)學(xué)闡釋;其對后世詩歌中“飛鳥”意象和主題的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都產(chǎn)生過極深遠的影響。深入探討其訓(xùn)詁的內(nèi)容和方法，無疑會對有關(guān)古代詩歌中“飛鳥”的意象史、主題史的研究有所助益。

MAO Zhuan and ZHENG Jian’s Annotations on the“Bird”Image in the Book of Songs and Its Poetic Influence

YANG Bin

(International College of Education，Yantai University，Yantai 264005，China)

Abstract: MAO Zhuan，and ZHENG Jian’s annotations on the“bird”image in the Book of Songs have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onfucian classics interpretation in Han dynasty．It not only told the name and reality and described the image，but also indicated the rhetoric and illustrated the principles．Their selective annotations on the“bird”image conformed to the praise and satire principles of Confucian，and established the metaphor and analogy correlations between the image and poetry of“bird”in the Book of Songs．This correlation has had an extremely profound and long－lasting impact on the inheritance of the “bird”in future generations in aspects of image and themes etc．．

Key words: the Book of Songs; MAO Zhuan and ZHENG Jian; the“bird”image; annotation; poetic influence

［責(zé)任編輯:劉春雷］

孫關(guān)龍:《〈詩經(jīng)〉草木蟲魚研究回顧——兼論〈詩經(jīng)〉草木蟲鳥文化》，見中國詩經(jīng)學(xué)會編:《第四屆詩經(jīng)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0年，第78頁。

余家驥:《〈詩經(jīng)〉名物訓(xùn)詁史述略》，《內(nèi)蒙古師大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2年第5期。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6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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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許嘉璐:《研究古代典籍與文化者的福音》，http: //news．sina．com．cn/o/2003－09－30/0745843514s．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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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時珍:《本草綱目》(點校本第四冊)，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1年，第26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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