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紀事（組詩）

Text_陳計會

新詩眼

童年紀事（組詩）

Text_陳計會

|麻雀|

這么多年，嵌進時間里的鳥鳴

還長著尖利的刺，偶爾觸及

我的手指驚悸：云層里瑟縮的閃電

掏走檐下雛鳥，不經(jīng)意間

一道傷疤，難以寬恕童年

我目睹它們翻飛、躥跳，零亂

沒了方向：時而樹丫，時而墻頭

日光碎落，薄薄的秋風

裹不住瘦小的身子；那嘶鳴

像日后法庭遇到那農(nóng)婦的控訴

花白頭發(fā)抖動，起伏如葦草

難忘它們眼里的濕潤、灰暗，以及細碎的

火焰；秋空下的影子，似乎又那么遙遠

|游街|

1975，一根釘子，將

一條小巷的恥辱，釘進

銹跡的童年里；巷口的阿用哥

曾送我一把打鳥的彈弓，

偷蔗賊、觸目的大紙牌，后面

緊跟著鑼鼓，蹦跳的小花狗

零亂的腳步，踩著驚恐和好奇

那天陽光很燦爛

小巷很幽深，轉(zhuǎn)動的舌頭后面

空空蕩蕩的口腔，傳出一股霉味

疼痛卻是多年之后，當

銹跡被雨水洗掉，瘦骨裸露

讓人更不忍心觸及

|標語|

非關(guān)血液。紅墨汁

當時覺得好玩：藕肉色小手

下起伏，雪白墻上

涂滿陽光的火焰，躍動

鄰居大姐姐的羊角辮

縛著紅綢：加速的喜慶

更熱鬧還在遠處，集會喧囂

血液是看不見的：暗流

唱歌、跳舞，在大紅字前

我們是一根根零亂的水草

暈眩：時間的旋渦；三十年后

解開草結(jié)：斑駁的字跡

遠去的流水，被寒涼敗壞的舌根

|碾米廠|

我遭遇了童年

別開生面的夢境：轟鳴，顛蕩的空氣

縱橫交錯的皮帶，拉動

驚悚；高懸的天窗，漏下

陽光的塵粒、夢屑、翻飛的想象

像這遙遠的記憶，它起源于

對一粒稻米來歷的猜測

相比田間單調(diào)的勞作，我更喜歡

這龐大的轟鳴；雖然無法觸及

顫栗的篩子，珍珠回旋

秋風裸露出葉間的果子

一個謎打開內(nèi)心的秘密

而我的夢，卻僅僅開始

|挖薯秧|

那一畦被冬天遺棄的地

將珍惜的理由：交給了春風

點滴綠焰，饑饉的眼睛

攛掇：門角，一把把瘦削的鍬

春水磨亮的寒光，紫紅的腳丫

為素描上色：難忘，不只是

風里殘留的一點點甜；尋覓

潛伏的喜悅；補丁里的春天，更是

躍然紙上；時間遞來的鹽

不多，于傷口，卻已足夠

|蛛蜘|

我的驚喜，常常在于遇見

一只碩大的蛛蜘，懵然八卦陣中

螳螂捕蟬的命運；突變

一把稻草的烈焰

清香，關(guān)照了我酸楚的童年

火焰還會殃及：蟬、青蟲，甚至蟑螂

鄉(xiāng)間這些飛舞的昆蟲；而懺悔

卻來得很遲，在河水退去之后

參差的石塊，讓傷愈的腳

再次匍匐

|磚窯|

那時不識烽火臺，更不知褒姒

好聞的是那樣的輕煙

被深冬的冷風揚起，撒落

遮蔽那一排嘎吱的扁擔

以及母親消瘦的背影

翻飛的泥屑，猶如打粉酥①粉酥，陽江人春節(jié)用粘米做的餅，外地人又稱為炒米餅。

我躍躍欲試；父親卻并不理會

磚模，一刻也未閑著

煤是黑色的，那時我并不知道

還有什么比煤更黑

若干年后，回憶加深了底色

父親的胡子，至今仍有洗不凈的煤灰

|供銷社|

回憶是從氣味的觸須開始

纏繞、高蹈，空曠的古廟漲溢

進而撩撥我的鼻孔

如此熟習的童年；竹籃接近腳踝

雍腫的隊伍，汗味加劇

回憶的烈度：捏小票的手，酸麻

越來越小的咸魚堆，牽緊

旁邊弟妹的目光，以及我

……只有那塊豬鏟骨，貌似閑著

斜插在鹽堆；冷不丁

往我碗里勻點料

|紙角|①紙角：把矩形紙張（一般用報紙）相鄰兩個角對折、用漿糊粘起來做成的三角形包裝袋。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在塑料袋還未面世之前副食品商店用得極普遍。

一張報紙也有這樣的幸運

怕弄痛了的拆解、攤平

遮住了膝上的褲洞；稚嫩的手

推開老邁的窗子

搜索清風、明月、遠山

……蟻爬的文字，接受檢閱

過濾；不只用眼睛

世界往往是無意中被激動

發(fā)現(xiàn)：新大陸浮出，十歲的瞳仁

陽光的七種顏色，他攥在手里

古老的力量，銀行存入的第一枚硬幣

那一刻，他領(lǐng)悟了；今后

用利息，鋪平螞蟻清貧的道路

|小學校|

那口鐘，依然古老地敲響

震落，寺角的檐滴；雞蛋花

清涼的夢，攀上殘缺的墻頭

布滿苔蘚的天井，書聲打滑

青煙里的呢喃，遠了

留下岸邊，一群覓渡的人

透過菩提葉的陽光，剛好

落在攤開的書頁上

禪機初露，誰最先悟破？

|青蟲船|①青蟲船：青蟲，指綠色的金龜子。每年夏天青蟲便綴在枝頭或葉間，小孩捉來去掉其帶刺的脛節(jié)，用線纏住一后足，再穿過一寸長的小竹筒，并將竹筒固定在一塊兩寸長二指寬、兩頭削尖的杉木板中央，青蟲船便就做好了。青蟲飛動，小船就可以在水面上疾馳。

現(xiàn)在我可以確信，童話不在

書里，順著我的手指

銳利的陽光，分開

芭蕉暗綠色的流水

蕩漾，低垂于水面的蟬鳴

記憶泄露：翅膀的帆

青蟲馱著快捷的風

疼痛，掠過開闊的水域

將立不住的蜻蜓和嬉笑

拋棄：小荷晃動，時間靜止

當我重新指給你看

手指一陣瑟瑟的抖動

青蟲遺棄的爪，或落英繽紛

——翻不動的書頁。

|剃頭鋪|

他以90度的誠意，拉一張弓

或躬耕壟畝

黑油油的莊稼，在指間

我喜歡他制造的音樂

游絲的呼吸，金屬的叮嚀

反射清癯的臉

在這低矮、逼仄的小屋

夢有一個出口，從夸張的窗戶

銜接村口遞來的榕樹

密匝匝的蟬鳴，更遠處的白帆

我的沉醉，往往忽略了

怵目的寒光；以及那輕易

剃掉的，不只是頭發(fā)

當我醒來，摸一下后腦殼

光光的，恍如隔世

鏡子盯著我，它有更深的隱喻

|池塘記|

水牛用犄角圈定的

清冽版圖，我們同樣擁有

菖蒲修長的風，拂動嬉戲。

紅蜻蜓的直升機無法停穩(wěn)

伸出的手，永遠趕不上的水面貓①水面貓即水蜘蛛。

將漣漪輕輕蹬在腳下——

碰響清晨的水桶，母親動作嫻熟

每一勺星光，給予遠處的蔬菜

鳳凰花點燃水面，撲通——

震落的花瓣和金龜子，讓光腚分開

掙扎，童年有一個難忘的胎記。

黃昏是緩慢漂洗的紅綢，她與

拐杖姍姍而來，滿臉虔誠

“夕陽里端坐著菩薩”呢喃與禮拜

我們茫然，哄笑傳遞著晚風

水波蕩開她臉上的皺紋。

——多年無法解開的結(jié)，于我。

那天，不知誰發(fā)現(xiàn)那熟悉的

拐杖、枕席棄于水邊……驚悚——

好長一段時間，我們不敢下水。

|篾白貓|①篾白貓：以前陽江民間用剝下的篾白編織成的小孩簡易玩具。

“喵——嗚——”哭聲戛然

而止；他乘擦汗之機

翻飛的篾條，停在

魚簍收口之處。瞬間

一只模擬的貓，自篾白叢中

躍出，馱著一串笑聲——

他展開苦澀的眉頭。

回首——也只是轉(zhuǎn)瞬，你置換

成他：古老的手藝，隱身。

變形金剛、超人……粉墨

登場；它有暈眩的誘惑和戲臺

以及想象的回形針；與手無關(guān)

你的夢，從原野剝離，或消逝。

|打蛇記|

它的出行是錯誤的開始。

三月陽光的誘惑，青蛙伏在稻根

青草窸窸倒伏在紅色分叉的蛇信下

一陣輕風，驚惶于一聲尖嘯

——蛇！不知誰最先發(fā)現(xiàn)

從牛背上紛紛跳下；石塊

泥團、棍捧……集于一身。

一雙雙黑瘦的手，被陽光聚焦

也曾聚焦于巷口老財主鼻涕兒的腦勺。

卷曲、掙扎……終至面目不清

——歡呼，在陽光下久久回蕩。

多年后，那雙手是否試圖接近蛇的顫抖？

責任編輯高鵬

陳計會/Chen Jihui

1971年2月出生，廣東陽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陽江市作協(xié)副主席、《藍鯊》詩刊執(zhí)行主編。1989年開始發(fā)表詩歌，作品散見 《詩刊》《十月》《北京文學》《文學報》《詩選刊》等國內(nèi)外逾百家報刊，入選 《中國散文詩90年》《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中國最佳詩歌》等90多種選本。著有詩集 《叩問遠方》、《世界之上的?！贰ⅰ稁r層燈盞》、《陳計會詩選》。曾獲全國散文詩金獎、全國魯藜詩歌獎一等獎、第15屆廣東省新人新作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