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吳冠中先生談畫說美

文/朱維明

朱維明中國美術學院版畫系教授、版畫文史專家。從藝60年來，版畫作品多次在全國美術展覽中獲得獎項并為國內外多家重要藝術機構收藏。代表作有《葫蘆信》《黃河大合唱》《先行者·苦行者——林風眠先生》《為了忘卻的紀念》《南戲風流》等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還在浙江美院當研究生，有機會聆聽吳冠中先生暢談，受益匪淺。在和吳冠中先生相處的幾天中，我們在浙江美院內的西湖邊，邊走邊談，或就畫論畫，或由畫及美，話題廣闊。吳先生很健談，隨時都有高論，沒有固定的內容和范圍。事后，我根據(jù)當時隨意的談論和交換意見，對他的一些觀點進行了歸納整理。

一、關于抽象美

他看了我的一些習作，指出：部分作品往往不太注意或者說沒有注意到，也不去講究畫面中的抽象因素，這抽象因素卻是客觀存在的，也是抹不去的。一張畫最初出現(xiàn)在人們視線里的便是抽象因素。那是一種遠效果，是你還沒有看清楚之時，它就有了。所謂抽象，就是抽掉了具體的物形，并由點、線、面布局所產生的視覺美感。他說：我正在醞釀寫一篇有關抽象美的東西，正式提出抽象美問題，呼吁一下。待以后文稿出來后，你可以去細細品讀，對畫面的抽象美感問題，會理解得深一些。

二、關于素質美

謂之素質美，也即是本質美，一段锃亮的鋼鐵，一塊才出土的頑石，一片縹緲的云彩，一波波細浪，一截起伏微妙的軀體，這些都是天然之物，是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的實體，但在客觀上，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會有許許多多的外加因素，有光、有霧、有氣、有煙、有帷幔、有包裝、有遮擋，由于這些外加物的增添，往往會使人忘了原有物，阻礙了人們的視聽，轉移了人們的目光，干擾了人們的識別能力。但所有的種種，都不能掩飾這些本來的形體原本存在的素質之美，所謂“返璞歸真”，也就是這個意思。因此，畫家面對形形色色的外界，時時要頭腦清醒，不為外表的華麗所迷惑，而忘掉它原有的質樸無華的實質。

三、關于內在美

這問題與前面提的素質美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也有概念上的差異。提倡內在美，就是喚起人的本能認識，對本體的認知度，像原始藝術，就是人類先民最本能的對美的認知?，F(xiàn)代藝術家狂熱地愛上非洲黑人木雕，其角度，也即是觀賞這些本能的手工產品。

人們對自然界的認識，很大程度上是包涵著本能的成分，只是越到后來，這種本能的認識越被慢慢沖淡了、模糊了、遺忘了。在畫家頭腦里，心目中，眼睛里，就是要保留和保持這種觀察審美的本能成分。對于內在美，一般并不為人們所重視，或者說沒有被意識到，就好像人體內存在細菌、病毒，這些微小東西大量地存在于體內，只是凡眼、肉眼所看不到，發(fā)現(xiàn)不了，而繪畫之人，就是要耐心和敏感地去找出這些能體現(xiàn)內在美的東西來。

四、關于量感

平常，我們畫畫時，常陶醉于質感的表現(xiàn)，畫素描時，什么石膏的粉白，黑絨布的絲質柔軟，這些均只是物體表面的觸摸感覺。對于量感一般人的理解僅停留在分量上的重量，而畫家所注重的應該更側重于容量，謂之“有容乃大”，一個畫面便是一個整體容量，畫面中有著虛與實的比重問題。除雕塑外，一般造型藝術是平面的藝術，是以兩度空間來體現(xiàn)三度空間，這第三度的立體感是虛擬的，其深度是靠視覺意識反映來實現(xiàn)的。所以說，面積是畫面里的基本因素，畫面的分割也是以幾何圖像作計算的，不能以多余的無用的面積，來充斥畫面。另外，其容量感也是以視覺平衡來體現(xiàn)的。

五、關于教師的作用

他說：教師，就是教頭，當年林沖號稱是80萬禁軍教頭，《水滸傳》里，還有許多耍槍棒的教頭。當然，美院沒有那么多學生，但某種意義上說，是你說什么，學生跟著做什么。我們做教師，光磨嘴皮，光說不練，不能算真本事，而要言傳身教。作為美院教師，不但要能說善畫，更應該具備善分美丑的慧眼。你帶學生，像母雞領著一群小雞，有挑選地擇食，發(fā)現(xiàn)美的因素，培養(yǎng)學生判斷美丑的能力。一草一木，看似平常，你一旦深入，鉆進去，就會慢慢發(fā)現(xiàn)個中意趣，別有洞天。經過一段時間的傳幫帶，放手讓他們自己去做選擇和判斷。年輕教師初登講臺，第一次開課，免不了有膽怯，學生盯著你，是要向你討教，老教師有責任為你們鼓氣，底氣足了，說話也就有分量了，逐漸積累了經驗，就有信心了，再向因材施教跨步。

苦行者·先行者——林風眠先生 套色木刻 朱維明作 （2002年）

在中國，前幾十年，大家思想緊張，不敢有絲毫越界的舉動，現(xiàn)在一步步走向開放。文化藝術上有了比較心馳神往的氣氛?，F(xiàn)代藝術和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精神都以社會環(huán)境為前提。我們這一代，在上世紀的四十年代去西方取經，尋尋覓覓走過幾十年，有新與舊、東方和西方的對比，如果需要，我愿意為開辟中國的現(xiàn)代藝術當個開路的先鋒，就是有點頭破血流，也是在所不辭的。

六、關于作畫的狀態(tài)

當畫家最怕漠視一切，做冷冰冰的旁觀者，而是要當戀者，留戀周圍的人與物，要與所畫物象有情感上的交流。一旦進入狀態(tài)，要不顧一切地去抓住物象的要害，要作餓虎撲食之狀。現(xiàn)在老虎和貓都馴化了，無縛雞之力，這不行。要知道許許多多東西，也許都是一晃而過，回頭再去追捕，已是明日黃花，白頭宮女，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了。

每個畫家，都有高峰期和衰退期，這是規(guī)律，有些人早，有些人遲些，但都無法逾越。因此，各人也只能有少量的得意之作，而且很可能是在不經意中產生，所以，畫家要好好把握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效期，不妨多有一些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