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婭
進(jìn)洋
楊卓婭
1
漁船開進(jìn)內(nèi)港,海航就不安分了,兩眼放著光,在艙面走來走去,站在船頭向碼頭方向眺望。船上的人也跟著躁動起來,收拾漁具,準(zhǔn)備纜繩,打包裹……一船的人,只有撐舵的老倉還顯得像平常那樣平靜,手里把著羅盤,兩眼炯炯有神地凝視著海面,但也抑制不住船即將上岸的欣喜。
海航感覺船速明顯慢下來。老倉在調(diào)整船頭,試著以最妥的位置靠岸。盡管經(jīng)驗豐富,老倉還是半點不敢馬虎,離岸越近,他臉上的神色繃得越緊,一眼不眨地緊盯著碼頭。
在洋上飄了一個月,終于看到實篤篤的地面,看到地上的人,大伙兒覺得他們個個都是親人。他們快活地傻笑著,用熱乎乎的眼神去招呼那些攢動的人頭。船保持著低速,幾乎以不易覺察的波動在一點點靠近碼頭。盡管知道這是為了避免船身跟碼頭的磕碰,海航還是不耐煩起來:“沒用的老家伙,慢得像個大爬龜,一百年也靠不了岸!”
大伙兒轟然大笑,誰都知道海航心急,其實誰都急的,只是不會像海航那樣上躥下跳。海航的急性子在船上出了名,疼老婆也出了名,偏偏老天不作美,結(jié)婚快五年了,至今還沒懷上孩子。越生不出,心越急,越急,越生不出孩子。每次一進(jìn)洋,海航都急吼吼趕回家和老婆生孩子,這已成為船上的一大笑談。
船發(fā)出沉悶的一記巨響,重重地晃了晃,扒住了岸。沒等搭好跳板,海航直接從船舷跳上了岸,抱起鐵索往纜柱上繞。在碼頭等候多時的魚販子像浪那樣往船上涌,他們不問價錢,不看貨色,這個那個,濺著唾沫,指劃著手將一筐筐的魚貨劃撥到自己名下。
碼頭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沒擠上船的人,只好等下一只漁船進(jìn)洋。他們叫罵著擠占位置,不斷向海面上張望。每次都是這樣,爭搶魚貨的人,幾乎將碼頭擠爆,經(jīng)常有人為此爭吵起來,大打出手。有時候,船還沒靠岸,就有身手矯健的魚販,像練了輕功那樣飛身上船,留在碼頭的,只好眼睜睜地看他們財大氣粗地點著魚,這個,那個……幾分鐘工夫,好魚都?xì)w到他們名下。
艙板頭的魚在急遽減少,最新鮮的大鯧魚、五指寬的東海帶魚都被買走,剩下的都是不上品的青鲇、黃鮚,一些小魚小蝦了。沒買到魚的魚販,心也沒那么急了,從船頭踱到船尾,慢悠悠地看魚,往死里壓價。
海航跟幾個伙計守著最后那點魚,跟魚販子在拉鋸。這主兒還比較較真,挑三揀四的嫌憎著魚,遲遲不敲定。
海航的心急病又犯了:“喂喂,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拉倒!”
那人說:“我總得看兩眼吧?!?/p>
海航說:“你都看一萬年了,再看下去,魚都臭了?!?/p>
那人將魚丟回魚箱,撣掉手上的魚鱗,傲慢地橫了海航一眼。
海航一把推開那人:“不賣了不賣了,你到別處看去?!?/p>
那人的蠻氣也上來了:“你個龜孫橫啥橫,阿爹有錢你敢不賣?阿爹今天偏要這箱魚!”
“那你趕緊買啊?!焙:郊⑺?。
那人愣愣神,突然明白過來,臉上浮起了曖昧的笑:“小兄弟,你心這么急,莫不是熬不牢了吧?”
海航一腳踏住魚箱:“媽的,不賣了!這箱魚,老子自己買!”
2
海航從小鎮(zhèn)的碼頭回到鄉(xiāng)街,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沒打到摩的。趕潮的人正好回來,在街頭擺起了賣魚蝦的小攤,熱鬧非凡。他一分鐘也不想等,撒開雙腿向村里走去。他低頭疾走,腦袋扣在胸口,像一只球,包裹掛在背脊上,又像蕩著一只球。
不時有熟識的人跟他招呼:“進(jìn)洋了啊。”
海航胡亂地勾勾頭,也不應(yīng)答,腳下大步流星。他實在是太想老婆天芳了,出海沒幾天,他就想上了,想得將白茫茫的海面當(dāng)成了家里的床。快進(jìn)洋那幾天,人更像燒著似的,整日冒煙。
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到了自家西面的鏟墻,天芳晾曬在屋檐下的衣裳,像有一股香氣從空中飄過來。他的心像海水那樣激蕩起來,人突然熱了,血涌上來,兩條腿甩得更快了,幾乎像在小跑。
家里的門竟然鎖著,一個人也沒有。幾只母雞耷拉著大屁股,在院子里無所事事地啄泥,覓食,見了海航,以為有吃食,昂起頭咯咯叫了起來。他趕走雞,屋前屋后轉(zhuǎn)了一圈,沒見天芳,也不見他娘。隔壁三嬸坐在自家院子里曬魚,用筷子小心地夾著給魚翻身。海航問家里人哪去了,老人家抬起昏花的老眼,慢吞吞地說:“你去塘壩那邊看看,他們都在那里曬飼料。”
海航撒腿向碼頭跑去。他懷疑天芳沒在那里,她那么怕魚腥臭,躲還來不及呢,怎么去曬飼料了呢。爬上塘壩,隱約的潮聲突然走近雙耳,眼前是一片遼闊的海灘,潮水已遠(yuǎn)遠(yuǎn)地退到了混濁的洋面上。
塘壩上曬滿了幼小的魚蝦,海航踩著它們的尸體尋找天芳。他在一群女人中一眼認(rèn)出了自己的老婆,他向天芳跑去時,腳底打了個滑,差點摔倒。曬魚的女人都笑了,他也不在意,傻呵呵地瞅著天芳笑。一個月不見,他覺得天芳更好看了。頭上戴著遮陽的涼帽,袖子上套著袖套,像是電視上放的惠安女。天芳認(rèn)真地耙翻著地上的魚飼料,下午的太陽不遺余力地烤炙著這些爛魚爛蝦,在高溫的作用下,它們在不斷地升溫,發(fā)酵,散發(fā)出刺鼻的惡臭。
元芳掀開涼帽上的遮布,遠(yuǎn)遠(yuǎn)地沖海航笑。她笑得有些靦腆,讓海航更浮想聯(lián)翩了。他們這對小夫妻的好,跟他倆的生不出孩子一樣出名。沒有孩子,一點也不妨礙他們的恩愛。村里人甚至認(rèn)為,因為他倆的感情太好了,好得連上天都嫉妒,故意懲罰他們生不出小孩。
但老人們不這樣想,他們看不慣小夫妻的作派,總覺得年輕人太貪圖享樂,不去認(rèn)真想傳宗接代的大事。海航的娘對天芳很不滿意,看到天芳對海航兩眼含笑就生氣。海航每次進(jìn)洋回到家,一刻不停地黏著天芳。他倆一關(guān)房門,他娘就站在窗根下敲著墻叫:“兒啊,別白日黑夜不分。這不是仙人洞,這是讓你傳人種啊?!?/p>
天芳生了氣。以后婆婆在家時,天芳成天板著臉不理海航,白天決不讓海航近身。海航像是故意氣他娘似的,照樣跟天芳親親熱熱。他真的將天芳當(dāng)成了仙女,覺得自己過著仙人的生活,只有空下來時,腦海里才會閃過傳人種的人生大事。
天芳不緊不慢地翻曬著飼料,臭烘烘的熱氣,將她的臉熏得紅撲撲的。海航心疼了,奪過她手中的鐵釘耙翻曬起來。女人們又起哄了,對天芳說:“你快回家吧,看你男人急的,跟個猴子沒兩樣。”
天芳又羞又惱,悄聲對海航說:“你先回吧,別讓人家看笑話,我等會兒再回家。”
海航跟她提條件:“你不回,我也不回。要回一起回。”
天芳抬眼看了看天光,低聲道:“現(xiàn)在不行,天還早著呢。再說娘也在家里?!?/p>
見海航露出難受的樣子,她又軟聲相勸:“街上新開了一家澡堂,你去那邊洗個澡吧,等你洗完,我也回家了?!?/p>
3
海航騎著電驢子向鄉(xiāng)街急馳。半路上遇見他娘,手里拿了一把長年蔥,幾棵青菜。他娘正想張口說話,他一踩電驢躥了出去。氣得他娘頓著腳罵:“不孝子孫,娶了媳婦忘了娘?!?/p>
澡堂很小,只有三個淋浴位,卻在隔壁間擺了兩張搓背的床。他洗好出來,就有女人熱情地招呼他搓背。他心想,太陽還高著呢,天芳肯定還在碼頭忙活,正好借它打發(fā)這難熬的時間。
搓背女人不是本地人,看起來年紀(jì)比天芳大很多。臉被浴室的水蒸氣泡得脹鼓鼓的,虛虛地白胖著。身上的肉松松垮垮,手勁卻很好。她一把掀掉海航身上的浴巾,讓海航著實嚇了一跳。
女人看海航羞愧難當(dāng),大笑著將浴巾扔還給他:“你還是包上搓吧。”
海航暗里埋怨天芳,害他到這鬼地方遭罪。又想著天芳是否回了家,在等他。他一會兒生氣,一會兒澎湃,更多的是急躁和無奈。女人搓得很認(rèn)真,在海航的背上搓出細(xì)條的黑泥。她也不怕臟,將搓出的泥給海航看。海航有些難為情,在船上一個月了,根本沒好好洗過澡,是該好好搓一搓了。他囑咐女人用勁搓,將他身上的泥全搓掉。天芳這女人,嫁了個打魚郎,卻聞不得魚腥臭,又愛干凈。這回他洗得干干凈凈的,她肯定會很開心。
翻身時,浴巾掉開,海航的身體又露了出來。他下意識弓起身體遮住自己,又被女人笑了一陣。
“年輕人嘛,面皮薄,怕難為情。年紀(jì)大的人才不怕呢,他們一點也不難為情,還嫌我們沒全方位搓呢。”
她替海航包好浴巾,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他:“你是剛打魚回來的吧?!?/p>
海航反問:“你咋知道?”
女人嗯哼一笑:“一看就知道?!?/p>
海航想,肯定是該死的身體出賣自己了。他咒罵著自己,將眼睛閉得更緊了。女人倒沒有再取笑他的意思,在揉到他的肩膀時,加重了手勁。
“你的肩膀很硬?!彼f。
海航唔了一聲。
“你想不想按摩?”
海航又唔了一聲。
“我問你想不想按摩呢?”女人又重復(fù)了一遍。
女人使著勁道時,將熱乎乎的鼻息噴在他的臉上,有幾縷頭發(fā)落下來,挑逗般地摩擦著他的背,癢癢的,麻麻的。海航覺出了她身體的溫?zé)岷椭亓?,他不喜歡這種感覺,身體卻出人意料地作出了反應(yīng)。他完全沒有想到會這樣,害臊得渾身發(fā)燙,心想趕緊走,再不走,這臉丟大了。
女人似乎很懂海航這樣剛進(jìn)洋的男人,咬著他的耳朵說:“我有個小老鄉(xiāng),人長得漂亮,很會按摩,就在隔壁洗頭店,你過去吧?!?/p>
她甚至不征詢海航的意見,認(rèn)定了海航的迫切需要。“很好的,”女人繼續(xù)說,“價格你自己談?!彼逼鹕?,將垂落的頭發(fā)撩到耳后,握起拳頭敲他的肩膀,作為今天的掃尾工作。
她像裹粽子那樣將海航用浴巾重新裹起來,拍拍他的肩說:“你跟別個打魚人不一樣,你臉薄?!?/p>
洗頭店的門半開半閉,墻上掛著一面明晃晃的大鏡子,靠墻坐著幾個年輕的姑娘。她們一律穿得很露,臉上畫著濃妝,幾條雪白的大腿交疊在一起,跟將要彈跳出來的胸脯上下呼應(yīng)。海航感覺眼睛晃得厲害,拍著自己的腦袋轉(zhuǎn)身往外走。他不想按摩了。
有個穿紅短裙的姑娘起身攔住他,溫柔地說:“進(jìn)來嘛,洗個頭很舒服的?!?/p>
半開的門往邊上推開一點,海航昏頭昏腦地跟她進(jìn)來。姑娘們笑嘻嘻地盯著他看,海航這才發(fā)現(xiàn),晃他眼睛的竟是頭上的彩燈——原來她們大白天也開著燈?,F(xiàn)在,他像一艘開著大碼力的漁船,轟轟的橫沖直撞,又像一個發(fā)著高燒的人,腦子發(fā)昏,身體僵硬,一副任由宰割的死樣。
姑娘見此情景,俯在他耳邊說:“要不要先去里間?”
他頭重腳輕,失了憶般跟著她。仿佛走了很久,進(jìn)了一個更暗的房間,那里除了一張床,什么都沒有。
他完全蒙了,心卻像要跳出胸口。姑娘將他按坐在床沿,這時他聽到有個孩子在外面叫:“爸爸——”
孩子的爸爸很不耐煩,大聲呵斥。孩子不管,依舊不屈不饒地叫:“爸爸,我要回家……”
海航突然醒了。孩子……回家……天芳還在等他呢。每次進(jìn)洋,他都這么急吼吼地往家趕,不就是盼著跟天芳生個漂亮孩子么。
他抓起衣服,逃出了洗發(fā)店。
3
天色有點暗,家里沒開燈。天芳正在廚房忙碌,他娘幫著拾掇,打下手。
海航將電驢子往墻角一摜,跑進(jìn)了屋。他娘深深地瞭他一眼,天芳也回臉看他。不知怎么,他竟然有點慌,夸張地抻抻腰,裝出滿臉的無所謂。
天芳轉(zhuǎn)身繼續(xù)忙碌,他娘也接上手里的活。他在廚房里繞了一圈,這里聞聞,那里嗅嗅,最后在飯桌上找到剛燒好的肉,拈起一塊,放進(jìn)嘴里嚼著。他站在天芳背后看她燒菜。他很想碰碰她,礙于他娘,忍住了。
天芳不理他,海航覺得無趣,嚼著肉在村里轉(zhuǎn)悠。這時間,大家都往家趕了,只有那些進(jìn)洋的打魚人,還在老協(xié)會那里起勁地打牌。打魚人在洋面拋風(fēng)跌浪的,上了岸,就是家里的皇帝,好吃好玩的供著。海航還碰到了幾個落小海的老人,渾身都是海涂泥,手提肩挑,臉上掛著對收獲的滿意。
牌桌那邊點起了燈,發(fā)小阿青、寶云都聚在那里,看打麻將。海航過去后,阿青散給他一支煙,海航隨手將煙扔給寶云。寶云好煙。
阿青看了幾眼海航,突然嘎嘎地笑起來:“剛進(jìn)洋?”
海航說:“下午回?!?/p>
阿青笑得更響了,“看你這鬼樣,天芳沒在家?”
海航怒目。阿青還在笑,笑得兩肩都抖了。“不下蛋的雞,比別的雞會打鳴?趁早去捉個新的來?!?/p>
海航伸手給了他一拳。寶云也笑了,他將海航給他的煙笑落在地上,撿起來彈去灰,重新夾回耳后。
寶云說:“沒事,別將力道使岔了,遲早會下出金蛋。”
海航奪回他的煙,罵了聲:“娘的?!睙煴凰蟮梅鬯?,煙絲紛紛落地。
“快去下蛋?!卑⑶嗾f。
寶云罵:“作死的,好好一支煙,給你個魔頭糟蹋了?!?/p>
海航扔下煙頭,狠狠踩上幾腳,走了。
寶云從后面沖著他喊:“有本事,今晚就下個蛋出來?!?/p>
他們在后面放肆地哈哈大笑?!皣W”的一聲,有人突然推倒麻將,大叫一聲:“和了!”
4
晚飯還在做,海航心煩意亂,看什么都不順眼。家里的黃狗低著頭過來,討好地嗅他的腳背,被他一腳踢開:“滾開,討人厭的家伙!”
黃狗慘叫一聲逃了開去。他娘看看海航,又探頭去看窗外的天光:“吼啥吼,天還沒黑,早著呢?!?/p>
“做給皇帝吃啊,大半日還做不好。肚皮餓得貼背脊了,你們還在磨洋工?!?/p>
天芳聽他出話里的火藥味,也回過臉,一看大吃一驚。海航怒氣沖沖的,滿臉都是殺氣。他性子急,可是在家很少發(fā)脾氣,特別剛進(jìn)洋,性子軟得能化人,這樣的殺氣騰騰很少見到。她心里充滿了疑問,又不便跟他理論,回頭繼續(xù)做菜,留給他一個背。
天芳細(xì)腰豐臀,乳房飽滿,身條極好。海航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身上,來回游弋了幾數(shù),不禁又生起悶氣。都說大屁股的女人容易生養(yǎng),三四年了,天芳硬是沒動靜。他想起穿紅短裙的洗頭店姑娘,飽滿得像剛捕上來的一條肥魚,該是個容易生養(yǎng)的女人吧。女人生孩子,不跟母雞下蛋一樣平常么,村里的那些小年輕,一忽兒沒見,肚子就挺起來了,偏偏天芳不容易。
天黑后,海航終于吃上了飯。他真的餓壞了,跟刮大風(fēng)似的,沒一會面前的菜都沒了。他娘喊他慢些,他就是慢不下。做娘的充滿了擔(dān)憂:“瞧你個餓死鬼樣,這回出海,多帶些吃食去船上,可不能餓出胃病。”
天芳說:“他這賤骨頭,帶多少都一樣,最后還是落進(jìn)別人的肚皮?!?/p>
吃得太飽,海航有些犯困。這頓飯,天芳都沒正眼看他,讓他更氣恨了。他仰天八叉地躺在床上,閉上眼不去想她。他不去看她掛在壁櫥的衣裳,不去看她擺在鏡臺的面油,也不去看她吊在床頭的香袋。他看到臥在墻角的電驢子,突然有一種沖動,很想騎上它再去一回洗頭店。肥魚一樣滑溜的洗頭妹,下蛋的雞……
天黑透了,他娘和天芳還在吃飯。娘吃得很慢,像是一顆顆數(shù)著飯粒在咽。天芳吃得慢,是想努力做個好媳婦,陪老人家。他故意大手大腳地倒水,喝水,弄出很大的響動。又故意擦著天芳走過,碰到她的胳膊肘。天芳躲開了,怨恨地瞪他一眼。多年的不育,已養(yǎng)成了她忍讓的性格。在婆婆面前,她得做賢良媳婦,從來都是做娘的護(hù)兒,一不小心,她就會被說成發(fā)騷,不正經(jīng)。
他娘心知肚明,還在不緊不慢地揀著米粒吃。老人家的臉拉得像塊生鐵,又冷又硬。海航不敢再搗亂。他很小的時候,爹就落海沒了,很多人勸他娘趁年輕再走一家,他娘硬是咬著牙,獨自將他和姐姐拉扯大。他對這個娘又愛又怕,他娘是個辣厘頭,天不怕地不怕,屋外屋里的,樣樣事都要插一手,哪里會將他們小夫妻放眼里。
5
海航回房間看電視,電視上放什么,他全沒看進(jìn)去。這中間他進(jìn)出房間幾次,見天芳在燒水,以為她要洗澡了,心一熱。見她倒水給他娘洗腳,他又涼下來。他嫌他娘事體真多,越老越不像話,都什么年代了,還拿捏個身段擺婆婆的譜,也不看看人家的戲都唱到了哪出。
他娘早就看穿了兒子的心思,慢悠悠地搓著腳板,像是那上面長著千年老銹,得用一百年的時間才能洗掉。洗完后將兩只腳擱在盆沿上,等著媳婦過來倒水。海航過去替天芳倒,被他娘攔下。
“男人做男人的事,別將女人慣壞了?!崩先思野逯?,冷冷地說。
海航的手像搟面杖那樣杵在那里。他娘又說:“你啊你,沒見過你這樣的,拿她當(dāng)塊寶。光吃食不下蛋的雞,養(yǎng)著有啥用。”
又是說天芳。天芳肚子不爭氣,平白被他娘看輕看低。剛結(jié)婚那陣,他娘也是小著心,想著法兒哄她開心。侍候了兩年,天芳的肚子還是像睡著那樣沒反應(yīng),老人家的臉就變了,婆婆的架子一旦擺起來,天芳的苦日子就來了。家里大小事一攬子丟給她做,吃飯要三請四請,洗腳還要端水。天芳認(rèn)了,不但將家里打理得有條不紊,還去船廠那邊補(bǔ)網(wǎng),這陣子又去碼頭曬飼料。
天芳抱起腳盆走出去。海航聽到殺氣騰騰的“嘩啦”一聲,她將洗腳水倒在屋檐頭了。她很清楚,他娘不準(zhǔn)將臟水倒屋前頭,傷風(fēng)水的,看來她心里也窩上火了。也難怪,年輕輕的,被他娘管得嚴(yán)嚴(yán)實實。姐妹們拉她去鄉(xiāng)街跳舞,娘不肯。穿牛仔褲,將屁股包得緊些,他娘就出閑話。他不知道自己落船時,她是怎么熬過來的。一個這樣年輕好看的女人,侍候著這么難弄的婆婆,孤單地守著家,真不容易。
他覺得對不住天芳,他不該生她的氣。他過來幫她做事,想讓她消氣,搶著幫她拿這拿那,講笑話逗她。天芳冷著臉不理,海航突然驚叫一聲:“呀,老鼠?!?/p>
天芳怕老鼠,嚇得人一軟,倒在了海航懷里??吹胶:芥移ばδ樀?,氣又上來了,從他懷里掙脫出來,咬著牙說:“光吃食不下蛋的雞,養(yǎng)著有啥用,趁早殺了吧。”
海航笑嘻嘻的:“那要看啥雞,這可是金雞——下的是金子。我哪舍得丟,恨不得吞了她?!?/p>
他趁機(jī)動手動腳。天芳努努他娘的房間,又對他使眼色。
海航說:“天都黑了,別管娘了……”
天芳掰開他的手:“十點前,休想!”
“為啥?”
“問你娘去。”
海航突然神勇起來,一把抱住她。
“你娘……”天芳掙扎著說。
“別管娘……”海航用腳踢上了門。
天芳這時突然驚叫一聲:“你咋啦?
“咋啦?”他停下動作。
“你的背……”天芳擰亮燈,將海航拉到亮光下。她看到丈夫的兩塊肩胛上,布滿了鮮紅的血絲。
“說,你這是哪弄的?”天芳兇起臉。
“這……這……”海航結(jié)巴起來。
“下流東西,你都干啥了!”天芳尖叫。
“我……我去洗澡,按摩……哦不……”海航凌亂了。
天芳扒下他的衣服,揉成一團(tuán)從窗口扔了出去,厲聲道:“喊你娘過來看看,你都做了啥好事?”
海航慌忙說:“莫喊娘,我會對你講清楚?!彼踔约旱哪X袋,悔恨交加地交代:“洗完澡,我先在隔壁搓背……后來又……去按摩……”
天芳?xì)獾每蘖似饋?。“你這禽獸!天殺的……人家叫你去洗澡,你倒好,跑去搓背,按摩……”
夫妻倆在房里吵個不休,海航越描越黑,天芳越聽越氣。他怎么也說不清,他確實搓過背,后來又去按摩,還找了個小妹,甚至連衣服都脫了……他怎么跟天芳解釋,最后臨陣脫逃了呢。
隔壁傳來他娘的咳嗽。明顯的,老人家聽到吵聲了。海航聽到大門“咿呀”一聲開了,他娘不知怎么的出了屋,抱著天芳從窗口扔出去的衣服,抖抖索索地?fù)壑厦娴幕摇?/p>
昏暗的燈光下,他娘像一尊木塑那樣立在門口,像要準(zhǔn)備發(fā)布什么重大命令。她嗯嗯哈哈地清著嗓子,然后仰起臉,對著黑黢黢的夜空說:“做人吶,要識相,得了理還不饒人,使的哪門子勁?!?/p>
天芳壓住哭泣,安靜下來。他娘又開口了:“白日的事白天做,夜里的事夜里做,該做不做,長夜哭鬧,都在出誰的洋相?”
海航聽出來了,他娘這是叫他倆“睡覺”了。天芳不鬧了,但還是擰著脾氣,背對著海航。海航耐著心,說了一船的好話,才讓她將身子轉(zhuǎn)過來。
“莫生氣了。”
“嗯。”
“這回,爭口氣,給我懷個兒子?!?/p>
“小點聲,娘聽見了——”
“娘只管白天,現(xiàn)在,天墨黑墨黑的——”
夜更深了,墻上的鐘擺走過了十點。娘那邊許久沒有聲音,估計已睡著了。天芳滑溜得得像條魚,委屈地在他懷里拱來拱去。門關(guān)得很緊,窗簾也拉得很實,滅了燈的屋,黑得嚴(yán)絲合縫,不留一點空隙。
海航終于“進(jìn)洋”了。風(fēng)平,浪靜。他看到了溫暖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