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迅
摘要:麥家小說主人公呈現(xiàn)出兩種極端的人性狀態(tài),一種是超乎世俗的天賦和稟性,一種是遠遠低于常人的智力水平和心理承受能力。極端強大而又極端脆弱,主人公常常在兩個端點轉(zhuǎn)換并存,這內(nèi)在地決定了他們生存的悲劇性:走向頂點之后又滑向深淵,無比輝煌而又痛徹心扉。
關鍵詞:麥家 ; 小說 ;人性; 惡魔性
最早明確提出文學中的惡魔性概念,并以世界文學的視野對之加以指認的是魯迅,其著名論文《摩羅詩力說》寫于1907年。近年來,陳思和先生通過對閻連科、張煒等當代作家的小說文本進行分析,對這個概念進一步地作出了學理性的闡發(fā)。他指出,西方文學經(jīng)典里存在一種“惡魔性魔鬼”的對應結(jié)構(gòu)。比如托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等作品,都存在這種結(jié)構(gòu)。在中國小說里,具體的魔鬼形象很少見到,中國作家更多是以抽象空洞的物象代之,如《狂人日記》中的“月亮”,便充當了誘發(fā)狂人惡魔性的“魔鬼”。①中國作家沒有西方的宗教背景,很少直接塑造這樣一個穿行于上帝和人類之間的中介使者形象,而是將“魔鬼”形象普遍泛化,變成借以激活惡魔性的抽象之物。閻連科的《堅硬如水》中,“革命音樂”成為男女主人公進入狂魔狀態(tài)的必要條件,而夏紅梅作為性符號刺激著高愛軍走向奪權的瘋癲狀態(tài),等等。麥家小說中也存在這種對應結(jié)構(gòu),“魔鬼”角色同樣不是某個固定或具體的藝術形象,要么是抽象的密碼本身,要么是某個權力集團。它們?nèi)缤陡∈康隆分械哪Ч砻曳扑固啬菢?,把人引向一條沒有邊際的不歸路。
惡魔性(daimonic)的概念來自西方。其含義有兩種:一種是指邪惡的、殘忍的,這是反面的意義,比較容易理解。第二種是指力量和智慧超人的,像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精神或本性那樣激烈的、有強大和不可抗拒的效果和作用的,非凡的天才等等。本文所談的惡魔性更多地傾向于第二種意義。其實,在古希臘人的觀念里,惡魔性這個詞并不代表反面,在西方文學對人性的揭示中顯示為一種復雜的張力結(jié)構(gòu),或者說,它是藝術家認知生命、探索人性的一種辨證思維。按照羅格·梅的定義,惡魔性是“能夠使個人完全置于其力量控制之下的自然功能。性與愛、憤怒與激昂、對強力的渴望等便是例證。它既可以是創(chuàng)造性也可以是毀滅性的,而在正常狀態(tài)下它是同時包括兩方面的”②。這個定義表明,惡魔性的概念是人類反思自我的一種思維方式,是對人性的一種本質(zhì)性觀照。因此,我們不能將惡魔性簡單地視為一種善惡評價的尺度,并以此來褒貶某個人物。這個概念有其本身的辨證性質(zhì),在中外文學史上,由于文學敘事對這個概念的反復征用而被注入了生動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在這一世界性因素被引入中國文學的進程中,魯迅的創(chuàng)作有拓荒之功?!犊袢巳沼洝防锏目袢?,《長明燈》里的瘋子等形象,是魯迅依據(jù)中國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為世界性的惡魔性因素提供的“東方半殖民地的獨創(chuàng)品種”(陳思和語)。隨后曹禺的《雷雨》、《原野》,李劼人的《死水微瀾》,以及當代作家陳忠實的《白鹿原》等作品對惡魔性的闡釋有了新的拓展。在新世紀文學中,這種惡魔性因素以更加多元的形態(tài)展開。閻連科的《堅硬如水》,張煒的《能不憶蜀葵》等,這些作品分別從權欲、物欲和性欲層面呈現(xiàn)了生命個體所潛藏的惡魔性因素。在麥家秘密敘事系列中,這種惡魔性因素同樣以不同形式大量存在,在主人公身上體現(xiàn)得相當充分。由于表現(xiàn)對象的特殊性,麥家的敘事對惡魔性這個文學中的世界性因素有著更為深層的開掘?!督饷堋分械娜萁鹫?,《暗算》中的黃依依,《風聲》中的李寧玉,《風語》中的陳家鵠等等,這些人物身上都體現(xiàn)出典型的惡魔性,而且這種惡魔性屬于羅格·梅所說的“正常狀態(tài)”:“創(chuàng)造性”與“毀滅性”俱在。從發(fā)生機制來看,惡魔性所隱含的兩重性是“外力”(魔鬼)與人本身的內(nèi)驅(qū)力兩種合力作用的結(jié)果,在“內(nèi)”與“外”的合力作用下,生命個體陷入被某種惡魔性力量所劫持的狀態(tài),并始終受制于這種力量的絕對控制。
容金珍的數(shù)學天才是其有別于常人的重要標志。這種與生俱來的天資使他的人生被一種“半神性的力量”,即“天才”附身所左右。所以,容金珍天資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絕不是常人的行為所能企及的,而是生命個體在神靈附體的特殊狀態(tài)中實現(xiàn)的。具體來說,主人公破譯生涯是“半神性的力量”作用下的“一種受難”,“一種激情”(楚爾克語)。容金珍破譯紫密的顯赫成就,及其后來因丟失“筆記本”而精神分裂的受難經(jīng)歷,也正是其命運在這種“神力”作用下的必然演化。黃依依和陳家鵠同樣如此。從破譯密碼的角度及其所顯示的戰(zhàn)略意義來看,這類天才創(chuàng)造的價值所顯示的智慧和力量是超乎想象的,關于這種隱形力量,作者對陳家鵠的描述很有代表性:“他手無縛雞之力,卻令人談之色變;他不識槍炮,卻是那場戰(zhàn)爭中最大的戰(zhàn)斗英雄;他在紙上談兵,卻殲敵于千里之外;他孤身一人,但起的作用卻抵得過一個野戰(zhàn)軍團。”這股暗中顯靈的神奇力量,從大處說,甚至可能影響到一個國家的安危。不過,在革命年代和冷戰(zhàn)時期,這種說法并非聳人聽聞。破解一部高級密碼,對異國的殺傷力可能是驚人的。這種情形下,破譯密碼的價值就自然凸顯出來。與破譯天才相比,李寧玉所代表的生命形態(tài)屬于另一類型。在《風聲》中,作者并沒有把敘述重點放在講述她如何截獲或傳遞情報的過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所顯示出的特殊才能。但李寧玉顯然也非凡俗之人,在智力戰(zhàn)和心理戰(zhàn)中,作者將這個人物的超常性人格推向極致。與對手周旋中的非凡智謀,那孤注一擲的決絕中所顯示的膽魄,嚴酷環(huán)境中的極度冷靜,以及這冷靜中所潛藏的給對手造成的巨大威懾力,這一切都顯示出這個人物接近超人的某些特征。
那么,這些人物何以能爆發(fā)出如此這般驚人的力量?這股力量究竟來自哪里?或者說,主人公身上的惡魔性是如何被激發(fā)出來的?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可能還得回到天才之所以為天才的最根本的層面。由于某種神性的賦予,麥家的主人公具有勿庸置疑的超人特征。所以,我們無法用一般的善惡范疇和實用標準來辨析這個特殊群體的生存底蘊,而只能從他們所從事的秘密行業(yè)本身的特征入手來考察。密碼科學有別于一般科學,是因為它是一門超越傳統(tǒng)思維和正常邏輯的學問。每一部密碼的破譯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事業(yè),幾乎毫無借鑒和模仿的可能。所以,破譯密碼需要天賦,需要絕對的創(chuàng)造精神。而且,破譯者所面對的工作不是通常的科學研究,而是要創(chuàng)造奇跡。正如作者對安德羅格言所引用的那樣,破譯密碼是男人生孩子,女人長胡子,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的。而事實上,這種說法毫不夸張,密碼科學就是這樣,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絕對的尖端,絕對的高深莫測。由于密碼科學的尖端性質(zhì),研制者或破譯者必須具備異常出色的創(chuàng)造能力?!督饷堋分械娜萁鹫渚褪沁@樣的人,他的非凡創(chuàng)造力表現(xiàn)在對問題的認識總是超出常規(guī)思維,偏離傳統(tǒng)和慣例。關于這種“怪”和“偏”的精神人格,作者給予不厭其煩的描述。其實,如何把握這種非常態(tài)人格,對作家來說是存在很大難度的。但麥家的講述顯得有條不紊,表現(xiàn)出難得的修養(yǎng)和耐心。為了建立人性演變的合理性,作者將人物的非日常性特征作了追溯性敘述。小說開篇即從主人公童年時代寫起,在富有傳奇色彩的描述中展示出人物的非凡身世。作者試圖從主人公的身世,揭示出惡魔性生長的某種淵源關系。由于“來路不正”,主人公剛剛出世就被視為異類。因此,這個嬰兒在容家不可能得到應有的名分,身份低賤到?jīng)]有姓名的地步,常被人叫做“死鬼”。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身份卑微的嬰兒,卻讓容家上下感到催命式的毛骨悚然,夜不能寐。因為這個有別于世俗凡胎的生命,在容家人眼中是個半人半鬼的形象?;蛘哒f,幼年的容金珍在日常之光的照射下被妖魔化,那種與生俱來的惡魔性在與世俗的對立中得以突顯。為了給這種惡魔性的成長提供恰如其分的物質(zhì)外殼,小說的敘述從主人公的身世拓展到自然空間。容金珍幼年生活在陰森恐怖的梨園,一個曾經(jīng)在此發(fā)現(xiàn)過女婢腐爛尸骨的鬼地。這個鬼氣森森的空間是孕育怪才、偏才的搖籃,同時也是滋生惡魔性的溫床。這是作者為闡釋生命密碼所作的根源性注解,有助于我們在閱讀心理上對人物命運發(fā)展的合法性給予某種認同和支持。
上述是從外部視角分析人物的惡魔性因素,接著我們試圖從內(nèi)部視角探尋人物的異常性人格。數(shù)學天才對數(shù)字表現(xiàn)出常人不可思議的沉迷,這種生命狀態(tài),某種程度上就是楚爾克所說的“半神性的力量”的神奇現(xiàn)身,抑或是惡魔性附身的某種反應。在凡人看起來無比繁瑣而又毫無意義的事,出于一種本性的自覺,他們總能不厭其煩地去做,就像《解密》中的容金珍一遍又一遍地用加法計算洋先生活了多少日子,或者在樹下數(shù)一群群的螞蟻。陳家鵠也是這樣一個怪人。歸國途中他一路上數(shù)著海鷗,從大西洋數(shù)到太平洋,從天上數(shù)到地上,從室內(nèi)數(shù)到室外。舷窗玻璃上落滿密密麻麻的水珠子,他幾乎只看一眼就能知道玻璃上有大小共計一百一十一粒水珠。這種奇特數(shù)學才能的發(fā)揮,雖然離不開智力和理性的作用,但更多是依憑著主人公的某種直覺,多少有些迷狂的成分。當然,這種迷狂狀態(tài)并非天才所特有,但由于理性成分的灌注,它擺脫了通常那種放任散漫的狀態(tài),釋放出最大限度的正能量。這就涉及到羅格·梅所說的“創(chuàng)造性”因素,而這種“創(chuàng)造性”往往是在某種“神力”作用下所產(chǎn)生的。當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把天才的創(chuàng)造過程絕對化神秘化,而是說,這個過程雖然不能缺少智力的參與,但我們不能因此而忽略非理性在其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這種非理性因素的參與,主人公才有了更多成就奇跡的可能。因為“天才是一種刺激人奔向無意識的黑暗的絕望的意識之光,在尼采那兒,這種無意識被表述為狄奧尼索斯的、神話的、神秘的?!雹勖艽a研究與通常的科學研究不同,甚或是相反,它似乎更強調(diào)惡魔性概念中所涵蓋的這種無意識的神秘功能。當然,這與密碼的本質(zhì)密切相關。小說中反復提到,密碼是反人性、反科學的,因此破譯密碼有時不免會逾越理性的界線。這種思維特征恰如麥家的寫作,劍走偏鋒,逆向而行,這樣的寫作無異于在黑暗中探險,絕對是個異數(shù)。麥家的小說也因此在新世紀文壇中顯得卓爾不群。破譯密碼同樣如此。在突破常規(guī)限制、離心出所有套路的異質(zhì)空間,那種惡魔性便有了更大的施展余地,生命力也才有獲得某種升華的可能。小說中提到,最適合破譯或研制密碼的人是瘋子。敘述者的這種觀點看似有些偏頗,但其中似乎又暗藏著深理。瘋子之所以為瘋子,是因為失去了理性。這說明,非理性在密碼的破譯或研制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們發(fā)現(xiàn),在破譯密碼的過程中,容金珍們特別倚重于夢境等非理性因素的暗示。正是在與“冰山之下”無意識的深度遭遇中,在某種神秘因素的暗示下,容金珍破解了紫密,黃依依破譯了光密……
如果將這種超乎世俗的智力表現(xiàn)視為這類天才人性中的一個端點,那么,那種潛伏于人的意識深處的“毀滅性”因素則構(gòu)成另一端點生成的原動力,而且這種“毀滅性”因素在主人公悲劇性的人生中扮演著非同尋常的角色。從小說審美生成的角度看,這個因素的存在是小說悲劇美感的主要來源。正如主人公超凡的天資是與生俱來的那樣,這種致命的“毀滅性”因素也是天然地潛伏在其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在《暗算》中,作者對黃依依有這樣的描述:“她確實有天使的一面,她有天生麗質(zhì)的容貌,同時她的智識、身份、地位與其漂亮的容貌一樣過人,一樣耀眼。這種女人是尤物,亦夢亦幻,可遇不可求。然而,我又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妖精的氣質(zhì),熱艷,妖冶,癡迷,大膽,辛辣,放浪,自私、無忌,無法無天,無羞無恥,像個多情的魔女?!丙溂铱吹搅松螒B(tài)的復雜性。黃依依超凡的智力表現(xiàn)是其天使特征的一面,這是惡魔性因素中的“創(chuàng)造性”潛能發(fā)揮的結(jié)果。但基于惡魔性概念的辨證性質(zhì),它又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在“創(chuàng)造性”所生成的正能量之外,惡魔性中同時攜帶著不可估量的“毀滅性”潛能。這種辨證視角使作者看到,黑暗中的生命之光畢竟無法遮蔽世俗生命的蒼白。黃依依對性愛大膽、熱烈的追求,正是為了滿足世俗人性的生命需求。然而,這種追求直接、放任,執(zhí)拗而絕對,遠遠超出了傳統(tǒng)倫理范疇。這使我想到柏拉圖的名言:愛欲是一種惡魔性。性欲沖動是人身上最直接最本能的生理反應,但它一旦泛濫成災,其后果很可能是毀滅性的。因此在常人眼里黃依依變成了“怪物”,以致于“我”(安院長)一再意識到,“我”帶回來的不一個“天使”,而是一個“魔鬼”。“我”見到她便會產(chǎn)生一種“像被火燙著的驚嚇”,“嚇得不敢再側(cè)目去看她”。乖張、無恥、邪乎、詭秘,這些特點構(gòu)成其惡魔性因素中“毀滅性”指向的重要層面。照此分析,惡魔性作用在黃依依身上呈現(xiàn)出兩面性:創(chuàng)造性和毀滅性。而且這兩方面并非截然分開,是惡魔性被激發(fā)后的連鎖效應。因為“性欲沖動不僅僅受到單純的破壞心理支配,同時也包含了最神圣的創(chuàng)造心理。幸福與痛苦、創(chuàng)造與毀滅、神圣與獸性,幾乎難以辨別”。④ 所以,惡魔性既是激發(fā)主人公天才的重要因素,又是導致其自我毀滅的原始動力。在以性愛為驅(qū)動力的惡魔性因素對天才機制的推動上,黃依依對密碼的破譯與托馬斯·曼《浮士德博士》中主人公萊維屈恩的音樂創(chuàng)作有著驚人的相似。他們的天才表現(xiàn)與宿命結(jié)局,莫不是在愛欲的瘋狂追逐中完成的,這似乎印證了非理性原欲的巨大毀滅性力量。
如果說黃依依身上的惡魔性在個性構(gòu)成上有著某種西方淵源,那么,容金珍人格的畸形生長所導致的悲劇則緣于密碼世界本身。他尖銳而脆弱,靈敏又固執(zhí),而破譯密碼意味著壓迫自我和拋棄自我,兩者之間的悖反關系暗含著主人公精神個性與密碼本質(zhì)之間的內(nèi)在矛盾。從這個角度看,密碼世界對容金珍來說無異于一個陷阱,一個黑洞。而這個神秘的黑洞對他來說又是如此充滿誘惑,讓他沉迷其間,終至無力自拔,越陷越深。如果深究其中所蘊藏的敘事指向,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對人類生存的悲劇性揭示,是從對外在的偶然性因素的考察深入到對精神層面的剖析和追問。小說有力呈現(xiàn)出這樣一個事實:破譯密碼的過程就是人的精神不斷被扭曲被異化的過程。因為,從事秘密行業(yè)就意味著生活在秘密中,你永遠無法逃出這個生命的怪圈。這是小說悲劇性審美生成的第一個層面(關于這一點,下文將在“惡魔性”生成機制中進一步分析),而怪異思維訓練所導致的精神異化是悲劇性審美生成的第二個層面。從人性扭曲的角度看,密碼及密碼科學本身充當著“魔鬼”角色,引導主人公成就生命的輝煌,同時也將之推向精神的異域。麥家小說中,進入秘密單位工作之前,主人公都必須接受神秘培訓。培訓的核心內(nèi)容是反叛日常的思維演練,你必須拋棄常規(guī)思維,而認定一種逆向的否定思維:“你肯定不是你/我肯定不是我/桌子肯定不是桌子/黑板肯定不是黑板/今天肯定不是今天/陽光肯定不是陽光?!睆氖旅艽a破譯工作的人被牢牢禁錮在這個可怕的思維中,當這種思維被不斷拓展和強化,那種“天才”附身所激發(fā)出的野性就會顯露出來,并逐漸蔓延,無限伸張,成為他們攻克密碼難關的主要動力。容金珍們因此而創(chuàng)造奇跡,成為破譯界的蓋世英雄。但另一方面,這種思維又是囚禁精神的牢籠,對生命的殘害甚至是毀滅性的?!栋邓恪分械年惗闶堑湫偷睦?。對這個有過赫赫功績的破譯英雄來說,在退休之后試圖從“紅墻”中解脫出來是如此地不可能。他無法做一個平常人,過平常人的生活。我們看到,在世俗空間,生命顯得如此逼仄:“每天都悶在房間里,像個影子似的,東轉(zhuǎn)轉(zhuǎn),西轉(zhuǎn)轉(zhuǎn)……他似乎完全變了,變得挑剔、苛刻、專橫、粗暴,不近人情?!笔浪椎囊磺袑λ麃碚f是無聊的、多余的、枯燥的,他無法容忍,無法親近。他永遠生活在一種怪異的密碼思維中,世俗的享樂在他心中激不起半點漣漪。與其說這是因為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而引起的不適,不如說是因為兩種思維方式的對立所導致的精神變異。這種變化表明,一旦離開其密室的陰暗生活,生命就會脫離常態(tài)。所以,在家人眼中,陳二湖變得陌生、神秘和深奧,“總是默默無言,冷臉冷色的,既不像丈夫,也不像父親”。這分明是一個怪物,一個不可思議的生命。如小說中寫到的:“這是一個走出紅墻就不知所措的男人,他不是來自生活,來自人間,而是來自蒸餾器,來自世外,來自隱秘的角落?!备幸馑嫉氖?,作者把這種異常性人格推向極端,寫他連自己的家也無法辨認,拿著自己家的鑰匙去開別人家的門。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別有意味的隱喻:長期生活在秘密世界中的人是無法找到心靈歸宿的。究其根本,這是因為人在秘密生存中被客體化了。密碼使人在天馬行空的高峰體驗中遠離情感,遠離主體性,消除了內(nèi)心關于過去和未來的世俗記憶。所以,當主人公回到日常,生存于世俗空間對他來說極為艱難,異常痛苦。他不知道如何應對這個世界,應付時間的流逝,應付他人乃至他自己。他無法面對世俗情感和主體經(jīng)歷。他生活在內(nèi)心與現(xiàn)實的嚴重錯位中,以至他依然用密碼思維去推斷和解決世俗中的問題,結(jié)果只能是讓人啼笑皆非。但與此同時,我們內(nèi)心的隱痛卻無時不在。
與容金珍的精神世界由密碼的瘋狂本質(zhì)所主宰不同,李寧玉的人格特征有如繁漪雷雨般的暴烈,一面是沉穩(wěn)、冷靜,天才的智謀,極深的城府,以及超常的心理承受力,而另一面是出語強硬、擲地有聲,當她被肥原鐵定地認為是老鬼后,那種瘋狂,那種憤怒,那種絕望,迸發(fā)出的威力是那么震撼人心,那么悲壯激烈:“李寧玉只覺得頭皮在一片片地發(fā)麻,腦袋里有股熱氣在橫沖直撞,要沖出來,要燃燒,要爆炸……剎那間,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會事,人已經(jīng)彈飛出去,把肥原撲倒在地上,雙手緊緊卡住他脖子……”這是生命的最后燃燒,是死前的奮力掙扎。與容金珍和黃依依相比,李寧玉的悲劇性似乎并沒有多少偶然因素,而更多的顯示出一種必然,一種基于內(nèi)心秘密的自我引爆所導致的必然。從辨認筆跡、鴻門宴中的處變不驚,到最后絕望中的拼死突圍,主人公惡魔性的涌動與爆發(fā),嚴格遵循著人物的心理邏輯和性格邏輯,在層層推理中,那種人性的裂變過程莫不令人驚詫,但并不突兀,倒像涓涓細流,自然天成。在美學效果上,如果說容金珍和黃依依的死籠罩著一層陰冷的色調(diào),那么,李寧玉服毒自殺則顯得熾烈、激憤、悲壯、義正辭嚴,它以排山倒海般的情感沖擊力敲擊讀者的神經(jīng)。這種審美效應的取得,在于作者對一種特殊生命形態(tài)的揭示。我們看到,無論是黃依依,還是李寧玉,惡魔性都表現(xiàn)為一種瘋狂而決絕的生命形態(tài),一種在絕對限制中使生命走向極端化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及其結(jié)局,在層層邏輯演繹的外表下又是如此地不可避免。
從人生起點來看,正如《暗算》中瞎子阿炳離別家鄉(xiāng),開啟神秘的人生之旅那樣,容金珍選擇的也是一條不歸路。不,他別無選擇,因為那種世所罕見的天資天生就使他與國家利益之間存在共謀關系,這種關系決定了他無法逃脫命運的擺布。閱讀麥家的小說,能讓你處處感受到這種宿命氣息的存在。在某種天意的召喚下,主人公邁出了這一步。而這一步卻是決定性的,成為他了斷自身對世俗的種種眷戀而奔向宿命深淵的重要關口。這種宿命因素并不是自我封閉的精神體系,因為悲劇之所以發(fā)生,絕不能全然歸因于內(nèi)在于個體的惡魔性因素,同時也是遭受外力作用的結(jié)果。那么,作用于個體生命的外力機制究竟是怎樣的?
回答這個問題的前提是厘清天才與權力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麥家小說中的超人系列,既有神性的一面,也有凡俗的一面。而且兩個方面辨證地統(tǒng)一在特殊的生命形態(tài)中。是否可以說,麥家要講述的,是肉體和精神如何被“魔鬼”劫持于日常世俗之中以及在被劫持狀態(tài)中,生命是如何發(fā)生變異的故事。而且這種劫持在某種名義上又具有某種天然的合法性,因為它所履行的職責根植于某個集團或民族的集體意志。那么,這個集體的宏大意志的先天優(yōu)越性,使權力對生命的擠壓和捆綁變得名正言順。由此看來,容金珍們被象征權力的鄭局長們帶走,似乎就有了某種命定的意味。因為,容金珍也好,陳家鵠也好,他們的特殊氣質(zhì)是上天賦予的,這就決定了其扮演“被劫持者”的身份唯一性。這個“里應外合”的結(jié)構(gòu),很大程度上為人物宿命化生存定下了悲劇基調(diào),同時又為主人公惡魔性爆發(fā)提供了重要前提。
從內(nèi)在生成機制來看,“惡魔性”的啟動有賴于“魔鬼”的開導和激勵。在“惡魔性—魔鬼”結(jié)構(gòu)中,對麥家小說來說,扮演“魔鬼”角色的是權力集團。破譯他國密碼本來就是一個陰謀,是一件陰暗的事業(yè)。這種情形下,國與國之間,不同政治集團之間,你死我活的斗爭并不在戰(zhàn)爭形式中顯現(xiàn),而是體現(xiàn)在數(shù)字的神秘組合中,以及玩弄數(shù)字游戲的破譯家之間。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遠離世俗的秘密空間。當人被劫持到這個無法被日常所照亮的幽暗空間,他的所有行為將變得神秘兮兮。很難想象,我們還有何種理由以某種世俗眼光對其作出價值判斷。但作為一種社會性存在,每個人都無法永遠超于世俗,超于時間和肉體的存在。這種兩難的生存狀態(tài)決定了個體與權力之間時而妥協(xié)、時而對抗的關系。以《風語》為例,陳家鵠的國家主義立場是建立在人性和正義之上的,無論是共產(chǎn)黨還是國民黨,他都抱有懷疑和拒斥的態(tài)度。在觀看陸從駿所策劃的一部關于日本軍人魚肉中國民眾的電影后,陳家鵠在權力集團引誘下進入黑室,并與之簽下了某種意義上的協(xié)議。由此看來,陳家鵠的人生選擇是超越黨派立場的,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民族正義感是其價值判斷的人性刻度。如果從權力的虛偽本質(zhì)的角度看,正如密碼科學的反人性色彩,以杜先生為代表的國民黨政治集團對陳家鵠的欺騙性利誘也是一種反人性的行為。在“黨國”利益等冠冕堂皇的名義下,權力集團對美好人性的殘害幾乎達到慘絕人寰的地步。政治集團對美輪美奐的至情至愛的摧殘,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國家名義上的正義性。權力集團充當“魔鬼”角色所展現(xiàn)的人性之惡,與陳家鵠和蕙子之間感天動地的愛情形成強烈對照,而小說深層的悲劇性正是從“個體權力”這個隱形的張力結(jié)構(gòu)中彰顯的,從情節(jié)發(fā)展來看,其中的悖論關系顯而易見。追求美好人性和抗擊邪惡勢力,本是陳家鵠從事破譯事業(yè)的出發(fā)點,但結(jié)果卻是,美好人性在“正義”的掩護下慘遭蹂躪。這個堅硬的悖論看似荒謬透頂,但它卻是一種宿命,是生命邏輯的自然演繹。從根本上說,權力集團對個體生命自由的絕對限制,以及這種限制的反人性化,導演了這場圍剿人間美好人性的殘酷游戲。
以上分析表明,“魔鬼”的引誘和牽制是惡魔性得以激活并畸形生長的外力機制。如果進一步追問,惡魔性在這種外力制約中無限擴張,勢必逾越天才發(fā)揮的正常范圍。推而究之,這個范圍的界線在哪里?小說中提到,密碼的研制或者破譯是一項接近瘋子的事業(yè),你愈接近瘋子,或者,愈遠離常人心理,造出的密碼愈令常人難琢磨和難破解。反之亦然。這里必須強調(diào)的是“接近”,而不是“等同”。道理很簡單,因為密碼科學雖然有反科學的一面,但它畢竟也是一門以邏輯為先決條件的科學。所以,破密者或造密者不可能是真正的瘋子,不可能做到徹底的無理性。所謂進入瘋子狀態(tài),是就瘋子所特有的那種迷狂和野性而言的。借用黃依依評價陳二湖的話說,破譯家有時候離“圣人”只有一步之遙, 同時離“瘋子”也只有一步之遙。若要成功破解密碼,只能無限接近“瘋子”的狀態(tài),而不是重合?!笆ト恕焙汀隘傋印笔侨诵缘膬蓸O,它們構(gòu)成麥家小說剖析人性的張力空間。對常人而言,精神人格通常游移在“圣人”與“瘋子”之間。但由于惡魔性因素的介入,破譯家和間諜天生的精神特質(zhì)決定了他們往往會越出這個正常區(qū)域,走向兩個極端,換句話說,要么成為“圣人”,要么變成“瘋子”。而這兩種人格也不是截然分開的,更多情況下,二者是在某種隱秘的結(jié)構(gòu)纏繞中發(fā)生轉(zhuǎn)換。也就是說,盡管“圣人”與“瘋子”作為人性悖反的兩個極端,但其間的距離有時候很可能僅只一步之遙。譬如,李寧玉最后對姐妹情誼倫理底線的突破,及其瘋狂的暴力表現(xiàn),很難說不是一種瘋子的行為。又如,容金珍和陳二湖在成就“圣人”之舉后,在惡魔性因素的持續(xù)影響下,最終遁入精神失常的可悲狀態(tài)。這其間,我們不能排除某種偶然性因素的影響,但最根本的,恐怕還是人格特質(zhì)中某種毀滅性因子在暗中作祟。所以,秘密工作很荒唐、很殘酷,具有很大的風險系數(shù)。為降低風險系數(shù),我們可以設想一種最佳狀態(tài),一方面,你可以裝瘋賣傻,極力抵達瘋傻人的境界,另一方面,你又能保持科學家的精明,準確把握好正常人與瘋傻人之間的那條臨界線。而事實上,在清醒與瘋癲之間,找到那個黃金分割點而身居其中又能不偏不移,顯然是很難的。麥家深暗其中秘密,所以,他將天才的生命放在智力拼殺的風火爐中拷問,借以追問生命的極限意義,以及其中隱藏的悲劇本質(zhì)。在人性的兩端,如何合理開發(fā)和管理自己的智力資源,又怎樣有效控制自我的精神界限,這些問題將伴隨每個人生存的始終。麥家的小說對這個問題的探討從內(nèi)外兩個層面展開,洞察到人類生存的荒謬本質(zhì)。盡管麥家講述的是遠離世俗和超越日常的世界里發(fā)生的故事,但麥家的秘密敘事對生命內(nèi)在本質(zhì)的深度追問,對精神生存的諸多復雜問題的闡釋,卻又是那么切近我們實際,關乎著每個人的生存智慧與內(nèi)心體驗。那么,我想,如何喚起我們心底的惡魔性,在發(fā)揚其積極因素的同時,又能對其毀滅性的一面不失時機地予以抵制或疏導?或許,這只是一種設想,實現(xiàn)的可能微乎其微,其難度決不亞于破譯密碼本身。但這無疑是一個很有價值的命題,值得我們深思。
注釋:
①陳思和:《試論閻連科〈堅硬如水〉中的惡魔性因素》,《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4期。
②[美]羅格·梅:《愛與意志》,馮川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26-127頁。
③Jochen Schmidt,Die Geschichte des Genie Gedankens,Band2,Darmst adt: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1988,P152,
④楊宏芹:《試論托馬斯·曼〈浮士德博士〉中的惡魔性》,《復旦學報》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