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對于農村的土地問題表現出特別的關注。在新世紀鄉(xiāng)土敘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農村土地關系的歷史變遷,對土地的破壞與保護,農民對土地的疏離、拋荒與堅守,新的土地流轉制度與現代農業(yè)的規(guī)?;瘒L試,與土地有關的各種難以調和的社會矛盾等。對土地問題的剖析,顯示了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對中國鄉(xiāng)村社會變革的認識所能達到的歷史深度與廣度。
關鍵詞: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土地敘事;土地問題;現代農業(yè)
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中的土地,不只是一個負載多種文化意義的審美“意象”,不只是離鄉(xiāng)者所惦念的“故鄉(xiāng)”的代名詞,不只是逃離者回不去的“精神家園”,也不只是與城市相對的鄉(xiāng)村的另一個說法,比這些更重要的,是政治學意義上的土地,是經濟學意義上的土地,是社會學意義上的土地,甚至還是生態(tài)學意義上的土地,或者干脆就是古人管子所說的那個土地:“地者,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生也?!雹倬托率兰o中國而言,土地是“三農”的載體,是農民的命根,是國家、政府與農民角力的焦點,是社會各利益群體爭奪的對象,更是現代農業(yè)的疼痛。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幾乎沒有不涉及到土地的,但更多的是從比較“陳舊”的文化與道德的角度,敘述農民在土地上的“年月日”與生死歌哭,土地自身的衰敗與“消失”及“系結在土地關系上”的社會制度②、農民與土地的權力關系、農業(yè)經濟發(fā)展模式等堅硬而嚴峻的現實土地問題,似乎因為太過“政治經濟”而不夠“文學”,也似乎是對此缺乏經驗和認識造成筆力不濟,反而被忽視了。也有一些新世紀鄉(xiāng)土作家作品,在這些方面傾注了一定的心血,如關仁山的《麥河》、楊廷玉的《花堡》、周大新的《湖光山色》、趙本夫的《無土時代》等,都對農村的土地問題表現出特別的關注。在這些鄉(xiāng)土小說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農村土地關系的歷史變遷,對土地的破壞與保護,農民對土地的疏離、拋荒與堅守,新的土地流轉制度與現代農業(yè)的規(guī)模化嘗試,與土地有關的各種難以調和的社會矛盾等。對土地問題的剖析,顯示了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對中國鄉(xiāng)村社會變革的認識所能達到的歷史深度與廣度。
一土地的受傷、疏離、拋荒與喪失
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敘事的主要對象是“三農”,“三農”問題的核心是土地,土地是不可再生、不可替代的自然資源,是一個國家的重要物質財富,是人們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物質基礎,是農民的命根子,土地因此也是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敘事的靈魂。在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的敘事中,不同地域的土地現實狀況有很大的差別,有的地方的土地在經濟改革中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與活力,成為現代農業(yè)的良田沃土,不斷結出豐碩的果實;更多地方的土地則在人們的過度開發(fā)與破壞下,在不斷受傷中退化、流失、荒廢或消失。農民與土地的關系,也在發(fā)生復雜的變化。
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對農村土地問題高度關注,對農村土地“受傷”現象進行了多角度多側面的敘述與揭示,具體而言,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城市對城鄉(xiāng)交接處鄉(xiāng)村土地的侵占,殘雪的《在城鄉(xiāng)結合部》、趙韜的《白岸》、王海的《城市門》、展鋒的《終結于2005》、賈平凹的《土門》、趙本夫的《無土時代》等小說,對此有形象生動的具體展現。如《土門》講述了仁厚村的城市化過程。在與城市的抗爭中,仁厚村變成了城中村,然后一點一點地被城市蠶食,最后消失在林立的高樓與水泥街道中。二是鄉(xiāng)鎮(zhèn)工礦企業(yè)對所在地鄉(xiāng)村土地的侵占、破壞與污染,荒湖的《誰動了我的茅坑》、關仁山的《白紙門》、孫惠芬的《上塘書》、朱學群的《拴住漂移的宅基地》、彭瑞高的《河東老宅》等小說,對此都有觸目驚心的描寫。三是砍伐森林、開墾草原、圍湖造田等對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姜戎的《狼圖騰》、杜光輝的《啊,我的可可西里》、郭雪波的《遙遠的故鄉(xiāng)》等小說,對此同樣作了令人觸目驚心的描寫。雖然對土地,特別是對耕地的保護與合理利用,已成為國家意志和中國社會的共識,但多災多難的土地,還在受傷與哭泣。
在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中,農民與土地的關系,不論是情感關系,還是勞動關系與權利關系,都在發(fā)生前所未有的變化。其中,農民對土地的疏離、拋荒和農民土地權益的喪失等,是最突出的現象。
農民對土地的疏離,在當代中國社會的城鄉(xiāng)二元分隔制度里,早已在城鄉(xiāng)的巨大不平等中產生。在改革開放前,鄉(xiāng)村有能力的人,都會想盡辦法打通各種關系,通過當兵、招工、提干、考學和婚姻等極為狹窄的社會通道,逃離農村,奔向城市。改革開放以來,農民被允許自由流動,可以進城務工,對鄉(xiāng)村和土地的厭棄與逃離,就成了一種可以說也可以做的不必遮掩的普遍的社會現象。
在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中,疏離土地的農民,大都是年輕農民,如夏天敏《接吻長安街》中的“我”,“初中畢業(yè)后就再也不愿回到我生活的山村,我背叛了故鄉(xiāng)背叛了父老鄉(xiāng)親,我背棄了哲人的憂慮和詩人的期盼,我不愿再去親近土地,不愿返樸歸真?!遍愡B科的《情感獄》中的“閻連科”對自己所在的瑤溝村,對腳下的土地也充滿了厭惡,在與村長家的三姑女私定終身后,他憤怒地罵道:“滾你媽的鐮刀!滾你媽的莊稼!滾你媽的山坡!滾你媽的黃天老日!滾你媽的不絕的牛馬豬羊狗!滾你媽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鄉(xiāng)間村野!”③這些作品中的“我”、“閻連科”都是讀過小學、初中或高中,有一定文化知識的青年農民,他們向往城市,厭棄鄉(xiāng)村,討厭腳下的土地,厭惡田間勞作耕種,是很自然的事情。老農民也大都同樣厭惡鄉(xiāng)村,逃離土地,如孫春平《嘆息醫(yī)巫閭》中的“三舅”。三舅年輕的時候,三次走出大山,都沒能在外站住腳,還是都回來了,年老的三舅只好把走出大山的希望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
“農裔”鄉(xiāng)土作家,大都有與筆下人物同樣的“厭鄉(xiāng)”、“恨鄉(xiāng)”情緒,如莫言在談到自己的小說與故鄉(xiāng)的關系時說:“當我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在高密東北鄉(xiāng)貧瘠的土地上辛勤勞作時,我對那塊土地充滿了仇恨。他耗干了祖先們的血汗,也正在消逝著我的生命?!雹?離開故鄉(xiāng)后,情感有了變化:“我恨透了這個地方,也愛透了這個地方?!雹?對故鄉(xiāng)愛恨交織,這是“農裔”作家的共同點。
農民在疏離土地的同時,一些人基于各種不同的原因拋荒土地。中國工程院院士袁隆平在2012年的兩會期間接受媒體采訪中談到,從2010年起,他走訪了湖南的多個縣鄉(xiāng)和農村,發(fā)現大量耕地被荒廢,甚至用來作為建筑用地和垃圾場。中國科學院廣州地理所研究員陳朝輝近年來的調研發(fā)現,廣東土地拋荒現象較為普遍,全國其它各省區(qū)也都有較為嚴重的土地拋荒現象,且有不斷蔓延的趨勢。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對土地拋荒現象頗為關注,在及時的描寫、披露與揭示中,表達了對“現代農業(yè)”發(fā)展的憂慮,如趙本夫的《即將消失的村莊》、賈平凹的《秦腔》、羅偉章的《大嫂謠》等。賈平凹的《秦腔》注意到,清風街有一種奇怪的現象,一方面是土地嚴重不足,另一方面是田地荒蕪。在賈平凹的敘述中,造成清風街的土地荒蕪的原因有幾點:其一,清風街的年輕人抵擋不住城市的誘惑跑到城里打工,隨著青壯勞動力的流失,田地拋荒越來越多了;其二,土地承包,造成了利益沖突,如丁霸槽承包荒地轉租,要種地的人沒地種,傷害了村民利益;其三,很多“在鄉(xiāng)農民”也不安心種地,經營起了各種各樣的生意,有的開染坊,有的開小飯館,有的開藥鋪,有的跑運輸;其四,夏君亭當上村主任后,認為糧食不成問題,最要緊的是解決村民沒錢的問題,決意發(fā)展商業(yè)經濟,極力堅持占地建市場。市場建起來后,更多的人做起了生意,夏風等人還開了酒店;其五,“退耕還林”雖為生態(tài)工程,百年大計,但也引發(fā)了各種沖突,帶來土地的荒蕪。小說所揭示的拋荒原因,多與學界的觀點相近。
農民喪失自己承包的土地,甚至喪失自己的宅基地,同樣十分嚴重。農民喪失自己的土地,有幾種情形:其一,隨著中國城鎮(zhèn)化進程的推進,城市不斷向周邊地區(qū)擴張,城郊地帶的農民紛紛失去家園失掉土地,就如賈平凹的《土門》、展鋒的《終結于2005》、殘雪的《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等小說所描寫的那樣。其二,各種名目的商業(yè)開發(fā),濫征亂占農地,使農民喪失自己的承包地和宅基地,如周大新《湖光山色》中的楚王莊村長為了獲取更多的利潤,與公司經理狼狽為奸,強行拆遷民房,占用耕地,擴建賞心苑,由此激起民憤,遭到抵制。再如張煒《刺猬歌》中唐童的天童集團不斷侵占農民的土地,敢于反抗的都會遭殃,“一些不大的村莊被搬遷,更大一些的村莊則被汽車包圍起來,遠看就像一群豺狼啃咬一頭倒斃的大象?!毙≌f形象地展示了農民在新一輪圈地運動中喪權失地的悲慘命運。其三,鄉(xiāng)村腐敗權力對農民土地權益的侵害,如北村《憤怒》中的主人公李百義,家在貧困山區(qū),其父患哮喘病,喪失勞動能力,其母為了繳納兒女的學費,長期忍受村支書的蹂躪;母親病逝后,李家陷入絕境,村干部趁火打劫,用李家的田地作抵押,向他們發(fā)放高利貸,最后剝奪了他們的土地?!昂芏啻甯刹繉嶋H上就是農民的債權人。農民的土地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⑥ 失地后的李百義迫于生計,只得帶上妹妹春兒,離開家鄉(xiāng),進城打工。像李百義一樣的失地農民,大都在失地之后,就陷入了種田無地、就業(yè)無崗、低保無份的“三無”境地。這些失地的“三無”農民沒有任何退路,一旦生存受到威脅,就有可能引發(fā)各種嚴重的社會危機。
孟德拉斯說:“農民在內心深處堅信,他的土地是獨特的,因為他是惟一了解、愛戀和擁有它的人。認識、愛戀和占有,這三者是不可分離的?!雹?但不幸的是,在當代中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這三者正處在不斷加速的痛苦分離中,農民或疏離土地,或拋荒土地,或失去土地,正在成為危及農民自身利益,危及農業(yè)現代化的消極社會現象。
二土地堅守的悲歌與壯歌
在農民疏離土地、拋荒土地和失去土地的另一面,是農民對土地的堅守。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大都更樂于敘述農民堅守土地的故事,敘述者總是選擇站在守土農民一邊。農民對土地的堅守,有兩個層面,一是對土地權益與合理用途的堅守,二是對土地情感的堅守。農村土地的堅守者,有土地權益的受害者,有堅持走農業(yè)現代化之路的“新農民”,但更多的是“戀土老農”。
在對土地的合法權益與合理用途的捍衛(wèi)中,守土農民往往是斗爭的失敗者,也是最終的受害者。如荒湖的《誰動了我的茅坑》中,曹花頭與暴發(fā)戶鄰居曹疤子之間的地權之爭是小說的中心情節(jié),“在是否出讓廁所(茅坑)的地權給曹疤子建車庫的問題上,曹花頭進行了一場充滿喜劇色彩的悲劇性抗爭。曹花頭就廁所地權與曹疤子展開抗爭的過程,其實也就是應對鄉(xiāng)村社會現代轉型中出現的新問題的過程?!雹?在資本與權力的雙重夾擊中,曹花頭最終成為失敗者,只好再回到城里做一個出賣苦力的打工者。再如賈平凹的《秦腔》中,夏天義與夏君亭之間的土地斗爭,是一段不可忽視的情節(jié)。清風街人多地少,土地非常緊張,近年來蓋房占地,修312國道占地,退耕還林占地,人均土地面積已不足0.5畝。如此緊張的土地,新上任的村主任夏君亭還要占地建農貿市場,這遭到了老村主任夏天義的反對。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夏君亭的土地觀念發(fā)生了新的變化,他不像老村長夏天義那樣用農民的眼光看待腳下的土地,開始用商業(yè)經濟的眼光打量他所統治的這片土地的商用價值。夏君亭認為,糧食不是問題,清風街就是兩年顆粒不收也不會餓死人,現在要解決的首先是村民沒錢的問題。只有建農貿市場,靠營業(yè)額、稅金和管理費,才能使村民脫貧致富。最后,代表市場經濟的農貿市場沖破重重阻力建了起來。在這場斗爭中失敗的下臺干部夏天義,憤而回到七里溝,繼續(xù)他未竟的淤地大業(yè)。在夏天義的盤算里,如果七里溝淤地成功,三年完成淤地500畝,每年的經濟效益可達138萬元。但這件有違自然生態(tài)的淤地大業(yè),終止于七里溝暴發(fā)的一場泥石流,夏天義也葬身在這場突發(fā)的泥石流里?!皯偻晾限r”夏天義的失敗是雙重的,一是敗于工商文明對農耕文明的沖擊,二是敗于自然的懲罰。賈平凹在《秦腔》中為守土者及其所代表的農耕文明獻唱的不是壯歌,而是一曲悲涼的挽歌。
對土地情感的堅守,主要是“戀土老農”。在對土地情感的堅守中,“戀土老農”往往做出常人難以理解的怪異之舉與悲壯之舉。關仁山《天壤》中的韓成貴和《白紙門》中的七奶奶、展鋒《終結于2005》中的老淮山、王祥夫《五張犁》中的五張犁、王?!冻鞘虚T》中的德勝老漢、賈平凹《秦腔》中的夏天義、漠月《青草如玉》中的元寶老漢、李銳《耬車》中的福田老人和《鋤》中的六安爺等“戀土老農”,都以自己的某種特異之舉,表達對土地感情的堅守?!皯偻晾限r”對土地的感情,是豐富而復雜的,得到突出表現者有如下幾點:
其一,視土地與耕種為人的生存之本。關仁山《天壤》中的韓家莊,古老閉塞,世代以耕種為生,村人對土地極其珍視和愛護,幾代人都在為開墾荒地而努力,韓成貴的父親就因開墾荒地而累死在山上。韓成貴自小受父親的影響,對土地有著超乎尋常的情感。在村民紛紛外出打工或做生意的時候,韓成貴拒絕和妻子去城里做生意,留在農村開墾荒地、種植莊稼。韓成貴的想法很簡單:“都不種地了,吃啥?”這是傳統“農本思想”的最樸素的表達。
其二,留戀前現代性的農耕文明,對農村城市化有情感上的抵觸。展鋒《終結于2005》中的村支書老淮山將永欣村全村人安妥為城鎮(zhèn)居民后,悄悄將自己的戶口轉到仙嶺村,他放棄農民夢寐以求的做“城里人”的機會,讓自己成為永欣村的“最后一位農民”。老淮山要這樣做的想法,源于早些年他去珠海農村的參觀,面對已經城市化了的珠海農村,老淮山感慨說:“要是農村城市化就是化成眼前這模樣,天哪,那真是天大的災難!”老淮山的意思是說“農村城市化,結果把過去的農民,全都變成了有錢的閑人廢人!說溫柔點,就是喪失了過去生活情趣的人,活到半中間咔噠一聲攔腰剪去了一截的人”。為逃避被“攔腰剪去一截”的命運,老淮山逆勢選擇繼續(xù)留在農村。
其三,對即將失去的土地的眷戀與悵惘。李銳《耬車》中的老福田帶著孫子,堅持到明年就要被煤礦占用的梯田里耕種,“正是開耕下種的好日子,可是山谷的梯田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孤零零的爺孫倆……種了千年萬年,收了千年萬年……明年就變成荒地了?!雹?已經70歲的老福田扶著耬車,一邊給拉著牛的孫子講述著關于伏羲、女媧、盤古、魯班爺和地母娘娘的古話兒,一邊為腳下的土地進行最后一次耕種。李銳《鋤》中半瞎的六安爺明知道腳下的百畝園已經被煤炭公司高價收購,仍然天天拄著鋤去鋤地。人們不解六安爺為什么要到不再收獲的地里鋤地,六安爺說:“我不是鋤地,我是在過癮?!雹?不論是福田老人還是六安爺的“最后一次耕種”,都表達出他們對即將失去的土地的眷戀與悵惘。
其四,土地被剝奪之后的無奈和絕望。王祥夫《五張犁》中的五張犁,以前是村里干活的一把好手,他們村里的地也被征用了,整個村莊都已經變成了城市,原來屬于各家各戶的地都被城市弄變了形,認不出來了,可是五張犁每天還到他以前的承包地去干活,“即使那片地已經被重新平整過,已經被重新分配過,但他還認得出,而且分毫不差。而且還能按著原來的地形去勞作它,去撫慰它,去親近它,春天按著春天的規(guī)矩來,夏天按著夏天的規(guī)矩來,秋天按著秋天的規(guī)矩來”,把原先屬于他的那塊地種得特別好。后來,他把園林處種的花草都給割掉了,園林處的工作人員進到地里干涉也無效。別人都說五張犁是神經病。五張犁的“神經病”,其實就“神經”在他對土地的深厚感情,“神經”在自己的土地被剝奪之后的那種無奈和絕望。
美國生態(tài)學家奧爾多·利奧波德在《土地的倫理》一文中說:“我不能想象,在沒有對土地的熱愛、尊敬和贊美,以及高度認識它的價值的情況下,能有一種對土地的倫理關系?!?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中的守土農民,尤其是情態(tài)各異的“戀土老農”,他們“對土地的熱愛、尊敬和贊美”,對土地價值的“高度認識”,無不體現出奧爾多·利奧波德所倡揚的那種土地倫理。
三“土地流轉”與現代農業(yè)
經營模式的敘事想象
在中國誓言實現的“四個現代化”中,最難實現的就是“農業(yè)現代化”,而農業(yè)現代化的核心問題就是土地問題。新世紀以來中國農村正在推行之中的“土地流轉”,在楊廷玉的《花堡》和關仁山的《麥河》等少數幾部作品中,得到了及時的反映。新世紀中國鄉(xiāng)土小說的“主流”,似乎與當局的時政拉開了距離,不再像“十七年”、“文革”和“新時期”那樣同步跟進,也不再與當局不斷變化的農村政策保持“思想統一”,而開始有了相對獨立的認識與思考。楊廷玉的《花堡》和關仁山的《麥河》算是跟得比較緊的“主旋律”作品,但在有關“土地流轉”、“現代農業(yè)”和農村的出路等問題的思考與價值判斷上,有許多自相矛盾和游移不定的地方。
“土地流轉”是中國官方和學界在新世紀初提出的不同于“土改”、“合作化”和“家庭聯產承包”的新土地制度。所謂“土地流轉”,依據國務院頒布的《關于深化改革嚴格土地管理的決定 》(2004)等文件的規(guī)定及學界研究文獻的有關解釋,就是指土地使用權流轉。土地使用權流轉的含義,是指擁有土地承包經營權的農戶將土地經營權(使用權)轉讓給其他農戶或經濟組織,即保留承包權,轉讓使用權。也有的地方將集體建設用地可通過土地使用權的合作、入股、聯營、轉換等方式進行流轉,鼓勵集體建設用地向城鎮(zhèn)和工業(yè)園區(qū)集中?!巴恋亓鬓D”的核心是在不改變家庭承包經營基本制度的基礎上,把股份制引入土地制度建設,建立以土地為主要內容的農村股份合作制,把農民承包的土地從實物形態(tài)變?yōu)閮r值形態(tài),讓一部分農民獲得股權后安心從事二、三產業(yè);另一部分農民可以擴大土地經營規(guī)模,實現市郊農業(yè)由傳統向現代轉型。對于“土地流轉”制度的利弊,土地如何流轉,土地流轉過程中的“自愿性”、“自主性”、“獨立性”和“公平正義”如何得以保證,與“土地流轉”相應的現代農業(yè)經營模式有哪些問題等,新自由主義者、“新左派”和社會各界的不同利益群體的看法各異,至今爭論依然十分激烈。關仁山以自己的長篇新作《麥河》,及時地加入到有關“土地流轉”的社會“熱點”議題之中,以小說敘事的形式,表達了自己對“土地流轉”問題的認識與關切。
關仁山的《麥河》以麥河流域的鸚鵡村為敘事對象,以鸚鵡村100多年來的土地問題為敘述中心,以曹雙羊和桃兒為主要人物,以大鼓書藝人瞎子白立國為全部故事的敘述者。故事內容有兩個部分,一是鸚鵡村與土地問題有關的發(fā)展歷史,二是鸚鵡村20世紀末至新世紀以來的“土地流轉”與規(guī)?;洜I問題,這兩部分內容也就是小說的兩條敘述線索。鸚鵡村從20世紀初到世紀末長達百年的與土地問題有關的發(fā)展歷史,是通過具有“通靈”能力的白立國來敘述的,講述了鸚鵡村的“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家庭聯產承包等土地制度的變遷,以及與之有關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尔満印凡幌ЩㄙM筆墨縱向深度敘述鸚鵡村的土地歷史,其目的還在于為鸚鵡村當下的土地流轉和規(guī)模化經營提供特定的歷史背景,為其注入新的歷史內涵和意義。
鸚鵡村20世紀末至新世紀以來的“土地流轉”與規(guī)?;洜I問題,是《麥河》敘述的主要內容。作為一種全新的土地經營管理模式,曹雙羊和白立國等農民自發(fā)主導的鸚鵡村的土地流轉,主要有五個方面的實踐問題:
其一,“土地流轉”與“鄉(xiāng)村能人”?!巴恋亓鬓D”主要是流向“在鄉(xiāng)農民”與“回鄉(xiāng)農民”中的“鄉(xiāng)村能人”,換言之,除開外來力量(鄉(xiāng)村他者)不論,就需要土地流轉的鄉(xiāng)村自身而言,唯有“鄉(xiāng)村能人”才能擔當起流轉土地的重任。曹雙羊就是這樣一個“鄉(xiāng)村能人”形象,一個“新農民”形象,其在“土地流轉”中的歷史作用與意義,與當年梁生寶(《創(chuàng)業(yè)史》)在“合作化”中的歷史作用與意義大致相當。但曹雙羊的個人品質,其充滿矛盾和內在分裂的文化性格,與梁生寶有本質的區(qū)別:一是曹雙羊是正在成長中的“新型資本家”,已表現出資本原始積累階段的野蠻、兇殘、狡詐和貪婪,其在土地流轉和企業(yè)經營中的每一次成功或失敗,都沾滿了底層農民的血淚和汗水;二是曹雙羊還有其農民本性中的堅韌、善良、誠摯和淳樸,他在依仗資本作惡的時候,又總是能在傳統農民秉性的制導下行善;三是在善惡中掙扎的曹雙羊,最終能浪子回頭,由土地的掠奪者變成保護者,這是大地召喚的結果,他“要回到麥河,回到可以觸摸和依靠的土地,陪伴著我的兒女,歇一歇老邁的身體,養(yǎng)一養(yǎng)破碎的心,安度晚年,直到化為塵土”。曹雙羊的人性回歸,是土地戰(zhàn)勝資本的結果,但這是最不靠譜的性格轉變邏輯,因而這只能說是關仁山在面對現實問題無解的時候,編造的又一個“神話”。
其二,“土地流轉”與現代農業(yè)規(guī)模經營。鸚鵡村的“土地流轉”就是為了進行現代農業(yè)的規(guī)?;洜I,為曹雙羊的麥河道場集團提供方便面生產所需要的小麥等原材料。鸚鵡村的土地規(guī)?;洜I,已具有農業(yè)現代化的特點,在耕種項目的設立、生產管理、農業(yè)科學技術的應用、農業(yè)機械化、土壤性能的改造等方面,已與鸚鵡村傳統的耕作經營方式有了天壤之別。譬如,收割小麥前,“曹雙羊又宣布了幾條紀律。收麥子一律用收割機,剩下的麥茬兒不能燎荒,那樣破壞環(huán)境,要深耕翻入土地當肥料。田里的人一律穿著工作服,在田里不能吸煙,不能撒尿,不能吐痰,嚴格按時間上下班。人們都議論開了……他是種地來的,但是管理方式完全是‘工業(yè)的?!?/p>
其三,“土地流轉”與農民的土地權益和“小農意識”之間存在沖突。很多農民因為長期在變動不居的土地政策中吃虧上當,對不怎么了解的“土地流轉”進行抵制,他們害怕再次失去土地,因而寧可拋荒土地,也不讓土地流轉。如何動員農民參加土地流轉,關鍵還是在繼續(xù)完善相關土地政策和制度,健全法律,提升農民的現代農業(yè)意識、市場觀念和自我保護能力,等等。《麥河》中的曹雙羊解決問題的辦法很多,主要是“義氣,誠信,鄉(xiāng)情”,如村民郭富九一直不加入土地流轉,拒絕使用曹雙羊派來幫助麥收的收割機。后來郭富九和自家的羊羔都患了病,被曹雙羊碰上,曹雙羊不僅把犯病的郭富九送進醫(yī)院,還幫助他醫(yī)治了病羊羔。這讓郭富九非常感動,認為是當年那個義氣的曹雙羊又回來了,他終于動員家人加入土地流轉。
其四,“土地流轉”與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相互保障,相互促進。鸚鵡村搞“土地流轉”,是大部分村民們的現實需要,因為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土地出現拋荒。同時,土地流轉也是曹雙羊的麥河道場集團的需要。曹雙羊的“麥河道場”方便面廠急需面粉,除了到冀東平原收購小麥,每年還從美國進口小麥,如果搞了土地流轉,工廠所需小麥,就可以就地解決了。
其五,“土地流轉”與鄉(xiāng)鎮(zhèn)權力腐敗之間的沖突?!巴恋亓鬓D”政策與制度,其出發(fā)點是深化農村改革,解決“三農”問題,推進農業(yè)現代化。但是,腐敗的鄉(xiāng)鎮(zhèn)權力會使正大光明的土地流轉變成陰暗而殘酷的新“圈地運動”,制造新“三農”問題,危及農民的現實生存和社會穩(wěn)定?!尔満印分械牟茈p羊與縣長弟弟陳玉文之間的斗爭,一方面是資本與權力之間的沖突,另一方面也是陽光土地流轉與腐敗權力試圖搞陰暗的“圈地運動”之間的抗爭。
關仁山對上述這些問題的敘述,表明他把“土地流轉”看成是解決中國農村和農業(yè)現代化問題的必由之路,他也預見到了土地流轉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一些社會問題,他對解決這些問題的途徑與方法做出了自己的思考。關仁山在《麥河》的后記中說,盡管自己一貫是個“寫作快手”,“這部書卻耗去了我三四年的時間,真正淪落成一個愚笨的人,這對于我是從沒有過的?!?究其原因,在于《麥河》有關“土地流轉”與現代農業(yè)規(guī)模經營的敘述,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現實反映,而是一種超前的敘事想象?!巴恋亓鬓D”與現代農業(yè)的規(guī)模經營,是新生的社會現象,還在形成和發(fā)展之中,其成敗優(yōu)劣尚需實踐檢驗,其功過是非還要等待歷史作結。
結語
費孝通曾言:“靠種地謀生的才明白泥土的可貴……鄉(xiāng)下的‘土是他們的命根,在數量上占著最高地位的神無疑是土地?!?確如此言,土地就是農民的命根,沒有了土地就沒有生存的現實基礎與保障。同時,土地是農耕生產活動的基礎,沒有了土地,就沒有了耕作,也就沒有了農業(yè)。在土地制度改革上,如何做到既保障農民的根本利益,又能推進中國農業(yè)的現代化,已成為中國新老“三農”問題的命門。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的“土地敘事”,對中國近百年的土地問題,做了歷史的全程演進描述;對當前的土地新政,進行了即時性的跟蹤描寫,表達了對土地歷史的反思與現實問題的關注和思考。
注釋:
①《管子》,李山譯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05頁。
②馬子華:《〈他的子民們〉跋》,見馬子華著《他的子民們》,上海春光書店1935年版。
③閻連科:《情感獄》,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6頁。
④莫言:《我的故鄉(xiāng)與我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2期。
⑤莫言、陳薇、溫金海:《與莫言一席談》,《文藝報》1987年1月10日版。
⑥北村:《憤怒》,團結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頁。
⑦[法]H·孟德拉斯:《農民的終結》,李培林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頁。
⑧李興陽:《當下鄉(xiāng)村的新問題與農民的老脾氣》,《作品與爭鳴》2009年第3期。
⑨李銳:《耬車》,《十月》2006年第2期。
⑩李銳:《樵斧·鋤》,《上海文學》2004年第12期。
[美]奧爾多·利奧波德:《沙鄉(xiāng)年鑒》,侯文蕙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12頁。
李興陽:《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的敘事取向與“在鄉(xiāng)農民”形象》,《南京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
關仁山:《〈麥河〉后記》,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530頁。
費孝通:《鄉(xiāng)土本色》,《費孝通選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7頁。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本文系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與中國農村變革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09ZWB002)
實習編輯劉曉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