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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裸生(節(jié)選)

      2015-11-18 11:44:01唐欣恬
      雨花 2015年14期
      關鍵詞:方方路遙

      ■ 唐欣恬

      裸生(節(jié)選)

      ■ 唐欣恬

      編者手記

      小說前三章給我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真!也正是因為真,我才滿懷著激動的心情細細品讀。僅就前三章我們就可看出男主人公佟錚是位有理想、有才華、有擔當而又深情的男人。女主人公唐千貝精明敏銳、知足常樂,當然還有一點點文藝情結,這樣一位姑娘仿佛讓我看到了作者唐欣恬的影子。

      前三章的故事沒有太大的波瀾起伏,卻是人物開啟人生新篇章的必經(jīng)之事,諸如雙方父母爭做“老媽子”、孫兒“撫養(yǎng)權”爭奪大賽、取名“大戰(zhàn)”等等,這些故事仿佛我們身邊都曾發(fā)生過。故事雖是平凡的故事,但她用平凡的故事傳達的價值觀卻是值得我們宣揚的,唐欣恬曾說過,“我之所以把這樣的故事落于筆下,無疑是希望可以帶給處于困境或迷茫中的同齡人一些啟發(fā)和幫助。”在作品中我也確實感受到了作者真誠包容的婚姻觀,不斷進取的人生觀,我期待著拜讀全本,同樣也期待著這部小說能像《裸婚》一樣搬上熒屏。

      第一章,生孩子,是場接力賽?

      北京京良醫(yī)院婦產(chǎn)科診室。

      尤主任的十指在唐千貝渾圓的肚皮上精準又好似隨性地按了按:“入盆了,頭位。回去別懶著了,爬爬樓梯,說生就生了?!?/p>

      “尤主任,B超照出來這小玩意兒才六斤,不難生

      吧?”唐千貝練家子般地翻下床,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六斤……也就這么大一坨吧?”

      尤主任翻著下一本病歷了:“昨兒個一天我們這兒順了十一個,人均七斤半,你說六斤的好不好生?下一個。”

      唐千貝好比吃下一顆定心丸。她是鐵了心的:要順,一定要順,不到人命關天,絕不動刀。唐千貝說了,花個萬兒八千的開膛破肚,有病???錢倒是其次,關鍵是瘆人。

      就好比吃煎餅果子,有人不放蔥花,有人不放香菜,各有各的死穴,唐千貝抗拒著“解剖”,一心要保全肚皮,于是無視了骨盆。

      在唐千貝張嘴閉嘴管剖腹產(chǎn)叫“解剖”后,尤主任發(fā)話了:“都快當媽了,著點兒調(diào)吧行不行?記我一句話,生孩子好生,難的是養(yǎng)。”

      難的是養(yǎng)?唐千貝故弄玄虛地搖了搖食指。

      由唐千貝和佟錚,這兩棵80后獨苗,孕育的二代至尊獨苗,可是雙方父母大人左一個拜托,右一個煩請,請他們生,他們才一時拗不過,咬咬牙,勉為其難答應生的。所以,即便說生養(yǎng)孩子是一場長跑,那也必然是一場接力長跑。首先,佟錚那月黑風高夜的一次發(fā)射,是第一棒。接著是唐千貝,在那月黑風高夜之后,自冬天嘔吐,至春夏發(fā)福,終于跌跌撞撞沖到秋天,只要站好生產(chǎn)這最后一班崗,但凡一出了產(chǎn)房,那她便是交出了第二棒。

      而第三棒,總會有人接的?;蛘?,與其說有人接,不如說有人“搶”。

      佟錚,和廣大80后“大同大異”。大同的是,他是這大千世界中,諸多大機器上的諸多小零件之一。而大異的是,他之所以能屈能伸地做了小零件,是因為他愛唐千貝。這么說,不是說他不愛唐千貝肚子里的那塊肉,不過就事論事,他二十有六,還小,而那塊肉一直無影無形的,所以說“愛”它,太虛。歸根結底,他對唐家讓步,是因為他愛唐千貝。

      深愛。

      佟錚是學美術的,畢業(yè)后一入裝潢設計,如魚得水。

      但唐家說,為了下一代的先天健康,他這行是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對唐家二位家長而言,裝潢設計等于裝修,裝修等于下工地,下工地等于甲醛過量,這么一來,民工佟錚的精子是會有毒的。

      所以,佟錚讓步,去了機關單位。

      如今,愛不難,難的是為了愛讓步,這便是佟錚的大異,且難能可貴之處。

      下午五點整,佟錚關了電腦,拿屏幕當鏡子,抓了抓頭發(fā),獨樹一幟地要下班,被同事大劉圍追堵截截了住。佟錚二話不說,遞上一文件夾。大劉翻了翻,要挑刺兒似乎又挑不出來,只得合上:“小佟,今兒又有事兒啊?一到下班點兒你屁股就長刺兒?!?/p>

      “不是有事兒,是沒事兒,沒事兒可不就下班了?”

      佟錚個子高,一米八十好幾,腰桿又直,害得大劉幾乎是踮了踮腳,方可竊竊私語:“沒事兒也可以加加班啊,頭兒的眼睛,過了五點尤其雪亮?!?/p>

      大劉是好心,可惜佟錚把人好心當驢肝肺:“呵,這是所謂企業(yè)文化嗎?可惜,偽的。加班?為什么要加班?不外乎兩條,一,上頭統(tǒng)籌不利,二,下頭能力有限,請問這兩條哪個光彩了?至于沒事兒找事兒的加班,就更是司馬昭之心了。放眼人蘋果通用JP摩根,又有哪家是仗著員工加班躋身500強的?相反,每天一到下班點兒,人還放音樂敬告員工,go home吧,人那是真正的企業(yè)文化?!?/p>

      大劉吃了癟,拂袖而去:“走后門兒‘亂入’的就是有底氣啊?!?/p>

      壽星最大。

      佟錚挑了家老字號的火鍋店,給唐千貝要了杯橙汁,鮮榨的。一般來說,老字號的店,鮮榨的也就豆?jié){,但佟錚對吃一絲不茍,且是這兒的???,常著常著,這點兒小后門,人也就給他開了。

      這火鍋店用的是炭火銅鍋。佟錚說了,吃,就得吃原汁原味的,有講兒的。電磁爐?那高科技也就煮個方便面,承載不了風吹草低見牛羊。而且,佟錚一向?qū)ξ寤ò碎T的不感冒,就牛羊肉,白菜豆腐,再來倆燒餅,經(jīng)典之所以是經(jīng)典,是因為它好。

      佟錚掏出一包蘇煙,礙于孕婦唐千貝,不能抽,只能拿著把玩:“二十七了?!?/p>

      唐千貝嗞嗞地吸溜著純天然橙汁:“老了?come on,真老了的,都絕口不提‘老’字,只有小毛孩子才會一口一個歲月催人老。佟錚,你絕代風華?!?/p>

      馬琳達的尖頭靴子一跺進火鍋店,一眼就找著了唐千貝和佟錚。

      說真的,她唐千貝真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兒,不過是條兒正,皮膚白點兒,倆大眼珠子有那么點兒靈氣,但她鼻子不挺,下巴不尖,嘴唇說嘟不嘟的,沒一點兒媚態(tài)。再說他佟錚,不過是個兒高腿長,有對英俊的眉毛,右邊嘴角比左邊略高那么一毫米,有點兒勾人心癢癢的戲謔相……馬琳達撇了撇嘴:這倆大凡人,怎么就這么搶眼?

      唐千貝伸手:“馬大姐!遲到了?。 ?/p>

      馬琳達一屁股落坐唐千貝對面,整個人散掉:“遲到?我能到就萬幸了好不好?高峰時段,能從地鐵一號線上活著下來的,那絕對是一水兒的文武雙全。2013年的今天,我還有幸目睹了一哥們兒重施老掉牙的故技,車一來,他大喊大叫,唉?誰錢包掉地上了???結果,烏嚷嚷的新人類沒一個上當?shù)?。你們評評理,那哥們兒是打火星來的吧?到今天他才大徹大悟,錢包怎么可能阻擋地球人擠地鐵的腳步?”

      馬琳達是唐千貝的頭號閨蜜,但說是頭號,后頭也沒二號了。閨蜜這東西,一個足矣,多了那叫朋友,叫泛泛之交,有,等于沒有。馬琳達和唐千貝大學同窗四載,后來共事兩年,是唐千貝所在基金公司……不,前所在基金公司市場部的白骨精,嘴里生的那是兩排鋼牙,一條毒舌。

      而對唐千貝而言,大好的公司之所以變了前公司,用她的原話說,是因為她不要“虛度今生”。

      馬琳達掏出手機,各個圈子都照上一眼:“所以說……沒錢、沒品質(zhì),活在天子腳下又如何?哼?!?/p>

      “好在,我有房就等于有錢,有車就等于有品質(zhì)。”

      “我的唐大千金寶貝,租租租……租的房它不叫房?!毕乱痪?,馬琳達則直接拋給佟錚,“面包車,它也不叫車?!?/p>

      唐千貝斬釘截鐵:“我們這叫穩(wěn)扎穩(wěn)打。方棟梁人呢?”

      “象征性地加會兒班?!?/p>

      佟錚調(diào)侃:“果然是紅遍大江南北的企業(yè)文化?!?/p>

      將孕婦唐千貝托付給馬琳達,佟錚拿上煙,去門口抽上兩口。

      唐千貝發(fā)話:“姓馬的我警告你啊,我們佟錚是厚積薄發(fā),你那一身的銅臭,還有那偷襲你們方棟梁的綿里針,在我們佟錚這兒就省省吧?!?/p>

      馬琳達呲牙:“哼,護犢子。”

      馬琳達一伸手,叫來服務員,說給我也來個鮮榨橙汁。服務員笑得像哭,說Sorry啊美女,剛剛佟哥說了,不讓我們給您鮮榨,我們……我們不敢得罪佟哥啊。

      唐千貝大笑。

      馬琳達一張俏臉拉得真像馬大姐似的:“佟錚啊佟錚,真有他的啊,一點兒虧不吃的?唐千貝,他可真用不著你護著?!?/p>

      佟錚掐熄了煙,又在門口等了等,方棟梁才姍姍露面。

      方棟梁是山西人,和馬琳達好了七年了,但七年會癢?不不不,以馬琳達一貫的作威作福,方棟梁一向是痛徹心扉,癢?那太便宜他了。

      最初,方棟梁一說他是山西人,馬琳達立馬兩眼一抹黑:煤老板的后代!后來,馬琳達屢屢逼問方棟梁:“說,你到底是不是富二代?裝勞動人民考驗我呢吧?”方棟梁就隨著她說:“真沒準兒,扣扣索索過了二十多年,是我爸考驗我呢吧?”可惜,玩笑終究是玩笑。

      馬琳達是愛方棟梁的。

      一樣是深愛。

      方棟梁圓頭圓腦,五官秀氣,蓄平頭,從小到大沒人夸過他帥,包括馬琳達。方棟梁還瘦小,該窄的地方窄,該寬的地方也窄。他力薄,搭火車,乘飛機,舉行李箱的時候往往還得馬琳達搭把手。他嘴巴不甜,手段不硬,奔得不好不壞。七年,追求馬琳達的人遠遠不止十七個,但馬琳達從沒動搖過,這個中原因,無非就一個愛字。

      論外在,馬琳達比方棟梁強。她時髦。別人一水兒的長發(fā)及腰時,她咔嚓就剪了短發(fā)。臺灣有個叫小S的天天自詡短發(fā)的始祖,哪跟哪啊。別人拉直,馬琳達就燙卷。別人燙卷,馬琳達就弄了個爆炸頭,高高地束著,像條大尾巴狼。也就是她馬琳達了,個兒雖比人國際名模矮上二十公分,但臉絕對是人國際名模的骨感臉,不然真駕馭不了。

      那廂,馬琳達因為沒撈上鮮榨的而和佟錚針尖兒對著麥芒兒,這廂,唐千貝對方棟梁沒話找話,哪壺不開提了哪壺:“又加班了?。俊?/p>

      方棟梁聳聳肩:“哎,領導一句話,光鐘點兒我就得搭上仨。”

      佟錚撇下馬琳達,加入這廂:“何必?你干得好,會威脅到領導。干不好,領導回過頭威脅你。這腹背受敵的,還不如去做豆腐,稀了是豆腐腦,硬了是豆腐干,臭了就當臭豆腐,即便有一天做不下去了,還能一頭撞死在豆腐上?!?/p>

      唐千貝一震,分不清是胎動導致了肝兒顫,還是肝兒顫導致了胎動。

      唐千貝不是個太精明的人,或者說她的那點兒精明,更像是“敏銳”。這是她最大的優(yōu)點,事情不論好壞,別人還不知不覺著,她就先知先覺了:今個兒的佟錚……可有點兒浮躁。

      “生快!”馬琳達敬酒之意不在佟錚,而在方棟梁,“順祝,我的棟梁,我爹媽標在我腦門兒上的明碼標價,我順祝你能一舉拿下。”

      每對情侶之間,都有謊言。

      男人說:我愛你至死不渝,你最美,我ex女友個個平胸、大餅臉,加一塊兒不及你一根汗毛。女人會說:人家真的不認識teacher蒼,人家只談過兩次戀愛,只和一個男人發(fā)生過關系,且不和諧……

      而馬琳達和方棟梁之間的謊言,走的是另一個路數(shù)。馬琳達腦門兒上的明碼標價,表面上是房子,是車子,而扒光了,是赤裸裸的一串兒數(shù)字。

      馬琳達和方棟梁,最比不上唐千貝和佟錚的,就是他們是“外地人”,所以,馬琳達要移民,投資移民。馬琳達不能接受將來她的孩子,被打上“外地人”的標簽而低人一等。不談污染,食品安全,她要她的孩子接受比北京孩子更好的教育,她不要終身嘔心瀝血,讓她和方棟梁的結晶窩在北京的一塊豆腐塊兒里,她要先苦后甜,讓那小生命奔跑在帶花園的大house里。

      但方棟梁說,全國十幾億的外地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嗎?方棟梁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個兒的狗窩。

      馬琳達不和方棟梁硬碰硬,她“栽贓”了她爹媽,說沒房,沒車,她爹媽是決不準她裸著嫁給方棟梁的。馬琳達的小算盤是這么打的:先賺錢,先賺大錢。投資移民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方棟梁苦悶:“五一十一雙十一,琳達,你爹媽什么時候能給咱打打折啊?”

      方棟梁又敬唐千貝:“什么男孩兒女孩兒一樣好,那是官話。唐千貝,你可一定要生女孩兒。一樣是fu資產(chǎn),女孩兒是富裕的富,男孩兒是負數(shù)的負。中國幾千年男尊女卑的陋習,被這房地產(chǎn)一掰就掰過來了呢?!?/p>

      佟錚大口吃肉:“房地產(chǎn)本無罪,有罪的是人。有多少人盲目買房?你有,我就也得有,要更大,要更好。又有多少人不自量力地買房?房奴是自己奴役自己的奴隸,是自作自受,不值得拯救。又有多少人是自以為是地買房?我今天花了三百萬,你明天花了三百五十萬,我就比你占了五十萬的便宜,試問,同為受害者,相煎何太急?”

      佟錚這番話,叫方棟梁拍案叫絕,但對唐千貝和馬琳達而言,不過是陣耳邊風。馬琳達要的是錢,唐千貝要的舉案齊眉,和房不房子的,無關。

      而打二十七歲之后,佟錚再沒來過這火鍋店,因為接下來,他在燒餅里吃出了一只蒼蠅,個頭兒碩大,死相完整。

      翌日,佟錚忘掉蒼蠅,到了上班的點兒,還得上班。一年了,再格格不入,他也杠杠地拿下了全勤的記錄。

      人一到齊,科長清清嗓子:“這次副科長的選拔,民意調(diào)查的結果,我們公開唱票,公平,公正,公開!”

      一個團體,總會有人帶頭鼓掌,有人人云亦云,也總會有人置之不理,比如佟錚。佟錚埋頭,今日事要今日畢,須爭分奪秒。

      “林石磊,林石磊,林石磊,錢小茹,林石磊,佟錚,林石磊……”

      白板上的“正”字兒代表了林石磊的壓倒性勝利,而佟錚,僅得兩票。這一個團體,總會有人阿諛新官,也總會有人雷打不動,又比如佟錚。

      科長行云流水:“我們部門的干部選拔,一向是采取工作業(yè)績,結合民意調(diào)查的方式。說到工作業(yè)績,下面我榮幸地宣布,今年我們供給科創(chuàng)新的年終供給方案,得到了部領導的一致肯定……”

      佟錚沒抬眼,可手上頓了頓。

      “這和諸位的加班加點密不可分,尤其是,林石磊,林組長構思的點子,可謂是畫龍點睛……”

      啪。佟錚手上的圓珠筆筆直地彈向空中,接著完美回落。

      鴉雀無聲??崎L后脖子發(fā)硬,回手揉了揉:“咳咳,在座的每一位同志,都有發(fā)言權,都有啊?!?/p>

      佟錚一言未發(fā),還了科長一個“請繼續(xù)”的手勢。

      不是每一場會皆拖泥帶水,至少今天這一場不必。林副科長的事兒一塵埃落定,會便散了,人去樓空。佟錚押后,最后一個走到門口,低頭瞟了瞟紙簍里皺巴巴的選票。

      佟錚彎腰,隨手抓了一把,打開,寥寥數(shù)張,便有其三赫赫然是他的大名,和白板上他可憐巴巴的兩票遙相呼應。佟錚松開手,選票飄飄蕩蕩地又落回紙簍。

      科長把新沏的龍井奉到嘴邊,才呼呼地吹了兩口,佟錚就不請自入了:“科長,給咱來個解釋唄?!?/p>

      科長被燙了嘴:“小佟啊,年輕,年輕氣盛!”

      “不年輕了,不然我開會開到半截兒就使用我的發(fā)言權了??崎L,咱這回的供給方案,是我個人的業(yè)績,從規(guī)劃到可行性再到預算,沒有第二個活物兒插手。咱們供給科一向年復一年,穿老鞋走老路,創(chuàng)新概念是我提出來的,結果一扭臉,變他們加班加點的功勞了?他林石磊還畫龍點睛了?”

      科長板下臉:“佟錚,你這‘小我’的個人英雄主義,萬萬要不得!你就不想想,你一初來乍到,你說話兒上頭的領導會重視?對比之下,由林組長統(tǒng)帥的集體智慧的結晶,是不是才更有機會被采納?否則,你的心血注定付諸東流?!?/p>

      佟錚按捺著:“有福同享我可以接受,但無名英雄,我不做?!?/p>

      “年輕,心氣兒高,我表示理解,絕對理解。不過小佟啊,你在民意調(diào)查中,輸?shù)氖窍±飮W啦,即便這供給方案的功勞全歸你,你也力挽不了狂瀾的。”

      佟錚無邪地笑了笑:“我對副科長的頭銜沒興趣,不過說到民意調(diào)查,我的人緣兒還可以哦,喏,那不是還有兩票?”

      “沒興趣也好,沒機會也罷,大局已定!”茶要沒熱氣兒了,科長揮揮手,攆人。

      “也就是說,這軍功章我是讓定了?”

      “孺子可教。這一個‘讓’字,真是道盡了咱們中華民族的美德了?!?/p>

      佟錚一只手掌撐住科長的桌子,除了拇指外的四指,噠噠地叩著桌面,頻率一下比一下低,終于要停下。

      佟錚調(diào)頭,科長咂咂地抿了口茶,畫蛇添足:“小佟啊,高低你也是有后臺的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將來的步步高升是跑不了的,為人處世,不必太較真兒,不然反倒把路給堵死了,你說是不是?”

      要說壞人,還真沒有,同事大劉不是,科長,也不是,他們對佟錚的指點,那都是掏心掏肺的。

      但不是一家人,就真進不了一家門。佟錚硬生生頂撞回去:“我不靠后臺,就單打獨斗,就行不通?”

      科長第二口茶噗嗤一嗆:“不靠后臺?不靠后臺你能端上這鐵飯碗?面試你都過不了。哈,開什么國際玩笑!”

      佟錚的手重新?lián)位乜崎L的桌子,四指重叩桌面,緩緩提速。

      科長開了閘:“說到你的后臺,那個……那個唐什么國的,是你老丈人是不是?呵呵,這都一年了,可還被我們當笑話講呢。六十的人了,干了一輩子,手里丁點兒錢權沒有,就憑腆著一張二皮臉求爺爺告奶奶,到了是把你安排進來了。唉?他壓軸的好戲你曉不曉得的?從美國給領導寄回來一箱魚肝油,說什么專供白宮的,哈哈,可別說專供白宮了,專供皇宮,你也不能寄過期的回來吧?”

      科長笑得濁淚橫流,抹了抹:“所以說,你為什么能進來?上頭那是怕再不松口,被你老丈人玩兒出人命啊?!?/p>

      唐冠國,佟錚的老丈人,唐千貝她爸,工作往光鮮了說,是就職于駐外使領館,可往根兒上說,不過是名幾十年如一日的小小的機要員,年滿六十了,干了一輩子,中國人外國人全不認識他,他倒兀自把中國話外國話學了個“融會貫通”。尖酸的科長對唐冠國的評價,損歸損,但不假,抽絲剝繭,唐冠國的確是有那么點兒自我評價過高,辦事兒不著調(diào)。

      佟錚的四指叩得像彈《命運交響曲》似的。

      科長指了指腦袋:“小佟啊,你確定你老丈人這兒……沒問題?哈,哈哈?!?/p>

      科長的得寸進尺,到這兒就告一段落了,因為佟錚的四指一停,整個拳頭便招呼了過去??崎L跌坐在地,掙扎著,扒著桌沿露出腦袋:“你,你你你!”

      佟錚長腿一躍,翻過桌子,又重重地揮下了第二拳。

      科長呼救:“保安!保安!”

      佟錚無畏:“剽竊,弄虛作假,強盜,小人,你放開了喊吧,看看真相公諸于眾,誰先眨一下眼睛。不過首先,你得向我岳父道歉?!?/p>

      科長嘴張了合,合了張,里外不通。

      “道歉!不然你不喊,我喊?!辟″P下了最后通牒。

      “對……對不起,對不起!”

      佟錚拎高科長,將其安置回皮椅,最后給他續(xù)了茶:“老子不伺候了?!?/p>

      對于唐冠國這個老丈人,佟錚護著歸護著,但純是敬重,無關什么愛恨情仇,這一來是兩個大老爺們兒,不易擦出什么火花,加之唐冠國常年駐外,二人交集甚少,但更具決定性作用的是,于老丈人之上,一般都還有丈母娘頂著。

      佟錚的丈母娘,也就是唐千貝她媽,姓岑,名方方,原名岑芳芳,天性上進,十六七的時候,自作主張將芳芳改為了方方,自我介紹的時候,一張嘴就是“揮斥方遒的方”。

      岑方方是國家機關的一個處長,和唐冠國的知足截然不同,岑處長一直自認為可以做到更好。唐千貝贊同,她的理論是:“媽,說您是御姐兒都埋沒您了,女王,您是當仁不讓的女王,哪有讓女王低就處長之位的?”另外,岑方方的愛好更是與眾不同,不是烹飪,不是棋牌,不是血拼,更不是連續(xù)劇。

      開會,是岑方方的最愛。

      打唐千貝孕后至今,岑方方給兩家人開了二十七次會了,議題可一言概之:唐千貝的月子,到底在哪坐?

      岑方方的觀點是:唐岑家的條件比佟家好,唐岑家勝出。

      反方的觀點是:唐千貝肚子里的那塊肉,是我們的孫子,是您們的“外”孫子,這一內(nèi)一“外”,誰家勝出,那不是不言而喻嗎?

      至于反方的代表人物,除了佟錚他媽嚴繡,別無二選。最值得一提的是,兩家人全算上,她嚴繡是月月穩(wěn)坐薪水榜頭把交椅的杰出人物。嚴繡是賣保險的,有著洶涌澎湃的吸金欲,針扎不穿的厚臉皮,以及和馬琳達不分伯仲的嘴皮子。不過,她的厚臉皮和嘴皮子,僅限于賣保險,褪下套裝,白襯衫后,她不過是個執(zhí)拗的,一口大白話的勞動婦女。

      會之所以能開到第二十七次,無非是雙方互不相讓。

      佟錚和唐千貝倒是有個租的窩,但打唐千貝孕后,為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她便攜佟錚駐扎回了唐岑家。那一回合,兩邊兒是爭做“老媽子”,岑方方三下五除二,便贏了嚴繡,至于接下來這一回合,可是爭奪孫兒的“撫養(yǎng)權”,勢必……要頭破血流。

      佟錚的鐵飯碗,是真的砸了,但砸得是悄悄兒的,一時間,暫時還是他和科長二人的小秘密了。當天,佟錚和好哥兒們阿慶敘敘舊,就滲到了天黑。天再一亮,唐千貝又是時候產(chǎn)檢了。佟錚首次陪同。

      岑方方的上進,不僅限于自我,要進步,得全家一塊兒進步。唐千貝產(chǎn)檢,他佟錚去干嗎?排隊,拎包,倆人膩膩歪歪?和請假、影響工作相比,因小失大。而今天,佟錚的首次陪同能得到岑方方的首肯,那是有原因的。

      佟錚托阿慶在醫(yī)院給找了人,能讓唐千貝照照,腹中那塊肉到底是男是女。

      “大夫,我是小董的朋友?!辟″P照著阿慶教給的話說。

      “哪個小董?”

      “董護士啊。”

      “不認識。”

      “就董護士啊,說是五大三粗,小瞇縫眼兒,長得叫人過目不忘啊?!?/p>

      “真不認識?!?/p>

      出師未捷身先死。佟錚致電阿慶:“好一個董護士啊,真是來無影,去無蹤,我都快給人大夫把畫像畫出來了,人還是一腦門子問號?!卑c百口莫辯。

      隨即,嚴繡致電佟錚:“錚錚啊,照上了嗎?”

      “照是照上了,不過沒照出來。小東西羞羞答答的,不對鏡頭啊?!辟″P蒙混過關。

      小東西是男是女,佟錚和唐千貝不急,嚴繡也不急,真急的,唯獨佟錚的奶奶。老太太的愛好比岑方方的有技術含量:算命,拿撲克牌。尤其是算生男生女,她研發(fā)的獨門秘訣,是一算一個準兒。七侄兒八外甥,街坊四鄰的,老太太從沒失過手,偏偏到了自個兒家,算不出來了。唐千貝大肚十月,老太太就煎熬了十月,生生捻毛了三副撲克,人是一天萎靡過一天。

      佟錚靈機一動:索性照照,早一天有定數(shù),老太太好早一天掙脫枷鎖。

      可惜,壞事兒還壞在神出鬼沒的“董護士”身上了。

      出了醫(yī)院,佟錚和唐千貝走得是步步生輝。唐千貝高挑,神氣,幾年如一日地留著齊肩頭,俊得就像《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縱然馬琳達說她唐千貝不美,說她落伍,說她枯燥,她唐千貝不在乎,只要她自認為美,只要佟錚認為她美,足以。和唐千貝的高挑呼應的,是佟錚的高大。佟錚是真的俊,比那種劍眉星目的有藝術細胞,又比那種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多了點兒底蘊。最迷人的,還屬他的嘴,這是連馬琳達都不得不承認的。佟錚幼時,他爸還為他的歪嘴尋訪過名醫(yī),是嚴繡這個做媽媽的護著,才沒動刀動針,后來長著長著,正了點兒,至今,數(shù)不清有多少顆春心為他這張歪嘴而大動過。

      佟錚和唐千貝走路,有個默契。他們鮮有勾肩搭背,摟摟抱抱的時候,二人都認為:那不大氣。

      唐千貝屁股一擰,坐上佟錚花俏的面包車,那身姿和坐上勞斯萊斯沒什么區(qū)別。在這點上,唐千貝隨了唐冠國:知足。

      “回去你怎么說?”佟錚發(fā)動了車子。

      “就說沒照出來啊,照了個大后背,那誰看得出來有沒有小JJ啊?!碧魄ж悓Υ鹑缌?。

      這便又是二人的默契了。再小的事兒,也不能承認是自個兒辦事不利。

      唐千貝感慨:“也真邪門了,連網(wǎng)上以準聞名的判斷生男生女的二十條準則,到我這兒都是不偏不向,一邊兒十條?!?/p>

      佟錚搶白:“那也能叫準?有一條尤其荒謬,怎么說的來著?打開冰箱,如果冰箱里的雞蛋數(shù)是雙數(shù),就是男孩兒,如果是單數(shù),就是女孩兒。哦,合著生男生女不在于男,在于雞啊?”

      唐千貝咯咯作笑。

      這一天的后半天,佟錚又是在外頭“滲”過去的。送佛送不上樓,佟錚把唐千貝送到樓下,趴在車窗上,目送唐千貝豐滿的大后背。

      唐千貝回頭:“還不走?”

      “這不是對你戀戀不舍嗎?”

      “拉倒,我看你是欲言又止吧?有事兒?”唐千貝的敏銳,是如假包換的。

      “吃糖葫蘆嗎?下班兒我給你捎回來?!辟″P發(fā)動了車子。

      周日,岑方方又要開會,第二十……二十八次了。

      關上臥房房門,唐千貝和佟錚先開了個小會。唐千貝頭頭是道:“我這說生就生了,咱倆媽這會兒看我都不帶看臉的,光看肚子,是巴不得我仰臥起坐,麻利兒地把這孩子給起坐出來。所以,在哪做月子,由誰帶孩子的問題,今天是非得決一死戰(zhàn)了?!?/p>

      “所以?”

      “所以……”唐千貝哭喪了臉,“沒所以。佟錚,我這倆眼突突突地跳,必是有一個跳災呢啊?!?/p>

      周末,是嚴繡的黃金時段,她穿著藏藍套裝,白襯衫,是直接從公司過來唐家的。唐家住的房子,是岑方方單位分的,房本兒上寫的是岑方方的名字,所以岑方方也管這兒叫“我們岑家”。

      佟錚的爸爸病逝了,得的是一種男性罕得的病,乳腺癌。說來也神乎其神,那陣子,佟奶奶算命算出來,說佟家將有大疾,不久后,佟爸爸確診了。佟奶奶哭天搶地的同時,恨死了嚴繡,她說這乳腺癌是女人的病,是佟爸爸頂替,“救”了嚴繡。

      也是打那兒以后,嚴繡賣上了保險,是她還了佟爸爸治病的累累負債,是她供佟錚大學畢業(yè),無條件支持他的愛好,買了相機買鏡頭,買了鏡頭還買鏡頭,無休止的鏡頭……是她侍奉佟奶奶月月穿新衣,頓頓有肉吃。說來誰也不是天生就硬氣,嚴繡那也是被逼出來的。

      至于唐冠國,這會兒人在美國,要通過電話參會。等著唐冠國打來電話時,嚴繡想先熱絡熱絡氣氛:“親家公這國際長途,一分鐘得多少錢???”

      “這您就別操心了,我爸他周游列國,國際長途打得比市話還多,多少錢我們也不當錢了,皮了?!碧魄ж悡尨?。

      婚后,唐千貝和婆婆從沒紅過臉,嚴繡性子沒棱角,心眼兒大,比岑方方隨和太多,唐千貝甚至認為,婆婆比媽媽更親切。

      “那親家公是不是用的公家電話???”嚴繡心直口快。

      唐千貝撲哧一笑:“您是說,我爸占公家便宜?”

      岑方方臉色一沉。

      唐冠國比約好的時間遲了十分鐘:“Sorry,Sorry啊,接了個上頭的電話。千貝?你和孩子一切可好?”

      對唐冠國這個好脾氣的爸爸,唐千貝是最像個小女兒的。唐冠國常年駐外,對獨生女兒大有內(nèi)疚,有求必應,久而久之,唐千貝便變本加厲。今天不過是遲了區(qū)區(qū)十分鐘,唐千貝便嘟了嘴。

      佟錚代為回答:“爸,她們娘兒倆好著呢?!?/p>

      “佟錚,你媽媽也到了吧?”

      嚴繡立即:“大哥,我在,我在!”親家公母的,太生分。嚴繡叫了幾回,就改口叫大哥、大姐了,親如一家。

      “How are you?親家母,您可好?”唐冠國不班門弄斧,他的英文,往往是施展在英文不如他的人身上。

      嚴繡的發(fā)音有點兒滑稽:“Good,good!大哥,您這要不是公家的電話,咱們就直奔主題吧?能省,則省。”

      主持會議的,自然是岑方方:“還是千貝在哪坐月子的問題……佟錚媽,什么孫子,外孫子的謬論,您提都不要再提了。如今家家都一個孩子,《憲法》第48條第一款也明確指出了,男女平等,所以,孫子外孫子,自然也是平等的。那奶奶,姥姥,那更是沒二話的平等。為千貝,為孩子,提供最好的休養(yǎng)、生長條件,比什么都重要?!?/p>

      岑方方心平氣和,是有備而來。

      唐千貝和佟錚按兵不動。他們的小算盤乃鷸蚌相爭,他們漁翁得利,兩邊兒愈競爭,愈能把孩子給他們帶得精益求精,那他們自然愈能獨善其身。

      至于反方嚴繡,這次亦不打無準備之仗:“大姐,可您這上八點,下五點的,哪能又顧工作,又顧家?您是個領導,肩上的挑子重,不能說撂就撂。我就不一樣了,我一個賣保險的,大不了,這一兩個月我不賣了,就巴巴兒地守著千貝和孩子。論條件,是,您這兒的條件是比我那兒強,可咱硬件還得結合軟件兒不是?我有軟件兒……千貝回我那兒坐月子,我會拿出最優(yōu)質(zhì)的精神面貌,想她所想,急她所急?!?/p>

      岑方方一笑,打斷了嚴繡,“人手的問題,我是做好了部署的。一,我找了月嫂了,一個月八千塊,這軟件兒也算優(yōu)質(zhì)了吧?二……”

      終于,唐冠國搶下了話茬:“我!我就是二?!?/p>

      唐千貝又是撲哧一笑:“爸,不帶您這么自貶的啊。”

      唐冠國把握機會發(fā)言:“千貝,我還有兩個月就六十了,我申請了提前退休,提前回國。親家母,我可是閱讀了大量的book,還參加了一系列育兒的lessons,我這個軟件兒,也升級嘍?!?/p>

      岑方方志得意滿地點點頭:“佟錚媽,這樣一來,我們的人手也真不少了吧?”

      一時間,嚴繡敗陣。

      沒了丈夫,只有個魔障了的婆婆,兒子翅膀硬了,是人家的丈夫,人家的女婿,嚴繡的孤苦伶仃,那是鋪天蓋地的。她可以賣一百年的命,掙一百年的錢,為這個家鞠躬盡瘁,但福分,那是一定要享享的。若說這宛如天使的小生命,是別人家的錦上添花,但對嚴繡來說,更像是救命稻草。

      嚴繡埋下頭:“我們佟家的苗,是一定要長在我們佟家地里的,別人家的地再肥……也不去?!?/p>

      嚴繡聲小歸聲小,但這話,是顆重磅炸彈,它代表著嚴繡的死硬,以及她不講道理了。而古人云,沒道理的怕有道理的,有道理的,怕不講道理的。

      岑方方被炸著了:“不可理喻……您,您這是冥頑不靈!”

      “媽?!辟″P這一聲媽,阻止的是岑方方。劍拔弩張,他不能忤逆丈母娘,更不能不幫親媽:“媽,這件事,還是由我和千貝決定吧?!?/p>

      “由你和千貝決定?”岑方方不疾不徐,“等什么時候你買了房子,能不用我庇護,接濟,能不活在我的羽翼之下了,到那時候,你們再決定吧。”

      唐千貝一震:房子?

      唐千貝嫁給佟錚時,嚴繡表過態(tài),要把佟家的房子賣了,給佟錚和唐千貝買新房,她帶著奶奶,租個落腳的地方,即可。佟錚則說,先租房過渡過渡,房子,一定會買。岑方方是知識分子,國家干部,是講情理的,應允了。后來,佟家的房子沒賣,佟錚和唐千貝租房至今,人人相安無事,岑方方便再沒提過“房子”二字。

      今天這個節(jié)骨眼兒,岑方方提了,這個中原因,唐千貝不懂,佟錚懂。丈母娘這是拿房子塞他的嘴,是在說繳槍不殺。

      房子這檔子事,唐千貝不上心,不代表佟錚不上心,身為男人,他做夢都夢到給唐千貝買大房子,一成是為了在丈母娘這兒揚眉吐氣,九成更是為了他愛唐千貝,他會把能給她的,都給她。

      岑方方追擊:“誰還有異議嗎?”

      “有,有?!眹览C不松口,但顛來倒去,就干巴巴的這一個字。

      “等千貝出院……”佟錚有了新提議,“我們就回我們自己那兒,月嫂,我們會自己請的?!?/p>

      唐千貝又是一震:千日計劃,不及一時變化?

      岑方方被佟錚殺了個措手不及:“佟錚!你這是要吸引火力嗎?不要以為千貝有了孩子,你就有了免死金牌。你的妄自尊大,庸庸碌碌,可都是你的致命傷!”

      馬琳達說唐千貝“護犢子”,是一點不假的。岑方方一旦瞄準佟錚,一直隔岸觀火的唐千貝就坐不住了:“媽,您這不是……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

      岑方方一對三,一時間噎住。

      唐千貝滔滔不絕:“妄自尊大?佟錚他可是中央美院頂呱呱的尖子生,設計,攝影,拿獎拿得手都抬不動了。庸庸碌碌?那是拜誰所賜???他的才華,在程式化的所謂大單位里,那能有用武之地嗎?”

      岑方方血沖腦門:“才華?到今兒個我還真不認識誰是沒才華的?天橋上討飯的你能說他沒才華?況且人還是能把才華,變錢花的,就這點,就比他佟錚脖子上掛著個相機,咔嚓咔嚓一通亂拍強不是一星半點兒。千貝,你這是對他盲目崇拜!”

      “我崇拜他是真的,但盲目的,是您!”唐千貝上了火,“不但盲目,還獨裁。多少年了,您認為什么熱門,我就要學什么,做什么,您認為什么人不可交,我就得和誰劃清界限,反之,我就要極盡討好之能事。媽,我到底是唐千貝,還是岑方方二世!”

      嚴繡亂了手腳:“千貝,胎氣,別動了胎氣啊?!?/p>

      岑方方孤立無援:“佟錚媽,她是我女兒,我們娘倆兒說話……你不要以為你們婆媳這會兒一團和氣,就親如母女了,那是表象?!?/p>

      “不是的啊,我是真心對千貝的。”

      “您真心,不代表千貝真心。我的女兒我了解,她是要臉面的,婆媳不和,是要叫人笑話的?!?/p>

      唐千貝騰地一站:“媽!我是兩面三刀的人?”

      佟錚握了握唐千貝的手腕:“唐千貝,別說了,你個大肚婆,沖什么鋒,陷什么陣?!?/p>

      唐千貝一甩:“是啊,別說了,誰都別說了,就讓岑處長一個人說了算吧!我們受岑處長的庇護,就要謹遵岑處長的教誨!”

      唐千貝對岑方方的怨,是積怨。唐千貝小時候,岑方方工作忙,唐千貝一直是將爸爸排在第一位的。后來,唐冠國工作上有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是岑方方要求他把握機會,鼓勵他常年駐外。換言之,是岑方方,“拆散”了唐家這對父女。再后來,岑方方工作更忙了,僅有的時間,還全用來督促唐千貝上進?;蛟S嚴師可以出高徒,但嚴母,是出不了母女情深的。

      而這二十余年,岑方方又好過得到哪去?人人都說她這個岑處長屈才了,以她的上進,當個岑局長綽綽有余。這話聽一年兩年,是惋惜,聽五年十年,便像是嘲諷了。岑方方不會聽不出。她的孤獨,一點兒不比嚴繡少,不比唐千貝少,不比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少。那么,她誤了唐千貝的童年,不能再誤了唐千貝孩子的童年,她要親手帶大那條小生命,點點滴滴都要囊括。她的房子有多大,心就有多空落落,只等這孩子一落地,她要一家人團圓,開啟人生新篇章……

      佟錚站直身,第二次握住唐千貝的手腕,只軟軟糯糯的一個字:“停?!?/p>

      唐千貝最愛佟錚握她的手腕,佟錚掌大,指長,那種被暖暖包圍,被牢牢扼制的觸感,會令唐千貝小鳥依人。

      “今天就到這兒了,我去送送我媽?!辟″P審時度勢,不忘手里攥了攥力氣,穩(wěn)住唐千貝。

      岑方方發(fā)怔?;蛟S她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但親生女兒的夾槍帶棍,是她不大擋得了的。

      至于唐冠國,電話早早就因線路問題中斷了,但沒人注意到,就他那邊,急赤白臉地再撥,占線,再撥,還占線。這并不稀奇,有了岑方方的強勢,唐冠國這個人,在家中的頭號關鍵詞,便是“可有可無”,他出門散步,要等回來了別人才注意到,他發(fā)表聲明,一般要等過期了別人才恍然,哦,還有這么回事兒呢。

      下了樓,嚴繡還是一根筋的嚴繡:“錚錚,孩子是咱佟家的孩子,不能讓別人家?guī)?,不能?!?/p>

      佟錚半調(diào)侃地:“媽,千貝這月子,就像奧運會,咱家有幸參與申辦就是萬幸了,至于能不能申辦下來,那比的是條件,我丈母娘家的條件,那是有目共睹?!?/p>

      嚴繡捶了捶頭:“對,對對,條件!要不媽給千貝包個五星級飯店吧?住上個把月的。千貝爸能退休,我……我也能辭職!咱們上樓,我再表個態(tài)。”

      佟錚的眉頭微微一擰,攔下嚴繡:“媽,從長計議吧。再上樓,是要撕破臉了?!?/p>

      嚴繡一躊躇,被佟錚塞上了車。嚴繡又要下車,佟錚咔噠鎖了車門:“媽,這大禮拜天的,不打算開單了?”佟錚踩下了油門,將嚴繡送到了公交車站,他今兒個還有事兒,只能把她送到這兒。

      下了車,嚴繡走了兩步了,佟錚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媽!辭職的事兒,別沖動,緩緩?!彼兴乃剂俊?/p>

      打佟錚和嚴繡走,唐千貝和岑方方就再沒說話。唐千貝有的是小性子,岑方方也是個不屈的主兒。二人僵持了一個多小時,岑方方像沒事兒人一樣喊唐千貝吃核桃。

      “不吃?!碧魄ж悙炘诒蛔永?。

      “這可是和田核桃,六十多一斤……”岑方方拿著塊抹布,擦擦這兒,抹抹那兒,裝忙。

      一提錢,唐千貝又炸了:“六十多一斤?那我可更不能吃了。您忘了您對我和佟錚的評價了?接濟?請問今兒早上的八寶粥多少錢一碗?多少錢我給您就是了!我們犯不著擔著要飯的名義,到了就要了兩碗粥!我……”

      從小到大,唐千貝不是個渾孩子,一般岑方方訓她十回,她也就頂兩回嘴,三五句。但現(xiàn)在不一樣,現(xiàn)在唐千貝不光是她岑方方的女兒,還是佟錚的妻子,佟錚從來沒說過岑方方一句不是,所以岑方方一貶低佟錚,唐千貝就要打抱不平。另外還有一點,現(xiàn)在唐千貝是個孕婦,她嘴上不說,但她真的惶恐極了,生孩子有多疼,長的這身膘多久能甩下去,怎么去做一個媽媽,未來會變得如何,她是真的惶恐,無措,一點就炸。

      唐千貝張牙舞爪地要下地,被被子一絆,一個踉蹌,猛地,腹部一陣痙攣,繼而,一股溫熱的液體失控地,自她體內(nèi)潺潺流出,漫過大腿、小腿、直至地板。

      唐千貝鼻子一酸,搖搖欲墜:“媽,我破……破水了?!?/p>

      佟錚接到“岳母”的電話時,正面試面到關鍵處,靜了音的手機上,閃爍的“岳母”二字,讓他一咬牙,直接給掛斷了。

      “說說你對當下流行元素的理解?!?/p>

      “當下流行的?你是說新中式?整體以木制為主,注重雕磨,彩繪,多運用流蘇,字畫,紫砂陶等元素錦上添花。呵呵,說來也大費周章,中式風先是在西方大行其道,然后再傳回中國,再重新被中國人追捧,這其中……不免有點兒諷刺,我們到底是愛國,還是崇洋?”佟錚對答如流。

      面試官面露認同:“這么說,所謂流行……似乎不足以左右你的設計?”

      “是,新中式也好,美式田園也罷,還是東南亞乃至波斯情調(diào),在我這兒,都要為空間和照明讓步……”

      佟錚話說到一半,岑方方的電話又到了。

      佟錚打了個磕巴:“換言之,我的設計原則,第一是空間的最優(yōu)化,第二……”

      一而再,再而三,岑方方打來了第三通電話。

      “第二,自然采光和人工采光的完美結合?!辟″P再度直接掛斷了電話。

      這廂醫(yī)院,岑方方扶著唐千貝下了出租車,唐千貝佯裝撓撓臉,就閃開了岑方方。岑方方一反大將的常態(tài),冒了一頭豆大的汗珠,咋咋呼呼地要給唐千貝申請個推車,唐千貝反倒咬咬牙,雄赳赳地自個兒就步入了產(chǎn)房。古人云,謙虛使人進步,較勁……更使人進步。

      岑方方被攔在了產(chǎn)房外:“護士,我女兒脾氣犟,你可千萬別以為她不喊疼就是不疼,她那是抹不開面子,您多照顧,多照顧啊!”

      這大概是岑方方對人最低聲下氣的一次了。

      那廂,嚴繡也破了兩個例。一是她從不打車的,北京的公交、地鐵四通八達,四毛兩塊,舉世無雙,但今天,她是打車去醫(yī)院的。二,嚴繡一向是把客戶當上帝的,但今天,她一接到岑方方的電話,就把上帝給甩到腦后了。客戶的簽字筆馬上就要落到合同上了,她也不稀罕了。

      客戶發(fā)了飆:“怎么意思……怎么意思啊這是!我是念你一把年紀了,三天兩頭把我追得是急里骨碌的,我這兒沒轍沒轍地賞你口飯吃,你倒嫌沒菜下飯了?”

      而這,大概也是嚴繡最視金錢如糞土的一次了。

      嚴繡沖到產(chǎn)房外時,出的汗不比岑方方少。長椅上滿滿當當?shù)刈a(chǎn)婦家屬,唯岑方方一個,站如松。嚴繡張羅著一大排人,往里擠擠,愣是又擠出來一個空位,她討好地:“大姐,過來坐?!?/p>

      岑方方一個眼神:“您過來?!?/p>

      嚴繡用包占住空位,絞著手過去。岑方方一張嘴,眼圈就紅了:“千貝懷胎十月,佟錚他是當了十個月的甩手大爺,到這最后一哆嗦了,他是連人都給你甩沒了!千貝在里頭一直問,我是一直說在路上了!這個時候,千貝最依賴的人,是他佟錚,這個時候,我甘愿退居二線,可他人呢,他人呢!”

      嚴繡無地自容,退到一邊。佟錚的電話,岑方方打不進,嚴繡一樣打不進,只好撥回家里。

      佟奶奶一接電話,先下手為強:“小子!繡兒啊,我算出來了,千貝一準兒是生小子!”

      “媽,錚錚在家嗎?”嚴繡并不抱太大希望。

      “錚錚是大忙人,沒事兒他哪能在家?哼,你這是巴不得我有事兒吧?”

      “千貝要生了,聯(lián)系不上錚錚,我這也是碰碰運氣?!?/p>

      佟奶奶來了精神:“要生了?見……見紅了?”

      “說是破水了。”

      “破水?先見紅,必是龍。我算出來,千貝得生小子,怎么先破水了呢?”佟奶奶一激動,手邊的撲克散了一地。

      唐千貝生龍生鳳,佟奶奶是不大有所謂的。倒不是說她新派不守舊云云,只是人活得久了,尤其是比愛人、親人活得都久,人便豁達了,金錢名利,愛情親情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更何況所謂的“傳宗接代”。小子也好,丫頭也罷,但怎么偏偏……和算出來的不一樣呢?套用一句歌詞,這可真叫她開始懷疑人生了。

      能和佟錚你看得上我,我也看得上你的公司,不多。佟錚和面試官相談甚歡后,人給了他兩小時,讓他畫張草圖,而兩小時后,面試官一推門,門內(nèi)是空無一人了,椅子歪在一邊,繪圖紙上一筆未動,真真叫人扼腕。

      佟錚到底是接了岑方方的電話,撒丫子而去了。

      佟錚的面包車上了北四環(huán),紋絲不動時,唐千貝干了一件大事——她把人產(chǎn)床上的鐵欄桿,給撅彎了。唐千貝骨盆小,胎頭大,不好生,大夫建議,產(chǎn)婦痛苦,不如選擇剖腹產(chǎn)。

      產(chǎn)房外,岑方方亂了手腳,她不能讓女兒痛苦,一口拍板了剖腹產(chǎn),但到了簽字的時候,左一個危險,右一個后果的,又令她手抖了。岑方方哭了,她有多愛唐千貝,就有多氣佟錚,這個時候,她孬種了,她要和佟錚共商大計。

      而產(chǎn)房里,唐千貝是條漢子,她氣若游絲:“大夫,你給我句準話兒,我他娘的……能不能生?”

      “能,能生!”大夫被鼓舞了。

      “能生就別他娘的解剖我!再給我媽傳個話,說我好著呢,能生?!?/p>

      就這么著,唐千貝一聲不吭,青面獠牙,生生把人鐵欄桿給撅彎了。

      七斤八兩,公主。

      岑方方和嚴繡破天荒地,四只手絞作一團。

      護士伶牙俐齒:“對了,孩子她爸到?jīng)]到?。繂柫硕嗌倩亓?,回回說路上了,這是打海外來???”

      早一分嫌早,遲一分又嫌遲,就是這千鈞一發(fā),佟錚來了,健步如飛,光芒四射。托唐千貝力拔山河的福,這一天佟錚不單單是最英俊的爸爸,更是最“不勞而獲”的爸爸,不等他胡茬叢生,眼底泛了血絲,甚至不等他提心吊膽,他便直接地榮耀加身了。

      產(chǎn)房里,唐千貝笨手笨腳地哺著乳,佟錚露了面:“哇,這么?。俊?/p>

      唐千貝白他一眼:“七斤八兩還???裝你肚子里試試?哼,B超還說也就六斤,害得我以為多好生呢,真不準,讓他們退錢?!?/p>

      佟錚蹲著,聚精會神:“咱兒子天才啊,一生下來就會吃奶?”

      “哪來的兒子,是千金?!?/p>

      “千金?你確定是千金?那不準的何止B超,還有我奶奶那神算子啊。她給我打電話來著,說算出來是兒子?!?/p>

      護士插話:“而且吃奶叫天性,不叫天才。喏,這紅糖水交給你了,喂她喝。觀察十五分鐘,沒事兒的話就回病房了?!?/p>

      “喂她喝?喂誰喝啊?大的小的?”佟錚脫口而出。

      護士一樣白了他一眼。

      “媳婦兒,我能摸摸咱閨女嗎?”佟錚手癢癢。

      “姓佟的,你確定你是要摸小的,不是摸大的?我這兒……我這兒好歹也露著點呢,對你不具一丁點兒的吸引力了?”

      “唉,不都說閨女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兒嗎?不是……你說我前世這是什么審美???找個小情人兒長得像紅薯似的?”

      唐千貝氣梗:“新生兒都這樣,人護士都說了,咱閨女算俊的。你看這頭發(fā)啊,又黑又密,你再看這耳朵,活脫脫的小元寶啊?!?/p>

      “哪有夸人俊是夸頭發(fā)和耳朵的?你是也真找不出別的地兒夸了吧……”

      產(chǎn)房里,產(chǎn)婦們的哀嚎仍一聲復一聲,唯獨唐千貝和佟錚,打情罵俏。孩子生下來了,在岑方方的崩潰中,在嚴繡翻回頭去,向上帝唯唯諾諾的致歉中,在佟錚拒絕了六家公司,又被三家公司拒絕,末了又失去了今天這唯一一家的良機后,唐千貝孤軍奮戰(zhàn),鏘鏘地……把孩子給生下來了。

      唐千貝不是朵小花,但更不是棵大樹,她怕刀,怕火,怕蟲子,怕鬼,不可能不怕生孩子的,但她有信念。她想:生完就完了,生完了,她就可以和佟錚接著策馬奔騰,把握青春年華了。就這么想著想著,別的產(chǎn)婦眼前發(fā)黑,她眼前則是一輪紅日,別說一個七斤八兩了,就算是一對兒,她也照樣生。

      出了產(chǎn)房,唐千貝入住了三人間的病房。這會兒是生產(chǎn)高峰,單間告罄。三人間,母嬰同房,再加上一家倆仨的家屬,十幾平米的沃土,老老少少十來口,沸騰得和工體不相上下……得補充一句,是國安主場的工體。

      另外,岑方方和嚴繡的小打小鬧,就沒停過。

      嚴繡說,她做了兩套床褥,一套藍,一套粉,孫子孫女都不抓瞎,回頭就去把粉的鋪鋪好。岑方方立馬發(fā)難:“佟錚媽,我請問您,抱新生兒尤其要注意什么部位?”

      嚴繡想當然:“鼻子嘴,不能悶著?!?/p>

      “這是光新生兒要注意的?等長大了,鼻子嘴就能悶著了?正確答案是,脖子,抱新生兒,尤其要注意脖子的支撐?!苯又?,岑方方總結,“我恐怕,那什么藍的粉的,您是白做了,即便您做條七彩虹,我也不能讓孩子冒生命危險。”

      后來,嚴繡又說,要把家里的冰箱塞滿土雞蛋云云。岑方方就問:“佟錚媽,請問產(chǎn)婦一天要吃幾個雞蛋?”

      嚴繡又想當然:“五個,不,六個!我保證千貝營養(yǎng)充足。”

      “愚昧。正確答案是,兩到三個,過量反而會導致便秘,肥胖,膽固醇過高?!贬椒揭唤z不茍。

      至于孩子,被把持在岑方方和嚴繡中間,佟錚和唐千貝是求之不得。

      佟錚探了路,說這醫(yī)院除了單間,還有兩套豪華單間,就相當于飯店的總統(tǒng)套,可惜,這會兒也滿員了。不過他給唐千貝排上隊了,一有人走,唐千貝就能頂上。佟錚對唐千貝的好,是真金不怕火煉的。他要是有一百塊,他舍得給唐千貝花九十九,余下一塊,自己買個饅頭吃,不然他餓死了,還有誰能對唐千貝這么好?但話說回來,豪華單間沒了,對佟錚來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畢竟這會兒,他的飯碗還一片片地碎在地上呢。

      第二章,你裸生,你有種

      唐千貝榮升媽媽的第一夜,是佟錚和嚴繡陪的。縱然岑方方又用奶粉多少,水多少,奶瓶傾斜角度多少,諸如此類,大勝了嚴繡十來個回合,但陪夜,她做不到。身為處長,岑方方第二天還得上班,得養(yǎng)精蓄銳,不宜通宵達旦。

      佟錚“向單位請了產(chǎn)假”,合情合理。

      而這一夜,唐千貝難得地生了佟錚的悶氣。

      佟錚租了張陪夜專用的折疊床,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唐千貝則翻來覆去睡不著,萌生了尿感。唐千貝叫了佟錚幾聲,沒叫醒。嚴繡請纓,被唐千貝婉拒了,當著婆婆的面兒,唐千貝尿不出來。

      天不亮,岑方方提著熱騰騰的滋補粥來了,對著佟錚的睡相,和相親相愛的嚴繡祖孫,氣不打一處來。而岑方方這一氣,唐千貝氣消了,雷打不動地給佟錚打掩護:“噓,他一宿沒合眼?!?/p>

      岑方方是篤定了唐千貝的“吃里扒外”的,但沒證沒據(jù)的,也只能哼一聲了事。

      唐千貝這話,佟錚朦朦朧朧地也聽了個真切……

      佟錚沒直說什么,但一洗了漱,他就偷偷撥了通電話:“拜托再給我一次機會。昨天我真的是有十萬火急的急事兒,昨天……”

      從小到大,佟錚沒求過什么人,今天算一回:“我保證不會有第二次,我不是無組織無紀律的人,我會以工作為重。我拜托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再給我一次筆試的機會……”是唐千貝對佟錚的好,讓佟錚認為,他一天都不能蹉跎,他得用飛黃騰達,回饋唐千貝。

      可惜,人家不管你這情深義重,人家鐵面無私,就給了佟錚兩個字:no way。

      而徐路遙就是這會兒致電佟錚的:“佟錚,富華路十六號,我等你,限時一小時哦,過時不候。”

      佟錚去了,不是因為徐路遙說過時不候,而是她說,不去他會抱憾終身。

      富華路是藝術青年的聚集地,但沒有沖擊的涂鴉,沒有瘋癲的行為藝術,也不大兜售動不動就三四位數(shù)的“馬尿”,上述全是偽藝術青年的領域。富華路更注重拼搏進取。

      徐路遙是佟錚大學教授的女兒,佟錚昔日的學姐,大他三歲。照理說,“學姐”這種地雷,唐千貝是不會不排查的,但三天兩頭,唐千貝總能從佟錚的狐朋狗友嘴里聽說校友聚會中有她,聽說她叫一大公司錄取了,聽說她當上了一小頭頭,這一聽說得多了,反倒耳朵生繭,不當回事兒了。再者,唐千貝認定了,一品學兼優(yōu)的教授之女,那是沒跑兒的四眼兒田雞,相貌平平,艱苦樸素……

      但徐路遙還真不是。

      徐路遙倆眼全一點五,過去倒是相貌平平,但因為不艱苦樸素,她開了眼角兒,剜了酒窩,豐了唇,又光子嫩了嫩膚,也就有了姿色。

      富華路十六號是幢三層樓的洋樓,但它愛幾層幾層,徐路遙引薦給佟錚的,是地下一層。徐路遙說了,這兒說是地下室,但一大半都露在地上,采光不一流,但也絕不三流,關鍵是,一結合地下室的價廉,那就是一流的物美價廉。

      “所以?”佟錚打量,一百六十平米,真不小了。

      “所以,從這兒,打一隔斷,大的做工作間,小的談單。獨立衛(wèi)生間,開放式廚房用做茶水間。”徐路遙伸出食指,“我說的是真正的茶水間,紅茶養(yǎng)胃,你說你到底什么時候能把汽水兒給戒了?”

      這年頭,能讓佟錚心動的,真不多,唐千貝算一個。至于徐路遙,就算她整得和范冰冰真假難辨了,也不關佟錚的事。但腳下這“陋室”,能算另一個。

      單干。這事兒,還真不用徐路遙攛掇,他佟錚早周而復始地計劃過十八遍了,但隨即,也就有了十八遍的胎死腹中。佟錚畢業(yè)五年,最初低不就了一年,隨后做了兩年的打雜,挑了一年的小梁。這一年里,他從我行我素,到被噌噌地磨了棱角,等磨平了,剛剛好就有了唐冠國給他安排的“仕途”。佟錚想單干,從一度想得是蠢蠢欲動,到今天,“想”,幾乎是要和“夢想”劃等號了。

      一沒錢,二沒失敗的退路,佟錚不能想,只能夢想。

      “無論如何,謝謝你了?!辟″P說。

      徐路遙看了看表:“口頭謝?這都飯點兒了……”

      “下回的。我這新爸爸上任,扔下千貝她們娘兒倆,下館子吃獨食兒?我還真會食不下咽?!?/p>

      徐路遙對佟錚,是好,還是太好,佟錚摸摸良心,是一定要選后者的。但男人女人都一樣,有人對你好,你攔也攔不住,罵又不能罵,只得律己。在這點上,佟錚是百里挑一的。徐路遙打趣過他,說你小子會不會太慣著唐千貝了?佟錚就說:沒轍,沒嫁給我的時候,她是有大隊人馬追的。嫁給我了,就我這單槍匹馬了,我不慣她誰慣她?我不慣她,她還不得從天上掉泥里?

      佟錚從來不忌諱,讓徐路遙明白他對唐千貝的情意。他是巴不得徐路遙明白的。

      中午,馬琳達攜方棟梁一來醫(yī)院,給嚴繡放了會兒假。嚴繡一溜小跑就跑了,她得回公司,把手頭的事兒移交移交。

      唐千貝嘆氣:“這真是給我上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一課。我的理想是一呼百應,可現(xiàn)實是光桿兒司令。我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爸千里迢迢,愛莫能助。佟錚是賣藝又賣身,單位一個電話,別說老婆生孩子了,就算是老婆生了別人的孩子,他一樣是要以工作為重。就我婆婆一個,三頭六臂她是真沒有……”

      佟錚隨口“瞞”了唐千貝。徐路遙給他打來的電話,被他賴在了單位的頭上。

      方棟梁認了真:“琳達,要不你今天請個假,幫幫唐千貝的忙。”

      唐千貝抱上孩子,一埋頭:“我們母女倆,好苦的命?!?/p>

      馬琳達斜了方棟梁一眼:“唐千貝這演技,也就唬得了你了?!?/p>

      唐千貝這半真半假的戲演不下去了,笑嘻嘻地了事。

      “唐千貝,理想和現(xiàn)實的第二課,不如我給你扎個預防針啊。”馬琳達的腦子是臺電腦,“你的理想是什么?添個孩子不過是添雙筷子,你媽你婆婆眾人拾柴火焰高?可現(xiàn)實是什么?你的第一年到第六年,這小家伙的衣食住行,保姆,保險,幼兒園,早教班,月支出不會低于一萬。打第七年上學,學區(qū)房你要不要買?最新行情,五道口的學區(qū)房三十萬一平米了。不買,你要不要擇校?擇校費你能出到多少?中學、大學,出國鍍金你又要不要?人民幣換美元,花錢如滔滔江水一去不復還……總之,到她二十郎當歲,三五百萬是板上釘釘?shù)摹1娙耸安衲懿荒苁俺鑫灏偃f,你好好掂量?!?/p>

      唐千貝像是叫馬琳達拿小鞭子一下下地抽著,但這才剛哪到哪啊,她可沒臉說疼:“呵呵,小case,中個彩票,全解決了?!?/p>

      方棟梁換了話題:“這孩子真會長啊,挑的都是佟錚和唐千貝的優(yōu)點。琳達你過來瞧瞧?!?/p>

      “瞧什么瞧,瞧了不能生,平白心癢癢?!?/p>

      “怎么就不能生了?你倆誰不孕不育?”唐千貝揶揄。

      “我比不了你。”馬琳達頭頭是道,“你是女中豪杰,你有種裸生,我可沒種。不等萬事俱備,我是不會生的。”

      “裸……裸生?”唐千貝氣結,“我哪裸了我?我要房有房,要車有車,要后盾有后盾,我這從頭到腳包得粽子似的!”

      馬琳達慢條斯理,指了指唐千貝的腦袋:“你啊,裸的是腦袋。一個你,再加上一個佟錚,生一個孩子會給你們帶來多翻天覆地的變化,你們會不會傷筋動骨,能不能做到肝腦涂地,你們是腦袋空空,有勇無謀。天真,太天真了。”

      馬琳達的這字字珠璣,是讓個外人封口的。

      那外人推了輛熠熠發(fā)光的奢華嬰兒車來,指名道姓說要送給唐千貝。

      唐千貝一動腦子:“杰森?”

      那外人畢恭畢敬:“是,是杰森少爺差我來的?!?/p>

      馬琳達接話:“我就不問這杰森少爺是何方神圣了。我就說啊唐千貝,你要是照著這個標準養(yǎng),五百萬都打不住了,不過兒子窮養(yǎng),女兒富養(yǎng),是正確的?!?/p>

      唐千貝心亂如麻:“是是是,女兒富養(yǎng),不過咱尋常百姓,就不要照著人富二代的標準養(yǎng)了吧。他是佟錚一哥們兒,游手好閑,富得流油兒,一邊走一邊滴答……”

      這會兒工夫,嚴繡回了公司,和頭兒一提請假,頭兒立馬冷若冰霜,說三五天的還好說,請一個月假,不如卷鋪蓋卷兒,拜拜吧。

      頭兒用的這是激將法。嚴繡是她的愛將,月月業(yè)績沒掉出過三甲,千金不換。至于嚴繡,倒不是說識破了他的激將法,而是抱著非得請假,非得抱孫子的信念,就這么著,沒中計。

      頭兒敗了北,準了假,但不入耳的話是說了一籮筐,諸如讓嚴繡別自己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嚴繡無所謂,有了年復一年的上帝們的漠然、傲慢、鄙夷的歷練,頭兒的這三言兩語,那是小兒科。

      接著,嚴繡買了兩條活鯽魚,熬了一鍋鯽魚湯。

      又接著,嚴繡和唐千貝喜迎了頭一回的婆媳不和。

      唐千貝上圍傲人,但那是給佟錚看的,不是給佟錚他媽看的,所以哺乳的時候,唐千貝回避了嚴繡。嚴繡不拘小節(jié),探頭探腦:“千貝,奶水足不足???”

      唐千貝挑食,嚴繡口口聲聲自夸“鮮美”的鯽魚湯,到了唐千貝嘴里,腥得她噗地一口,就噴了。嚴繡苦口婆心:“千貝,你奶水不足,這魚湯可最下奶了?!?/p>

      “誰說我奶水不足了?”

      “足嗎?足你怎么還不讓人看看了?!?/p>

      “我……行行行,那就算我不足好了。”

      “不足就得大口灌魚湯。要是奶水下不來,孩子的奶粉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那么一小桶,四百多塊呢?!?/p>

      “我還當多少呢?!?/p>

      “那咱不能自帶的奶不喝,非喝那牛的羊的吧?貴不說,營養(yǎng)比不上。”

      唐千貝閉了嘴。這是她和嚴繡摸索出來的模式,小的對老的恭恭敬敬,老的對小的唯唯諾諾,方可相安無事,點到不為止,再不閉嘴,便會出事。

      唐千貝和嚴繡一安生,孩子倒哭了。嚴繡一把抄上,抱著哦哦。

      “拍拍就行了,不用抱?!碧魄ж惪棺h。

      “那怎么行,我可是她親奶奶。”

      唐千貝哭笑不得:“那我也不是后媽啊。媽,孩子不能總抱著,總抱著就放不下了,時時刻刻找人抱,到時候是不是還得割二斤豬肉掛床頭???”

      嚴繡充耳不聞:“我給孩子沖點兒奶粉,準是餓了。”

      “餓了?餓了?我剛喂過?!?/p>

      “喂了可沒喂飽啊。千貝,你魚湯不好好喝,奶下不來,那幾滴答哪喂得飽啊?”

      “我這兒大汗淋淋地喂了二十分鐘,什么叫‘那幾滴答’?。俊碧魄ж愂軅?。

      “那這么小的奶娃娃,哭還不就是因為餓了?總不能是有心事兒吧?!?/p>

      唐千貝倔上了:“不準沖奶粉……不準喂!人大夫說了,定時定量。”

      嚴繡不回嘴了,但奶粉都喂上了:“乖,吃吧吃吧,你媽奶少,你先拿這對付對付。”

      “誰奶少!”唐千貝炸了,“你說誰奶少呢?喂個孩子我還喂不飽了?”

      嚴繡低聲下氣:“喲,千貝,媽嘴笨,說得你不愛聽了,你不愛聽的,你就只當媽是在……是在放屁好了。別氣別氣,不然連那幾滴答也憋回去了啊。”

      “別再說‘那幾滴答’了!”唐千貝投降了,咕咚咕咚解決了魚湯,“等著吧,大瀑布就要來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來的不是大瀑布,是乳腺炎。

      唐千貝胸口硬得能胸口碎大石了,而罪魁禍首,自然是那鯽魚湯。產(chǎn)后三天,乳腺不通,不宜下奶,嚴繡亂了手腳,直問大夫:乳腺……這乳腺是哪???唐千貝痛得哇哇直叫,岑方方則氣到手抖,當天一個重要的會議也缺了席。后來,岑方方被領導叫去談話,說這回升副局的名額只有一個,這個時候,你怎么能不以工作為重?

      乳腺炎得靠揉,那么唐千貝的乳腺炎,自然得靠佟錚揉。

      一上來,唐千貝對佟錚也發(fā)了脾氣,說老娘被灌魚湯的時候,你小子在哪風流呢!佟錚自然是說在單位,他不能說那會兒他在和徐路遙“想”或者是“夢想”著什么。這倒不是說徐路遙是秘密,他佟錚的秘密,是失業(yè)。

      這一揉,唐千貝是真的疼,比生產(chǎn)的疼還疼。

      佟錚說:“媳婦兒,你別當我這是物理治療,你就當是愛撫?!?/p>

      佟錚還說:“姓唐的,今兒個你可落我手里了,哥兒們我就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

      唐千貝是笑中帶淚,淚中帶笑。

      后來,唐千貝神游,幡然醒悟:我這是自找的!說好的大撒把呢?我為什么不撒?這孩子,嚴繡要抱,就讓她抱啊,要喂,就讓她喂啊,她帶孩子帶得多好啊,佟錚不就是她的活招牌嗎?我要是一團和氣地撒了把,哪還至于被灌魚湯,胸口碎大石?我腦子進水了嗎?到底為什么不撒?

      唐千貝神游的時候,佟錚也不是無所事事。嚴繡這會兒不在醫(yī)院了,她是被岑方方攆走的。佟錚幫理,也得幫親,嚴繡是他親媽,親媽站不住腳,是他做兒子的失敗。但他要幫嚴繡說話,岑方方一個眼神兒就能滅了他:有本事別活在我的羽翼下啊。佟錚本有種,但如今他沒有說走就走的權力,他有妻女,他拖家?guī)Э?,他要走,就得帶著她們?nèi)サ礁玫娜ヌ帯?/p>

      杰森送的嬰兒車就在旁邊,海拔高,孩子一上車就高人一等,那轱轆也寬,都快和奇瑞QQ的不相上下了,和地板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響,昭示著它的尊貴。

      這是佟錚第一次,認為錢真他媽是個好東西。

      接下來,氣屋及烏,岑方方氣嚴繡,對佟錚自然也沒有好臉色。唐千貝一百年不變地護犢子:“媽,要沒有佟錚的物理治療,我可真沒救了。前前后后十八個小時啊,您看看他那雙手,抖得像摸了電門似的,連筷子都拿不動了。”

      唐千貝這話不是美言,是真話。

      好了傷疤,忘不了疼,在唐千貝的天平上,嚴繡就這么處于了劣勢。矬子里拔將軍,唐千貝傾向于了回岑方方將軍家坐月子。

      與此同時,岑方方又出“幺蛾子”,說打算讓孩子跟唐千貝的姓,姓唐。

      岑方方再度高舉男女平等的旗幟,說生男孩兒姓佟,生女孩兒姓唐,公平合理。這么一來,嚴繡胸口也疼了,她說大姐,沒這么一說兒啊,不管男孩兒女孩兒,那都是我們佟家的孩子啊。再說了,您要是有這打算,您早說啊,我們佟家是押孫子,還是押孫女,那至少還有一半的勝算,不帶您這么放馬后炮的啊。

      而唐冠國在登上了回國的飛機后,還打來了最后一通國際長途,說給孩子取好了英文名字了:伊麗莎白。

      嚴繡快哭了:“大哥,您怎么……怎么給孩子取了個瓜名???”

      唐千貝也反對:“伊麗莎白唐?這瓜齁不齁得慌啊?”

      嚴繡是個死腦筋,都劣勢了,也不會變通,月子要伺候,孩子也要姓佟,還兩手都要抓。佟錚只好從唐千貝下手。

      孩子姓什么,唐千貝是兩可的,連她都生是佟家人,死是佟家鬼了,何況孩子。所以,在佟錚來和她談條件時,她是一口應允。佟錚承諾她,只要讓孩子姓了佟,他保證“解決”嚴繡,讓唐千貝歡歡喜喜地回娘家坐月子。

      當夜,佟家停電了。

      嚴繡舉著個手電筒,對著電表,給佟錚打了電話:“錚錚,咱家這好端端地就掉閘了啊,說什么也合不上去?!?/p>

      “那準是電路出毛病了?!?/p>

      “那……那這好修嗎?”

      “咱家小是小,可那也幾十米的電路呢,不得一段一段排查,您說好修嗎?等得空兒了我就回去看看?!?/p>

      “哎,千貝這就要出院了啊?!?/p>

      “媽,要我說這就是命,連個電暖氣都用不了了,咱家是真當不了主場了。咱們來日方長吧。”

      而那閘,哪有好端端就掉了的?那是阿慶受佟錚之命,動了動手腳。佟錚擺了嚴繡這一道,自然還得喂她顆甜棗兒。他承諾嚴繡,孩子姓佟,是姓定了。嚴繡不得不作罷。

      至于佟錚,他亦有他的小算盤。一片片碎在地上的鐵飯碗,失之交臂的銀飯碗,富華路十六號,徐路遙的口若懸河,杰森的大轱轆嬰兒車,岑方方的高高在上,唐千貝的好……無一不讓佟錚又蠢蠢欲動了。但真要動,本錢得妥妥的,所以他用得上嚴繡,不是用她去伺候月子,帶孩子,而是用她去掙錢。佟錚不是窩囊廢,不是敗家子兒,他這么噼噼啪啪打他的小算盤時,他是真的走投無路了。他自己跟自己立誓,最多再讓嚴繡賣一年的命,掙一年的錢,以后,這個家有他。

      翌日,唐千貝出院,四方大亂。

      嚴繡拾掇了個行李袋,要去入住唐家。退而求其次,主不主場的她大勢已去了,親不親手,是她的底線。佟奶奶攔下嚴繡:“你這是要做送上門的老媽子?”

      佟奶奶倒不是割舍不下嚴繡,只不過,家里掉著閘,她黑燈瞎火地還又算了一卦,算出來個大吉,說佟家要人丁興旺了。哪想,佟錚沒能攜妻帶女地回來,連嚴繡也要走?佟奶奶身子硬朗,獨自坐鎮(zhèn)家中不是問題,只是,她這神算子屢屢失手……她是怎么想怎么堵心。

      那邊,唐千貝那邊一辦出院手續(xù),人護士就問了,孩子叫什么?沒名字好多事兒不能辦呢。

      岑方方看看表,說等我們十分鐘。

      五分鐘后,唐冠國到了,大包小包地一下飛機連家都沒回:“伊麗莎白,快讓我看看伊麗莎白!”

      岑方方是一貫的主持人:“抓緊時間,咱們把孩子的中文名定一定。”

      “佟佳唐。”唐千貝要一錘定音,“就是佟錚,加上唐千貝,加字取諧音,單人旁,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的佳人的佳?!?/p>

      這自然不是唐千貝的靈機一動,這是她和佟錚打好的腹稿。

      岑方方糾正:“千貝,孩子姓唐?!?/p>

      “我怎么沒叫岑千貝?。俊边@一步步的走勢,全在唐千貝和佟錚的計劃中。

      “你……媽這是在給你爭取合理的權益!”

      “權益?這權益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錢花?”唐千貝接下來這段話,更是佟錚手把手教的,“媽,如今男女平等是不假,但什么人家才會讓孩子隨媽媽的姓?一,倒插門的女婿,二,孩子爸媽分道揚鑣了的,三,兩家相爭,勝者王,敗者寇。您說,這孩子要真隨了我姓唐,咱不得等著人外人說三道四嗎?”

      岑方方鼓動唐冠國:“你倒是說說看吧?!?/p>

      “千貝,不妨先聽聽爸爸的名單?。俊碧乒趪蒙毯昧康靥统鲂”咀樱骸耙?,唐糖?!?/p>

      “姓唐的十個里面就得有一個叫唐糖的,還有仨小名是這個?!?/p>

      “二,唐佳人。這和你的北方有佳人,不謀而合啊?!?/p>

      “唐佳人?合著說這孩子囫圇個兒是咱們‘唐家人’了?爸,您比我媽還絕。”

      “三,唐詩。”

      “幾百首?。俊?/p>

      佟錚撓撓眉心,掩住笑。

      岑方方也受不了了:“冠國,咱們是取名字,不是讓你組詞!”

      “Of course!真要組詞的話,我就說叫糖葫蘆了。”唐冠國嘟囔。

      唐千貝的最后一招,還是佟錚教的。她四兩撥千斤:“世上只有媽媽好,我的親媽,我是懸崖勒馬,乖乖地跟您回家坐月子了。這佟佳唐,您就應了我吧。佳唐佳唐,這不是把咱唐家加上了嗎?壓軸的都在后面,后面的才是最好的。”

      岑方方像是突然被人泄了氣,軟趴趴的了?;蛟S別人家的閨女都是媽媽的小棉襖,但她唐千貝是身兒鎧甲,所以一旦唐千貝收收刺,岑方方就如沐春風了:多好的閨女啊,有什么事兒不能好好商量呢。

      唐冠國鍥而不舍:“我這后面還有十好幾個呢?!?/p>

      岑方方倒戈:“挺好,佟佳唐……挺好。”

      這一戰(zhàn),佟錚一言未發(fā),但幕后操縱,舍他其誰。

      個把小時后,唐家一行四個大人簇擁著佟佳唐回到唐家,萬事俱備,只等月嫂??啥_艘宦曢T鈴后,岑方方興沖沖地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嚴繡,挎著行李袋,兩眼放光的嚴繡。

      嚴繡頂呱呱的事業(yè),不是偶然,她有她的一套,攻無不克。就好比今天,她是把守在唐家墻根兒底下,等來了雄赳赳的月嫂,接著……把人給辭了。她說我們家來親戚了,用不著請月嫂了,這二百塊您收著,另謀高就吧。

      聽嚴繡這么一講,岑方方幾乎背過氣去:“嗯,辭了就辭了,反正千貝她爸回來了,家里也不是沒人?!?/p>

      “大哥照顧,不方便。”

      “您照顧,我們少不了分歧,磕磕碰碰。”

      “不能,您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我不敢當。”

      “咱們是自家人。”

      “就因為是自家人,沒法使喚?!?/p>

      “那您就當我是月嫂,挑出我的不是該罵就罵,工錢給我,咱肥水還不流外人田。”嚴繡對答如流。

      鄰居家一開門,奠定了岑方方的敗局。唐家這房子是岑方方單位分的,街坊四鄰或敵或友,岑方方全認識,她要臉,家丑不能外揚,就這么著,笑吟吟地將嚴繡恭請入門。

      臥床的唐千貝掏了掏耳朵:“完了,我幻聽了。在醫(yī)院沒完沒了地聽我媽和你媽巔峰對決,這回了家了,耳邊兒怎么還帶回放的啊?”

      “不是回放,不是重播,唐千貝,她們續(xù)集了?!辟″P一樣是一個頭,兩個大。

      嚴繡就這么入住了唐家的客房。岑方方和唐冠國回屋一關門,岑方方就下了指令:“她要幫,你就讓她幫。孩子的事兒不準她插手,洗衣做飯通通推給她,我就不信她不知難而退?!?/p>

      “這……這怎么好意思?”唐冠國犯難。

      “那她怎么就這么好意思!”岑方方也是被逼得沒轍沒轍的了,臉色發(fā)青。

      客房門一關,佟錚對嚴繡旁敲側擊:“媽,沖動是魔鬼。您換個角度想想,您與其和我丈母娘在鐘點兒上死磕,那還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將來孩子……孩子用錢的時候,您一擲千金砸得咣咣響,那才叫先胖不算胖,后胖壓塌炕?!?/p>

      “媽有錢,”嚴繡爭分奪秒地打開了行李袋,算是安頓下來,“媽有的是錢?!?/p>

      “多少?”佟錚試探。

      嚴繡不察,照舊碎碎念:“用錢的時候,媽保證掏得比千貝媽快,不會落隊?!?/p>

      “我是問您,有的是錢是有多少?!币粫r間,佟錚直奔主題。

      嚴繡抬頭:“錚錚?”

      這話題,佟錚不擅長,不好開頭,無從深入,結不了尾,末了只有不了了之。

      當日,岑方方找了佟錚密談。岑方方直截了當,說反正家里的事你插也插不上手,索性上班吧。

      “這我得和千貝合計合計,她這生完了,怪依賴我的,總想讓我多陪陪。”佟錚的硬骨頭,暴脾氣,是對外人的。岑方方不是外人。在這點上,佟錚要比窩里橫的好太多。

      “依賴那都是慣的,能慣,就能戒?!?/p>

      佟錚點點頭,就要撤。這種小陣仗,敗就敗了,無所謂。

      可接著,岑方方又字斟句酌:“佟錚,你跟我交交底,你手上……大概有多少存款?我知道,你和千貝婚后還是各管各的錢,但我過問過問,總不為過吧?”

      岑方方語出有因。有妻有女了,佟錚不能沒有點兒錢。

      事發(fā)突然,佟錚頓了一下。你有多少錢?這問題他才問過嚴繡,扭臉就有人反過來來問他了,還真……不好作答。

      “忘了?”岑方方催促,“這不能忘了吧?那存折上白紙黑字兒印著呢。”

      “媽,這年頭誰還用存折啊?都網(wǎng)銀了?;仡^我打個單子出來給您過過目吧,不然口說也無憑,您說是不是?”

      岑方方揮揮手,揮退了佟錚。一個女兒是一點就著,動不動死磕,一個女婿是不負隅頑抗,但我行我素。岑方方的日子,也的確是不好過的。

      佟錚一回屋,當頭就是唐千貝拋過來的手機,他穩(wěn)穩(wěn)接住。

      唐千貝垮著肩膀:“白眼狼!店里生意好的時候,我推了多少人才不要,念舊沒炒她魷魚,如今這稍稍一不景氣,她反倒把我給炒了。全球經(jīng)濟都萎縮了,我只手也遮不了天啊。批評我沒有生意頭腦,她算哪根蔥啊她?”

      佟錚領悟:“你唯一一名employee不干了?不過容我插一句啊,請問你店里……生意什么時候好過?”

      唐千貝的文藝情結,代表的是遺傳與變異中的“變異”。唐冠國和岑方方皆是循規(guī)蹈矩之人,結晶唐千貝偏偏不走尋常路。

      打小,唐千貝就憧憬流浪,熱愛草原和雪山,鄙視書呆子,傾慕文體部部長,像每個小女生一樣想開間書店,或是甜品店,在每個小雨淅瀝的午后,捧一本《海邊的卡夫卡》,Espresso上的拉花一定要像件藝術品。她們不在乎這么做有沒有活路,她們不食人間煙火。長大后,唐千貝學了金融,混過500強,然后……開了間陶吧。

      唐千貝不自認為是小女生了,畢竟,她最想開的仍是書店,但她做了市場調(diào)查,最后,選擇了開間陶吧。

      “我媽找你什么事兒?”唐千貝癟癟嘴。

      “取消我的產(chǎn)假?!?/p>

      “呵呵,也是,你說你們大老爺們兒怎么也有產(chǎn)假?。俊碧魄ж愑锌跓o心,“生不是你們生,干活兒不是你們干,這假也真太便宜你們了?!?/p>

      “千貝,辭職的事兒?”

      “三天,說就給我三天的時間,這冷不丁的讓我上哪找接班人去啊?”

      佟錚糾正:“誰說你的employee了?我是說我辭職的事兒?!?/p>

      唐千貝不傻,更甚的是,她根本有這預感了,但這一次,她裝了傻。

      佟錚在床邊坐下:“一開始咱可就說好了,我就干到你懷,這都從你懷,拖到你生了。”

      “那是咱倆說好了,又沒和我爸媽說好。”唐千貝嬌滴滴的。

      “你是沒在機關單位干過。機關機關,真是機關算盡,在那兒,你干得好不如說得好,說得好不如出身好,出身好,別的你就什么都不用好,好也白好?!?/p>

      唐千貝依偎住佟錚:“可那……那也不能說辭就辭吧?好歹也是我爸里里外外,托了好幾層關系給你安排的?!?/p>

      一說到這兒,佟錚更坐不住了:“用不著,我真用不著他奔六十的人了,為了我裝孫子……”

      唐千貝又拽佟錚坐下,好言好語:“我又沒說不讓你辭,我不就是說,要不咱再緩緩?一來我這兒坐著月子,你舍得我和我媽大動干戈?二來……我那陶吧瓶頸著呢,你要再辭了,找個小公司,小公司一個月就那仨瓜倆棗的……”

      “緩緩是什么時候?你這一竿子,給我支到哪去了?”佟錚要問出個所以然。

      唐千貝試探地:“三五個月?一年半載?”

      “唐千貝,你給我句準話兒,你是不是手頭緊了?原來你可不是這么市儈的人?!?/p>

      唐千貝一咬牙:“我承認……我有點兒入不敷出?!?/p>

      “關鍵就是你那陶吧拖后腿,要我說,關了算了?!?/p>

      “你!佟錚,你這是嫌我吃閑飯了?可我也是吃的我媽的飯啊,我花你一分錢了嗎?”

      “沒有嗎?咱租房子的錢,一個月三千我出的吧?你產(chǎn)檢的錢,回回幾百到一千的不等,我出的吧?你心血來潮給佟佳唐買這買那的錢,還是我出的吧?油錢兒天天漲你有所耳聞吧?還有我一個鏡頭隨隨便便也要四五位數(shù),這個常識你也有吧?”

      再一次地,唐千貝又敏銳了:“佟錚,莫非……手頭緊的不止我一個?”

      佟錚若無其事:“呵呵,要不要我把存款數(shù),也給你打印一份兒?”

      這一天,是佟佳唐出生后的第五天。就這么短短五天,佟錚和唐千貝的婚姻像是快進了五年,她氣他不再為她著想,自私自利,而他壯志滿滿,無從下手。只可惜他不說,她也不問:他若不是為她著想,又何必這般雄心壯志呢?

      夜間,唐千貝呵欠連天地抱著佟佳唐喂奶,佟錚用被子裹得像只蠶蛹,倚在床頭昏昏欲睡。嚴繡和岑方方倒是精神抖擻,佇立兩旁。剛剛佟佳唐餓得一哭,她們二人就像聽了發(fā)令槍,那可是擠著門框沖進來的。

      “媽……們,我說您二位排排班兒不好嗎?”唐千貝調(diào)侃。

      嚴繡默默拿上尿不濕,岑方方則隨即拿上濕紙巾,順便瞪了瞪上下眼皮打架的佟錚。

      唐千貝糟心:“要么,索性誰也別管了。喂奶謝絕參觀,擦屎擦尿我們也搞得定。再說了,這兒還住著個佟錚呢,衣衫不整,非禮勿視?!?/p>

      嚴繡憨笑:“錚錚是我兒子,光著我也不怕?!?/p>

      “文明?!贬椒桨l(fā)話。

      唐千貝喂完了奶,嚴繡和岑方方又一擁而上,要給佟佳唐拍拍背,架勢像打劫似的,嚇了唐千貝一跳。而這一鬧,佟錚的瞌睡總算過去了。唐千貝護住佟佳唐,命佟錚接過尿不濕和濕紙巾,呵斥道:“停停停,二位媽,你們讓我清凈清凈行嗎?都請回吧,不是都表決心以我和孩子為重嗎?我今天倒要看看,誰是表里如一,誰又是說一套做一套?!?/p>

      那二人巋然不動。

      “等著我給排隊呢?反正我這門寬,并排行不行?聽我口令,向右轉,齊步走!一二一!”

      唐千貝是真的火了,岑方方和嚴繡也就慫了,二人你瞥著我,我瞥著你,齊頭并進地走了。

      這是唐千貝和佟錚第一次給佟佳唐換尿不濕。佟佳唐兩條小腿兒踢得像無影腳似的,佟錚興致勃勃,去拿了相機,咔嚓咔嚓一通拍。唐千貝則獨自換出了一腦袋的汗來。她自言自語,說過猶不及,真是過猶不及,兩個媽形同虛設,到頭來我還得自食其力?憑什么她們鷸蚌相爭,我竹籃打水?這個時間段可是肝臟排毒的時候,我要深睡眠,我要排毒啊……

      “唐千貝你手躲開點兒,擋著她臉了?!辟″P指手畫腳。

      唐千貝一句話又扔過去:“你別那兒添亂了行不行!”

      佟錚手里一頓,臉色沉了沉,到了按捺?。骸拔倚貒潜饶愦螅晌沂钦鏇]奶,不然我喂她,一定讓你好好睡個整覺?!?/p>

      唐千貝噗嗤一聲,氣消了大半。

      說穿了,她唐千貝對佟錚不會斤斤計較,得理不饒人。她唐千貝至今為止,也是好哄的,只可惜,將來佟錚能不能孜孜不倦地哄她,就不好說了。

      再說他佟錚,是真的愛佟佳唐,她紅撲撲的小臉兒,像小爪子一般的手腳,他是真的愛死了,但更像是愛一樣玩具,一件藝術品,一種心頭好,唯獨不像一個父親對孩子。事無巨細的父愛,總歸是太沉甸甸了呢。

      富華路十六號,佟錚,徐路遙,外加阿慶,三人站作一個等邊三角形。阿慶點頭如搗蒜:“靠譜,相當靠譜!既‘天時’之后,這‘地利’也叫咱拿下了。徐路遙,要說佟哥是我的貴人,那你當之無愧是佟哥的貴人啊。”

      阿慶是佟錚的同班同學,黃金搭檔,佟錚才華橫溢,阿慶穩(wěn)扎穩(wěn)打,是互補,是絕配。古人云,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所以至今,佟錚仍是一切皆有可能,阿慶則是做建材采購,至今已有整整五年。

      這五年來,佟錚水深火熱的時候,阿慶的話說得是實實在在。他說佟哥,好漢不提當年勇,我給你指兩條明路:一,雄起,我是你的兵,我無條件跟你干,咱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咱不是紙上談兵,上了社會真刀真槍的,咱一樣所向披靡。二,你向我學習,認頭,遠遠好過你當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到底,佟錚還是沒認頭,他要當思想的巨人,亦要在行動上雄起了。

      徐路遙一笑,默默不語。她年長佟錚和阿慶三歲,可不是虛長。她會做人,會做事,她是裝潢業(yè)龍頭公司人事部的二把手,她善籠絡,會挖角,何時下猛藥,何時以退為進,她拿捏得剛剛好。

      佟錚不兜圈子:“資金?!?/p>

      徐路遙補充:“最大頭兒的,就是這兒的租金,我是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砍到最低價了。再有就是裝潢,辦公設備,裝潢是不能馬虎的,這就好比化妝師不能怠慢自己的臉,那是活招牌,是最有說服力的廣告。再加上執(zhí)照、人工、水電雜費等等,我大致算了算,啟動資金在四五十萬上下?!?/p>

      阿慶吞了口口水:“是他媽誰說的啊,人最可怕的不是兜里沒大錢,而是胸中無大志?真扯淡,今天我胸中有大志了,最可怕的這不還是兜里沒大錢嗎?”

      徐路遙話不多,但句句說到點兒上:“我出一半。”

      佟錚偏過臉,雙手插在兜里,汗津津地,嘴上打趣:“你?徐路遙,你不過就是比我早走上社會三年,到今天住著比我大三十平的公寓,開著比我貴三十萬的車子,結果還掏得出六位數(shù)的活錢?你這叫我情何以堪?”

      “我運氣好,端的是金飯碗?!毙炻愤b就事論事。

      “Thanks,但是是No,thanks。”

      徐路遙蛾眉一蹙。

      “這錢我出,我一個人出?!辟″P擲地有聲。

      這獨資和合資的利弊,佟錚不是沒衡量過,三十萬,對他不是個小數(shù)目,對嚴繡更不是。但獨資,利大于弊,他佟錚要的是自主權,是大展拳腳,是一呼百應,一票否決,他要他說了算,不要人多嘴雜,股東大會。從長遠來說,在這點上佟錚是睿智的,但首先,他得解決得了另一點:錢。

      佟錚回佟家的時候,給佟奶奶買了一箱獼猴桃,給嚴繡買了必勝客,都是她們的心頭好。

      佟奶奶擺弄著撲克牌,吞吞吐吐:“這……”

      算命這東西,佟錚不信,他只當是盡盡孝道:“如何???”

      佟奶奶煞有介事:“不順,不順啊,錚錚你看這牌是一張壓一張,這張壓著那張,那張又……”

      “您就直說吧,今兒我這事兒是成得了,還是成不了?”

      突然,佟奶奶就一放光:“成!成得了!你看啊,這會兒有活路,走開了這一步,后面步步開?!?/p>

      嚴繡是一邊叨叨著,一邊就開門進來了:“錚錚?你這神神秘秘地叫我回來是怎么回事兒?你怎么沒上班???”

      “辭了。”佟錚對嚴繡這個親媽,是沒什么不能說的。

      “辭了?哦……辭了。對對對,是說等千貝生了,就辭的。你當時怎么說的來著?刑滿釋放?!眹览C回憶著。

      “不算釋放吧,算越獄。我還沒告訴千貝,等穩(wěn)定了的。”

      “對對對,等穩(wěn)定了的,省得千貝走心,再回了奶?!眹览C若有所思:“錚錚,媽賣了這么多年的保險,悟出來了,這年頭沒有一輩子的鐵飯碗,更沒有噴噴香的大鍋飯。你一肚子墨水,與其說什么等機會來了好好把握,是真不如自個兒創(chuàng)造機會。反正,媽挺你。”

      有好一會兒,佟錚呆若木雞,他不能相信這話是由嚴繡說的,這么大氣磅礴,可圈可點的話,是由他小學文化,謹小慎微的媽媽嚴繡說的。

      “媽,”于是,佟錚被鼓舞了,“您的老本兒,有多少?”

      嚴繡一怔:“喲……沒頭沒腦的怎么問這個?”

      “怎么?和親生兒子還保密啊?”佟錚打趣,步調(diào)緩上一緩。

      “不是……”

      佟錚心潮澎湃:“媽,我算是大徹大悟了,我再怎么放平心態(tài)地從低做起,都是在浪費時間。那是一群泛泛之輩,拿著雞毛當令箭,對我品頭論足,不成,人那是放我一馬,真成了,我也不過是周而復始地淪為體制的犧牲品。所以,我打算自己干了?!?/p>

      “自己干……”

      “對,我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合作開個工作室,我是一把手。這會兒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p>

      “東風?”

      “也就是啟動資金。自己干怎么也得有個大本營吧,我不能坐在馬路牙子上賺錢賺吆喝吧?地方我們都選好了,只等資金到位,擇個良辰吉日就大展拳腳了?!?/p>

      “那……那得多少錢?。俊眹览C只能自己捅了自己的窗戶紙。

      “您有多少?”佟錚試探。

      “你先別管我有多少,你先說你要多少?!眹览C是有這個倔脾氣的。

      “初步,我是說初步吧,三十萬?!迸R了,佟錚畏縮,把數(shù)目縮了縮水。

      但嚴繡照樣沒頂住,撲通坐在了沙發(fā)上:“三十萬……”

      佟錚硬著頭皮,天南海北:“媽,就如今這消費水平,咱可以不買房,不買車,不當房奴車奴,可但凡長著一張嘴,要吃一日三餐,咱就都是‘菜奴’。開心農(nóng)場您玩過嗎?都出現(xiàn)實版了。現(xiàn)實就是誰誰都沒養(yǎng)花種草的閑情逸致了,都改房前種菜,花盆栽蔥了。總之就是說……錢都毛到這個份兒上了,三十萬那還叫錢嗎?”

      “這,這不能都你一個人掏吧?不是說合伙?”

      佟錚像坐著過山車,起起落落不說,還頭昏,胸悶,臉色有點兒掉:“我這一把手不能光耍嘴皮子吧?拿了錢,那才能主事兒。再說了,我一人拿錢也就等于我一人獲利,別人要來分這一杯羹,我還不答應呢?!?/p>

      “那萬一要是賠了……”

      又一個俯沖,佟錚心跳得砰砰地:“不會,賠字兒我壓根兒不會寫?!?/p>

      嚴繡閉了嘴。二十七年了,她對佟錚say no的次數(shù),一只手數(shù)都數(shù)的過來。要論童年,佟錚是個比唐千貝叫人省心的孩子,他貪玩兒,但有度,不是三好學生,就是優(yōu)秀干部。要錢這事兒,要是擱唐千貝和岑方方身上,那就好辦了,岑方方一瞪眼,就能打發(fā)了唐千貝,但擱佟家,就不一樣了。佟家最有學問,站得最高,眺得最遠的人,是佟錚,嚴繡一直認為,在大事兒上,她要對佟錚惟命是從。只不過……三十萬,佟錚真的太高估她了。

      佟錚沒有回頭路,破釜沉舟:“媽,我可是和您推心置腹了,我是把我的臉皮撂在您腳底下了,您是高抬貴腳,還是碾上一碾,隨便您。我也不妨再和您交交底,我丈母娘……開始查我的賬了,這事兒一開頭可剎不了閘,有朝一日她保不齊除了查賬,還得管賬,我要是再不行動,到時候我丈母娘要征用我莫須有的存款,您的老本兒一樣要代我充公,那哪如這會兒先給我……先借給我,讓我去錢生錢?”

      后來,嚴繡又張了嘴,比如要三思而后行,比如這家里要萬一有個不時之需……等等,佟錚盯著嚴繡不停蠕動的嘴唇,終于爆發(fā)了。他的五臟六腑都在翻騰,他的面皮被撐得薄如蟬翼,然后啪的一下,就崩開了:“把錢給我!”

      嚴繡不得不交了底:“我沒有那么多……”

      “三十萬?三十萬您都沒有?”就這樣,佟錚有生以來第一次犯了渾,“合著您這么多年保險都白賣了?天天窮追猛打給人賠笑臉都白賠了?整個咱這片兒的人都繞著您走,生怕被您纏上,捎帶著連我背后都叫人指指點點,這我都白白犧牲了?結果就是……就是您連三十萬都沒有!”

      都說,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但佟錚在初為了人父后,或許是急功近利,又或許是不堪重負,總之,他反倒第一次踐踏了嚴繡的養(yǎng)育之恩。他這番話,和他那個欠揍的ex科長說唐冠國的,本質(zhì)無異:陰損,但句句全中。這許多年來,礙于嚴繡的工作,佟錚的確是叫人戳戳點點的,他不是什么神經(jīng)大條,他之所以能抵御,是因為他深知嚴繡是他媽,他深知他媽這么做,全是為了他。

      他無比感恩,但一犯渾,亦能對嚴繡一扎一個準兒。

      嚴繡并非小風小浪便能吹翻的:“我說沒有,就是真沒有。”

      佟錚毛躁了:“信不過我?那要不要我寫個欠條?我保證兩年……不,一年之內(nèi)連本帶利地奉還,不然您拿著欠條上法院告我好了。我簽上名,再蓋上手印兒您滿不滿意?”

      嚴繡一言不發(fā),她要是沒這股子狠勁兒,佟家也撐不到今天。

      佟奶奶被驚動了,殺了來:“什么事兒?這是什么事兒???繡兒,你說!”

      佟錚伸了手:“拿來!”

      佟奶奶幫腔:“錚錚要什么,你就拿給他啊,跟錚錚,你還有什么舍不得的!”

      “拿來!”佟錚大吼。他算是失心瘋了。

      嚴繡紋絲不動。

      佟奶奶大怒:“繡兒!你是有什么舍不得的!莫非說你克死了錚錚他爸,還存著外心,攢了嫁妝要改嫁!”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嚴繡倒在這暗箭之下:“給,我給!”

      嚴繡擠過佟錚和佟奶奶,一個人力大如牛地就掀了床板,從床箱中整整齊齊的雜物被褥下,掏出了存折。

      佟錚殺紅了眼,一把搶過:“就這么點兒?”

      “就這么點兒?!眹览C合上床板。

      這個兩敗俱傷的戰(zhàn)場,佟錚毫不留戀,他匆匆要走,臨了回過頭來對佟奶奶強顏歡笑:“奶奶,說您是神算子真一點兒不假。喏,今兒這事兒還真成了。這關不好過,可總歸是過了。您等著,就一年,我保證讓您榮華富貴?!?/p>

      嚴繡細心地鋪著床單,抻了又抻,十指活脫脫就像抓撓在佟錚的心尖。佟錚啟齒:“媽,您也一樣,等我一年,就一年?!?/p>

      佟錚走了,撒丫子走了。

      后來,嚴繡將佟錚買來的必勝客吃了,足足一張的披薩,她連口水都沒就,連一滴淚都沒掉。

      馬琳達放了方棟梁的鴿子,赴了鄒鳴人的約。

      鄒鳴人是馬琳達的客戶,不算大也不算小,在馬琳達的電話簿分類中,被歸位B類客戶。鄒鳴人年過四十,有妻有女,對馬琳達的“壞心眼兒”雙方是心照不宣:他的錢投到哪都是一樣投,年收益高低個幾十上百萬的,他無所謂,那之所以從一而終地投到馬琳達名下,無非是為著馬琳達這個人。

      鄒鳴人是教育圈兒中人,手底下有著幾十個琴棋書畫不說樣樣但總精通一樣的園丁,以及幾百棵三至六歲的小苗苗。馬琳達給唐千貝算的流水賬,從娃娃抓是如何如何地燒錢,并非杜撰。鄒鳴人的日進斗金,便是力證。

      家中糟糠真的變了糟糠,而鄒鳴人除了發(fā)福,愈發(fā)儒雅,這一個倒退,一個進步,夫妻便再不能舉案齊眉。鄒鳴人不打算做陳世美,但男歡女愛的game就這么over了,他更會遺憾。

      馬琳達不是空空如也的花瓶,她陪吃的時候,基本是在陪聊,陪玩兒的時候,也基本是在陪聊,都不帶停的。這聊的一多,鄒鳴人也就沒精力摸她的大腿了。而關鍵是,白花花的大腿摸多了會膩,但聊得來的大嘴,是能叫人欲罷不能的。

      鄒鳴人帶馬琳達來參加小范圍的同學聚會,人家?guī)У亩疾皇恰霸?,于是鄒鳴人便一樣得帶個“三兒”。

      馬琳達挑了酒紅色穿,這是她不喜歡,但鄒鳴人尤其喜歡的顏色。男人是視覺動物,他們視覺上一爽,話便好說了。好端端一場同學聚會,末了被馬琳達口若懸河,變了她的客戶發(fā)展大會,鄒鳴人沒有半個不字。

      非但沒有,有人問鄒鳴人:“老鄒啊,你就給我們句準話兒,這水深,是不是我們這小家小戶能蹚得過去的?”

      鄒鳴人看馬琳達,馬琳達就回看鄒鳴人。馬琳達化著白白凈凈的妝,和她身上妖嬈的酒紅色驢唇不對馬嘴,但還是,架不住鄒鳴人喜歡。

      所以鄒鳴人說:“老于,過謙了啊,你那身家要是小家小戶,那我算不算無家可歸啊?你心放在肚子里,你蹚得過去就大步地蹚,蹚不過去,我撈你?!?/p>

      潛在客戶變了客戶,馬琳達今天就沒白來。

      同活在唐家籬下,嚴繡的郁郁寡歡,沒到二十四小時,就被唐千貝識破了。

      唐冠國謹遵岑方方懿旨,把持著佟佳唐,將擦擦洗洗,煎炒烹炸一股腦兒推給嚴繡。什么時候唐冠國進了廁所,什么時候嚴繡和佟佳唐方可爭分奪秒地團圓團圓??山裉欤瑤锒紓鞒鎏乒趪鴽_馬桶的水聲了,嚴繡仍在呆愣愣地擦著灶臺。

      唐千貝拿她解悶兒:“媽?大米又漲價了?”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問得嚴繡啊的一聲。

      唐千貝打趣:“您這月嫂昨兒個說請假就請假,說是那邊兒家里斷糧了,要回家買米,可打回來就憂憂郁郁的,不是因為大米漲價了嗎?”

      嚴繡哪有興致,埋著顆頭默默躲開了。

      另一廂,佟錚在徐路遙的陪同下,錢一交,便將富華路十六號的地下一層給收入囊中了。房東說著有的沒的:“哎,這也就是我答應了徐小姐了,說容你們兩天合計合計,要不人立馬就有加價兩千塊的,一個月兩千塊啊,一年就是……”

      徐路遙應承著房東:“我沒別的本事,就是看人看得準,一看您啊,就是仗義之士呢?!?/p>

      閑雜人等一退,佟錚發(fā)自肺腑:“徐路遙,我是真沒想到,你都出落得這么八面玲瓏了?!?/p>

      “我也是真沒想到,佟錚,你能這么大刀闊斧?!毙炻愤b回敬。

      佟錚的胃隱隱抽了一下。

      他就像是蹦極似的,蹦到了今天。機關中的恃強凌弱,兩面三刀,他是士可殺不可辱了;佟佳唐的呱呱墜地,最會算賬的馬琳達,算出來了三五百萬的流水賬;唐千貝翻了臉,叫他為五斗米折腰;岑方方又火上潑油,把他當了取款機,這會兒點的是“查詢”,但保不齊下一步就點“取款”。他不能坐以待斃,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雄起的第一步,卻是啃老。旁人啃老啃得快不快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是比啃了狗屎更難受。

      但好在,說是蹦極,你落得有多快,彈得便有多高。佟錚不覺得他腰上的繩子會咔嚓,他覺得他不可能會腦漿四濺,不可能的。

      “藍天,”徐路遙站在窗邊,仰望著藍天白云,“佟錚,你知道北京有多少天沒露過藍天了嗎?二十七天。你在二十七歲迷途知返,這是連老天爺都為‘佟話裝潢設計’而感動了吧?!?/p>

      “佟話……”佟錚重復了一遍。

      “對。一磚一瓦,都代表你佟錚要說的話。如何?夠不夠雅俗共賞?”徐路遙回頭,逆著光,臉部輪廓完美無瑕。

      “佟話?佟話?!辟″P胸口有一張帆,被鼓得滿滿的,“徐路遙,真有你的?!?/p>

      再回到那一廂,唐千貝躺不住了,圍著床踱了一圈又一圈,到底是又對嚴繡嚴刑逼供去了:“媽,到底出什么事兒了?”

      嚴繡在把唐家的死角一一清掃后,正回了屋要歇歇氣。她一向是隨身帶著張佟爸爸的小照片的,好過、不好過的時候都拿出來看看,比護身符佛珠圣經(jīng)什么的都好用。這才拿出來,唐千貝就不請自入了,她又忙收好:“啊……大米真的是漲錢了呢?!?/p>

      “媽,您當我還不了解您呢?超市漲了您去菜市場,菜市場漲了您去超市,都漲了,您就不遠萬里去批發(fā)市場,所以這點兒小事,還真難不住您。”

      唐千貝說的不假。嚴繡能憑一己之力攢下錢來,除了開源,她更會節(jié)流。人家小賣部賣牛奶,都是快過期了的才打折,嚴繡回回是交完錢,讓人再饒她瓶兒酸奶,末了抱上一箱新鮮的撒腿就跑。

      唐千貝不依不饒:“我這月子坐得不亞于坐牢,禁電視,禁電腦,刷刷手機還限時限點兒,那我還不光剩下看人了?您有事兒,有大事兒,我不可能看走眼?!?/p>

      “真是哪哪都漲錢了……”嚴繡快要招架不住。

      唐千貝一語道破:“是不是跟佟錚有關?”

      唐千貝是猜,但不是胡猜。嚴繡是過得充實,天天從早忙到晚,像上了發(fā)條的機器,快進的影像,無暇傷春悲秋。但充實不代表豐富,嚴繡的人生是窄窄憋憋的,拋開佟佳唐的誕生,她唯有佟錚這么一塊心頭肉。

      嚴繡否認了,她重復著沒事兒,沒事兒,叫唐千貝莫要擔心,免得回奶。唐千貝不快,說回奶回奶,您真是腦子進奶了。

      二人不歡而散。

      佟錚那廂,和徐路遙才說了再見,就又真的再見了。

      徐路遙自富華路十六號回了公司,接著又將佟錚call到了她們公司樓下,給了他一個U盤。

      “把我叫到這兒來,莫非最危險的地方,真的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佟錚把玩著U盤。

      徐路遙補過了妝,整個人香噴噴的:“你還真當我是商業(yè)間諜?可惜,這里頭還真不是什么機密,不過,參考性還是大大的。連續(xù)三年的市場定位,利潤空間,以及我們公司下一步招賢納士的取向,也就是說產(chǎn)業(yè)走勢,全在里面?!?/p>

      徐路遙愈說,這U盤愈沉甸甸,對比得佟錚口腔中一句謝謝顯得太輕飄飄,讓他羞于說出口。

      唐千貝回了屋,稍微靜了靜心,便靈光一閃。二話不說,她便將電話撥到了佟錚的單位,活在這手機的年代,說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打佟錚單位的電話:“喂,幫我接后勤部門?什么?沒有后勤部門?對對對,供給科。喂,你好,請問佟錚在嗎?辭職?啊……果然是辭職了?!?/p>

      掛了電話,唐千貝對佟錚的先斬后奏,不,至今還是先斬不奏,沒有訝然,只有一點兒胸悶,以及一點兒無可奈何。她和佟錚是自由戀愛,婚后兩年保鮮又保得好,要是再沒有這點兒默契和理解,說不過去。

      那廂,佟錚的那句“謝謝”,末了還是得說。

      徐路遙一邊劃拉著手機,一邊搶白:“又是口頭感謝?欠我多少頓了?夠不夠兌換一張長期飯票了?”

      徐路遙是成心的,成心裝心不在焉,不然這種話,她沒法和佟錚面對面地直說。

      這回佟錚爽快:“今天饞哪口了?走著,順便再聊聊細節(jié)?!?/p>

      徐路遙一怔。被婉拒得多了,佟錚這冷不丁一點頭,她反倒接不下去了。

      “叫上阿慶和杰森?!辟″P補充,說著便掏出了手機。

      呵,這才是佟錚。徐路遙自嘲地笑了笑。

      唐千貝打生了,就綁上了束腹,比誰的強度都大,呼吸困難,晝夜不休,出了汗,癢得百蟻噬心她眼都不帶眨的。她要瘦。莫說親媽親婆婆了,甚至佟錚一樣被蒙在鼓里,唐千貝一度對著她連綿的肚子淚如泉涌,像失去親人般痛不欲生。她說,她這位親人名叫“青春”。

      但畢竟,時日尚少,唐千貝翻箱倒柜,最后仍不得不蹬了條運動褲,披了件佟錚的沖鋒衣,躡手躡腳地出逃了。

      唐冠國是將自己和佟佳唐囚禁在房間中,這會兒嚴繡又萎靡不振,沒有踱來踱去,也沒有去扒唐冠國房間的門框,于是唐千貝的出逃,暢通無阻。但一腳踩黃土,頭頂藍天,自認為坐月子是沒事找事兒的唐千貝,身子一虛,眼一花,幾乎倒在第一步。

      那廂,后海的私房菜館,阿慶摩拳擦掌:“佟哥,今兒我可是當著我們頭兒的面,就接了你的電話。他還跟我那兒敲桌子,怎么沒敲折他的手???接完了我是大搖大擺地炒了他魷魚,并勒令他償還我二十八次跑腿兒墊付的費用,有零有整兒共計一千二百五十六塊。痛快!”

      杰森最后一個到,開著輛皮卡,后頭拖著輛小游艇,也不掩上點兒,身價一目了然。昔日,要不是杰森玩兒票性質(zhì)的開過一裝潢公司,而佟錚給他打過倆月的工,他倆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階層。

      “千載難逢的藍天白云,您還戴個墨鏡?怎么不再杵個棍兒?。俊毙炻愤b對杰森是看哪哪不順眼。

      杰森追求徐路遙,若有似無,斷斷續(xù)續(xù)地總有一年了,但徐路遙沒給他半點兒希望。和佟錚的一身才氣,重情重義相比,杰森就是一條不勞而獲的米蟲,拈花惹草的公子哥兒。徐路遙向他攤過牌,她說杰森,我臉上總共動過六處,胸是填的,腿是抽的,而你,你的行頭,你的車,你的錢包,表面上是你的,但歸根結底是你爸的,你一無所有,所以,要是咱倆好了,咱倆的世界是不是也太海市蜃樓了?沒一樣真的。

      四人卡座,佟錚和阿慶坐一邊,徐路遙坐另一邊,杰森自然而然落坐徐路遙旁邊,但目沒斜視。他扯下墨鏡,直接對佟錚說:“我去你那地兒轉了轉,我說行不行?。縿e再有四害啊?!?/p>

      “是比不了你當年的CBD核心?!辟″P早點了菜了,抬手說了句可以做了。

      “損我?說我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行,肚子里還有兩滴墨水?!?/p>

      “確切地說,是紅墨水哦。我是一顆丹心照……嗯,暫時就先照你吧。”

      有人致電杰森,杰森也不回避,當桌就接:“Honey,今兒不行,我HK呢,好好好,一回北京我就給你鈴鈴。I miss you,too。”

      阿慶艷羨:“這又是哪個好妹妹???”

      “管她哪個呢,我是一視同仁,不偏不向,一律honey?!?/p>

      杰森話音未落,鈴鈴又響。不等他接,徐路遙一把搶下:“不是叫你來談情說愛的?!苯苌^頭,一抬手,這才笑吟吟地正式和徐路遙打過招呼:“嗨,哈尼,long time no see?!?/p>

      唐千貝掙扎著上了出租車,司機問:“大姐,哪???”

      唐千貝胸悶:“大姐?師傅,您怎么也得三四十了吧,叫我大姐?您什么眼神兒?。考t綠燈分辨得出來嗎?叫我聲妹妹我不會說您占我便宜的?!?/p>

      樓下這兒唐千貝尚未出發(fā),樓上便亂了套。唐冠國抱著哼哼唧唧的佟佳唐,來找唐千貝喂奶,驚覺唐千貝不翼而飛。

      嚴繡對唐家進行了地毯式搜索,連床底下,門后頭都找了,終于和唐冠國達成了共識:沒出月子呢,唐千貝出了門。沒有溜門撬鎖,沒有打斗的痕跡,唐千貝是自覺,自主地,出了門。

      同時地,嚴繡給佟錚撥了電話:“錚錚,千貝是不是和你在一塊兒?。俊碧乒趪码娽椒剑骸扒ж愂й櫫?!”

      佟錚掛了嚴繡的電話,致電唐千貝,結果又是嚴繡接的:“千貝沒帶手機!”

      所謂私房菜,賣的不是樣子,粗瓷兒的盤子碗一樣樣端上來,要香有香,要味有味,可惜佟錚無福消受。他攥著手機呆了呆,任誰喊他他也沒反應。他的位子在里面,靠墻,接著,他沒讓阿慶讓開,直接從阿慶腿上翻了出去,帶落了一碗價值不菲的五谷飯,說走就走。

      徐路遙要追,無奈她的位子也在里面。杰森不讓,拍了拍大腿,問:“你要不要也翻翻看?”

      下一秒,佟錚又調(diào)頭回來,飛快地把賬給結了。他當這頓飯是“佟話”的開伙飯,點了八道菜,連上酒水,三千多塊。刷卡的時候他不是不肝兒顫,但既然“佟話”是他的,這個賬,便只能他結。

      唐千貝本來是打算去Felice的。那是家意大利餐廳,是她和佟錚第一次約會的餐廳,她說過,假如有一天他們要好聚好散,一定要散在這兒,這叫首尾呼應。唐千貝和佟錚斗過兩次嘴,每每都消失似的跑來了這兒,也皆是讓佟錚從這兒給牽回家的。佟錚回回都笑她,說多大點兒的事兒啊,就好聚好散?你不小題大做會死啊?再說了,你要真有種玩兒失蹤,就別來這兒。

      而今天的唐千貝,被人叫了“大姐”,畏縮了,所以半路調(diào)頭,回了家,回了她和佟錚租的家。

      唐千貝和佟錚租的這房子,是馬琳達一朋友的,中間有馬琳達的面子,所以和富華路十六號異曲同工:物美價廉。但好房子,也怕不好好住。唐千貝一開門,走的時候有多狼藉,今天就一樣有多狼藉,還添了一股子撲鼻的腐爛味兒。

      一言概之,他佟錚真不是田螺姑娘。

      唐家,唐冠國和嚴繡無論如何也制不了佟佳唐了。從基因的角度說,佟佳唐的驢脾氣一定是遺傳的,不管是從哪邊兒。這會兒,她是張嘴就嚎,奶嘴一到,又死死咬上牙關,大有寧可餓死,也不認牛做母的架勢。

      岑方方又翹了班,回來了。

      “怎么辦,怎么辦?”唐冠國直轉磨磨,“方方,你看看我,就這么一會兒啊,嘴上都急出燎泡了!”

      嚴繡最鎮(zhèn)定:“大姐,要不您上網(wǎng)查查吧。只認媽,不認奶粉的孩子多得是,咱們向別人家取取經(jīng)啊?!?/p>

      孩子嚎聲啼不住,岑方方?jīng)]和嚴繡頂著來,溜溜地開了電腦。

      “可以換個奶瓶試試!”岑方方獻計。

      “咱家就這一個奶瓶啊。”

      “在奶嘴上抹上母乳,用味道吸引孩子?!?/p>

      “哎喲,這要是有母乳,還喂什么奶粉???”

      “有了有了,把孩子抱到黑暗處,孩子會將奶嘴誤認作媽媽???,哪黑去哪!”

      “廁所,這廁所沒窗戶!”嚴繡抱著佟佳唐拔腿就奔,稍后,“不行啊,不管用?!?/p>

      唐冠國插話:“唐唐是多smart的孩子啊,你們哪糊弄得了?”

      沒人理唐冠國。岑方方支出最后一招兒:“用媽媽的衣物包住孩子,孩子會認媽媽的氣味兒?!?/p>

      這次唐冠國團結,嗖的一聲,就將唐千貝的一件衣物扔給了嚴繡。

      無效。

      岑方方爆了:“這好端端的,千貝到底是去了哪!”

      “I don’t know!”唐冠國又轉上了磨磨。

      敵人一強,嚴繡縮了:“我,我也don’t know。”

      “佟錚人呢?他也沒一丁丁點兒的頭緒嗎?他這個丈夫是怎么當?shù)?!?/p>

      佟錚去了Felice,從后海私房菜直奔過去的。他有九成九的把握,他辭職的事兒,暴露了,所以唐千貝火了,失蹤了。而今時不同昔日,唐千貝還在月子里,唐千貝手無縛雞之力,唐千貝連手機都沒帶……佟錚急了,他不能接受他的辭職,換來唐千貝出半點兒差池。

      Felice沒有唐千貝。佟錚風風火火地,蠻不講理地,連人家的監(jiān)控都查了。

      后來,佟錚才回了家,他和唐千貝租的家。而僅僅先于他五分鐘,唐千貝才踉踉蹌蹌地又下樓買了個蛋糕回來。本來,唐千貝是讓蛋糕師傅用奶油寫上“天將降大任”五個字,但師傅說從未寫過這么有文化的祝詞,手生,怕寫不好,唐千貝想了想,說那就寫“愛你”吧,后面加三個感嘆號。

      佟錚叮叮當當?shù)啬描€匙開門,開了半天才開開:“唐千貝!”

      唐千貝蛋糕藏好了,人也假模假式地偽裝妥了,坐在臥室里,垂著頭,一動不動。

      沒人答應,佟錚幾乎不抱希望了,象征性地要去臥室巡上一巡,卻就這么冷不丁地,和唐千貝面對面了。人這精神一松懈,肉體便會跟著軟,佟錚軟綿綿地倚在門框上,但嗓門兒猶硬:“唐千貝,你吃飽了撐的啊!”

      唐千貝還不抬頭:“你怎么找來的?”

      “除了Felice,你他媽還能上哪去??!”大冬天的,佟錚頭發(fā)都濡濕了,剛還沒有,這腳步一停,汗反倒刷刷地下。

      “可你能去的地方,好像還挺多的?!碧魄ж惱浔?。

      “別拐彎抹角,有話直說。”

      “辭職了是吧?”唐千貝抬眼,“還裝模作樣地和我商量,說‘打算’辭職?我不答應你還給我甩臉子?佟錚,我就問你啊,我不答應又能怎么著?你是有時光機嗎,坐回去重頭來過?”

      到這兒,一步一個腳印兒的全是照著唐千貝的計劃走的。她出逃的時候算計好了,剛喂過佟佳唐,頂仨小時沒問題。半小時之內(nèi),她失蹤的消息,便會由嚴繡和唐冠國傳給佟錚。而佟錚最多用一小時,就能找到她。接著她有大把的時間,向佟錚演戲,令佟錚惶惶,逼佟錚低頭,享受佟錚的甜言蜜語。最后,她會雙手捧出蛋糕,說親愛的,我逗你玩兒呢,上天入地,我永遠支持你。屆時,佟錚會感激涕零,會擁抱她,會熱吻她。她唐千貝可以不要財富,但不能不要佟錚的愛和激情。

      但第一,嚴繡灌唐千貝鯽魚湯的時候就說過:千貝啊,你剛喂過,但不代表喂飽了啊。

      第二,佟錚也出了戲。

      佟錚身體里有一根弦,自打他“借”了嚴繡的錢,就繃得緊緊的。后來,徐路遙陪他拿下了地,給了他“佟話”的名,遞了他實打?qū)嵉那閳?。再后來,他吹著后海的風,好飯好菜,那根弦總算松了松,他有天時地利,有人和……而他最愛的黃鱔才剛上桌,他才剛要下筷子,唐千貝就給他來了這么一出。他有多愛她,便有多氣她,要是換作平常,他或許能一笑了之,但如今,他肩頭有他的大山,珠穆朗瑪似的,而唐千貝哪怕是顆小石子兒,這一壓,也把他的那根弦,給壓崩了。

      “唐千貝,挺大的人了,你能不能懂點兒事兒?”所以,佟錚沒低頭,他是扭頭就走。

      唐千貝傻眼了,咚咚地追上去:“沒……沒辭?”

      “辭了?!?/p>

      “辭了你還有理了?”

      “有理,因為我去上那個破班兒是為了你,因為我辭了還是為了你?!辟″P這話不是甜言蜜語,他說得狠叨叨的。

      “說誰不會說?。∫艺f你根本是為所欲為。都是孩子她爸了,有點兒責任感吧你,下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你,懂點兒事兒吧你!別再說你做得不開心,有哪個人賺錢是開開心心地賺的?都是要養(yǎng)家糊口,不都夾著尾巴呢嗎?別人能,你怎么就不能?你是比別人高貴還是怎么著?”

      這番話一說出口,唐千貝又傻眼了。她是被岑方方洗腦了嗎?附身了嗎?可好像比岑方方更赤裸裸呢。

      良久,佟錚惜字如金,淡淡地撂下三個字,像三塊冰雹:“說得好?!?/p>

      佟錚走了,四樓,沒坐電梯,直接一圈一圈走樓梯下去的。

      唐千貝就趴窗口等著,等佟錚一上車,她立馬將蛋糕給扣了下去,穩(wěn)準狠地扣在了佟錚的車頂上,莫說紅艷艷的“愛你”倆字了,整個兒肝腦涂地。佟錚沒下車,踩下油門就走。

      佟錚又接到嚴繡的電話,說是佟佳唐嗓子都哭啞了。佟錚開著車在小區(qū)里兜圈子,左右撕扯:回頭去找唐千貝,他就太不爺們兒了,但就這么一走了之,他還算是個爸爸,算是個人嗎?后來,他靈機一動,將這難題推給了唐千貝。他開回樓下,不上樓,就站在樓下喊:“唐千貝,你閨女要吃奶!”

      這下,左右撕扯的人換了唐千貝:下去,她就太便宜佟錚了,但不下去,她還算是個媽媽,算是個人嗎?

      唐千貝下樓的時候,電梯在頂樓,不動窩,她不得不也走了樓梯,就這四樓,幾乎要了她的小命。

      上車的時候,唐千貝嘴唇都白了,佟錚咯噔一下。他伸手在唐千貝大腿上拍了拍:“坐好。”

      唐千貝一揮:“別動我?!?/p>

      “你……你嘴唇都白了,要不要上醫(yī)院???”

      “我這是奶油?!?/p>

      “是嗎?”佟錚伸手就要抹抹。

      唐千貝又一揮:“別動我!”

      車子上了路,唐千貝別的能不問,這個不能不問:“誰給你打的電話?你媽?我爸?唐唐怎么著了?”

      “餓得直嗷嗷?!?/p>

      “這離上頓還不到倆小時?!?/p>

      “打上頓就沒吃飽唄?!?/p>

      “怎么?連你也要灌我鯽魚湯?”唐千貝音調(diào)又高了。

      “那你連個奶媽都當不好,還怎么當媽?”佟錚一樣的音調(diào)。

      “再得乳腺炎怎么辦?生不如死啊你懂不懂?”

      “有什么怎么辦的?你再得,我就再接著給你揉不就得了!”

      “揉……”唐千貝語塞,臉上一紅。疼是真的,但佟錚手法好一樣是真的。

      后來,佟錚松了口:“我打算單干了?!?/p>

      “什么?”

      “不對,不是打算,是我單干了?!?/p>

      “已經(jīng)?”

      “已經(jīng)?!?/p>

      唐千貝按捺:“真是翅膀硬了呢,什么都不用和我商量了是吧?!?/p>

      “我倒是想商量,我商量得著嗎?打辭職那兒你就給我一棍子打死了?!?/p>

      “佟錚你這是把生米硬給煮成熟飯了。”

      “要不要換種說法?我是要把沒滋沒味的白米飯,煮成美容養(yǎng)生的龍蝦粥?!≡捲O計’有了雛形了,那是一片我能做主的戰(zhàn)場,我想打哪就能打哪,我想怎么打,就能怎么打,我不會輸。唐千貝,你大可以把我的動機一劈為三,其一,你也大可以說我是為了我自己,其二,我是為了佟佳唐的五百萬,還有其三,最大的一份兒給你,總有一天,我要你媽心服口服,說我們家千貝挑男人的眼光,真是絕了?!?/p>

      光說不練,是嘴把式,所以這番豪情壯志,佟錚萌發(fā)過歸萌發(fā)過,對唐千貝吐露,這尚是第一次。唐千貝有點兒熱血沸騰,但不猛烈,她想要對身邊這個男人全神貫注,但又總有點兒牽掛佟佳唐。這會兒佟佳唐用不著五百萬,她有口奶吃就謝天謝地了……

      “有了……雛形了?不會輸?”唐千貝試探。

      “不信我?”佟錚作勢一兇。

      唐千貝疲憊,硬生生一笑:“不信你信誰?!?/p>

      佟錚開了頭兒,便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唐千貝合了眼,他便只有作罷。

      再后來,唐千貝一張眼:“你這一單干,投了多少錢啊?”

      “沒多少,十萬塊。”佟錚一張嘴,這水是縮了又縮。

      “你出的?”

      “不然你出的?”

      “我還以為……你也是彈盡糧絕的。”

      “我可不打無準備之戰(zhàn)?!辟″P是真不愛在這個話題上拖拖拉拉。

      但唐千貝一肚子問號:“可上回你一項一項的開銷,給我羅列得是有板有眼,照那么個花法,你還攢得下十萬塊?”

      “對比之下,你這入不敷出的,是不是有點兒汗顏了?”佟錚不能直接作答。

      引火上身,唐千貝訕訕地:“呵,還真有點兒?!?/p>

      目的地一到,車一停,夫妻二人的對話便戛然而止了。唐千貝撒丫子上了樓,佟錚亦求之不得地歇歇氣。今兒這事,佟錚不能再細聊了,聊著聊著,還得聊到錢上,那是他的死穴,所以他索性跳過了唐千貝砸在他車頂上的蛋糕,他不能問唐千貝,出走就出走,你買個蛋糕作甚???所以,他和唐千貝的良苦用心,失之交臂。

      而唐千貝,她一照上佟佳唐淚盈盈的小臉兒,幾乎自摑。她是要大撒把的,但不是這么個撒法,古人云,虎毒還不食子呢。所以,她也無暇再追問佟錚的“富有”,她甚至顧不上細想想,嚴繡的悵然若失,究竟為何。

      岑方方要摑,也是摑佟錚。

      但唐千貝發(fā)了話:“媽,我產(chǎn)后抑郁,出去過過風兒您怪得著他嗎?”

      不同于每每的添油加醋,唐千貝這一次的護犢子,是點到為止。她元氣大傷著,只能點到為止。

      這一天入了夜,佟佳唐瞪著雙大眼,唐千貝趴在她小床床頭,逗著她玩兒。佟錚在一旁拿著個紙筆,涂涂畫畫。唐千貝還以為佟錚是在畫她,還比了個剪刀手。結果佟錚把紙一翻:“你看看,哪個字體好?”

      “佟話……”唐千貝冷不丁地,“唉?這名字誰起的???”

      “怎么了?不好?”

      “我沒說不好。我就是問誰起的?你?”

      “我這兒問你哪個字體好呢。唐千貝,今后我大事兒小事兒全找你合計,你倒是給句話兒?!?/p>

      佟錚不能騙唐千貝,只能不答,只能隱瞞,他認為,隱瞞不叫騙。而這也是他第一次,正式向唐千貝隱瞞了徐路遙。他自認為,他和徐路遙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那么,多一事便不如少一事。

      “右邊那個?!碧魄ж悞吡艘谎?。

      佟錚興致勃勃,又拿上了另一張紙:“那這個呢?這個會不會更好?”

      可惜,唐千貝一翻身,又去找佟佳唐玩兒去了。而她的虎軀這一翻,正正好碾過佟錚的手稿,兇猛得令佟錚救都來不及救。

      佟錚咽下口氣,又刁難道:“你剛才說哪個好來著?”

      “就……我剛才說哪個來著?”唐千貝沒心沒肺地拍了拍腦門兒。

      第三章,爹地媽咪,你們真是來幫忙的?

      私下,佟錚打印了網(wǎng)銀的頁面,交給了岑方方。他給講解著,說媽,這是網(wǎng)銀的登錄頁面,這兒,這兒是總數(shù)。

      岑方方定睛:“倒是比我預計的……多一點兒。”

      佟錚是興沖沖地交了富華路十六號的錢了,后想到了還有岑方方這檔子事兒。不過倒也無所謂,他PS手到擒來,區(qū)區(qū)一個數(shù)字,他想P成多少,就能P成多少。

      “媽,我這數(shù)兒,您能不能幫我跟千貝保密?”佟錚是有備而來,“她那個陶吧……咱們是有目共睹。她的愛好,她做什么,我全支持,但不能無條件地用錢支持?!?/p>

      這話,佟錚說的和想的,整個兒是滿擰。對唐千貝,但凡他有錢,他砸給她多少他眼都不帶眨的,可問題是,他沒有。

      岑方方點點頭:“你說的這點,我認可。另外佟錚啊,你這數(shù)兒不少是不少,可也就是個中游。不如從這個月,你每個月的薪水,交給我五千塊,我代你存。你不要誤會,你這個錢,我一分也不花你的,我就是幫千貝,幫唐唐,存?zhèn)€保障?!?/p>

      佟錚“果不其然”地笑了笑:“好,沒問題。”

      “同樣地,我這片心,希望你同樣可以跟千貝保密?!贬椒揭诲N定音。

      另一廂,唐千貝和嚴繡,要比佟錚和岑方方歡樂多了。

      唐冠國為了少上廁所,嚴守佟佳唐,這一天天地快要絕了食。但嚴繡哪能坐以待斃,她投其所好,泡了一壺山楂水,放了幾塊兒冰糖,晾到不涼不熱,擺到了唐冠國手邊兒。唐冠國一個立場不堅定,一飲而盡,于是接下來的倆小時,便和廁所結下了不解之緣。

      客廳里,唐千貝側臥在沙發(fā)上,坐山觀虎斗。

      嚴繡搶到昏昏欲睡的佟佳唐,抱著哄:“哦哦哦……”

      唐千貝指手畫腳:“媽,您這是要把她晃悠暈了嗎?”

      嚴繡如履薄冰:“噓,噓,這就要睡著了呢?!?/p>

      事與愿違,突然地,佟佳唐放聲大哭。如此一來,嚴繡哦哦得更嘹亮了,晃得也更地動山搖的。

      唐千貝一坐:“哎喲,您再把她腦子晃悠成一鍋粥?!?/p>

      唐冠國洗了手,顧不得擦,甩著就來了:“快給我?!?/p>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闭f到唱歌,唐冠國是把好手,女高音的歌,他降個八度,游刃有余。

      立馬,佟佳唐不哭了。唐冠國獻寶似的,將佟佳唐抱給唐千貝過目,小家伙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兒,但一顫一顫地,儼然就要進入夢鄉(xiāng)了。

      裁判唐千貝就事論事:“嗬,唱歌果然比晃悠好使啊?!?/p>

      “Sure!這就叫科學育兒?!碧乒趪凑醋韵病?/p>

      嚴繡一聲不響地退回了二線。

      事情到這兒,可不算完。客房門咔嗒一鎖,唐千貝便躡手躡腳地去趴了門,于是有幸,不,是不幸聽到了嚴繡的歌喉:“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咳咳,小行家?!?/p>

      唐千貝發(fā)誓,她長這么大,真從沒聽過這么入不了耳的調(diào)調(diào)。

      客房門內(nèi),嚴繡還換了歌:“一條大河,一條大河……”

      嚴繡滑稽的破音,讓唐千貝笑得肚子都痛了。

      謝謝鄒鳴人的同學聚會,馬琳達手底下的賬戶金直線飆升,除了忙,還是忙。于是,方棟梁落了單兒。是佟錚給方棟梁獻的計:“就算是你養(yǎng)的一條魚,也得時不時地投投餌啊?!?/p>

      就這樣,方棟梁致電了馬琳達:“賞不賞光,和方副主管吃個便飯?”

      “Sorry啊達令,我今天約了……什么?你說方什么?”

      “方副主管。我,方棟梁,下個月就是策劃B組的副主管了。”

      “哇,主不主管的隨便你了,關鍵是,會加薪的,對不對?等等,下個月?這個月這才月初。方棟梁,你這是小道消息,還是正式宣布了???”

      方棟梁沒有回頭路:“任何消息在正式宣布之前,那都來自小道兒,是不是啊琳達?”

      馬琳達變了臉,甜蜜蜜地:“你幾點來接我?”

      “你不是說約了人?”方棟梁還擺了擺架子。

      “我就算是約了李嘉誠,也去他的了?!?/p>

      天一擦黑,“佟話”的第二次全體會議便拉開了序幕,大方向和第一次一樣,后海,但都是吃飽了來的,就找了一酒吧。

      杰森選了個角落的卡座,桌上布好了酒,小吃,骰子,侍應生便畢恭畢敬地要退下:“杰森哥,有事兒您就招呼我?!?/p>

      杰森甩了小費,照規(guī)矩,過了多少多少的,侍應生便要跪著接了。這事兒,杰森是習以為常的,是站,是跪,還是空手翻著,對他來說不過就是種姿勢。但佟錚出手給攔下了,他把一摞鈔票分了四小撂:“分四次拿不就得了,這點兒小錢,不值當?shù)摹!?/p>

      侍應生半撅著身子,等著杰森發(fā)話。

      杰森擺擺手,給佟錚面子:“佟哥說了算?!?/p>

      阿慶拿著紙筆,music吵,他只能更吵:“我說哥兒幾個!定位,咱們今天定一下‘佟話’的定位!低中高、土豪,四個檔,誰也做不到大把抓,要有針對性!”

      佟錚一仰脖,緩緩吞了杯酒。

      阿慶下文接不上,便瞄準杰森:“就你,約這兒開會?能開出花兒來才新鮮!”

      杰森倒不反駁,聳聳肩盯著來時路。徐路遙還沒到。

      阿慶的話,佟錚不是不接,是接不下去。

      自打徐路遙手把手地,領著佟錚交了錢,佟話就斷了片兒。佟錚除了畫了幾種“佟話”這倆大字的字體,出了一張出類拔萃的裝潢圖,便無從下手了。該干什么,該怎么干,他佟錚是大Boss,沒人能教他,他亦不能求教誰。這會兒,阿慶冷不丁射出這么一支利箭,他想了想,貌似正中靶心,但如何回應,他尚無頭緒,且不能承認他尚無頭緒。

      一杯接一杯的下肚,佟錚酒量不好,吐了真言:“我說二位,我佟錚到底行不行,‘佟話’到底能不能一飛沖天,還請……不吝賜教?!?/p>

      阿慶脫口而出:“這還用問?佟哥,就算有一天你沒心沒肺了,你也有的是才情?!?/p>

      杰森不疾不徐:“那我,就算默認了吧?!?/p>

      阿慶急性子:“不是……可才情可不能當飯吃,咱今天還是得‘定位’。”

      杰森一抬手:“慶,男人的自我懷疑,罪魁禍首往往是女人?!?/p>

      “啊?誰,誰自我懷疑了?”阿慶一時拐不過彎兒來,“佟哥?嫂子……懷疑你了?”

      “她不是懷疑,是……無視。”佟錚咬文嚼字,“我的才情,是不是被埋沒,對她來說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當然了,我要非要破土而出,她倒是也能和風細雨,搖旗吶喊。但是,但是我要的不僅僅是這些啊,我是要她和我分享佟話,分享過程,不是只要一個結果。當然,當然,她當了媽了,母愛重如泰山,可她也不能……不能只聞新人要吃奶,不聞我舊人彷徨吧?”

      杰森噗嗤一噴:“鬧了半天,是和親閨女爭寵呢?!?/p>

      這個節(jié)骨眼兒,阿慶可噴不出來。他比不了杰森的金山銀山,也比不了佟錚的有妻有女,他是孤家寡人,是一無所有,他是破釜沉舟來投靠佟錚的,不是來后海泛舟,混吃等死的。所以他忐忑了:“佟哥,你不會是要打退堂鼓吧?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我這沒家沒業(yè)的,不帶你這么把我撂半道兒上的啊。”

      佟錚舌頭大了,一個“不”字,半天沒出來。

      阿慶只好下猛藥:“嫂子她算哪根蔥???外行,幼稚,胡攪蠻纏!佟哥,跟我們這票人的忠心一比,嫂子她的芳心,那也就是個……屁!”

      佟錚掏了掏耳朵:“你說唐千貝……是個什么?”

      大事不好,杰森打圓場:“她說嫂子外行。嗨,外行怎么了?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唄?!?/p>

      “不是,不是……”佟錚較真兒,“不是這么個詞兒。”

      古人云,不作死就不會死。阿慶不信這個邪,用雙手攏了嘴:“我說她……是個屁!”

      隨即,砰,佟錚出了拳。酒瓶子被帶倒了,咣啷啷碎了一地。骰子也掉地上了,一通轱轆,有人一腳踩上去,滑了個屁墩兒。阿慶鼻血下來了,拿手一摸,都快哭了:“我……我招誰惹誰了我!”

      佟錚揚長而去。

      人群要騷亂,不用杰森張嘴,自有侍應生擺平。杰森只管對阿慶搖搖頭:“嘖嘖,跟佟錚說唐千貝的不是?你丫真是活膩歪了啊?!?/p>

      同一天,方棟梁一接上馬琳達,就在馬琳達的率領下,去了銀行。馬琳達存錢存得是行云流水,閉著眼靠摸也能摸準了按鍵。方棟梁感慨:“幾年如一日,有點兒錢就存銀行,這錢要擱手里,是能叫大風刮跑了?”

      馬琳達對答如流:“你的不存銀行,倒是也沒叫大風刮跑了,可我請問,留你手里了嗎?沒有,全變了你的計劃外開支了。我的方副主管,不是我說你啊,你賺的就比我少那么一點點,可存下來的,可比我少不是一星半點。這到底是你要娶我,還是要我自己娶自己啊?”

      川渝美食。叫出口還算響當當,像是比成都小吃高級。

      馬琳達刷刷地翻著菜單:“今天的特價菜是什么?”

      服務員說不上熱情:“麻婆豆腐,干煸豆角。”

      “嗯,正合我胃口,就這倆菜吧,再來兩碗米飯?!?/p>

      “喝點兒什么?可樂,要不來瓶啤的吧?”方棟梁建議。

      “不要了,我鬧嗓子?!?/p>

      服務員耷拉著臉退下了。

      方棟梁自然是了解馬琳達的:“鬧嗓子你還又麻婆又干煸的?這不自己打自己臉嗎?”

      馬琳達死不悔改:“滿大街兩塊多錢的可樂一進這門,直接變八塊,傻子才上當?!?/p>

      “噓,你小點兒聲吧,這兒一飯館的傻子,就咱倆精?!狈綏澚菏遣煌虏豢炝?,“演得跟真的似的,這兒的特價菜從周一到周五,你都倒背如流了吧?回回來了還問?!?/p>

      “錢要省,面子也不能丟?!瘪R琳達也有點兒不悅了,“再說了,我這是給誰省,給誰留面子呢?”

      方棟梁這人,平日愛好和平。馬琳達說,她爹媽要房子,要車子,方棟梁認了,要就要唄。方棟梁求婚不是一回兩回了,可馬琳達婉拒他,更不是三回五回了。方棟梁會挫敗,但一般不會說出來,因為一說出來,便傷感情。但不說,不代表他不走腦子。到底房子要幾環(huán)的,多大的,到底車子要哪國的,多大排量的,才能喂得飽二老?他有日子沒拜訪過二老了,馬琳達說,兩手空空,見了白見,這讓他連當面劃劃價,求求情的機會都沒有。

      方棟梁百感交集的當下,一心只要移民的馬琳達,是沒煩沒惱,消遣地,用筷子敲上了盤子。

      于是,方棟梁爆發(fā)了:“琳達,兩百萬的房子是入不了你爹媽的眼的,兩千萬的呢,也不在乎今天這兩百塊了。我再也不想吃麻婆豆腐了,我一想到干煸豆角就想吐。今天,今天我就要吃頓好的!服務員,菜單!”

      馬琳達嘴皮子快,一股子氣聲兒:“方棟梁你試試看!咱們辛辛苦苦沒皮沒臉掙來的錢,那是為了存的!那是為了讓你胡吃海塞塞完了拉進茅坑的嗎?”

      方棟梁無動于衷,還抬著個手:“服務員!”

      馬琳達再上敬酒:“我的方副主管,你想想我們的將來吧,將來我要給你生兩個小孩,一男一女。我們帶他們吃遍全球,西班牙的海鮮飯,USA的甜甜圈,印度的咖喱,澳大利亞的牛羊肉。你要用今天的一盤回鍋肉,破壞我們美好的明天嗎?”

      “明天,明天,你說的明天是下輩子吧?這輩子我們買了兩千萬的房,還能環(huán)游世界?”方棟梁怎么想,怎么想不通。

      馬琳達急了:“總之,先,先存錢再說嘍??傊?,我們不會一輩子這么窩窩囊囊的,就算我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也得讓我的小孩過得好啊。”

      服務員拿來了菜單。

      方棟梁被逼上了梁山:“給我加一個……”

      馬琳達一把抓上了包,站直了身:“我想吃魚翅撈飯,你問問她有嗎?”

      馬琳達鏘鏘鏘地走了。換了過去,方棟梁是一定會追的,但就像碼積木一樣,總有一塊,是讓高樓大廈倒下去的一塊,所以方棟梁今天沒有追。他不知道他追了能說什么,不知道等他有了兩千萬了,這兩千萬得毛成什么樣。但他終究也沒有對服務員說“給我把最貴的都端上來”,而是說了買單。

      馬琳達拐了兩個街角,才找到一便利店,花了兩塊五,買了一瓶可樂。

      這時,突然就刮來一陣邪風,把馬琳達的爆炸頭刮得像原子彈爆炸似的,而等她再回到川渝美食,方棟梁人沒了。

      服務員一肚子壞水兒,說我們這兒不讓自帶酒水。

      馬琳達當即就把一瓶可樂給干了,對著她打了個響亮的嗝。

      佟錚在外頭過了過風,一進門,嚴繡第一個抓住他:“這都幾點了啊?喲,這么大酒氣啊?”

      “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p>

      “噓,噓!”嚴繡盯著岑方方和唐冠國的房門:“千貝媽都問了好幾回了,都是千貝給你擋著,可這會兒千貝臉色也不好了,快回屋哄哄去吧。”

      “包在我身上。”佟錚笑嘻嘻地。

      佟錚走得是搖搖晃晃,容得嚴繡狠了狠心:“錚錚,少喝酒吧。什么事業(yè),都不是靠喝酒喝出來的啊?!?/p>

      佟錚脖子一硬:“媽,您這是,自詡大股東了吧?”

      嚴繡無言以對。

      佟錚一回房,就把假寐的唐千貝給摟得死死的:“唐千貝,過來過來,我跟你說啊,有人……對你不敬,我代你教訓他了?!?/p>

      唐千貝這會兒是真表不了揚:“去去去,松開?!?/p>

      佟錚嘴一咧,又笑呵呵地將魔掌伸向了佟佳唐:“寶貝兒,你和你媽,都有爸爸罩著!”

      唐千貝不能嚷嚷,后槽牙都要咬崩了。

      佟錚一困,一頭栽在了唐千貝身上。唐千貝一腳把他蹬下了床。佟錚咕噥了兩聲,蜷了個團,也就認命了。

      這時,岑方方來敲了門:“千貝?佟錚回來了?”

      唐千貝裝也得裝沒事兒人:“啊,回來了?!?/p>

      岑方方又敲門:“沒事兒吧?我怎么……剛剛什么動靜?。俊?/p>

      唐千貝一個頭兩個大:“媽,合法夫妻屋里的動靜,您也要問?”

      “你!你們……快給我睡覺!”

      唐千貝一不做二不休:“哎喲,我這還月子里呢,不睡覺還能干嗎?媽您要不要這么open???”

      又這時,佟錚醒了,睡得香噴噴的,愣是叫尿給憋醒了。唐千貝來不及攔,佟錚就骨碌站直了身,迷迷瞪瞪地打開了門,和門外的岑方方也不知是誰嚇著了誰。

      “喲,媽?!?/p>

      岑方方不悅:“一身的酒氣。”

      唐千貝一邊恨,一邊還得護著:“不得陪領導應酬?”

      佟錚膀胱要炸了:“媽,我……上廁所,借過啊?!?/p>

      岑方方不管,慢條斯理:“佟錚,千貝還在坐月子?!?/p>

      “是?!辟″P摸不著頭腦。

      “坐月子期間,任何……任何夫妻間的,親密行為,都是不利于千貝的身體的?!?/p>

      “是,是啊。”

      唐千貝蹬了被子:“媽,您這是哪跟哪啊!”

      岑方方充耳不聞:“我能理解,你青春年少,熱情似火的大小伙子,有時候難免,難免……我是說,不如這期間你先在外頭沙發(fā)上將就將就吧!”

      唐千貝乏力,堵上了耳朵。

      岑方方催促:“佟錚?”

      “???行,行?!辟″P不能有其它答案,不然,會尿褲子。

      后來,岑方方讓了路,佟錚撲向了馬桶,一邊尿一邊回味:“熱情似火?親密的行為?莫名其妙……”

      佟錚釋了重負,洗了把臉,酒也跟著醒了醒,回了房,見唐千貝霸占了大半張的床。他聞了聞自個兒一身的“男人味兒”,怕熏著唐千貝,便悄悄抱上被子,真奔著外頭的沙發(fā)去了。至于唐千貝,她不過是要給佟錚個下馬威的,要他抱抱,哄哄,便萬事大吉了,結果見他這一走,也就over了。

      佟錚一米八十好幾,卡在沙發(fā)里徹夜未眠,找到了阿慶問的問題的答案。不就是定位嗎?我給你定位。

      三年來,面向高端需求的裝潢設計,因供過于求而消退了30%,他要逆流而上。一來,徐路遙說過,中小公司的市場供求,三年便是一個周期。二來,今年的改善性樓盤,包括地段好的,幅員遼闊的,精益求精的,賣的比大白菜還好。再者,他佟錚要畫就畫最好的,墻上刷個大白,復合地板是鋪深的還是鋪淺的,這太小兒科。他不要拘泥于剛性需求,他要每一個作品不是作品,而是杰作,唯有高端需求,方能讓他英雄有用武之地。

      翌日,阿慶接到佟錚的電話,二人對昨天那一拳和兩行鼻血只字不提。佟錚是沒臉提。阿慶則是公事重于私事,領了命,便溜溜兒地找施工隊去了。佟話的裝潢,迫在眉睫。

      接著,徐路遙接到佟錚的電話。她恨死了昨天那一拳和兩行鼻血,害她后腳到了,佟錚沒影兒了。所以,她約了佟錚面談。

      富華路十六號,佟錚扎根兒在這兒,定稿他的佟話裝潢方案。徐路遙則是開了半個小時,堵了一個鐘頭,才開了過來。徐路遙的皮膚保養(yǎng)得是完美無瑕,所以,妝便持久,但她仍舊是補了補鼻翼和眼周,才下車。

      另外,她買了咖啡來,兩杯,平衡地提在手上。

      佟錚搶到了第一句:“徐路遙,我有幾個點子,你給把把關。一,‘佟話’不用坐班兒,不重形式,只重效率……”

      徐路遙一頓,一聲不響將咖啡撂了下。再貴的玩意兒,也不及佟錚的熱情,涼了就涼了吧。徐路遙接話:“能者多勞,多勞者多得?!?/p>

      “薪水,一時恐怕做不到行業(yè)中拔頭籌?!?/p>

      “但要有集體氛圍,嗯……氛圍要像大家庭一樣溫暖,這比錢重要?!?/p>

      徐路遙的默契,令佟錚目光炯炯:“再者,有賞,有罰,不養(yǎng)中庸,不養(yǎng)不作為者。”

      “必須的。唉?佟錚,你這話是不是說給我的?怕我自詡為‘佟話’的開國元勛,將來就不作為了嗎?”

      佟錚一挑眉,笑了,那一高一低的嘴角,真真迷人。

      唐千貝一樣是徹夜未眠,她是孤枕難眠。

      一樣是翌日,她的一天是被嚴繡的一嗓子喊開的。

      唐冠國多少天如一日地抱著佟佳唐,一個手癢,摸了摸佟佳唐的頭發(fā),贊嘆說真是烏亮亮啊。繼而嚴繡一嗓子炸開:“大哥,孩子的囟門可不能摸??!摸了孩子是要變啞巴的啊!”

      唐冠國噓了一聲:“Be quiet!嚇著我事小,您再嚇著唐唐?!?/p>

      嚴繡悄聲:“我,我這是一著急。大哥啊,孩子的囟門,不能摸。”

      “您這純粹是迷信?!闭f著,唐冠國便又摸了一把:“今天啊,我們就用科學,用事實來說話?!?/p>

      嚴繡大驚:“住手!”

      唐千貝聞訊:“這又是怎么了?。课业挠H爹親婆婆?!?/p>

      唐冠國自然是拿唐千貝當自己人:“千貝,是這樣的,佟錚媽說孩子的囟門摸一摸,就會變啞巴,這太荒謬了。今天咱們就摸給她看看,語言是蒼白的,事實是鐵打的。”

      就這樣,唐冠國是摸了一下,又一下。終于,佟佳唐嗷嗷地抗議了。

      “太過分了……”唐千貝身子骨還不行,一氣就哆嗦,“太過分了!”

      唐冠國還附和,對嚴繡道:“您看看,您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

      唐千貝一把搶下佟佳唐:“爸,我是說您?。 ?/p>

      嚴繡和唐冠國雙雙石化。

      唐千貝儼然是一只保護小雞的母雞:“您怎么能拿唐唐當兒戲呢?是,我婆婆是沒文化,一腦袋的糟粕,可這種事兒她寧可信其有,無可厚非啊??赡??這個時候斤斤計較什么呢?換我們一下下胡擼您腦袋,您答應嗎?”

      唐冠國呆若木雞。

      “千貝,”連嚴繡都低低地發(fā)言了,“不能這么和爸爸說話啊?!?/p>

      一直以來,唐千貝對唐冠國是撅嘴,是撒撒嬌,是耍耍小性兒,可真沒這么橫眉豎眼過,話一出口,她腸子也悔青了。唐冠國是多好的一慈父啊,不管她學習,不管她早戀,要錢就給,有事兒幫頂。即便他扔下她出了國,也不能怪他啊,怪只能怪岑方方的霸權。如今,他帶著兩手的老人斑回來了,兩鬢斑白地守著她的佟佳唐,天天奶聲奶氣地說話,嗓子受不了了,就一把把地吃含片。這個男人,這個老人,最愛的不是岑方方,不是佟佳唐,而是她唐千貝啊。

      唐千貝將佟佳唐交給嚴繡,使了個眼色:讓我們爺倆兒說說話。

      嚴繡撤了。唐千貝伸出食指,戳了戳唐冠國的肩膀,細聲細語:“爹地?”

      唐冠國提上口氣來,眼眶一濕。

      唐千貝悔死了,沒條沒理:“爸?爸!您還不了解我嗎?這嘴上打小兒就沒個把門的。我,我剛剛眼花來著,我把您看成我媽了!我跟我媽說話還不是一直就沒大沒小嗎?哎,也真是的,怎么能把您看成我媽呢?真是夫妻相?。∵€有啊,我這個新媽媽,跟新官上任一樣,三把火,亂燒一氣您就多擔待擔待。還有啊,我不就是窩里橫嗎?跟誰橫,就代表跟誰親,我媽除外!總而言之,爸,我是跟您最親?。 ?/p>

      唐冠國拿唐千貝是沒轍沒轍的,濁淚一掉,人也笑了:“你這丫頭,就會打一巴掌揉三揉,哼?!?/p>

      可惜后來,也就是個倆仨鐘頭后的后來,又出事兒了。

      佟佳唐拉稀了。唐冠國要給她收拾,她噗嗤一下,拉了唐冠國一手,又噗嗤一下,拉了一床。唐冠國扛不住了:“Help!”

      嚴繡做飯做到一半,匆匆來了。唐千貝后腳也追來了。

      “我……我先洗洗手去啊?!碧乒趪W了。

      嚴繡當機立斷:“千貝,我淘米呢,手涼。你幫我扶著小寶兒的腿,我給擦?!?/p>

      嚴繡手腳快,三兩把,佟佳唐的小屁屁就從豆包變回了白饅頭。唐千貝不由得贊嘆:姜還是母的辣??!嚴繡說,再給洗洗,便去打水了。接著,嚴繡被唐冠國擋在廁所外,他說親家母啊,我這兒wash hands呢,你打水上kitchen去打。再接著,嚴繡一言未發(fā),馬不停蹄,就蹬蹬地去了廚房。這一聲聲,都盡收唐千貝的耳底。

      洗好了佟佳唐,嚴繡又統(tǒng)籌大局,撤下了床單:“千貝啊,你先把小寶兒抱走,我給這屋開開窗戶,換換空氣?!?/p>

      唐冠國悠悠地回來了:“這好端端的,怎么拉稀了?。坑H家母,是不是您的hands涼,抱她抱的?。窟@床單,就有勞您了,先刮刮,然后再搓,搓完泡泡,泡完再搓……”

      突然,唐千貝就不認識這個“冷血”的爸爸了。但抽絲剝繭,唐冠國也冤,他是個大老爺們,擦擦洗洗的活兒,他不擅長也情有可原。而對嚴繡的步步緊逼,他可是奉了岑方方之命。

      “爸,咱唐唐拉的屎,是不是巨臭???”唐千貝搶白了這么一句,“要不那床單,甭要了?!?/p>

      唐冠國這一天,在唐千貝的心目中,是飛流直下。

      唐千貝的陶吧無人坐鎮(zhèn),一直關著。房東不干了,致電唐千貝劈頭蓋臉,說唐小姐,咱們是一條商業(yè)街,不是你獨門獨戶,你天天鎖著扇大鐵門,太有損咱們商業(yè)街欣欣向榮的形象了!總之,房東給了唐千貝三天時間,必須開門,就三天,不然,他就要告唐千貝違約了。

      有關陶吧的磕磕絆絆,唐千貝對岑方方是打死也不說的。至于佟錚,這會兒陰晴不定的,唐千貝也頭一回拉不下臉了。幾害相權,唐千貝致電了馬琳達:“馬大姐,救命啊。你路子廣,有沒有狐朋狗友能幫我看看店?。看箝T一開,什么都不干,坐里頭就行。這回你一定要幫我,我的店不能倒,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

      而這會兒,馬琳達又是身處鄒鳴人的飯局,左耳朵給了唐千貝,右耳朵還得兼顧著個叫老侯的男人:“琳達小姐,肯不肯給個面子?。俊?/p>

      鄒鳴人代馬琳達擋了酒:“她下午還得回公司,我來吧。”

      這是個量變到質(zhì)變的分水嶺。最初,鄒鳴人對馬琳達是這個態(tài)度:你喝不喝?感情淺,舔一舔,感情深,一口悶。后來,鄒鳴人是這個態(tài)度:我干了,你隨意。別揣摩我,我讓你隨意,你就真的可以隨意。再后來,也就是今天,鄒鳴人對老侯說:我來。

      馬琳達做夢似的,而電話這端的唐千貝也頓了頓:嘶,這人誰啊……

      “馬琳達,你這是跟誰推杯換盞呢?”

      “客戶。”

      “方棟梁之外的男人,你一律統(tǒng)稱客戶,說了等于沒說。我是問你姓甚名誰?!?/p>

      “建國,紅軍,鐵蛋兒,二狗子,我說了你能認識還是怎么著?”馬琳達分身乏術。鄒鳴人說到做到,一杯烈酒咕咚咕咚就下了肚。老侯調(diào)侃,說什么英雄難過美人關云云。鄒鳴人不辯,游刃有余地換了個話題。馬琳達用粉嘟嘟的雙唇,無聲地對他道了聲謝謝。

      又被唐千貝砸了兩句后,馬琳達掛了電話,重返飯局。

      “誰?。俊编u鳴人問。

      這問題造次了。鄒鳴人和馬琳達關系一“近”,便自認為他什么都有權問了。

      馬琳達這會兒心頭正暖融融的,有問必答:“我最好的姐妹兒。哦,原來也是我同事,后來瀟灑走一回,開了個陶吧?!?/p>

      鄒鳴人一怔:“開了個陶吧?她叫什么名字?”

      而造次,也得有個度,過了度,馬琳達便戒備了。鄒鳴人不是粗枝大葉:“哦,我是不是太多問題了?抱歉?!?/p>

      讓“恩公”下不來臺,馬琳達干不出這種事兒,所以她隨口找補了一句:“姓李,我好姐妹兒,姓李?!?/p>

      就這樣,馬琳達將唐千貝和鄒鳴人雙雙打發(fā)了。不然,唐千貝一定會說:姓鄒?不會叫鄒鳴人吧?他是佟奶奶的二兒子,佟錚的二叔!聽說他早早就忘祖了,聽說他不姓佟了,叫鄒鳴人了……或者,鄒鳴人也一定會對馬琳達說:唐千貝?照理說,她是……是我侄兒媳婦。

      唐千貝心火生汗,去了陽臺,在晾衣桿上扒拉來,扒拉去,一無所獲,便動了口:“爸,我沒衣服穿了?!?/p>

      鑒于這幾天,唐千貝倒向了嚴繡,唐冠國便愈加死守著奶娃娃不露面了:“哎,你們這幫孩子啊,女孩子說沒衣服穿,那是代表沒新衣服穿了,要是男孩子這么說,那是代表,沒干凈衣服穿了,interesting!千貝啊,等出了月子,爸爸給你錢,shopping去!”

      唐千貝翻了白眼:“我今天是您兒子,我是沒干凈衣服穿了!”

      可惜,唐家家大,墻厚,唐千貝這句話,沒穿過去。

      但嚴繡耳聞了,一溜小跑:“千貝,這兒呢。你的干凈衣服,都在這個抽屜里呢。今兒個我大意了,沒給你拿出來擱手邊兒。”

      “媽?”唐千貝出神,“我這衣服,里里外外的,該不會都是您經(jīng)手的吧?”

      “經(jīng)手?咳,怎么說得這么文縐縐的,不就是洗洗曬曬嗎,是我?!?/p>

      說來,洗衣服這事兒,真不是大事兒,但得取決于擱誰身上。擱唐千貝身上,她還真又感動了一把。岑方方不是不擅家事,但她忙,所以唐家的衣服,都是交給洗衣機的。而唐千貝和佟錚,更是“忙”,洗衣服就跟下面條似的,在水里過過就撈出來,還真不如洗衣機。這么一來,唐千貝的衣服,無論內(nèi)外,不管貴賤,有日子沒被手洗過了。有一次,岑方方給唐千貝手洗了一回文胸,洗完了,岑方方邀功,說手洗的有多么多么潔凈,機洗的話,又有多么多么有損鋼圈兒。唐千貝頂了一句:“今后,就有勞您了啊?!笨勺匀?,岑方方今后,依然是忙。而如今,嚴繡給她洗了,洗了多少天,多少件兒了,都沒當回事兒,自然而然,默默奉獻……

      唐千貝熱淚盈眶:我說呢,這衣服都散發(fā)著一股……母愛。

      于是,唐千貝更了衣,梳了梳頭,抖擻地去找了唐冠國:“爸,女兒今天,有一事相求?!?/p>

      唐千貝將奶娃娃移交給了嚴繡。一來,這一坨七八斤的小東西,是對嚴繡最大的獎賞。二來,唐千貝是計上心頭,要給唐冠國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

      “爸,我就不跟您兜圈子了,您能不能,幫我看兩天店???我原先的接待不干了,我這出不了月子,天天坐牢似的,鞭長莫及?!?/p>

      唐冠國人中一縮:“看……看店?接待?”

      “對?!碧魄ж惥瓦@一個字,而潛臺詞是:爸,請您抓住這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

      “千貝,你小時候要吃要穿,爸爸是樣樣買給你。你考試,七十分爸爸幫你改九十。你約了男孩子,騙你媽說你是和我出去,我就在外頭溜溜兒地壓一天馬路……”

      唐千貝是發(fā)自肺腑,一摟唐冠國的脖子:“我爸對我最好了?!?/p>

      但結果,唐冠國一個一百八十度:“不過接待這事兒,不行。”

      唐千貝匆匆撒手:“怎么不行?”

      “我,我不會啊?!?/p>

      “咳,我又不是叫您去拉坯。所謂接待,就是叫您跟店里一坐,來人就說歡迎光臨,一次倆小時,一百八。嫌貴?嫌貴辦卡啊,銀卡金卡鉆石卡,任君挑選。沒有即來即玩兒這一說,得預約,但凡高大上的,哪兒不得預約???您就給他們約到我出了月子,到時候您就功成身退了。這活兒是人都會吧?”

      唐冠國還磨磨唧唧,唐千貝又補充:“開不了張我都不怪您?!?/p>

      唐冠國走投無路了,只得直言:“可我……我好歹也是大學畢業(yè),國家的公務員,出過國的……我怎么能干小老板兒???千貝,為了你,爸爸千難萬險都沒二話,可真自掉身價兒的事兒,no?!?/p>

      唐千貝一下子黑了臉:“您是說,小老板兒低人一等?哈,哈哈,真可笑。爸,您既然出過國,陶藝的英文怎么說,難不倒您吧?”

      “China!”唐冠國搶答。

      “對,china!中國即是陶藝,陶藝就是中國,我投身于中國文化,旨在陶冶人民大眾的情操,我怎么就自掉身價兒了我?”

      “千貝,你要下海,爸可是沒反對,因為成也好,敗也罷,皆是人生歷練,就像你說的,你的人生是你的人生,那,那你不能來歷練爸爸啊?!碧乒趪碇睔鈮?。

      唐千貝仍抱有最后一絲希望:“您是不是顧慮我媽?大不了,我去和她說?!?/p>

      “No,”唐冠國站直身,踱來踱去,“這次,這次我是顧慮我這張face啊。要不這樣啊,等你出了月子,爸爸帶你去買新衣服,你不是說沒新衣服穿了嗎?買上它十件!就算爸爸補償你了?!?/p>

      等唐冠國轉身,再轉身,唐千貝不在了。她一聲不響就走了。唐冠國幾度要追出去,可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縮住了。

      這是頭一次,唐千貝對唐冠國失去了把握。他們所定義的“丟臉”,是截然不同;唐冠國對她的支持,亦不是真的支持,而是容忍罷了。

      富華路十六號。徐路遙是當著佟錚的面兒,接到同事的電話的。電話響時,徐路遙和佟錚是埋頭于‘佟話’的設計圖紙,一人一手一支筆,指指點點,于是,徐路遙用了免提。

      同事說:“小徐,頭兒說公司組織上海南島學習的機會,你給放棄了?”

      “嗯?!毙炻愤b就這一個字。

      佟錚自圖紙上抬了抬眼。

      “拜托,海南島啊。這名義上是學習,本質(zhì)上可是度假,這可是咱公司最大的福利之一了,你放個什么棄?。俊?/p>

      佟錚又瞇了瞇眼,無聲地問徐路遙:有這事兒?

      徐路遙不理會:“主要是這段時間要事纏身。”

      “什么要事?唉?我說你這兩天可是紅光滿面的,不會是桃花開了吧?”

      徐路遙不置可否,掛了電話,沒一句閑言碎語,又投身圖紙:“你要是更傾向于整體性……”

      佟錚卻擱下了筆:“徐路遙,這個季節(jié)海南島不去可惜了。”

      “佟話要破土而出呢?!毙炻愤b也抬了頭,一側身,翹臀半坐上桌沿。

      “你不是佟話的人?!?/p>

      “我也沒說我是啊。你這個小廟,還真盛不下我這大菩薩呢。我就是來學雷鋒,幫幫忙的?!?/p>

      唐千貝就是這時給佟錚打來電話的。

      佟錚想了想,一樣是當著徐路遙就接了:“千貝?!?/p>

      唐千貝是真被唐冠國傷著了,要找個港灣,于是上來就酸溜溜的一句:我想你了。佟錚回敬:我也想你了。而一旁的徐路遙,人該干嘛干嘛,無波無瀾。唐千貝到底是做不了悶葫蘆罐兒,欲言又止地,這就要對佟錚不吐不快了。但這會兒,對佟錚而言真不是good time,他首要要“解決”徐路遙,所以他只能對唐千貝說乖,我下班就回家,乖哦,然后,便掛斷了電話。

      古人云,伸手不打笑臉人。所以佟錚認為,他能“解決”徐路遙的法子,是少之又少——他只能更愛唐千貝。

      但或許,他能有更好的法子,比如和徐路遙一刀兩斷,只不過,他沒想到,或者說他沒想過。

      而更要命的是,他也不想想,他愈當著徐路遙和唐千貝情比金堅,便愈發(fā)“鼓舞”了徐路遙:佟錚他介意我,他在意我。介意和在意,不過一線之隔。而相較于佟錚小兒科的段數(shù),徐路遙便高招多了。她放棄了去海南島的機會,是真,但同事的電話,來得如此是時候,是她一手安排的。她要佟錚感激她,因為感激和感情,雖不是一線之隔,但畢竟也是剪不斷,理還亂的。

      唐冠國不但沒“從”了唐千貝,還向岑方方告密了。而他也是真的亂了手腳,要聯(lián)合岑方方,一家親三口,哪有解不開的疙瘩?

      所以岑方方一下班,就找了唐千貝和風細雨:“千貝,也別太為陶吧的事兒上火了?!?/p>

      岑方方要摸唐千貝的頭發(fā),唐千貝一閃:“媽,求您了,別做這種人慈母做的動作。”

      岑方方咽下一口氣:“咱又不是不交租,他還管咱開不開門?哪有這樣的規(guī)矩?”

      唐千貝不解了:“媽,您這是和我……同仇敵愾呢?”

      “媽不向著你,向著誰?。窟@么跋扈的東家,大不了咱不租他的房子了。”

      “接著說?!碧魄ж惔笾掠辛藬?shù)兒了。

      “大不了,陶吧咱不開了。千貝你這坐著月子,鞭長莫及,沒關系,善后的事情,媽來。”

      唐千貝一顆心咚咚地朝下沉:“我爸這密告的,還真是一字不差啊?!?/p>

      “你爸也是急你所急?!?/p>

      “虛的,”唐千貝翻身,背對著岑方方,咕噥道,“都他媽是虛的?!?/p>

      岑方方這口氣咽不下了:“怎么還說上臟話了!”

      唐千貝話鋒一偏:“別嚷嚷。媽,您這個處長,始終邁不上副局的臺階,有壓力歸有壓力,但也不能上我這兒減壓吧?張?zhí)庨L,您也奔六十了,早過了人生巔峰了,完全可以得過且過了。力爭上游固然好,不過命里沒有也不能強求,不然,可就是活不明白,看不開了?!?/p>

      這是人類的通病,一急眼了,就愛照著人死穴捅,所以說,最可怕的敵人不是敵人,而是變了敵人的朋友。親人就更是了,他們找你的死穴,一找一個準兒。唐千貝是“關注”岑方方的,她是她媽,是血濃于水,所以岑方方的仕途,岑方方的拼搏和未果,唐千貝比誰都了解。

      “我……我看不開?”岑方方詞窮了。沒人敢這么捅她。

      唐千貝坐直身,拍了拍岑方方的肩膀:“媽,人活一世,名利,地位,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開心比什么都重要?!?/p>

      岑方方甩開唐千貝的手:“謬論,享受主義!好,我問問你,你開個破陶吧,賠錢賠個底兒掉,你開心嗎?”

      “至少比您做您的破工作開心。再說了,誰說我賠錢了?”

      岑方方痛心:“千貝,失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連承認失敗的勇氣都沒有!”

      一門之隔,唐冠國耳朵貼在門板上,急得是團團轉。

      嚴繡抱著佟佳唐來了:“大哥,這是怎么了?”

      “千貝那陶吧,沒人給她看了,快要close了,讓我給她看,我哪能???哎,這丫頭,她那陶吧是垂死掙扎啊……”唐冠國白發(fā)又生了幾根。

      門里頭,唐千貝和岑方方仍勢均力敵,三五八十個回合,一浪高過一浪。

      直到,嚴繡闖入:“大姐,千貝,聽我說,聽我說兩句啊。”

      唐冠國跟來,抱下佟佳唐,連看看唐千貝的勇氣都沒有。

      嚴繡直面唐千貝:“千貝,這賣保險和開泥吧,是兩碼事,不過也有通性,都是和上帝打交道,是吧?所以要不,我?guī)湍憧???/p>

      全場人馬,無不目瞪口呆。

      “真的?媽?”唐千貝這一聲媽叫的,像是找著了失散多年的親媽,幾乎令岑方方搖搖欲墜。

      “真的,明兒個我就去,可要是看得不好,你可別走心啊。”

      唐千貝雀躍了:“沒有看得不好這么一說!只要您去看,那就是一等一的好!不開張您也一樣是我的大功臣,什么走不走心的,我向毛主席保證,絕不回奶!”

      接著,唐千貝當著親爸親媽的面兒,給了婆婆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媽,謝謝您?!?/p>

      “咳,不謝不謝。”嚴繡當這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兒。

      岑方方回了神:“親家,您這不是伸出援手,您這是縱容!”

      嚴繡辯解:“我……我是要幫您們分分難啊?!?/p>

      唐冠國插話:“況且,陶吧,不叫泥吧?!?/p>

      唐千貝護住嚴繡:“就叫泥吧!獨樹一幟?!?/p>

      唐冠國像是胸口中了一箭,一口血吐不出來。岑方方則計上心頭,拉住唐冠國,叫他噤了聲,扯著他匆匆走了。

      挽著嚴繡,唐千貝感慨:“真是患難辨真情啊?!?/p>

      而那廂門一關,唐冠國簌簌發(fā)抖:“佟錚媽真是把咱們變了反派了啊。”

      岑方方絞盡腦汁:“冠國啊,或者咱們換個角度想想。就讓她去幫千貝好了,這么一來,唐唐她就徹底插不上手了。再者,千貝嘴上說不在乎錢,可又怎么可能不在乎?這隔行如隔山的,她做不好,千貝是不會給她好臉色的。到時候,她可就是吃力不討好了……”

      (責任編輯:強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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