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詞義的演變及其動因

摘 要：“奇葩”的本義在西漢時期書面語中就已經產生，經過數(shù)千年的穩(wěn)定期后，又以新詞語的身份重歸大眾視野，活躍在書面語和口語中。文章通過整理已掌握的語料，歸納出“奇葩”具有四個義項，并進一步梳理詞義和用法的發(fā)展演變歷程，探究詞義演變過程中義項之間的衍生關系以及促成詞義演變的認知語言學、文化語言學和經濟原則理據(jù)。

關鍵詞：詞義演變 認知語言學 文化語言學 經濟原則

語言是社會交際的工具，必然會受到社會和交際群體的影響，隨著使用群體表達需求的不同呈現(xiàn)出相應的變化。詞匯作為語言系統(tǒng)最活躍的部分，會首先受到影響?！捌孑狻币辉~古已有之，但由于使用者的不同、表達需求的變化，詞義和功能也處在動態(tài)變化之中。尤其是近些年來，該詞語比較活躍，兼具舊義與新義，對系統(tǒng)闡釋當代詞義演變機制的動因具有代表性。

一、“奇葩”詞義和用法的演變

（一）“奇葩”的本義

《當代漢語詞典》（國際華語版）收“奇葩”一詞，釋義為：①珍奇稀少的花卉，如“奇葩異卉”。②優(yōu)秀、杰出的人或事物。[1]近來，“奇葩”一詞走紅，形容人、事比較稀奇少有，或指稱離奇古怪、違反常理的人或事，有調侃或諷刺之意。綜合看來，“奇葩”一詞發(fā)展至今，共有四個義項，即：奇葩1——奇異的花；奇葩2——比喻杰出的人或事物；奇葩3——少見稀奇的事物、人及其行為；奇葩4——常人難以理解的事、人及其行為。其中奇葩1和奇葩2多見于書面語等正式場合；奇葩3和奇葩4多見于口語等非正式場合，但目前已在書面語中出現(xiàn)。

北京大學CCL古代漢語語料庫數(shù)據(jù)顯示，“奇”和“葩”在西漢前尚未凝固成一個詞語?！捌妗币娪凇墩f文解字》可部：“奇，異也。一曰不耦。從大從可。渠羈切?！盵2]由此可見，“奇”一詞理性義為“奇異”?！拜狻币娪凇墩f文解字注》：“古光華字與花實字同義同音。葩之訓花者，艸木花也。亦華麗也。艸木花冣麗。故凡物盛麗皆曰華。韓愈曰。詩正而葩。謂正而文也……”[3]從該釋例可看出，“葩”主要有“草木的花”“華麗”等義項。

語料顯示，“奇葩”組合成詞最早見于司馬相如《美人賦》的“奇葩逸麗，淑質艷光”。據(jù)《辭?！?979年版增訂本，此處“奇葩”釋義為“奇異美麗的花卉”。[4]即奇葩1，是“奇葩”的本義。根據(jù)該釋例，“奇葩”一詞是由語素“奇”的“奇異”義和語素“葩”的“草木的花”義組合而成的偏正式合成詞。自此奇葩1漸漸在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奇葩1在古代文獻中的使用統(tǒng)計如下表所示：

表1：

由表1可知，奇葩1在《美人賦》中出現(xiàn)后，經過漫長的沉寂期，至宋元才在文獻中占有一席之地。如《全宋詞》中“感游女于仙衢，詠奇葩于水國”。明清兩代奇葩1持續(xù)繁榮，被大量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中，且多與“異”或者“卉”“草”等聯(lián)合使用，這種用法一直延續(xù)到民國。如明小說《西游記》“密密松篁交翠，紛紛異卉奇葩”和民國《雍正劍俠圖》第三回的“院里異草奇葩，濃郁芬芳?！?/p>

（二）“奇葩”的引申義

近代，奇葩1比喻優(yōu)秀杰出的人和事物的用法出現(xiàn)，并逐漸作為“奇葩”的一個義項固定下來，即奇葩2。該義項常用于書面語，來褒揚某領域有顯著成就的人或者某意義重大的事物，含有褒義色彩。如：

（1）新中國美術奇葩——毛澤東肖像（《中國檔案報》2003-12-26）

（2）“網(wǎng)絡游戲界的一朵奇葩”，有報道這樣比喻劉德建其人。（《東方早報》2013-7-17）

例（1）中，用“奇葩”來稱贊《良宵》和《人民萬歲》這兩幅中國肖像畫史上的創(chuàng)舉，以示這兩幅大型油畫的卓越；例（2）把劉德建其人比作“奇葩”，是因在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歷史最大并購案中，他是最大的贏家，使用奇葩2體現(xiàn)了評價者對他的認同和贊譽。

近幾年，奇葩3被廣泛使用。利用“人民網(wǎng)”站內新聞全文搜索，得到有關“奇葩”的材料共90505項。[6]對材料進行排查，發(fā)現(xiàn)2004年人民網(wǎng)“傳媒視點”的一篇名為“沉玉琳：打造上流許純美”的報道中出現(xiàn)奇葩3。文中，臺灣知名制作人沉玉琳評價兩個演員時這樣說道：“他們兩個都算是奇葩，天生有喜感又不自覺，一個可以扮丑、一個愛唱高調，都顛覆一般女生的印象?！毕挛挠诌M一步解釋，“臺灣什么都不缺，就是怪人最缺”。結合語境，句中的“奇葩”可以理解為稀有的“怪人”。此義和奇葩3罕見稀奇的事、人及其行為義大致吻合，大概是最早使用奇葩3的報道。奇葩3既可指人及其行為，又可指事物，重在強調人或事物因與眾不同而顯得稀少，使用時沒有明顯的褒貶感情傾向性。其他用例如下：

（3）每次她都打扮得十分妖嬈，緊貼潮流，也算是以樸素聞名的運動員隊伍中一枝奇葩。（人民網(wǎng)2004-9-21）

例（3）中的“她”是2000年榮獲女子體操平衡木冠軍的劉璇，此處說她是“奇葩”，因其退役后進軍娛樂圈，打扮前衛(wèi)，與大多數(shù)運動員的樸素穿著迥異。

人民網(wǎng)搜索材料顯示，奇葩4的出現(xiàn)略晚于奇葩3，人或事的奇異程度明顯甚于奇葩3，具有強烈的貶義色彩，含諷刺、調侃之意。如：

（4）在拙劣的商業(yè)化類型敘事和傳統(tǒng)的道德教化之間，《尋找成龍》的徹底迷失讓無數(shù)擁有正常智力的觀眾感到深深的嘆服……最后讓這部所謂的“電影”成功地躋身于年度奇葩片的行列之中。（《第十放映室》恭賀2010—2009電影回顧秋季版）

（5）去年年終獎之最大盤點……最奇葩——臺灣一家公司在2013年會上，年終獎是棺材，老板解釋發(fā)的是環(huán)保棺材，每個價格1萬-1.2萬新臺幣。（人民網(wǎng)2014-12-30）

例（4）的評說語言辛辣、犀利，文中未直言“爛片”，而使用“奇葩”，表達效果更強烈，充滿諷刺和批判的意味。例（5）中，年終獎竟是環(huán)保棺材，確實罕見，老板的初衷恐怕常人難以理解，真可稱為“最奇葩”的年終獎。此處，“奇葩”雖是名詞，但卻受“最”修飾，構成了“程度副詞+名詞”的結構。這是因奇葩4具有“常人難以接受”“諷刺”“貶義”等內涵意義。據(jù)語言學家利奇的詞義七分法理論，奇葩4除具有概念意義外，還有附加于概念意義之上的內涵意義，即言語交際主體對奇葩4所指的人或事所持的看法。[7]奇葩4在程度副詞“最”的限制下，并不再專指具象的事物，而是凸顯其“常人難以接受”的貶義性質。

二、“奇葩”詞義演變的原因

（一）認知語言學理據(jù)

1.從認知隱喻學角度

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不僅是語言表達的一種修辭現(xiàn)象，更是人類基于體驗，對已形成的意象圖式和認知模式的無意識應用。它是人類建構范疇、形成概念結構、進行思維推理過程中的一種主要認知工具，普遍存在于人類認知活動中。[8]隱喻涉及兩個概念域——始源域和目標域，它將始源域中的部分屬性特征映射到目標域，“使我們用較熟悉的、具體的概念去理解、思維和感知抽象的、難以理解的概念”[9]，從而發(fā)現(xiàn)或者創(chuàng)造不同范疇間的相似性，最終形成從未知到已知的鏈接。

我們認為，奇葩2是由奇葩1通過隱喻的方式發(fā)展而來的。人類隨著自身認知的發(fā)展，逐漸認識到花的珍奇和人或事物的杰出有相似之處，即共有珍貴、難得、褒揚等特征。這種認知反映在語言中，始源域“花”將[+珍貴]、[+難得]、[+褒揚]等屬性映射到目標域“人或事物”中，形成“珍奇的花”和“杰出的人或事物”的映射關系。

奇葩1通過隱喻不僅發(fā)展出奇葩2，還衍生了奇葩3。奇葩1由[+珍貴]、[+奇特]、[+罕見]、[+花]等義素聚合而成，當不同的義素被凸顯，就形成了迥異的隱喻認知路徑，產生了不同的隱喻義?；ㄖ哉淦?，可能因其形態(tài)、生長環(huán)境、用途等并不常見；如果人、事獨具常見的人或事沒有的性質，與大多數(shù)同類相異，自然也很稀奇。兩個概念域間具有讓人稀奇的相似聯(lián)系，在認知模式中這種聯(lián)系被激活，認知主體在此基礎上弱化邊緣差異，最終奇葩3作為奇葩的義項穩(wěn)定下來。

2.反義同詞現(xiàn)象

認知語言學家認為語言表達的意義不僅需要認知域提供概念結構，還要求識解的參與。在識解時，視角的差異會造成意義的不同。[10]從不同的優(yōu)越視點出發(fā)，即使對待同一個人、同一類事，也會產生不同的認知路徑，進而得出不同的結論。這種認知結果在語言中表現(xiàn)為反義同詞現(xiàn)象，即同一個詞可以表示兩個意義相反或相對的義項。

奇葩2和奇葩4分別指人、物杰出或怪異得令人難以接受，這兩個義項同屬奇葩一詞且意義相對，屬于反義同詞現(xiàn)象。

（6）中國十大奇葩建筑 丑得連外國人都不敢直視。（搜房網(wǎng)2014-12-5）

社會背景、風俗人情、價值取向等因素，造成視角的多元化，即使面對同一事物，也會有不相同的觀點。例（6）中“奇葩”指某些讓外國人難以認同的中國建筑。這十大奇葩建筑中，名列第三的是世博會中國館。該館蘊含“東方之冠，鼎盛中華，天下糧倉，富庶百姓”的設計理念[11]，外形酷似古代官帽，在多數(shù)中國人心中，該館融中國文化內涵和實體元素為一體，是凝聚中國智慧的典范。但由于各種因素的影響，外國人采取的認知參照點完全不同，對該建筑的識解和中國人相去甚遠，他們認為該建筑更像“煮火鍋的爐子”。

（二）文化語言學理據(jù)

蘇新春認為：“在人文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下，語言……是一種文化環(huán)境影響下的產物。語言的形式和內容，生存樣態(tài)與演變規(guī)律，也都需要在文化的背景下來作出思考。”[12]語言作為一種文化樣式，其系統(tǒng)內部的每一次變化都深深地打上了文化的印記，體現(xiàn)著文化的內涵。

網(wǎng)絡語言是互聯(lián)網(wǎng)環(huán)境中的語言變體。它的興起從表面看，是由于網(wǎng)絡這種新興媒體具有傳統(tǒng)媒介無法匹敵的先天優(yōu)勢，能夠不受空間、時間的限制，最大限度地傳播信息，且為個人提供展現(xiàn)自我、發(fā)揮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最自由的空間，網(wǎng)絡語言為適應這種語言環(huán)境應運而生。究其深層原因，在社會意識、審美觀念、價值取向多元化的時代背景下，大眾文化作為社會主義主流文化的主要補充，“初步形成了當代中國文化體系中精英文化、社會主義主流文化與大眾文化三足鼎立的局面”。[13]大眾文化來自民間，與大眾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緊密相連，展現(xiàn)了群眾的審美取向和精神風貌?！八且环N淺層次的文化”，具有生活性、娛樂性、消遣性等特點。[14]奇葩3和奇葩4作為大眾文化的產物，和精英文化陽春白雪式的典雅詞語不同。它在剛開始流行時，并不適用于書面語，具有世俗性的特點，現(xiàn)在也多出現(xiàn)于人們的口語交際或者網(wǎng)絡交際等非正式場合。其受眾人群主要是最廣大的群眾，它出于人民群眾對于日常生活的觀察，即群眾對某些少見甚至難以接受的人和事產生共同心理認知的基礎上，追求個性、違背精英的產物，融進了大眾文化娛樂、消遣的特點，在詞的概念義基礎上附加了調侃、詼諧等色彩義，體現(xiàn)大眾文化在詞語運用中娛樂化、通俗化的特點。

（三）經濟原則

Zipf在其Human Behavior and the 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一文中指出，“人類行為普遍遵循省力原則”[15]。作為社會生活重要組成部分的語言，自然也貫徹著這一原則?！笆×υ瓌t”又叫“經濟性原則”。具體的語言交際中，在確保完成交際功能的前提下，體現(xiàn)為語言表達的經濟性。

奇葩從最初具象的本義，到后來的引申義，都是省力原則在語言詞匯系統(tǒng)中發(fā)揮作用的結果。人的記憶能力十分有限，而客觀世界卻在無限發(fā)展，為了解決這一矛盾，在原來奇葩1的基礎上，使用認知手段增添新義項，而并未另造三個新詞表示新義。這種舊詞添新義的方法既能保障交際的順利開展，又能減省會話雙方的記憶負擔，同時也滿足了交際群體求新求異的表達訴求。

三、結語

奇葩1通過不同的隱喻認知路徑，衍生了兩個隱喻義：奇葩2和奇葩3；奇葩2由于使用者視角的差異，產生了奇葩4。而在整個引申過程中，文化背景和交際省力原則的作用從未停止。綜上所述，“奇葩”詞義的演變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受認知主體、文化、交際環(huán)境等因素綜合影響，呈現(xiàn)綜合式引申的結果。

注釋：

[1]龔學勝：《當代漢語詞典》（國際華語版），北京：商務印刷局國際有限公司，2008年版。

[2][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51頁。

[3][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04頁。

[4]《辭?！肪庉嬑瘑T會：《辭海1979年版》（增訂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5]語料顯示，該詞在漢代出現(xiàn)兩次，一處為司馬相如《美人賦》，另一處為清人嚴可均輯成《全漢文》的司馬相如《美人賦》，記為一次。

[6]截至2015年5月17號，得到2003年至2015年5月13號關于“奇葩”的新聞搜索結果90505條。

[7]洪溪珧：《語義學與翻譯——以 Leech 的語義七分法為例》，長春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7期。

[8]王寅：《認知語言學》，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9]文旭：《語言的認知基礎》，北京：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3頁。

[10]余渭深，馬永田：《同詞反義的認知識解》，外語教學，2009年，第4期。

[11]引自百度百科“中國2010年上海世博會中國國家館”詞條。

[12]蘇新春：《文化語言學教程》，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頁。

[13]林紅巖：《當代中國大眾文化問題研究》，山東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1頁。

[14]劉成思，陳陽：《論大眾文化和精英文化》，成人高教學刊，1996年，第5期。

[15]Zipf G K：Human Behavior and the 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Cambridge MA：Addison Wesley，1949.

（臧淑佳 江蘇南通 南通大學文學院 22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