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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土無雙(節(jié)選)

      2015-11-18 11:44:01驍騎校
      雨花 2015年14期
      關(guān)鍵詞:杏兒大海

      ■ 驍騎校

      國土無雙(節(jié)選)

      ■ 驍騎校

      編者手記

      作為一部網(wǎng)絡(luò)小說,《國士無雙》可以說突破了我對于網(wǎng)絡(luò)小說中歷史題材作品的認(rèn)識,就節(jié)選部分而言,小說的語言富有質(zhì)感和很強(qiáng)的可讀性,顯示了作者出色的語言駕馭能力,可以看出作者對于民國初年的老北京以及設(shè)定的人物都下了工夫進(jìn)行研究,語言的設(shè)置具有很強(qiáng)的針對性,真正做到了讓讀者身臨其境的效果。

      就小說節(jié)選的敘述和情節(jié)來看,作者對于人物命運(yùn)和個性的把握描寫是成功的,整個故事極具張力,人物的命運(yùn)和社會時局的發(fā)展看似并行不悖,實(shí)則有著絲絲入扣的緊密聯(lián)系,小人物和大時局,小我的人生際遇和家國的命運(yùn)轉(zhuǎn)折就這樣有機(jī)的結(jié)合了。

      在人物的塑造上,主人公并不是完美的俠之大者,但也正因為這樣,才顯得更加生動有趣,人物以及人物的命運(yùn)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就像那個時代的中國一樣,充滿了變數(shù),這種變數(shù)也許是危險,也許是機(jī)遇,總之,讓人充滿了閱讀的期待??梢哉f,這部小說是成功的,期待著拜讀全本。

      民國八年冬,北京。

      天陰沉沉的,前門火車站外密密匝匝的停滿了人力車和馬車,車夫們抄手縮脖,坐在洋車水簸箕的腳墊上東拉西扯著。馬路邊殘雪猶在,遠(yuǎn)處的正陽門箭樓巍峨聳立,呈現(xiàn)著舊帝都的氣派與凋敝。從奉天開來的火車進(jìn)站了。巨大的火車頭下面,鋼制曲軸和連桿有節(jié)奏地擺動著,帶動紅色車輪緩緩前行,大團(tuán)的蒸汽散發(fā)出來,月臺上白霧朦朦。三等車廂的門打開,戴金箍帽的列車員拿著小旗子先跳下來,然后是扛著大包袱小行李穿著臃腫冬裝的關(guān)外旅客。

      陳子錕扛著他的鋪蓋卷跳下了火車,沒急著往出站口走,先走到火車頭旁邊,認(rèn)真端詳著這個粗獷邪惡的鋼鐵龐然大物?!皨屃藗€巴子的,這大鐵疙瘩怎么這么大勁?”他摘下狗皮帽子撓了撓亂蓬蓬的頭發(fā),發(fā)出由衷的驚嘆。

      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興沖沖地跑了過來,站在火車頭旁用吳儂軟語大呼小叫,絨線虎頭帽下一張粉嫩的小臉紅撲撲的,嘴里喊著:“阿姐快來看,好白相??!”他只顧著回頭叫嚷,沒注意已經(jīng)到了月臺邊沿,突然腳下一空,胳膊已經(jīng)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傲羯?!”眼看小男孩就要掉下月臺,陳子錕一把拽住了他。

      小男孩的姐姐匆匆追來。這是個身材嬌小的圓臉少女,十六七歲年紀(jì),陰丹士林藍(lán)布棉袍,脖子上圍著一條長長的雪白毛線圍巾,遮住了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彎彎的像是含著笑。長白山林海雪原中哪見過這種纖細(xì)靈巧的少女,陳子錕的目光立刻凝固了?!爸x謝?!鄙倥曇粲周浻峙?,余音裊裊。發(fā)花癡中的陳子錕傻乎乎地?fù)蠐项^,竟然說不出話來,眼睜睜地看著那少女拉著小男孩走遠(yuǎn)了,藍(lán)色的身影苗條得像棵小柳樹。

      “媽了個巴子的,人家和你說謝謝,都不知道客套兩句,搭訕搭訕,真是廢物!”陳子錕抬手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

      遠(yuǎn)處姐弟倆的父母正在和車站搬行李的仆役討價還價,地上堆著兩個大藤條箱和幾只皮箱、布包袱,先生斯斯文文的,長袍眼鏡,太太一身裘皮,高顴骨薄嘴唇,風(fēng)韻猶存,還有一個粗手大腳的老媽子跟在后面。看見一雙兒女回來,太太劈頭罵那少女:“讓儂看好阿弟,儂做啥去了,火車站人交關(guān)多,伊讓人拐走哪能辦?”少女低著頭捻著衣角不說話。這時先生和仆役講好了價格,溫和地說道:“好了,好了,陳先生還在等我們,走吧?!币患胰讼虺稣究谧呷?,沒人留意身后幾丈遠(yuǎn)的地方鬼鬼祟祟跟著一個背著鋪蓋卷戴狗皮帽子的家伙。

      出站口熙熙攘攘圍了很多人,少女一家人此時正被堵在門口,車站里人頭攢動,少女緊拉著弟弟的手,太太小聲和老媽子嘀咕著什么,臉上陰云密布的似乎很不高興,先生熱得眼鏡上起了霧,正摘下來擦拭的時候,一個戴禮帽的白面漢子叫嚷著:“別擠別擠,”腳下卻不停步,撞了先生一下后摘了禮帽客氣道:“對不住您呢?!币蛔斓氐赖木熆谝?。“不礙的。”先生的國語帶著明顯的南方味道。

      白面漢子扭頭便走,朝暗處的同伙得意地笑了笑,忽然一只鐵鉗般的手揪住了他的脖子,想回頭又回不了,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只手伸進(jìn)自己懷里把剛到手還沒捂熱的皮夾子抽了出來。那只手松開了,白面漢子扭頭一看,居然是個人高馬大的關(guān)外漢子。強(qiáng)龍還不壓地頭蛇呢,這口氣他咽不下,剛要生事,忽然看到后面走來一個穿藍(lán)灰軍裝的大兵,他知道那是交通部護(hù)路軍的兵,和自己的靠山車站警察署向來不對付,于是趕緊偃旗息鼓,說了聲“小子你有種”,趕緊轉(zhuǎn)身走了。

      少女一家人出了車站,一位穿呢子大衣的男子迎上來笑道:“之民兄,你終于到了,我是望穿秋水啊?!毕壬嘈Φ溃骸爸俑π謩e來無恙,我看你是風(fēng)采依舊啊,這是賤內(nèi),還有我的一雙兒女?!庇纸o太太介紹:“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北京大學(xué)文科學(xué)長陳獨(dú)秀先生?!碧妬碚呤莻€體面教授,煩惱一掃而光,溫婉笑道:“陳教授儂好,我們家老林經(jīng)常提起你,都聽成熟人了,文靜,文龍,叫人?!薄瓣惒?。”一雙兒女乖巧伶俐地喊道。

      陳獨(dú)秀爽朗大笑,林先生也開懷大笑起來,忽然看到幫他們搬行李的仆役在一旁卑微的陪笑著,趕忙道:“哦,忘了給你錢了?!?伸手去懷里掏,哪里還有錢包的影子。“哎呀糟了,皮夾子里有教育部的任命書,還有二百元鈔票,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绷窒壬钡煤苟枷聛砹??!皟z哪能嘎不當(dāng)心!”太太柳眉倒豎,當(dāng)場發(fā)飆。

      “先生,你的皮夾子掉了?!焙竺孀哌^來一個蓬頭垢面滿臉胡須的漢子,把錢包遞了過來。林先生慌忙接了道:“謝謝你?!睆钠A子里抽出兩張交通銀行發(fā)行的一元票子遞過去。漢子看也不看鈔票,大義凜然道:“下次小心?!碧珜⒘窒壬弥n票的手按了下去,換了笑容道:“謝謝儂啊。”少女和小男孩也很有家教的跟著說:“謝謝阿叔?!标愖渝K本來還得意洋洋的心像是被潑了一瓢冷水,阿叔,我有那么老么?他撫摸著自己一臉的胡子黯然神傷,本來預(yù)備好的搭訕詞兒全忘了,只好板著臉一抱拳,故作豪爽地大步離去。

      林先生望著他的背影贊道:“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北京果然是首善之地啊?!标惇?dú)秀道:“之民兄的國學(xué)底子如此深厚,不如來我們北大當(dāng)個教授吧?!薄坝兄俑π衷?,我豈敢班門弄斧,在教育部任一小吏足矣?!绷窒壬Φ馈!皠e耽誤了,我們回去吧,房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就在石駙馬大街后宅胡同……”陳獨(dú)秀幫忙提起一只皮箱,招手喊了三輛人力車過來。

      不遠(yuǎn)處裝著整理鋪蓋的陳子錕把這個地址默默記在了心里。

      前門火車站正對著正陽門的城門樓和箭樓,箭樓西側(cè)是正陽門西站,京漢線的始發(fā)站,夾在兩個火車站之間的正陽門廣場熱鬧無比,車水馬龍,洋車騾車和行人穿梭來往,夕陽給箭樓宏偉的身影鑲上了一層金邊,陳子錕呆呆地望著這棟壯麗無比的建筑,似乎被它的威嚴(yán)所壓倒。

      “媽了個巴子的,這就是傳說中的京城啊?!标愖渝K從老羊皮襖里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來,四下里張望,想找個人問問這紙上的地址該怎么走。

      他的目光被出站口旁邊值班室里的一幕吸引住了,再也挪不開步子,屋里一個穿藍(lán)灰軍裝的小勤務(wù)兵正在拆裝手槍。這是一把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鏡面匣子,工藝精湛,全槍不用任何銷子,全憑零部件嚙合緊密,質(zhì)量堪比德國毛瑟原廠貨,在關(guān)外沒有二百塊大洋拿不下來,可是這個勤務(wù)兵把大鏡面拆散擦拭干凈重新裝上之后,還有一個黃銅柱狀零件孤零零躺在桌子上。勤務(wù)兵急得滿頭是汗,桌子上還擺著英式的雙扣寬皮軍官武裝帶和褐色的皮槍套,已經(jīng)被雞油擦得锃亮,看來是這個小兵在幫長官整理內(nèi)務(wù)的時候順便把槍給拆了卻又裝不上了。

      “我來!”早已按捺不住的陳子錕推門進(jìn)來,二話不說把槍抄在手里,勤務(wù)兵驚呆了,一時間手足無措,只見那不速之客雙手翻飛,瞬間就把大鏡面拆成了一堆零件,把桌上的柱狀零件塞進(jìn)一根彈簧,然后又飛速把這堆零件組裝成槍,連續(xù)扳起擊錘扣動扳機(jī),大鏡面優(yōu)質(zhì)的金屬部件互相撞擊發(fā)出清脆的鏗鏘之聲。“兄弟,那是擊錘簧頂頭,下次別忘了?!标愖渝K把大鏡面在手指上轉(zhuǎn)了幾圈,戀戀不舍地倒持槍管遞過去。勤務(wù)兵傻乎乎地接過大鏡面,剛想說話,那人已經(jīng)大踏步地走了。

      “媽了個巴子的,說過多少次要低調(diào)低調(diào),你就是忍不住要顯擺啊?!标愖渝K走得飛快,生怕那勤務(wù)兵追上來,能玩槍玩得這么利索的人,不是吃糧當(dāng)兵的就是土匪,自己這副德行肯定不是前者,在京城這種軍警云集的地方露了相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

      正往前走,身后傳來低低的聲音,“哎,大個子,小心點(diǎn),馬三兒他們要找你麻煩?!被仡^一看,是個瘦小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撿煙頭,微微抬起的臉上掛著一行清鼻涕,手上滿是凍瘡,抱著的洋鐵罐里已經(jīng)有了半罐煙蒂。陳子錕向他投去感謝的一瞥,卻并沒有逃走,而是走向了車站旁的一條胡同,后面遠(yuǎn)遠(yuǎn)跟著的幾個家伙對視一眼,尾隨了過去。

      胡同里僻靜無人,陳子錕把鋪蓋卷和褡褳袋往地上一丟,褡褳袋落在凍得挺硬的地上,發(fā)出咣鐺鐺銀洋撞擊的聲音,起碼幾十塊?!案鐑簬讉€亮相吧,別藏著掖著的,沒意思?!标愖渝K活動著手腳,在做熱身運(yùn)動。四個黑影晃悠悠地出現(xiàn)了,為首一個黑胖子,滿臉橫肉,一身江湖氣?!靶∽樱鸂斀邪宀皇?,到了馬三爺?shù)牡孛嫔?,就得守我的?guī)矩,今天你壞了我弟兄的生意,說道說道吧?!焙谂肿踊燠E前門火車站一帶,見多識廣,看這年輕人的架勢就知道是個跑江湖的,所以先拿話試他。

      陳子錕一指地上的褡褳袋:“少廢話,不服就練練,打贏老子,這里面五十塊現(xiàn)洋都是你的,打不贏老子,趁早滾他媽的蛋?!贝搜砸怀?,馬三爺大怒,擺手道:“皮猴,你上?!逼ず锞褪莿偛磐蛋哪莻€白面漢子,他呸呸朝手掌心吐兩口唾沫,摩拳擦掌氣勢洶洶走到小伙子跟前,看到對方比自己高出一個頭來,忽然又膽怯了,灰溜溜地回來對黑胖子說道:“三爺,借家伙使使?!比隣斕统雠6獾秮G過去,皮猴接了刀,膽氣大盛,卻見對面那小子從老羊皮襖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單刃偏鋒長刀來,足有一尺半,刀身狹長,血槽很深,水月燈下閃著寒光,長刀在手上靈巧地打了個轉(zhuǎn),看來是個用刀的行家。皮猴再次傻眼,馬三爺也皺起了眉頭,他們是混火車站的扒手,欺負(fù)老實(shí)巴交人生地不熟的外鄉(xiāng)旅客還行,真遇上硬茬子只能繞著走,可是今天竟然栽在一個叫花子似的家伙手里,這口氣實(shí)在咽不下。正在騎虎難下之際,忽然遠(yuǎn)處響起喊聲:“巡警來了!”馬三爺?shù)热司推孪麦H,一拱手道:“小子,下次別犯到爺?shù)氖稚?,咱們后會有期?!闭f完腳底抹油溜了。

      陳子錕撿起褡褳袋,鄙夷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哼了一聲,剛才那個撿煙頭的少年從暗處跑了出來,一挑大拇指:“大個,你真有種,一個對四個。”“巡警沒來???”陳子錕看看少年的身后,恍然大悟,鄭重道:“謝謝你,兄弟?!薄拔医行№樧?,你呢?”少年呲牙一笑?!拔医嘘愖渝K?!?/p>

      正陽門東車站鐘樓上的大自鳴鐘敲響了,嗡嗡的一聲連著一聲,壓過了小順子說話的聲音。“陳大個,你從哪兒來?”“什么?”“我問你,你從哪兒來。”小順子湊近陳子錕,大聲問道?!拔覐姆钐靵肀本┩队H?!薄澳阌H戚在哪兒,我?guī)闳??!毙№樧幼愿鎶^勇。陳子錕拿出一張字條,小順子接過來,很幸運(yùn),上面的字他居然大部分都認(rèn)識。

      “東安市場甲肆拾叁號南北貨陳永仁掌柜,嗨,不巧,這個鐘點(diǎn)東安市場關(guān)門了,去了也找不著,不如你先找個地方住下,吃頓飯,等明兒再去投親?!毙№樧诱f這話時,眼神有些閃爍?!靶小!标愖渝K說。小順子松了一口氣,喜笑顏開:“好嘞,你想吃什么,老豆腐還是鹵煮火燒?”陳子錕問:“哪個好吃?”“都好吃?!毙№樧友柿艘豢陴捪??!澳蔷投汲浴!薄昂绵?,我領(lǐng)你去?!?/p>

      天慢慢的黑了下來,路邊的煤氣燈陸續(xù)亮了起來,兩人沿著正陽門外大街一邊溜達(dá)一邊嘮著嗑?!瓣惔髠€,你那把短劍什么來頭?”“那不是短劍,是刺刀,小日本子金鉤快槍上的刺刀,見過血的?!薄鞍。銡⑦^人?”“沒有,我是做買賣的學(xué)徒,帶這玩意防身用的?!标愖渝K有點(diǎn)心虛,趕緊掩飾?!芭叮瑖樜乙惶?,我還以為你是……”“是什么?”陳子錕警惕地握住了刀柄。

      “我還以為你是逃兵呢,讓憲兵隊逮著可不是鬧著玩的?!毙№樧与S口道。陳子錕松了口氣,握著刀柄的手也松開了。

      一個挑擔(dān)的小販吆喝著老豆腐走了過來,小順子叫住他:“來兩碗?!毙∝湻畔?lián)樱槔厥⒘藘赏肜隙垢f過去,雪白的豆腐還是熱的,澆上陳醋、醬油、花椒油、辣椒油、蔥末,噴香無比,兩人都餓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抹嘴,小販點(diǎn)頭哈腰:“謝謝您,兩個大子兒。”“我來吧。”小順子做慷慨狀,可是手卻不往懷里掏?!昂贸允呛贸裕粔吼I,再來兩碗?!标愖渝K掏出一角小洋遞過去。

      兩個人吃了四碗老豆腐墊了肚子,繼續(xù)前行,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腸陳的幌子,小順子眼睛又亮了:“陳大個你還吃鹵煮么?”“吃!”斬釘截鐵的一聲答。兩人進(jìn)了鋪?zhàn)?,點(diǎn)了兩碗鹵煮火燒,前門外這家小腸陳鋪?zhàn)涌墒钦谛∧c陳傳人開的分號,味正湯濃,大冷天的吃上一碗,渾身冒汗倍兒舒服。

      兩人吃飽喝足,肚子溜圓,陳子錕抬頭看見水牌子上寫著價錢,一毛錢一碗,合五個大子兒,比老豆腐貴了整五倍。會賬的時候,陳子錕拿出兩個銀角子放在桌上,小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陳大個,你沒找著親戚,干脆到我家去住吧,我那有地方。”

      小順子的家在宣武門外一條臭水溝旁,是個住了七八戶人家的大雜院。天已經(jīng)黑透了,小順子領(lǐng)著陳子錕走到西廂房門口,里面黑漆漆的沒有燈影,傳出一陣陣低沉的男女喘息聲?!霸俪鋈マD(zhuǎn)會兒?!毙№樧优ゎ^便走,陳子錕隱約猜到了什么,也跟著他出了院子,找了個避風(fēng)的“格”旮旯蹲著。

      過了一會兒,院子里傳來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嫣紅我走了,你甭送。”這是個男人的破鑼嗓子?!坝锌赵賮戆?,死鬼?!迸说穆曇衾锿钢L(fēng)騷與放蕩?!白吡?,咱回去。”小順子站了起來,帶著陳子錕回到自家門口,一個穿綠襖的女人正站在門口,白臉不知道抹了多少鉛粉,遠(yuǎn)處一個粗壯的背影正慢慢遠(yuǎn)去。

      “這是我姐,這是我朋友陳大個子,今兒住咱家。”小順子看也不看那女人,簡單介紹完,拉著陳子錕進(jìn)了門?!绊樧幽愠赃^飯了么,姐這兒還有幾個窩窩?!本G棉襖的大姐端了一個筐頭過來,里面有窩窩頭、豆腐乳和兩根大蔥?!俺赃^了,小腸陳的鹵煮火燒,還吃了兩碗老豆腐,飽著呢。”小順子看也不看他姐姐。嫣紅訕訕地站了一會兒,沖陳子錕客氣地笑笑,進(jìn)里屋去了?!澳愀宜?,咱倆蓋一個被臥?!毙№樧又钢簧弦淮菜{(lán)花棉被說,那被骯臟不堪,散發(fā)著一股霉味。

      大冷的天,炕還是涼的,窗戶紙破了也沒補(bǔ),屋里冷颼颼的,小順子蓋滅了煤油燈,兩人身下墊著陳子錕的鋪蓋,身上蓋著小順子家的藍(lán)花薄被,不大工夫就暖和起來了,還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早點(diǎn)睡,明天我?guī)闳|安市場找親戚?!毙№樧邮钦胬哿耍诡^就睡,不大工夫就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但陳子錕卻睡不著,他瞪著白色的天棚,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幅幅畫面,大瓢把子帶著弟兄們在林海雪原中躍馬揚(yáng)鞭,砸響窯,打官軍,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要不是張作霖的奉軍二十七師大力圍剿,想必自己還過著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大瓢把子在關(guān)外是首屈一指的好漢,報號關(guān)東大俠,綹子自從小日本和老毛子在關(guān)外開戰(zhàn)那年拉起來算起,到現(xiàn)在也有十幾個年頭了,長山好綹子人不算多,但百十號弟兄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呐谑?,大瓢把子手下四粱八柱更是個頂個都有一身滔天的本領(lǐng),自己的槍法武藝就是跟他們學(xué)的,在江湖上報號雙槍快腿小白龍,那可是土匪界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惶柸宋铩?/p>

      不知道大瓢把子脫離險境了沒有,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定能逢兇化吉,還有一直把自己當(dāng)兒子看待的二柜,那個獨(dú)眼跛腳的金發(fā)老毛子,人家都說他是正兒八經(jīng)的俄國男爵,不知道他回到哈爾濱沒有……

      想著想著,火車站那個藍(lán)色的纖細(xì)身影忽然躍入了腦海,他不是沒見過女人,可那些關(guān)外大車店、戲班子、窯子里的粗俗老娘們怎么能和這么秀麗、水靈、可愛的江南女孩子相比呢。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陳子錕嘆道,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自己的脖頸,那里掛著一塊羊脂白玉,上面刻著兩個字:昆吾?;蛟S這兩個字包含著自己身世的秘密吧,陳子錕不能確定自己的來歷,他的記憶因兩年前一次墜馬而抹去,大瓢把子、二柜、糧臺他們也搞不清楚自己的來歷,所有的謎團(tuán)要等明天才能揭曉,那個叫陳永仁的南北貨掌柜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

      舟車勞頓,疲憊不堪的他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一陣噪雜聲將他驚醒,經(jīng)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讓他立刻抓起了藏在懷里的刺刀,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左右張望,炕上已經(jīng)沒人了,院子里有晃動的燈光,有嚶嚶的哭聲。

      陳子錕披衣下炕,穿上氈靴出了屋門,大雜院的鄰居們都起來了,圍在一戶人家門口議論紛紛。大冷的天鄰居們都爬起來了,說明出了大事。他徑直上擠進(jìn)門,屋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人,里間床邊坐著一個山羊胡子老頭,正在給病榻上的中年婦女把脈。床邊是病人的一雙兒女,眼巴巴地看著山羊胡子老頭,小順子看到陳子錕進(jìn)來,湊過去低聲道:“他嬸子疼得捱不住了,我和寶慶去請了大夫來瞧病,看你睡得香就沒叫?!标愖渝K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話,他從鄰居們的議論聲中已經(jīng)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這位大嬸一家四口人,男人是個裱糊匠,整天在外面喝酒耍錢,全靠大嬸擺個煙攤貼補(bǔ)家用,所幸閨女杏兒和兒子果兒都挺孝順,要不然這個家早撐不下去了。

      山羊胡子把完了脈,拿腔作調(diào)道:“《雜病源流犀燭·痧脹源流》有云,絞腸痧,心腹絞切大痛,或如板硬,或如繩轉(zhuǎn),或如筋吊,或如錐刺,或如刀刮,痛極難忍。輕者亦微微絞痛,脹悶非常?!编従觽兟牪欢慕雷郑粋€五十多歲的大嗓門老頭問道:“大夫,趕緊開方子救人吧,他嬸子怕是頂不住了。”山羊胡子不慌不忙從匣子里拿出一支銀針,在病人右手上刺了一下,又提筆慢悠悠寫了一張方子,慢悠悠道:“門診貳角,出診四角,夜診加倍,開方子五角,看你們也不富裕,只收一塊大洋吧?!毙觾汉凸麅航愕軅z面面相覷,家里連隔夜糧都沒有,哪里拿得出一塊現(xiàn)洋來。

      鄰居們你一角我兩角地湊起錢來,小順子的姐姐嫣紅也出了一毛錢,可是大伙兒似乎并不待見她,那個大嗓門老頭不聲不響那一毛錢退了回去:“嫣紅,湊夠了。”山羊胡子拿了錢走了,只留下一張藥方,上面洋洋灑灑寫著需要抓的中藥,散痧湯加山豆根、茜草、金銀花、丹參、山楂、萊菔子,無根水煎服。這都是藥鋪?zhàn)永锬茏サ降某S盟帲侍?、鶴年堂、常春堂這些老字號藥鋪都是晝夜?fàn)I業(yè)的,大嗓門漢子把湊出的錢交給杏兒姐弟,囑咐道:“趕緊去抓藥治病,可不敢耽誤了?!薄斑@是暴病,等抓來藥再熬好,人早沒了,要趕緊找西醫(yī)治才行。”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大家扭頭看去,正是陳子錕在說話。

      還有半拉月就要過年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說什么人沒了之類的晦氣話,誰不窩火,再加上小順子家里干的是半掩門的賣肉生意,大家平日里就都看不起他們,連帶著他們家的客人也跟著不待見了。

      一個牛犢子似的壯小子站出來,甕聲甕氣地質(zhì)問道:“你誰啊,比大夫還會瞧?。縼y說話小心我揍你!” 他穿一件黑布舊棉襖,肌肉將衣服撐得仿佛小了一號。陳子錕上下打量著壯小子,向前邁了一步,壯小子不甘示弱,也往前走了一步,兩人像斗雞一樣互相惡狠狠地對視著。

      壯小子卷著袖子,一雙缽盂大的拳頭捏得啪啪直響。小順子聽到動靜,從里屋出來嚷道:“寶慶,你這是干啥?”“沒你的事,我就是想問問他,大過年的在這兒胡咧咧個啥!”寶慶依舊氣勢洶洶,眼睛卻瞟了杏兒一眼。陳子錕注視著寶慶的眼睛慢慢地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死在絞腸痧這病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粭l漢子硬是活活疼死的,死后我把他肚腹剖開,腸子都爛得流膿了,你要想練我奉陪,可現(xiàn)在不行,人命關(guān)天,耽誤不得?!?/p>

      忽然里屋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幾個街坊慌忙撩開簾子進(jìn)去,頓時驚呼道:“杏兒娘,你別想不開?。 蔽堇锟簧?,杏兒娘面如白紙,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正顫抖著手想去地上撿那鋒利的碗茬子?!澳铮 币浑p兒女撲了上去,可是當(dāng)娘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微微地?fù)u著頭,表情痛苦不堪,她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

      鄰居們猛然醒悟過來,杏兒娘平日里那么能吃苦受累的一個人,竟然疼得想尋死,可見這病得有多重,這外鄉(xiāng)小子雖然說話討人嫌,但話糙理不糙啊。鄰居中有個花白頭發(fā)的中年漢子說道:“我看這后生說的在理,他嬸子疼得實(shí)在撐不住了,要不然咱找西醫(yī)來看看?”大嗓門老頭也點(diǎn)頭:“抓藥熬藥的起碼幾個時辰,吃了也不一定好使,還是請西醫(yī)看好?!薄斑@大半夜的上哪兒去找西醫(yī)啊,洋人的大夫都住東交民巷,進(jìn)都進(jìn)不去,再說了,西醫(yī)出診可比中醫(yī)貴多了,看個小病小災(zāi)的都得十幾個大銀兒,這誰受得了。”人群中傳來這樣幽幽的一句,大家又都不言語了。

      忽然,杏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眼婆娑哀求道:“大伯大媽,叔叔嬸子,求求你們救救我娘吧!”果兒也跟著跪下,擰著脖子不說話,一雙眼睛都紅了。鄰居們都嘆息不語,只有寶慶瞪著溜圓的眼睛急得直搓手,想去扶杏兒又不好意思。

      “人命關(guān)天,管那么多干毛!有多少都算我的!”陳子錕一聲吼,把街坊鄰居們心底的那點(diǎn)小自私全都趕得煙消云散了?!安荒茏屝觾耗锞瓦@么疼死,找大夫去!”大嗓門老頭也跟著喊道,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表示贊同,事不宜遲,立刻行動,請西醫(yī)是大事,必須要有大人出面才行,大家公推剛才那位花白頭發(fā)的中年人出頭,他是當(dāng)巡警的,地面熟悉,認(rèn)得洋人醫(yī)生在哪兒住。

      “寶慶、小順子,你倆跟我去?!毖ρ查L安排道。果兒說:“我也要去!”薛巡長說:“你別去,在家照顧娘?!标愖渝K回小順子家里拿了自己的褡褳袋出來,高聲道:“同去!”“走!”薛巡長一招手,帶著三個后生出了大雜院,徑直往宣武門內(nèi)去了,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馬路上的車轍印凍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堅硬無比,四個人在空無一人的路上急匆匆走著,前面巡警閣子里有人喊道:“干什么的!”“老張,是我,鄰居病了,去請大夫。”薛巡長從容答道?!芭叮抢涎Π?,過去吧?!毖簿瘮[手讓他們過去,可陳子錕卻停下腳步,靜靜地站了幾秒鐘,回身幾步把躲在墻角的果兒拽了出來。“唉,一塊兒去吧?!毖ρ查L看到果兒倔強(qiáng)的眼神,心一軟道。

      東交民巷那是洋人的地面,半夜三更的闖進(jìn)去指不定讓洋兵一槍崩了,萬萬去不得,幸虧薛巡長知道宣武門內(nèi)有個美國人開的診所,平日里美國大夫坐著四輪馬車出診看病,給洋人看,也給中國人看,要找西醫(yī)的話,找他是最好的選擇了。

      五個人很快來到診所門口,打更的梆子聲不緊不慢傳來,已經(jīng)三更天了,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時候,寶慶瞧了瞧門上掛著的“花旗診所”大牌子,上去砰砰砸門,北風(fēng)嗖嗖得刮,家家戶戶的狗都縮著不吭聲,診所里更是一點(diǎn)生息都沒有。

      “不會是回花旗老家過年了吧?!睂殤c敲了半天沒反應(yīng),納悶道?!拔餮笕瞬贿^春節(jié),只過圣誕,興許是喝高了,聽不見。”小順子說。大伙兒都把目光投向薛巡長,他雖然只是個微末小巡警,但好歹是世面上混的人,見多識廣拿主意全靠他了??墒沁@當(dāng)口薛巡長也抓瞎,要是中國人開的診所,他興許有辦法,但是和洋人沾邊的事情他就打怵,這萬一弄不好,可是丟飯碗的事情。

      “砸門!”果兒彎腰從路邊撿起一塊碎磚頭就要往里面招呼。陳子錕伸手制止了果兒,退后幾步看了看周圍的情況,忽然向前疾奔兩步,蹬著圍墻就上去了,他個子高,手臂長,一下抓住了墻頭,緊跟著一個翻身就過去了。墻頭不算高,比起在關(guān)外砸窯插千時候翻的墻差老鼻子了,他三步兩步去把門閂下了,外面的人一擁而入。

      花旗診所租的是一個中式四合院,三進(jìn)三開間,診室設(shè)在倒座房,主人住在垂花門里面的正房,冬天房子都掛了棉窗簾,聽不到聲音也是有可能的。

      陳子錕一指寶慶:“你,托我一把?!睂殤c不含糊,上前一步蹲在地上,讓陳子錕踩著自己的肩膀上了二門的墻,垂花門打開了,薛巡長心驚膽戰(zhàn):“這不跟做賊一樣的么?”人命關(guān)天,誰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了,在陳子錕的帶領(lǐng)下來到正房門口一邊敲門一邊喊:“醫(yī)生救人啊,救人啊。”

      房間里亮起了燈,然后是響起一連串語速很快的洋文,大家雖然聽不懂話里的意思,但卻聽出語氣里飽含的憤怒。一道刺眼的手電光射過來,緊接著是“啪嗒”一聲,只有薛巡長和陳子錕聽了出來,這是六輪手槍扳開擊錘的聲音。“先生們,把手舉起來,要慢。”廂房門口傳來聲音,很地道的漢語,但總有股說不出來的古怪味道。陳子錕先把手舉了起來,大伙兒看看他,也慢慢舉起了手。

      正房的門開了,一個穿著棉睡衣的西洋人走了出來,看到院子里站著五個中國人,心里頓時一驚,改用漢語質(zhì)問道:“你們這些竊賊真是無法無天!”“大夫,我們不是竊賊,我是京師警察廳前門巡警所的薛平順,這孩子的母親患了疾病,我們是來請您出診的,在外面叫了半天門了沒人應(yīng),孩子們急了才爬進(jìn)來的,回頭該怎么罰我們都認(rèn),您大人有大量,救命要緊啊?!标P(guān)鍵時刻,薛巡長的口才還算不錯,他一使眼色,果兒就跪下了,不顧地上凍得堅硬就猛磕頭。

      “滾出去,你們這些義和團(tuán)暴徒!”廂房門口拿左輪槍的洋人怒氣沖沖地吼道,陳子錕瞇著眼睛看了一眼,那人留著粗獷的絡(luò)腮胡子,四十來歲年紀(jì),個頭很高,象頭發(fā)怒的獅子,似乎如果不速之客們不立刻出去的話,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扣動那支柯爾特左輪手槍的扳機(jī)。小順子他們都嚇傻了,洋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他們發(fā)起脾氣來連當(dāng)年的太后老佛爺都降不住,真要開槍斃了這幾個擅闖民宅的人,那還不是白死的。

      陳子錕卻迎著槍口走過去了,直走到洋人面前,兩人身量差不多,就這樣四目相對,鼻尖對著鼻尖,槍口頂著胸膛。“治病救人,醫(yī)生天職,現(xiàn)在病人就快死了,我就要一句話,你是去,還是不去!”陳子錕擲地有聲的話語讓薛巡長和小順子他們暗暗叫苦,洋人脾氣大,順毛捋才行,這樣頂牛只會把事情辦砸??墒悄茄笕司谷粵]生氣,反而合上了手槍擊錘,問道:“我出診的費(fèi)用很高,你出得起么?”陳子錕拍拍肩上的褡褳袋:“要多少給多少!”“很好,我還有一個問題,你憑什么認(rèn)為我才是醫(yī)生,而不是那位斯文的先生?!毖笕藛柕馈!半m然你住廂房,但是電話線是扯進(jìn)這間屋的,所以你才是診所的主人?!标愖渝K說。

      正房門口的另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洋人饒有興趣地聽著他們的對話,聳聳肩膀用英語說:“肖恩,難道你不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么,足以排解漫長冬夜的無聊時光?!北环Q作肖恩的洋人笑道:“雷金納德,如果你覺得無聊,倒是可以和我一起去。”“愿意奉陪?!崩捉鸺{德優(yōu)雅地鞠了一個躬,回房換衣服去了。

      一場虛驚,洋人竟然答應(yīng)出診了。薛巡長覺得內(nèi)衣都被冷汗塌透了,這個膽大包天的外鄉(xiāng)小子還真是有種,頂著槍口說話,眉頭都不眨一下,要換了自己,早跪下求饒了。寶慶小順子對視一眼,也充滿了欽佩之情,果兒更是眼淚都下來了。

      兩個洋人換好了呢子大衣和皮帽子出來,肖恩簡單問了病人的情況,準(zhǔn)備好了醫(yī)藥箱。雷金納德摸出懷表看看說:“時間這么晚,叫汽車來不及了,你們誰去幫我們叫一輛人力車進(jìn)來?”薛巡長暗暗叫苦,這鐘點(diǎn)這天氣就連拉晚兒的車夫都歇了,上哪去找洋車去,正當(dāng)他無計可施之際,肖恩說:“我這里有一輛包車,就是沒人拉?!薄拔襾?!”寶慶終于找到出頭的機(jī)會,高高舉起了手。

      把洋車從倒座房里拉出來,請兩位洋大人上了車,一行人沿著空曠的馬路狂奔起來,小順子和果兒提著馬燈跑在最前面,寶慶拉著洋車緊隨其后,薛巡長和陳子錕殿后,跑得頭上霧氣騰騰,路上遇上兩撥巡警,見是洋醫(yī)生出診,哪里還敢阻攔,一路暢通無阻來到大雜院。

      兩個洋人明顯對大雜院的惡劣環(huán)境和中國底層社會的生活狀態(tài)估計不足,他倆弓著身子,用戴著羊皮手套的手掩著鼻子,鉆進(jìn)了病人的房間,把正在圍觀的鄰居們統(tǒng)統(tǒng)趕了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新鮮空氣!”看到兩個高鼻子洋人進(jìn)來,杏兒激動得淚花橫流,趴在已經(jīng)昏迷的母親耳畔說:“娘,弟弟他們把洋人醫(yī)生請來了,您有救了。”“有救了,有救了。”鄰居們欣喜地竊竊私語起來。

      肖恩簡單診斷后確定是急性闌尾炎?!安∏楹車?yán)重,一刻也不能耽誤了,需要立刻手術(shù)。”肖恩打開了醫(yī)藥箱,里面滿是手術(shù)器械和針筒藥劑之類,他準(zhǔn)備好了手術(shù)刀、止血鉗,麻醉劑、碘酒和針線,幾個鄰居大嬸燒好了熱水端進(jìn)來,

      閑雜人等都趕了出去,肖恩醫(yī)生戴上了口罩,穿上了做手術(shù)用的橡膠圍裙,給病人施用了哥羅芳麻醉劑,趁著人暈暈乎乎的時候,醫(yī)生準(zhǔn)備動刀了?!袄捉鸺{德,我需要兩個助手。”肖恩說?!霸敢庑?,斯坦利博士?!崩捉鸺{德答道。“還有你,留下來幫我?!毙ざ饕恢戈愖渝K。

      “我?”陳子錕有些著慌,爬墻上房,騎馬打槍他行,給外科醫(yī)生當(dāng)助手可沒這經(jīng)驗?!拔倚枰粋€膽大心細(xì)的,能面對槍口看出彈巢里沒裝子彈的人當(dāng)然是最合適的人選?!毙ざ髡f,見陳子錕還沒動,他又說:“你有更合適的人選推薦么?”陳子錕猛醒,除了自己還真沒人合適,大雜院里那些鄰居們就不用提了,薛巡長老眼昏花,寶慶莽撞,小順子膽小,杏兒和果兒姐弟更不行,哪有讓兒女看著醫(yī)生給自己母親開膛的道理,看來只有自己這個外人最合適?!昂茫襾?。”他在熱水里洗了手,托著手術(shù)器械站在了肖恩身旁。

      手術(shù)進(jìn)行得很順利,肖恩.斯坦利博士是個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擺弄手術(shù)刀的技術(shù)遠(yuǎn)超過他擺弄左輪槍的本領(lǐng),對付闌尾炎這種小手術(shù)更是不在話下。

      一個小時后,斯坦利博士從屋里出來,橡膠圍裙上血跡斑斑,手里端著一個綠陶盆,順手遞給了守在門外的薛巡長:“諾,就是這個東西差點(diǎn)要了那位女士的性命?!本G陶盆里扔著一條血肉模糊的腫漲肉條,薛巡長嚇了一跳,差點(diǎn)把盆給丟下,杏兒沖上來拉著醫(yī)生的圍裙問道:“大夫,我娘好了么?”“暫時沒事了,注意清潔不要讓傷口感染,一周后刀口拆線,病人長期疲勞過度,需要營養(yǎng)和休息,這樣才能恢復(fù)健康?!眹陂T口的鄰居們一陣交頭接耳,贊嘆連連。

      杏兒姐弟進(jìn)了屋,看到母親躺在炕上,雖然臉色比剛才蒼白了,但好歹去了病根,這條命是保住了。“謝謝醫(yī)生!”杏兒領(lǐng)著弟弟要給洋人下跪,卻被雷金納德阻止:“不用這樣,治病救人是醫(yī)生的職責(zé)?!?/p>

      “你出來一下。”肖恩.斯坦利沖陳子錕招了招手,把他叫到外間屋來,拿出一張單據(jù)來寫了幾行字?!耙归g急診費(fèi)五塊錢,手術(shù)費(fèi)三十塊錢,藥費(fèi)十五塊錢,一共是五十塊錢,請問您是現(xiàn)金還是支票?”陳子錕把褡褳袋直接撂在桌子上,咣當(dāng)一聲,里面銀洋亂響,他把現(xiàn)大洋拿出來整整齊齊碼成五摞,一摞十枚,銀光閃閃的袁大頭閃得人眼睛發(fā)花,鄰居們都驚呆了,看個病就要五十塊大洋,這價錢簡直都夠小戶人家過一年的了!“對于一條性命來說,我想五十塊錢是個公道的價格?!毙ざ?斯坦利摘掉手套,把銀洋裝進(jìn)了自己的手提箱。

      這五十塊現(xiàn)洋是陳子錕所有的家當(dāng)了,除此之外,他就只剩下一柄刺刀,一塊玉佩,但這錢他感覺花的值!

      “醫(yī)生,喝杯茶再走吧。”薛巡長客氣地招呼道,這兩杯茶還是他從家拿來的高末兒沏的,雖然不值錢,但好歹是個心意。“謝謝,不用了?!贬t(yī)生和他的朋友收拾好了東西準(zhǔn)備離開了,肖恩.斯坦利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陳子錕說:“如果病人有感染的跡象,可以拿這個來找我?!?/p>

      “寶慶,送兩位先生?!毖ρ查L招呼道,寶慶早就等在門外了,那輛嶄新的人力車簡直讓他愛不釋手,锃亮的鋼輻條,黃燦燦的細(xì)脖子銅喇叭,顫微微的弓子,新雨布大簾,雙電石燈,新腳墊,漆工銅活兒地道,要是能弄上一輛這樣的新式洋車,折五年陽壽都甘心啊。

      聽見薛巡長招呼,寶慶趕緊跳起來,伺候兩位洋大人上車,他一邊拉著車一邊心里琢磨,有心想毛遂自薦去診所當(dāng)車夫拉包月,可是車上兩個洋人嘀嘀咕咕說個不停,他也不敢隨便插嘴。他卻不知道,這倆洋人談的正是自己,陳子錕,還有大雜院的那些貧苦鄰居們,中國社會底層的生存現(xiàn)狀給了他們深刻的感觸。

      “肖恩,你的醫(yī)術(shù)還是那么精湛,如此惡劣的條件下都能進(jìn)行手術(shù)?!崩捉鸺{德贊道。“比起野戰(zhàn)醫(yī)院,這里的條件還算優(yōu)越,至少沒有炮彈的干擾,對了,那個男孩倒是有幾分羅賓漢的味道,當(dāng)他質(zhì)問我到底是去還是不去的時候,他看到他懷里的刀柄了,我猜如果我說半個不字,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把我釘在診所的墻上?!毙ざ?斯坦利興致勃勃地說道,似乎對這段刺激的經(jīng)歷感到無比興奮。

      “哦?看起來你似乎很欣賞他?肖恩?!薄昂湍阋粯?,我對這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家很感興趣,但是當(dāng)我從舊金山來到北京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全都麻木不仁,怯懦卑鄙,今天這些貧民的互助精神讓我感到一些振奮,那個男孩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中國人。雷金納德,或許多了解一下底層的人士,對你的研究會有幫助?!薄靶ざ鳎x謝你的建議,我會認(rèn)真考慮的,不過我現(xiàn)在要研究的不是底層人士,而是一位皇帝?!薄芭?,雷金納德,你接受他們的任命了?”“當(dāng)然,要不然我為什么從威海衛(wèi)趕來呢,總統(tǒng)府聘請我為宣統(tǒng)皇帝的英語老師,內(nèi)務(wù)府還給了我一個御書房行走的頭銜,我對自己說,雷金納德,為什么不干呢,或許這項工作會讓你終生難忘的?!?/p>

      一直到最后,寶慶都沒敢說話,到了診所之后,他殷勤地扶兩位洋大人下車,還幫著把車收起來,最后那位看起來比較斯文的先生遞給他一枚五角的小洋以示感謝,寶慶高興壞了,要知道就算拉晚兒從安定門拉到永定門也要不了這個數(shù)兒啊,他忙不迭地鞠躬:“謝謝洋大人。”“我不叫洋大人,我是莊士敦,你可以叫我莊先生。”那人這樣說,不過寶慶沒在意,洋大人就是洋大人,不管姓什么都是高高在上的洋大人。

      在回去的路上,寶慶興奮異常,一輛新洋車要一百塊大洋,自己已經(jīng)有了五角,距離洋車夢想又近了一步。

      第二天一大早,陳子錕從炕上爬起來,準(zhǔn)備和小順子一起去東安市場尋親,開門就看見果兒袖著手蹲在門口,一張臉凍得通紅,清水鼻涕拖的老長。

      “姐!恩公起來了。”果兒看見陳子錕出來,沖自家房門大聲喊道。杏兒推門出來,含羞答答地上前道:“恩公,家里熬了粥,吃了再走吧?!标愖渝K一點(diǎn)也不客氣,和小順子一起在杏兒家喝了兩大碗白粥,一抹嘴站起來說:“嬸子好點(diǎn)了么?”“吃了藥,睡著了?!毙觾赫f著,臉上沒來由的紅了一下?!班牛蔷秃?,我走了?!标愖渝K拿起鋪蓋卷出門,杏兒追到門口,倚著門框欲言又止,望著那個高大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

      陳子錕和小順子一起來到東安市場甲肆拾叁號,可是這里根本不是什么南北貨鋪?zhàn)?,而是一家賣錫器的店鋪,老板也不姓陳,姓張?!澳阏谊愓乒癜?,他去年就不干了,把鋪?zhàn)颖P給我了?!睆埨习暹@樣說。“那您知道陳掌柜現(xiàn)在哪兒發(fā)財么?”小順子替陳子錕問道。張老板搖搖頭:“怕是發(fā)不了財了,陳掌柜三個月前得病死了,靈柩還停在碧云寺,不知道啥時候送回廣東老家,唉,客死異鄉(xiāng)啊……”

      陳永仁的死訊像是一盆冷水將陳子錕從頭澆到腳底板,人海茫茫,何處尋覓自己的身世。沒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大雜院,薛巡長見他又扛著鋪蓋卷折返了,剛想發(fā)問,看陳子錕一臉的沮喪,便又把話咽了回去,等了一會兒單獨(dú)把小順子叫了出來,了解了來龍去脈后,沉吟道:“是得想個法子了?!?/p>

      回到自家屋里,把老伴和兒子叫過來商議:“陳大個子投奔的親戚死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又把盤纏都花在給杏兒娘治病上,他有仁,咱得有義,我尋思著先把給寶慶安排的拉包月的活兒讓他先干著,混份嚼谷再說?!崩习槭莻€厚道人,答道:“當(dāng)家的,你看著辦吧?!边@份拉包月的活兒,寶慶已經(jīng)盼了小半年了,但是聽爹這么一說,他毫不猶豫道:“行,我教他點(diǎn)拉車的規(guī)矩,省的到時候露怯?!毖ρ查L很欣慰,拍拍兒子的肩膀:“回頭爹再幫你找個好活兒?!?/p>

      起身來到小順子家,敲門進(jìn)去,陳子錕正坐在炕上發(fā)呆,見薛巡長進(jìn)來趕緊起身招呼?!澳阕桑驴蜌?,我來是有這么檔子事兒,碰巧有個拉包月的活兒,你要是不嫌棄呢,我就帶你去見工,要是覺著不行,咱就再找?!标愖渝K勃然變色,心說我堂堂雙槍快腿小白龍難道要淪落到拉洋車的地步么,剛要拒絕,又聽薛巡長說:“那可是大戶人家,石駙馬大街后宅胡同的宅門,聽說主人是南方人,教育部的官兒呢?!薄澳切?,我試試?!标愖渝K脫口而道,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那個纖細(xì)的藍(lán)色身影來?!斑@就是緣分啊?!彼睦锩雷套痰南胫?,嘴上卻說:“謝謝薛巡長?!薄斑@孩子,客氣個啥,以后大雜院就是你的家,街坊鄰居們互相照應(yīng),那是應(yīng)該的?!毖ρ查L上下打量著陳子錕,又說:“你這身行頭可得換換了?!?/p>

      陳子錕看看自己,狗皮帽子、老羊皮襖,高筒氈靴,一副關(guān)外老客打扮,似乎是和北京城的環(huán)境有點(diǎn)格格不入,北京的天氣也沒有關(guān)外那么苦寒,穿這一身顯得有點(diǎn)過了。鄰居們伸出了援手,大嗓門的趙老頭把兒子的一套青布棉襖送給陳子錕穿,薛巡長送他一雙結(jié)實(shí)的皮頭布鞋,小順子又贊助了一頂氈帽,杏兒打了一盆熱水,拿了香胰子和毛巾,讓陳子錕好好洗了把臉,他這張臉有日子沒洗了,硬是洗出一盤黃湯來?!斑@胡子也得剪剪了。”薛巡長領(lǐng)著陳子錕到胡同口剃頭鋪?zhàn)永?,花三個銅子把胡子給刮了,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多了,也年輕多了。

      打扮停當(dāng),薛巡長拿出一張名片給陳子錕:“拿這個去宣武門內(nèi)石駙馬大街后宅胡同,林宅,就說是周先生介紹的車夫。”想了想又拿了一張地圖給他,“你識字吧?這張地圖拿著,咱北京的路都是東西南北走向,好認(rèn)?!薄爸x謝?!标愖渝K給薛巡長鞠躬,這老頭兒熱情細(xì)心,真是個好人吶。

      一路溜溜達(dá)達(dá),來到石駙馬大街后宅胡同,找街坊打聽了一下,找到新搬來的林宅門口,如意大門新油了黑漆,兩個銅門環(huán)锃亮,砰砰砰敲了一通,傭人來開門,上下打量他一番,“新來的車夫?”“對,我是周先生介紹來的。”“跟我來吧。”

      進(jìn)了大門,傭人讓他在倒座房門口等著,自己進(jìn)去報告,不大工夫果然看到林先生陪著一個穿長衫戴眼鏡留胡子的中年人出來,林先生顯然沒認(rèn)出陳子錕就是在火車站送錢包的那個人,簡單問了他幾句話后就說:“可以的,你就在我家干吧,先把李先生送到北京大學(xué)去,哦,今天反正沒什么事,你再接李先生下班?!?/p>

      陳子錕很不樂意,小姐沒見著,先拉糟老頭子,真晦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忍,陳子錕把洋車從庫房里拉出來,故作嫻熟地抽出毛巾撣了撣,請那位李先生上車。李先生和林先生道了別,坐著陳子錕的洋車往北大方向去了,路上嘴還不閑著,問長問短的,哪兒人,多大了,一個月賺幾個錢,夠不夠吃之類的廢話一大堆,要不是看他人挺和善,陳子錕才不愿意搭理他呢。

      北京大學(xué)位于紫禁城西北角,地方很好找,是一棟四層的紅磚樓,李先生就在這里工作?!靶£惏?,你把車停在門口就行,丟不了,你進(jìn)來暖和暖和。”李先生說。陳子錕跟著李先生進(jìn)了大樓,迎面過來一些大學(xué)生,都尊敬地稱呼李先生為“李主任。”

      李先生的辦公室在東南角,一些學(xué)生正聚集在這里議論著什么,看到李先生進(jìn)來,有人站起喊道:“李大釗先生來了,大家靜一靜。”他們坐在屋里激烈地討論著什么哲學(xué)、思想之類的玩意,陳子錕蹲在門口就覺得滿腦子蒼蠅在飛,站起來四下里游逛,大樓里學(xué)生們都穿著藏青色的學(xué)生裝,銅扣子锃亮,學(xué)生帽端正,教員們或西裝革履,或長衫馬褂,唯獨(dú)陳子錕一身格格不入粗布短打,旁人見了都為之側(cè)目,只有他不以為意。

      陳子錕溜達(dá)到一間教室門口,透過門縫看到講臺上站著一位斯斯文文的先生,頭發(fā)一絲不茍,金絲眼鏡儒雅大方,毛嗶嘰雙排扣西裝筆挺,正對下面說道:“不是我不允你,實(shí)在是北京大學(xué)有自己的制度,所以請您出去?!痹倏磁_下,前排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頭發(fā)向后背著,下巴上一顆痣,穿的是半舊的藍(lán)布棉袍,和周圍學(xué)生相比略顯寒酸,他面帶愧色,正要起身,卻聽到門口傳來冷冷的質(zhì)問之聲:“北大就這德行?”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門口,只見一個穿舊棉襖的苦力站在那兒,忿忿不平的樣子?!斑@位工友,你為何對北大有此成見?”雙排扣西裝先生倒也不生氣,客客氣氣地問道。陳子錕一點(diǎn)也不怵,朗聲道:“大學(xué)之大者,不在于名氣大,校舍大,而在于人的心胸之大小,鄉(xiāng)間私塾都允許讀不起書的孩子聽課,堂堂北京大學(xué)卻容不下一個旁聽生么?”教室里頓時炸了窩,學(xué)生們交頭接耳議論起來,講臺上的雙排扣西裝先生和煦地笑了:“你說的對,大學(xué)就要有大學(xué)的胸襟,毛同學(xué),你可以坐下聽講了,這位工友,如果你有興趣,不妨一起上課。”陳子錕瞅瞅黑板上,五個粉筆字“中國文學(xué)史”,頓感無趣,正要拒絕,忽然看到教室角落里坐著一個藍(lán)色的纖細(xì)身影,頓時眼睛一亮,昂然進(jìn)了教室。毛同學(xué)率先鼓起掌來,然后是全教室的同學(xué)一起鼓掌,最后連雙排扣先生也微笑著鼓起掌來,熱烈的掌聲是為這位敢于走進(jìn)大學(xué)課堂的工友所鼓,更是為北大的寬容,北大的胸襟和氣魄而鼓。

      陳子錕洋洋得意,在毛同學(xué)身邊找了個位子坐下?!靶視弦粠熋珴欀?。”毛同學(xué)向他伸出了手。陳子錕有些躊躇,對方報出字號,自己是不是也把雙槍快腿小白龍的字號報一下?轉(zhuǎn)念一想,這里可是北京大學(xué),斯文所在,還是低調(diào)些吧?!熬醚?,邊城浪子陳子錕?!标愖渝K隨口杜撰了一個比較拉風(fēng)的字號,伸手和毛同學(xué)握了握,問道:“這老師是誰啊,他的課很好聽么?”毛同學(xué)說:“這是胡適之教授,白話文革命的倡導(dǎo)者?!标愖渝K點(diǎn)頭道:“哦……不認(rèn)識?!迸赃叺耐瑢W(xué)將手指放在唇上:“噓,小聲點(diǎn)?!眱扇粟s緊不再說話,認(rèn)真聽講。

      胡教授在臺上引經(jīng)據(jù)典,同學(xué)們聽得津津有味,唯有陳子錕的心思不在聽課上,裝模作樣地坐著,一雙眼睛不停地往林家小姐身上踅摸。林小姐今天穿一套玉白色棉袍,教室里暖和,白圍巾就沒圍,一手捏著鋼筆,一手托著腮,入神地盯著臺上英俊瀟灑的胡教授,渾然沒有注意到一雙賊眼正看著自己。

      不大工夫,下課鈴響了,毛同學(xué)起身對陳子錕道:“我還有事,告辭了?!薄芭?,告辭?!标愖渝K心不在焉地一拱手,目光卻黏在林小姐身上,那個纖細(xì)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和兩個女同學(xué)一起出去了。機(jī)不可失失不再來,尾隨過去搭訕兩句,今天的行動才算成功,陳子錕暗想,出了教室一路跟在林小姐身后,穿過長長地走廊,卻見那三個女學(xué)生進(jìn)了一扇門,門上木牌子寫了兩個字“女廁”。

      陳子錕面紅耳赤,急忙回身,卻和一人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看,是個校工?!按髠€子,李主任找你呢,一樓圖書館,趕緊過去吧?!薄昂绵?。”陳子錕戀戀不舍的回望女廁一眼,下樓來到圖書室,卻發(fā)現(xiàn)了一位剛認(rèn)識的朋友,毛同學(xué)正在動作麻利地整理報紙。

      “毛同學(xué),你也在這里啊?!标愖渝K打了個招呼,眼睛四下里尋找著李主任?!捌鋵?shí)我是圖書室的助理員,有機(jī)會就去蹭課聽?!泵瑢W(xué)的湖南口音頗重,但在陳子錕聽來,卻沒有任何障礙?!拔疫€想問你呢,湖南一師是什么字號?湖南陸軍第一師么?”陳子錕問道。毛同學(xué)并未恥笑陳子錕的孤陋寡聞,認(rèn)真地答道:“湖南公立第一師范學(xué)校,簡稱湖南一師,我就是那里畢業(yè)的?!鳖D了頓,又感慨道:“一師是個好學(xué)校?!标愖渝K雖然聽不太懂,還是嚴(yán)肅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哦,原來如此?!?/p>

      忽然遠(yuǎn)處傳來爽朗地笑談聲:“蔡元培說過,此思想自由之通則,而大學(xué)之所以為大也,一個人力車夫竟然有和鶴卿同樣的見解,怪不得讓胡適啞口無言呢?!痹瓉硎抢畲筢摵完惇?dú)秀一起走了過來,李大釗笑問道:“小陳啊,沒想到你還有如此見識,不上學(xué)可惜了,對了,只知道你姓陳,你有名字么?”陳子錕說:“有,我叫陳子錕?!崩畲筢擃D感興趣,這可不像是苦力的名字,他招招手把陳子錕叫到一張桌子旁,拿出毛筆和宣紙說:“你能寫自己的名字么?”“會?!标愖渝K捏住了毛筆,鬼畫符一般在宣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李大釗卻暗暗搖頭,看他拿筆的姿勢就知道,根本沒受過教育。雖然陳子錕三個字趴在宣紙上像是三個屎殼螂,但陳獨(dú)秀還是贊道:“不錯,錕者,寶劍也,不如我送你個字吧,姓陳名子錕,字昆吾,守常兄,你看如何?”李大釗笑道:“仲甫兄取得字豈有不好之理,昆吾既有貴重之石之意,又有寶劍之意,實(shí)乃好字,小陳,還不謝謝陳教授。”陳子錕心驚道,這教授果然本事大,竟然能猜到我脖子上玉佩刻的字,當(dāng)真了不起,他躬身道謝:“謝謝陳教授賜字?!崩畲筢摵完惇?dú)秀相視一笑,都覺得干了件有意義的事情?!皩α耍£?,我這會兒不回家,你先把林府小姐送回去吧?!崩畲筢撜f道。陳子錕不由得虎軀一震。

      盼什么來什么,陳子錕幸福得差點(diǎn)撲上去親李先生一口,但多年從事土匪工作的經(jīng)歷讓他養(yǎng)成了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的性格?!昂茫中〗阍谀睦??”陳子錕淡定無比地問道?!熬驮陂T口,哦,你不認(rèn)識林小姐吧,我讓老張帶你去。”李大釗找了個校工,讓他領(lǐng)陳子錕到門口。

      林小姐和另一個戴眼鏡的胖乎乎女學(xué)生正站在門口廊下,像個小女孩般戴著絨線帽子和掛在脖子上的棉手套,冷得直跺腳。“林小姐,您家的車夫來了?!毙9ぐ殃愖渝K領(lǐng)到跟前介紹了一句就離開了?!霸瓉砟闶俏覀兗业能嚪虬??!绷中〗爿p輕地驚嘆了一聲,興奮地晃著旁邊眼鏡女生的肩膀說:“王月琪,就是他一番話贏得了胡適先生的掌聲,還被邀請進(jìn)課堂聽課呢?!绷中〗愕哪戏絿Z嗲嗲的,糯糯的,陳子錕骨頭都酥了,不由得挺直了腰桿,單手叉腰,擺了個自以為很英偉的造型。

      王月琪扶了扶眼鏡,一口北京話流利無比:“林文靜,你爸爸哪里找來這么有文化的車夫?趕明兒我家也找一個?!绷治撵o驕傲地說:“我爸爸當(dāng)然厲害了,不過這樣有文化有素養(yǎng)的車夫可不好找,興許全北京就一個呢。”王月琪撅嘴道:“那我不管,下回把車夫借給我用用?!标愖渝K瞧著王月琪胖臉上的雀斑,心中暗罵:借你妹!不過二柜他老人家曾經(jīng)講過圣彼得堡貴族們泡妞的規(guī)矩,要想征服一個女人,必先征服她的閨蜜,看來對這個雀斑妹還要采取懷柔政策才行。

      “林小姐,上車吧,我送您回家,還有這位王小姐,如果順路的話,不妨一起?!标愖渝K微笑著說,他向來對自己的笑容頗為自信,多少大車店雙人轉(zhuǎn)戲班子里的老娘們?yōu)榇松窕觐嵉?,可自己一直守身如玉,等的就是林小姐這樣天使般的女孩??墒莾晌恍〗憔尤粚ψ约好匀说男θ菀暥灰?,自顧自地上了車,王月琪還沒心沒肺地笑道:“林文靜,你家車夫真有意思,還會借花獻(xiàn)佛呢,他怎么知道咱們是鄰居?!标愖渝K準(zhǔn)備好的臺詞又沒派上用場,在他的構(gòu)想中,林小姐應(yīng)該羞答答地問他:“你叫什么名字?”然后自己就可以很冷酷很裝逼地說,我叫陳子錕,字昆吾,是陳獨(dú)秀教授幫我取的字。可惜這都成了泡影,兩個女孩根本沒興趣知道一個車夫的名字,徑直上了洋車吩咐道:“阿叔,回石駙馬大街后宅胡同。”

      阿叔,又是阿叔,陳子錕的心都碎了,心說我胡子都刮了怎么還阿叔啊,蒼天啊,老子可是風(fēng)華正茂的小青年啊。行,那老子就讓你們這倆小妞見識一下什么叫飛毛腿,陳子錕拉起洋車飛一般的向前奔去,王月琪咯咯笑著:“車夫,跑快點(diǎn),追上前面那輛車?!标愖渝K抬頭一看,前面有一輛紫漆洋車,拉得飛快,車廂后面有塊銅牌,上寫“徐府自用”字樣。哼,你個胖眼鏡妹也敢對老子發(fā)號施令,陳子錕心頭火起,不但沒有加速,反而腳步放慢下來,從飛奔變成了慢跑。

      “林文靜,你家車夫是不是沒吃飽啊?!蓖踉络鞴室廪揶淼?。林文靜輕聲道:“阿叔,麻煩你快點(diǎn),前面是我們的同學(xué),我們有事情找他?!标愖渝K這才加快了腳步,蹭蹭蹭追上了前面那輛洋車,和它齊頭并進(jìn),車上坐著一位英俊少年,黑色嗶嘰的學(xué)生裝,七粒銅扣锃亮,學(xué)生帽下是一張文質(zhì)彬彬的臉。

      “徐庭戈,徐大學(xué)長,你怎么走得這么快?”王月琪尖聲道。英俊少年扭頭看了看她倆,眉頭一皺:“有事么?”“我就是想問你,禮拜一有辜鴻銘先生的課,你去聽么?”“哦,辜先生的課我是一定會去聽的。”“太好了,我們也去?!薄澳銈冾A(yù)科生也喜歡聽辜先生的課么?”“學(xué)貫中西通九國外語擁十三博士學(xué)位的奇人傳經(jīng)授業(yè),誰不喜歡?!毙焱ジ旰屯踉络髡f著話,林文靜卻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陳子錕心里一陣欣慰:還是我們家靜兒有教養(yǎng)懂規(guī)矩啊,大街上男女公然對話,成何體統(tǒng),這王月琪當(dāng)真不是好孩子。他卻沒注意到,徐大學(xué)長的車夫已經(jīng)開始和自己較勁了,拉包月的車夫通常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尤其是給大宅門拉車的,更是人力車界的精英人物,身高腿長,爆發(fā)力和耐力俱佳,拉車的技巧也很高超。徐家的車夫穿一身利索的青布棉襖,扎著腿帶,透著精神勁兒,他不屑地瞥著陳子錕,腳下加快,超出半個車位來。

      陳子錕大怒,真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連個拉車的都敢和我雙槍快腿小白龍叫板了,難道老子字號中的快腿二字是浪得虛名的么!他撒開兩腿加快了腳步,反超了徐家的洋車,那邊的車夫不甘示弱,也加快了速度,兩人你追我趕的,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徐家的洋車往東安門方向拐彎了,臨走前那車夫還頗為矜持地沖陳子錕點(diǎn)點(diǎn)頭,大有英雄相惜之感。

      “學(xué)長再見。”王月琪戀戀不舍地?fù)]舞著手帕,悄悄對林文靜說:“怎么樣,很帥吧,學(xué)長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薄班牛脦?。”林文靜點(diǎn)點(diǎn)頭?!皫泜€屁,一看就知道是個草包?!标愖渝K心中暗罵。好在王月琪的家就在附近了,她下車自己走回去,陳子錕終于等到了和林文靜單獨(dú)享受二人世界的機(jī)會,他偷偷回頭,剛想搭訕,卻見林文靜秀眉緊蹙,完全沒了剛才的活潑開朗。“我媳婦一定是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标愖渝K的心隱隱作疼,憐惜不已,籌措好的臺詞又咽回了肚里。

      到了石駙馬大街后宅胡同的林宅門口,小姐下車進(jìn)門,陳子錕也把車搬進(jìn)了院子里,傭人林媽過來說:“阿陳,太太叫你?!绷窒壬土痔荚诘棺靠蛷d里坐著,手里捧著茶碗,一副主人的架勢,陳子錕進(jìn)門垂首肅立,不卑不亢。太太上下打量著陳子錕幾眼,鼻翼翕動了兩下,撇著上海味的國語說道:“小陳是吧,你先出去一下?!边€沒說話就先讓出去,陳子錕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好先出去了,剛出門就聽到太太說:“這個車夫不好,滿身的臭味,咱們家不能用不講衛(wèi)生的仆人?!标愖渝K大怒,低頭嗅一嗅,雖然有些味道但并不過分啊,再說男人哪有不臭的,臭點(diǎn)更健康呢。林先生慢條斯理地說:“這樣不好吧,他可是部里周樹人介紹的車夫,不能駁了周先生的面子?!碧f:“這樣的話……讓他專門送文靜上學(xué)算了,工錢也可以少給一些,還有,不能讓他住在咱們家?!?/p>

      林先生還在游移不定,陳子錕卻心花怒放,別說少給幾個工錢了,就是每月倒貼幾塊大洋他都樂意。以后我就是媳婦兒的專職車夫了,陳子錕美滋滋地想著,開始自行腦補(bǔ):細(xì)雨蒙蒙,自己拉著洋車經(jīng)過一條悠長的雨巷,林文靜撐著紙傘婷婷玉立在巷尾,宛如一朵結(jié)著愁怨的丁香花……

      “阿陳,太太讓你進(jìn)去?!绷謰尨驍嗔岁愖渝K的美夢,他慌忙擦一下嘴上的涎水,再次進(jìn)入客廳?!鞍㈥悾壬臀叶疾淮笥密嚨?,你只要送小姐上學(xué),送少爺上幼稚園就行,家里的活兒有林媽張伯他們照應(yīng)著,也不用你幫忙,沒事的時候你就掃掃地,澆澆花,擦擦桌子什么的,我們剛搬來不久,房屋還沒打掃完畢,你還是回家住吧,也方便點(diǎn)?!碧匆膊豢此?,兩片薄嘴唇上下翻飛道?!俺?,太太怎么說就怎么辦。” 陳子錕裝作很憨厚的樣子說道?!靶辛耍阆然厝ナ帐笆帐鞍桑磦€澡換身衣服,明天是禮拜天,不用過來,后天早上七點(diǎn)半再過來吧?!贝蠹s是看陳子錕好欺負(fù),太太根本沒提工錢的事兒?!澳俏蚁茸吡?,太太回見,先生回見?!标愖渝K一鞠躬,轉(zhuǎn)身走了。

      “大姑娘美來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jìn)青紗帳……”陳子錕一路哼著小調(diào)走回了宣武門外柳樹胡同的大雜院。院子里喜氣洋洋,一個漢子被街坊鄰居們圍在中央噓寒問暖,他頭戴制帽,身穿藍(lán)色的鐵路制服,腳旁放著一只皮箱,臉刮得鐵青,渾身上下干凈整潔,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精神頭,小順子、寶慶、果兒都圍著他打轉(zhuǎn),興奮異常,大叔大伯們手里也都多了一支大前門香煙,一個個喜笑顏開。

      “你就是陳子錕吧?我聽過你的事情,昨晚多虧你了?!蹦菨h子看到了陳子錕,分開眾人走上來向他伸出了右手。陳子錕知道這是新派人的做法,這叫握手,和抱拳作揖是一樣的,他毫不猶豫地伸出右手和大海握了一握,感到對方的手掌寬厚而溫暖,充滿了力量。

      “我叫趙大海,在鐵路上工作,你要是不嫌棄,就跟著他們喊我一聲大海哥吧。”“大海哥。”陳子錕喊道,他從第一眼就看出這漢子身上有一種極具感染力的灑脫與豪邁,同樣的氣質(zhì)他只在大瓢把子身上發(fā)現(xiàn)過。“大海你個臭小子,一年到頭不挨家,好不容易回來過個年,連屋門都不進(jìn),娃兒都不認(rèn)識你了?!弊蛱炷莻€大嗓門老頭笑呵呵地訓(xùn)斥道,看眉眼他們爺倆挺像,應(yīng)該是一家子。“爹,我知道了。”趙大海提起了皮箱,拍了拍陳子錕的肩膀:“兄弟,有事你說話。”說罷笑笑進(jìn)屋去了,院子里的鄰居們閑扯了一會兒也都散了,從他們的交談中陳子錕知道趙大海是京漢鐵路鄭州段的技術(shù)工人,早年跟詹天佑在京張鐵路上干過,在院子里算是有身份的體面人。

      雖然嫣紅沒在接客,但小順子也不愿意回家待著,而是和陳子錕一起進(jìn)了杏兒家,屋里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怪味道,小順子聳聳鼻子問道:“杏兒姐,這是什么味?”杏兒說:“上午洋醫(yī)生又來了,給娘打了一針,又給了兩瓶藥水,一瓶兌了水灑在屋里,一瓶擦洗傷口,味兒是怪了些,對俺娘的病有好處?!鳖D了頓又說:“錕哥兒,我娘找你有話說。”陳子錕撓撓頭:“大嬸找我能有啥事?!闭f著走進(jìn)里間屋,杏兒娘手術(shù)過后還不能下床,面容蒼白消瘦,半躺在炕上,頭上纏著額帶,身前放著一個針線筐,見陳子錕進(jìn)來,便拿出鞋墊、襪子和手套說:“孩子,試試合適不?”

      鞋墊針腳密密匝匝,暖和厚實(shí),襪子和手套也新做的,陳子錕拿著鞋墊,眼角有些濕潤,喉頭有些澀。“錕哥兒,你咋哭了?”杏兒小心翼翼地問道,小順子也莫名其妙,陳大個屬什么的,說哭就哭連醞釀情緒都不用?!拔摇瓫]娘?!标愖渝K眼淚啪嗒啪嗒得往下掉。杏兒娘也一陣心酸,多苦命的孩子啊,她招手道:“孩子,這兒以后就是你的家,杏兒,給你錕哥兒倒茶?!毙觾菏帜_麻利得很,拿了兩個粗瓷大碗,把爐子上燉著的洋鐵壺提下來,沏了兩碗茶給陳子錕和小順子喝。陳子錕走了半天路已經(jīng)渴了,端起碗來吹吹就喝,咂了一口后納悶道:“小順兒,這水咋和你家的不一樣啊?”小順子笑道:“好喝是吧,這可是杏兒姐拿雪水燒的茶,我們家那是苦水井的水,有錢人家用來洗衣服的水,當(dāng)然不好喝?!标愖渝K不由地看了杏兒一眼,杏兒臉紅紅的,捻著衣角,一甩大辮子出屋去了,這幕情景被剛進(jìn)門的寶慶看到,心中不禁一酸,嘴上卻道:“陳大個兒,小順子,大海哥請你們過去商量事?!?/p>

      兩人不敢怠慢,給杏兒娘打了招呼,來到大海家的北屋,兩明一暗的房子,窗明幾凈,爐火正旺盛,趙大海盤腿坐在炕上,一個眉眼清秀的小媳婦抱著孩子坐在旁邊,看到小兄弟們進(jìn)來,笑一笑抱著孩子進(jìn)里屋去了。趙大海招呼他們坐在炕沿上,指著炕桌上的二鍋頭和炒豆腐、花生米說:“沒吃就用點(diǎn)。”大家都推說吃過了,大海不依,拿了一個印著鐵路標(biāo)志的洋鐵口杯倒了滿滿一杯二鍋頭說:“杯子就一個,咱們輪流喝?!标愖渝K第一個接過杯子,一仰脖,干了,拿袖子抹抹嘴說:“夠勁,不過比燒刀子還是差點(diǎn)火候?!薄靶值苁顷P(guān)外來的?”趙大海眼睛一亮?!翱刹皇敲?,他是從奉天到北京投親的?!辈挥藐愖渝K開口,小順子就眉飛色舞地把他的經(jīng)歷講述了一遍,趙大海聽罷,沉吟片刻道:“既然找不到親戚,你就先在這兒住下吧,小順子家里不方便,你們都住我這里,人多也熱鬧?!薄澳歉仪楹?。”沒等陳子錕答應(yīng),小順子先同意了,陳子錕更是沒理由拒絕,嫣紅的客人不分時候的來光顧,住在那里確實(shí)尷尬。

      趙大海又說:“趕明兒都早起,跟我干活兒去,年關(guān)活兒多,一天弄個塊把錢不成問題。” 大家就都說好,當(dāng)天的晚飯是在趙家吃的炸醬面,一邊吃一邊聽大海哥講鐵路上的事情,講漢口的花花世界,陳子錕也聽得津津有味,對趙大海愈加佩服起來。一直講到外面天都黑透了,趙大海才掏出一塊銀殼鐵路懷表看看說:“時候不早了,睡下吧,明兒早起?!币估锎蠹叶紱]睡好,大海哥和媳婦在里屋鬧騰得厲害,聽得幾個小兄弟面紅耳熱的。

      第二天清晨,陳子錕被院子里的風(fēng)聲驚醒,爬起來趴在窗邊一看,趙大海只穿了件白布小褂在院子里練拳,一套少林拳虎虎生風(fēng)。再看寶慶和小順子都睡得正香,他便悄悄披衣下床走到門口觀看,看到精彩處不由叫了聲好。趙大海并不回頭,繼續(xù)將這一套拳練完,面不改色心不跳,頭上升起一團(tuán)團(tuán)白霧,拿起毛巾擦著汗水,問陳子錕:“兄弟,你練過拳?”“沒有。”陳子錕搖搖頭,他說的是實(shí)話,當(dāng)胡子靠的是膽子和槍法,真要貼身肉搏也不講什么套路,用大瓢把子的話說,拳法都是花架子,騙人的玩意。

      趙大海也只是隨口一問而已,陳子錕既然說沒練過他也就不再追問,穿上鐵路制服,從墻頭上搓了兩個雪蛋子徑直走進(jìn)屋去,塞到小順子和寶慶的被窩里,嚷道:“古人聞雞起舞,我們新時代的青年也要早起健身,不能把大好光陰浪費(fèi)在被窩里。” 兩人不情愿地爬起來,睡眼惺忪的在院子里洗了把臉,大海的媳婦已經(jīng)預(yù)備了早飯,大伙兒就著咸菜吃窩頭喝稀粥,吃完一抹嘴,出門干活去了。

      四人走在清晨的胡同里,天清冷清冷的,少年們的心卻是滾熱的?!按蠛8?,我們是不是去山澗口那兒等活兒去?” 寶慶自以為聰明地問道。趙大海鄙夷地一笑:“活兒不是等來的,要找才行,咱們直接去永定門火車站,我有朋友在那。”永定門火車站是客貨混運(yùn)車站,時值冬季,煤炭運(yùn)量最大,每天都需要大批苦力,趙大海的朋友就在煤場上班,一支大前門遞過去,什么話都好說,朋友拿了四把鐵锨說:“兩人一個車皮,卸吧,虧待不了你們?!?/p>

      兄弟四個拿了鐵锨爬上車去,呸呸朝手心吐口唾沫一搓,掄起大锨就開練,都是血?dú)夥絼偟膲研』镒?,干活那叫一個麻利,卸了半個鐘點(diǎn)身上就熱了,把大棉襖脫了,棉帽子摘了,繼續(xù)甩開膀子干活,頭頂上白霧騰騰,就像是小火車頭似的。就這樣一直干到下午一點(diǎn)鐘,兩車皮煤炭卸完了,管事的過來給了八塊大洋,一人兩塊響當(dāng)當(dāng)?shù)脑箢^拿在手里,心里那個美啊,走路都帶風(fēng)。“去哪玩?”小順子掂著手里的大洋問道?!疤鞓?,洗澡吃飯聽大戲?!壁w大海伸手向南遙指,豪氣云天,大伙兒頓時興奮起來。

      天橋在正陽門和永定門之間,天壇西邊,橋北兩側(cè)茶館澡堂飯鋪估衣鋪,橋西有鳥市,小食攤子、賣藝耍把式說相聲唱打鼓的,是老北京最好玩的去處。四人先找了一家小澡堂子,門臉不大,名頭不小,牌子上寫三個字“華清池”。進(jìn)去之后,把衣服脫了交給伙計,每人領(lǐng)一個小木牌,走進(jìn)熱氣騰騰的澡堂子,就見大池子里一潭灰蒙蒙的熱水,池子邊上飄著污濁的臟沫,看起來和煮沸的火鍋似的

      “混湯養(yǎng)人,最好不過了?!壁w大海伸手試了試大池子里的溫度,覺得不過癮,又試了試旁邊小池子的水溫,咂嘴道:“今兒澡堂子改湯鍋了,這是要?dú)⒇i褪毛還是咋滴?” 小順子也過來試了一下水溫,手飛速縮了回來直吹氣:“燙死了!”寶慶一看這陣勢,連摸都不敢摸了,陳子錕的好勝心卻上來了,一只腳伸進(jìn)了大池子,覺得也不是那么燙,于是在滿澡堂驚訝的目光中坐進(jìn)了小池子。小順子的嘴張的能塞進(jìn)雞蛋,寶慶的眼睛瞪得牛蛋那么大,連一向沉穩(wěn)的大海哥都不禁暗暗嘆服,這小子非等閑之輩??!

      陳子錕倒沒覺得什么,自從奉軍半年前圍剿開始,他就沒洗過澡,整天在老林子里鉆來鉆去的,睡覺都不帶脫衣服的,為了防凍,身上腳上涂了一層厚厚的牛油,時間久了結(jié)成硬殼,再加上新陳代謝下來的皮膚、角質(zhì)層什么的,身上結(jié)了一層護(hù)甲,平時用手輕輕一撮就是一個大泥蛋子,有這層寶貝在,何懼滾水。

      燙了一會兒,身上的硬殼軟了,陳子錕用手全身上下狂搓一陣,搓掉了起碼二斤陳年老垢,皮膚都發(fā)紅了,爬出來用瓢舀水往身上澆了澆,沖掉一條條的老灰,再往小池里邁,腳剛進(jìn)去就閃電般縮了回來?!皨屃藗€巴子的,燙死老子了!”陳子錕再看自己的腳,都紅了。眾人面面相覷,陳大個這是咋的了,剛才還皮糙肉厚的,現(xiàn)在卻怕燙了。唯獨(dú)趙大海看出了個中玄機(jī),笑問道:“兄弟有日子沒進(jìn)澡堂子了吧?!标愖渝K咧嘴一笑,原地跳了兩下,經(jīng)年老灰去掉之后,頓覺身輕如燕。

      一個眉清目秀的伙計過來招呼道:“大海哥,啥時候回來的?”“啊,昨兒回的,那啥,幫我對面二葷鋪要兩毛錢蓮花白,一個軟溜肉片,一個京醬肉絲,要寬汁兒,再來二斤抻面,一大壺高碎?!贝蠛L稍诔刈永锵硎苤S口吩咐道。“大海哥,您在鄭州待了半年,飯量見漲啊。”伙計打趣道?!皬U話,沒看見我?guī)Я巳齻€兄弟么,麻溜的,干了一上午活兒,累了?!薄昂绵?,我這就讓學(xué)徒給您點(diǎn)菜去,要不我給您按一按,松松骨解解乏?!被镉嬚f?!澳歉仪楹?。”大海瞇著眼睛說。躺在不遠(yuǎn)處,臉上蓋著毛巾的漢子忽然掀開了毛巾睜開了眼睛:“這話怎么說的?你丫不說今天手酸么,怎么給別人就能松骨,給爺就不行?合著爺?shù)腻X就不是錢?”說著他站了起來,肥碩黝黑的身上文著一條張牙舞爪的下山猛虎,脖頸后的槽頭肉一晃一晃的,甚是威風(fēng)。

      黑大漢擺明了來者不善,趙大海卻絲毫不以為意,和顏悅色對伙計說:“小李子,你先給這位爺松骨吧,我還得泡一會?!被镉嫲變裘嫫ど霞t了紅,低下頭對趙大海說了句話,趙大海嘴角也浮上了笑意,對那黑大漢說:“這位爺,您要是想瀉火,那得去八大胡同,或是找窯姐兒,或是找相公隨您的意,您在這小澡堂子鬧騰算哪門子事兒?” 黑大漢頓時大怒:“小子,你混哪里的?也敢跟爺叫板?”趙大海冷笑道:“少他媽爺長爺短的,你大海爺爺在天橋混的時候,你丫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玩泥巴呢?!?/p>

      陳子錕被他們的對話搞得五迷三道,小聲問小順子:“咋回事?這人想干啥?”小順子鄙夷道:“八成是看中搓澡的小李子了,想揩油呢?!标愖渝K仔細(xì)看看那伙計,唇紅齒白五官俊秀,四肢細(xì)長皮膚細(xì)嫩,端的是個美少年,不過再俊秀也是個男人啊,那黑大漢的趣味當(dāng)真惡心。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似的,小順子低聲解釋:“俗話說得好,三扁不如一圓,操屁股就是過年,我估摸著這孫子糾纏小李子有段時間了,一直沒能上手?!薄芭叮磕阋舱J(rèn)識他?”陳子錕道?!叭A清池的小李彥青誰不認(rèn)識啊?!毙№樧诱f?!靶±顝┣??李彥青又是誰?”陳子錕還想再問呢,那邊已經(jīng)劍拔弩張起來,澡堂子里赤膊相見,體格強(qiáng)弱一目了然,黑大漢雖然身軀龐大,但滿身贅肉,和一身腱子肉的趙大海相比立馬相形見拙,再說這邊還跟著三個后生呢,除了小順子瘦點(diǎn),陳子錕和薛寶慶也都是牛犢子似的壯小伙。

      “小子,有種別走?!焙诖鬂h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撂下一句話就走了。“爺爺不走,吃飽喝足等著你!”趙大海朗聲道。小順子興奮起來:“有好戲看了,敢和大海哥叫板,我看他是瞎了眼?!睂殤c卻有些膽怯:“他要是叫人來怎么辦?”趙大海聞言將兩只缽盂大的拳頭握得咔吧咔吧直響道:“叫人好啊,越多越好,我這一雙拳頭也有小半年沒開葷了,今兒也過過癮。”泡個熱水澡,渾身舒泰,小李子又幫趙大海按摩了一下肩膀胳膊后背,陳子錕看到大海身上不少刀疤,心里暗暗驚嘆,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看來大海哥當(dāng)年也是個滾刀肉級別的。

      對面二葷鋪的酒菜送來了,四人赤條條地坐起來喝酒吃飯,兩毛錢能買一斤蓮花白,兩個菜都是寬汁兒,吃喝完了把菜湯往抻面海碗里一倒,每人半斤抻面,稀里嘩啦進(jìn)了肚子,躺在床上舒坦的打著飽嗝,拿著茶壺滋溜滋溜地喝著高碎,等著那黑大漢搬援兵來打架。

      趙大海渾然不把打架當(dāng)回事,躺在床上竟然打起了呼嚕,寶慶有些心神不定,想走又不好意思走,小順子倒是惟恐天下不亂,躺在床上大嚼澡堂子的青蘿卜,陳子錕還沒弄懂剛才的話,繼續(xù)問道:“李彥青到底是啥人啊?”“李彥青你都不知道啊,直隸督軍曹錕身邊的大總管,據(jù)說就是個搓澡捏腳的出身,論起來小李子還是他的族侄呢,你看他生就一副好相貌,保不齊哪天也有個大官看中他,那可就發(fā)達(dá)了?!毙№樧由駳饣瞵F(xiàn)地講著古,卻沒注意到陳子錕的表情,一副吃了蒼蠅般的樣子。男人要靠色相發(fā)達(dá),比吃軟飯還他媽惡心啊,陳子錕不由得又看了小李子一眼,還別說,這小子若是化了妝,真比女人還女人。

      等了一個鐘頭黑大漢還沒來,趙大海已經(jīng)打了一個盹了?!澳菍O子慫了,不敢來了,咱逛天橋去。”大海哥伸了個懶腰,寶慶終于松了口氣,小順子卻意猶未盡,沒看到大海哥發(fā)威揍人,很是遺憾。穿衣服會賬,趙大海掏出一塊銀洋扔在柜上,小兄弟們都很自覺地不和他爭著付錢,有大哥在這,哪有他們掏錢的道理。洗澡加吃飯,一共花了五毛錢帶點(diǎn)零頭,掌柜的主動把零頭讓了,看這幾位的架勢是要去逛天橋,便找了一大堆銅元銅子給他們,趙大海把零錢揣進(jìn)兜里,帶著三個小兄弟昂然去了。

      出了門,趙大海習(xí)慣性地掏出那塊銀殼鐵路懷表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diǎn)鐘了,天橋正是熱鬧的時候,漫是人聲市聲,到處是扎堆的人。兄弟四個抄著手,溜溜達(dá)達(dá)聽相聲,聽大鼓,忽然人群中傳來一聲喊:“大海叔!”趙大?;仡^一瞧,就見一個少年從人堆里擠過來,身上穿著軍裝,領(lǐng)子上銅牌上刻著交通兩個字?!靶∮率悄惆 !壁w大海眉開眼笑,拉住少年的手上下打量,“幾年沒見,長這么高了?!鞭D(zhuǎn)頭對眾兄弟說:“這是我同事的兒子,趙家勇,早年在京張鐵路工地上我們住一塊,今后大家多親近?!庇謫栚w家勇:“你啥時候進(jìn)護(hù)路軍吃糧了,在哪兒當(dāng)差?”趙家勇說:“我爹嫌我沒有一技之長,就托交通部的朋友送進(jìn)護(hù)路軍吃糧,現(xiàn)在前門站給張排長當(dāng)勤務(wù)兵?!闭f著他看到了陳子錕,眼睛一亮道:“你不就是那個關(guān)外老客么,玩槍玩的特熟的那個?!标愖渝K笑笑:“瞎玩?!贝蠹叶紱]當(dāng)回事,在關(guān)外討生活的人,亦商亦匪的多了去了,陳子錕這樣身手利索的小伙兒,要是不玩刀槍才叫奇怪。趙大海笑道:“你們認(rèn)識啊,那太好了,跟我們一起玩吧?!?/p>

      不遠(yuǎn)處拉洋片的大聲吆喝著:“往里瞧往里瞧,大姑娘洗澡了?!毙№樧拥难劬π边^去,喉頭咕噥一聲,大伙兒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另一個方向鑼鼓齊鳴,有人高聲叫好,人群圍的一層層,趙大海眼睛一亮:“耍把式的,走,看看去!”五人上前圍觀,只見人叢中有一位勁裝少女正在翻跟頭,腰帶殺的緊緊地,小蠻腰不盈一握,胸前卻山巒起伏,一張俏臉更是英氣勃勃,一路跟頭翻過去,穩(wěn)穩(wěn)落地,臉不紅心不跳,拱手四下作揖:“老少爺們兒,獻(xiàn)丑了!”聲音清脆婉轉(zhuǎn)如黃鶯般。

      一片叫好聲響起,少女暫且回去歇著,敲鑼的中年漢子出來了,手持一把寶劍要表演吞寶劍的絕活,一番陳芝麻爛谷子的定場詞之后,老爺子舉起寒光閃閃的寶劍,仰面朝天,慢慢地吞了下去,他吞的很吃力,很艱難,看客們也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一個不小心,劍尖從老爺子背后穿出來。幾分鐘后,寶劍終于被吞了下去,只留下劍柄和一小截劍身在外面,漢子依舊仰面朝天,保持著直立的姿勢,少女砰砰砰敲了一頓鼓點(diǎn),拿了個銅鑼出來說:“老少爺們兒,有錢的捧個錢場,有人的捧個人場。”銅子兒雨點(diǎn)般撒進(jìn)來,把銅鑼砸得咣咣響,趙大海也丟了一大枚進(jìn)去,他是長混天橋的,豈能看不出里面的把戲,但是行走江湖賣藝的都不容易,也犯不上說破砸了人家的飯碗。

      少女并不急著去撿地上的錢,拱手道謝,漢子也慢慢將寶劍從喉嚨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拽了出來,最后全部拔出,觀眾們再次叫好。陳子錕心里挺納悶的,這么長這么鋒利的寶劍,怎么就能從喉嚨一直插到肚子里呢,難道這老頭的喉嚨是鐵打的?不應(yīng)該啊,他年輕性子直,把懷里藏著的刺刀拿了出來,高高舉起:“爺們,吞這個試試?”那漢子定睛一看,知道是砸場子的來了,趕忙抱拳道:“這位爺,咱們爺倆初到寶地,沒來及拜會,還請您海涵?!彼@樣低聲下氣的一說,陳子錕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看客們卻被挑動起來了,起著哄讓賣藝漢子吞陳子錕拿出的刺刀。那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金鉤步槍刺刀,足有一尺五長,鋼口極好,小樹苗一刀下去都能斬斷,要是真往喉嚨里塞,那還不要了親命,漢子下不來臺,只是不停賠罪,看客們喝起了倒彩:“你丫是耍把式還是變戲法的啊?!薄跋氯秊E的功夫,還敢到天橋來?”“什么玩意啊,跟師娘學(xué)的吧?!被厝ピ倬殠啄?,再來獻(xiàn)寶吧?!睗h子面紅耳赤,無地自容,那少女俏臉生寒,一雙眼睛惡狠狠盯著陳子錕,仿佛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忽然后面一聲喊:“小子,原來你們在這兒啊,爺找你們半天了!”回頭一看,原來是澡堂子里那位黑大漢,他身后還跟著十幾個地痞流氓。

      黑大漢果然找來了,看他身后那十幾個人,都是短打的扮相,有幾位腕子上還帶著綴銅釘?shù)淖o(hù)腕,敞著棉襖的前襟,露出碩大的銅頭板帶,渾身透著跋扈勁兒。陳子錕看看對方的人,再看看自己這一邊的人,寶慶雖然壯實(shí)但是膽小,小順子雖然機(jī)靈但是瘦弱,趙家勇那是萍水相逢,把人家拉進(jìn)這場是非不地道,能打的也就是大海哥和自己了,可雙拳難敵四手,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架不住人家十幾口子一擁而上啊。

      關(guān)外人性子野,雞毛蒜皮大的事情都能抄刀子殺人,為了爭一口氣動了家伙傷了性命的事情陳子錕見過不少,既然今天這個事兒擺明了不能善罷甘休,陳子錕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還沒等雙方對上話,抽出懷里的刺刀一個餓虎撲食就把黑大漢給揪住了,鋒利的刺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皨屃藗€巴子的,誰敢動我先抹了他!”陳子錕咬牙切齒,兇相畢露。

      他這一手不但把黑大漢一幫人嚇住了,也把趙大海嚇住了,這話怎么說的,還沒開場白呢就直接進(jìn)行最后一步了,俺們北京爺們不是這么玩的啊,就算帶了人來也不一定當(dāng)場開打,要先報字號,再講數(shù),通常混天橋這一塊的互相都認(rèn)識,很容易就能找到雙方都相熟的,到茶館吃碗爛肉面說和說和,一場危機(jī)就算化解,遇上性子直的興許還能交上朋友,就算遇上不識相的,非要動手,那也不是上來就動家伙,對方更不會仗著人多欺負(fù)人少,要一對一單挑才能顯出北京爺們的豪氣來。

      看到有人打架,天橋上溜達(dá)的閑漢們迅速圍攏過來,一個個眉飛色舞的,比看大姑娘洗澡的拉洋片還興奮,一邊看一邊起哄叫好,場面亂成一片,哪還有人去看那父女倆的耍把式賣藝,爺倆收拾了家伙事,撿起了地上的銅錢,黯然離去,那少女臨走前還惡狠狠瞄了一眼人群中正在大出風(fēng)頭的陳子錕。

      陳子錕現(xiàn)在有點(diǎn)騎虎難下,那黑大漢的勇氣遠(yuǎn)超他的想象,刀鋒威脅之下,竟然傲然挺立,朗聲道:“今天老少爺們都給做個見證,你要是有卵蛋的,就一刀扎下去,我馬二爺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好漢,你要是不敢扎,你就是丫頭養(yǎng)的!”“好!”閑漢們爆發(fā)出一陣叫好聲,甚至還有人鼓掌,那黑大漢得意洋洋,宛如英雄。陳子錕就覺得一股熱血往頭上涌,刀光劍影槍林彈雨中殺出來的爺們哪能受得了這個,他刺刀往回一撤,照著黑大漢的胸膛就捅了下去,電光火石之間,誰能反應(yīng)過來,黑大漢萬沒料到對方真敢捅,愣在當(dāng)場居然一動不動。

      正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早就嚴(yán)密關(guān)注事態(tài)動向的趙大海出手了,他眼疾手快,伸出巴掌拍了陳子錕的胳膊一下,陳子錕就覺得一股大力傳來,刀鋒偏了偏,沿著黑大漢的側(cè)腰捅了進(jìn)去,沒有那種利刃插入皮肉的阻逆感,只是穿透了棉襖。即便如此,也把黑大漢嚇得三魂出竅,這一刀真攮胸脯上,那絕對是要了親命的,誰能想到這小子這么楞啊。橫的怕楞的,馬二爺就屬于橫行霸道慣了的,而陳子錕正是楞頭青的典型,鹵水點(diǎn)豆腐,一物降一物,馬二爺這回是真栽了,一個踉蹌坐到地上,牙齒都在打顫。

      閑漢們又叫起好來,不過這次是為陳子錕叫好,天橋的爺們最欣賞敢作敢為的好漢子,陳子錕這一刀敢捅下去,正合了他們的意,至于馬二爺死不死,他們才不管。馬二爺惱羞成怒,指著陳子錕大罵:“孫子,你真敢捅?。⌒值軅?,給我打!”十幾個漢子一擁而上,一場混戰(zhàn)拉開了序幕,看客們不但沒有散開,反而越聚越多,時不時爆發(fā)出一兩聲喝彩,已經(jīng)挑著刀槍鑼鼓走遠(yuǎn)的賣藝父女回頭遙望,少女啐道:“都是些地痞流氓,打死了才好!”

      天橋許久沒這么熱鬧過了,閑漢們興奮得宛如過年,圍得是里三層外三層,里面十幾個人打作一團(tuán),別看馬二爺帶來的這幫人打扮得挺嚇人,又是護(hù)腕又是板帶的,真動起手來一個比一個慫。打得精彩的那是趙大海和陳子錕,大海使的是少林拳,剛猛有力,硬打快攻,陳子錕使得是沒套路的散手,頭、拳、肘、膝、腿皆成武器,招式雖然簡單古拙,但是干脆直接,生猛無比,一拳下去,不是鼻子開花就是牙齒飛濺,看得閑漢們心花怒放,高聲喝彩。寶慶、小順子,還有趙家勇三個人也沒閑著,他們仨雖然沒那么能打,但也是從小在胡同里打慣了群架的,戰(zhàn)斗力和這幫地痞持平,你來我往的也沒怎么吃虧。

      不大工夫,馬二爺?shù)氖窒卤闾闪艘坏兀吆哌筮蟮厣胍髦?,二爺?shù)拈T牙被陳子錕打掉了一枚,說話都漏風(fēng)?!皩O子,你丫等著?!瘪R二爺丟下一句話,在手下的攙扶下一瘸一拐走了,看客們發(fā)出一陣噓聲。陳子錕他們以少勝多,打贏了群架,洋洋得意地四下拱手,一副好漢模樣?!袄仙贍攤?,獻(xiàn)丑了。”遠(yuǎn)處傳來警笛聲,趙大海臉一沉:“不好,巡警來了,快跑!”看客們讓出一條路來,兄弟五人撒丫子跑了,跑出去一里地遠(yuǎn),才停下來哈哈大笑,互相看看,一個個衣襟扯爛,臉上帶血,但精氣神卻格外高?!白撸染迫?,我請!”

      五人抖擻精神,奔著不遠(yuǎn)處山西人開的大酒缸就去了,路上遇到推車賣醬驢肉的,趙大海掏錢買了一大塊,讓賣肉的切成薄片用舊報紙包了揣懷里,進(jìn)了大酒缸,墻根埋著一排三尺見方的酒缸,半截入土,半截在外面,上面蓋著紅漆木蓋子,五個人拿了矮凳坐下,跑堂的過來招呼:“幾位爺,用點(diǎn)什么?”“三斤白干,油炸花生米、咸鴨蛋、炒豆腐、再到對面切面鋪給我拿二斤半燴餅,先來這些,不夠再叫你?!?/p>

      因為剛才同仇敵愾打了一場群架,大家對陳子錕愈加敬佩,對新加入的趙家勇也熟絡(luò)起來,趙大海說:“趁今天咱們幾個正式認(rèn)識一下,你們誰先自我介紹?”寶慶先說道:“我叫薛寶慶,光緒二十八年生人,今年十七,家住宣武門外柳樹胡同,我爹是前門警所的薛平順,家里就我一個獨(dú)苗。”趙家勇說:“我叫趙家勇,十六歲,家住雍和宮炮局胡同,現(xiàn)在交通部護(hù)路軍當(dāng)勤務(wù)兵?!彪m然剛見面時已經(jīng)介紹過一次,但他還是又說了一遍?!拔医嘘愖渝K,關(guān)外來的,家里沒什么人了?!标愖渝K干巴巴地說道,眼神有些黯然,因為他連自己的具體年齡都不清楚。小順子眨眨眼,最后說道:“我叫李耀庭,十七歲,也住柳樹胡同兒?!壁w大海端起酒碗:“我比你們虛長了七八歲,就是你們的老大哥了,今兒高興,以后咱哥幾個要好好處,別的不多說,喝酒!”

      喝酒吃菜,好不快活,唯獨(dú)陳子錕面帶愁容,趙大海開解他道:“兄弟,別當(dāng)回事,馬二那樣的貨我見多了,打了就打了,沒事?!标愖渝K心道別說打了他,就是宰了我也不怕啊,他惦記的卻是另外一檔子事。“大海哥,你說那賣藝的父女倆,會不會混不下去???”他想了想還是問道。趙大海啞然失笑:“我以為你想啥呢,原來是惦記他們,兄弟你真有意思,打起架來心狠手辣,卻有一副慈悲心腸,你放心,跑江湖的不在乎這個,大不了換個地方繼續(xù)賣藝,北京又不是只有天橋一個地方啊?!边@樣一說,陳子錕才放下心來。

      大酒缸就是個喝酒閑聊的地方,待多久都沒關(guān)系,兄弟五個吃吃喝喝,不大工夫三斤白干就見底了,菜也吃的差不多了,二斤半燴餅?zāi)眠M(jìn)來,連湯一起吃了,渾身冒汗,趙大海又點(diǎn)了三斤白干,切了一盤熟牛肉,兄弟們細(xì)細(xì)聊天。

      “寶慶,小順兒,你倆也老大不小的了,得找個正經(jīng)營生干干了?!壁w大海略帶醉意,苦口婆心。“大海哥,我爹都幫我籌劃好了,先給有錢人家拉包月去,一個月怎么也能余下幾塊錢,年把就能買新車了?!睂殤c略帶自豪地說道。李耀庭也不甘示弱:“大海哥,開春兒我就去六國飯店當(dāng)服務(wù)生,穿西裝打領(lǐng)結(jié),有時候光小費(fèi)一天就好幾塊呢。”趙大海點(diǎn)頭道:“不錯?!标愖渝K有些茫然,每個人都有出路,自己卻不知道前路在何方?!白渝K,你身手不錯,打架雖然看不出套路,但速度和力量都可以,關(guān)鍵是夠狠,我看你這一身功夫要不吃糧都可惜了,要不這樣,等保定的陸軍第三師招兵的時候,你去試試,興許幾年下來就扛上金肩章了。”趙家勇對這個提議很是贊同:“沒錯,陳大哥吃糧當(dāng)兵再合適不過了,干別的都是屈才?!?/p>

      一場酒喝的天昏地暗,趙家勇扶著墻狂吐一氣,陳子錕肚里也翻江倒海,硬忍著不想丟人,大海哥拍拍他的后背說:“吐出來好受點(diǎn)?!彼@才哇的一口噴了出來。寶慶最能撐得住,一口沒吐,趴在缸蓋上人事不省,趙大海出門叫了輛洋車,給車夫一毛錢,兄弟幾個把趙家勇架到車上,吩咐車夫拉到炮局胡同,這才揮手離去。寶慶鼾聲如雷,怎么晃都不醒,沒轍,只好讓陳子錕背著他回去。

      回大雜院的路上,趙大??吹郊Z鋪正在上門板,這才想起沒給家里買嚼谷,趕緊買了二斤白面,五斤棒子面,順道又買了顆大白菜抱著,一路唱著戲文回家,到家后少不得要被媳婦好一頓罵。

      剛進(jìn)大雜院就聽到杏兒家傳來男人的喝罵聲和女人的抽泣聲,趙大海眉頭一皺:“他叔又發(fā)酒瘋了?!焙鋈灰宦暣囗?,是陶盆摔碎的聲音,女人的抽泣也變成驚恐的大哭,陳子錕怒從心頭起:“媽了個巴子!”把寶慶撂在地上,疾步上前一腳踹開了杏兒家的門。

      十一

      杏兒家的房門被一腳踹開,屋里油燈昏黃,一個胡子拉茬的中年漢子醉醺醺地站著,手里拎著一條皮帶,地上是綠陶盆的碎片,杏兒姐弟蜷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里屋炕上傳來大嬸的哀求:“給你錢,別打孩子。”那漢子瞪著醉眼,歪著頭看了門口的陳子錕一會,喝道:“你誰呀?有你什么事兒!”說著又揮起了皮帶,杏兒大叫一聲,撲在弟弟身上,用自己的身體護(hù)著果兒。

      皮帶沒有掄下來,那只手被陳子錕牢牢抓住了?!靶∽?,叫板是吧,讓你嘗嘗陳大爺?shù)膮柡?!?漢子正待發(fā)飆,就覺得身子一輕,竟然被人抓住衣領(lǐng)子提了起來,然后隨著耳畔的一聲“走你!”整個人便飛了出去,院子里的土地凍得挺硬,屁股都能摔成兩瓣。幸虧冬天穿的棉襖棉褲厚實(shí),要不然這一個屁股墩就能把人摔得死過去,那漢子咝咝吸著涼氣,爬起來罵道:“你他媽誰啊,私闖民宅小心我告你!”陳子錕從屋里鉆出來,油燈的光芒給他的身影鑲上了一層橙紅色的邊,杏兒姐弟躲在他身后,怨恨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子錕!”說著他向前邁了兩步,嚇得杏兒爹慌忙往后退,嘴里依然強(qiáng)硬:“你是哪里來的野種,敢踹我們家門,還敢打我,街坊們都看看啊,土匪進(jìn)城了!”陳子錕喝道:“打你算輕的,誰敢欺負(fù)我干娘,我就活刮了他!”那漢子愣了愣,忽然笑了:“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杏兒娘的干兒子啊,那我就是你干爹了。”“你他媽的也配!”陳子錕上前揪住那漢子的棉襖前襟,單手把他提起來拉進(jìn)了屋,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在自家門口默默看熱鬧的鄰居們興奮起來,紛紛走過來蹲在墻角下偷聽,杏兒爹叫陳白皮,是個出名的酒鬼,喝上二兩黃湯就要發(fā)酒瘋,打老婆,打孩子,砸東西,好好一個家就敗在他手里,起初鄰居們還勸勸,后來這家伙連鄰居都罵,大家便都不敢管了?!瓣愖渝K的性子比我還烈啊?!壁w大海感慨著,扶起被撂在地上的寶慶,進(jìn)屋安置去了,小順子卻跟著大伙兒一塊去聽墻角了。

      屋里,陳子錕把陳白皮提進(jìn)來,像扔死狗一樣摜在地上,沒說話,先抽出刺刀甩在桌子上,鋒利的刺刀扎進(jìn)去一寸多深,刀柄還在晃動,嚇得杏兒爹肝兒都顫抖了?!敖o我干娘跪下,磕頭賠禮!”炸雷一般的吼聲傳出,鄰居們不禁竊笑,白皮這回有人治了。陳白皮脖子一梗:“跪就跪,我還怕你不成!”說著兩腿一軟跪在地上,給杏兒娘磕了個頭,低三下四說:“孩她娘,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杏兒娘哭笑不得,嘆氣道:“算了,起來吧?!标愖渝K問杏兒:“他為什么要打人鬧事?”杏兒說:“還不是喝酒鬧得,年關(guān)快到了,酒館收賬,他就回家要錢,非逼著娘把買藥的錢給他還賬,果兒說了兩句,就挨了一嘴巴。”看看果兒,臉上果然五道指痕,眼角還掛著淚珠。

      “欠多少酒錢?”陳子錕問。“不多,五毛錢?!标惏灼び行┡つ笃饋恚綍r喝的都是最劣質(zhì)的地瓜燒,五毛錢能喝兩個月。陳子錕掏出兩枚銀元丟在桌子上,陳白皮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圓,這可是兩塊錢啊,能喝上幾壇子好酒!“杏兒,這錢你拿著,給你爹還帳,給我干娘再買幾只雞燉湯喝,開了刀傷了元?dú)?,得補(bǔ)補(bǔ)。”杏兒遲疑著不敢拿,陳白皮吞了一口涎水:“我替孩子收著?!鄙焓窒肴ツ缅X,卻瞥見那把寒光閃閃的刀子,手又縮回去了?!靶觾海弥?,你兄弟的一片孝心。”杏兒娘說,這句話等于承認(rèn)了陳子錕認(rèn)的干親了。

      “男人不賺錢養(yǎng)家就夠丟人的了,還向家里伸手要錢,下回讓我看見,照死里打!”陳子錕拔出釘在桌子上的刺刀,冷冷看了陳白皮一眼。陳白皮打了個冷戰(zhàn),目送這個兇巴巴的小子出了門,這才松了一口氣,對杏兒娘說:“你哪里認(rèn)得干兒子,連干爹都打?” 果兒忍不住說:“人家陳大哥可沒認(rèn)你?!标惏灼さ闪藘鹤右谎?,向女兒伸出了手:“錢拿來?!薄安唤o!”杏兒把手藏在了身后。陳白皮剛要動手搶,忽然聽到門口一聲干咳,趕緊偃旗息鼓,找個旮旯貓著去了。

      今夜陳子錕又搬回小順子家住,因為昨夜實(shí)在是太鬧騰了,根本睡不好。進(jìn)了屋,小順子正盤腿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是他的洋鐵桶,他嘻嘻笑道:“你啥時候認(rèn)了陳大嬸當(dāng)干娘啊,我咋不知道?!标愖渝K說:“不那么說,我怎么好插手人家的家務(wù)事,杏兒爹怎么那個德性?”小順子說:“陳大叔以前挺好的,后來有次干活被人誣陷偷錢,打了個半死,后來就這樣了,整天喝酒耍錢打老婆孩子?!标愖渝K說:“以后他再敢撒野,我就弄死他,丟永定河里喂王八。”小順子說:“你真狠,還沒娶親就把老丈人弄死?!标愖渝K一愣:“誰是我老丈人?”“你沒看出杏兒對你有意思么,嘖嘖,你真有福,寶慶喜歡杏兒可有年頭了,一心想討杏兒當(dāng)媳婦,看來沒戲了?!毙№樧右贿厺M嘴跑著火車,一邊把洋鐵桶里的煙蒂全倒在炕桌上,又從炕頭拿出一包卷煙紙來,把煙蒂一一拆開,煙絲聚成一堆,用卷煙紙重新卷成一根根紙煙,他雙手靈巧無比,卷出的香煙筆直渾圓,簡直像是機(jī)器生產(chǎn)出來的。

      杏兒看上老子了?陳子錕眨眨眼睛,杏兒長的是不錯,鵝蛋臉大眼睛,大辮子長長的,平時總是打扮的干干凈凈的,不過比起林小姐來,終究還是差了那么一點(diǎn)火候……嗯,這大概就是二柜他老人家說的氣質(zhì)吧。見陳子錕發(fā)傻,小順子又笑道:“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杏兒跟了你也不吃虧。”“不,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人了。”陳子錕正色道,他心里有數(shù)的很,就算自己心里沒有林小姐,也不能搶寶慶兄弟的媳婦啊,挖墻腳的事情咱雙槍快腿小白龍可不干。

      “哦,許是家里給訂了親吧。”小順子道,剛出口就后悔了,哪壺不開提哪壺,陳子錕可是孤兒啊,哪來的家里人。好在陳子錕并不在意,拿起桌上的卷煙說:“你撿煙頭就是干這個?” “是啊,我的大順牌卷煙啊。價格便宜份量足,比老刀牌還過癮呢。”小順子大大咧咧地說道?!斑@才能賺幾個大子兒?!标愖渝K打了個酒嗝,忽然奇道:“小順子,你今天喝的不少啊,怎么沒醉?”小順子得意地說:“我們李家以前可是開酒坊的,我從小就喝酒,沒有二斤也有一斤半的酒量……唉,不提了,睡覺?!闭f罷倒頭便睡,陳子錕見他似乎不愿意提自家當(dāng)年的事情,也不便追問,躺下也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院子里籠罩著一層薄霧,陳子錕一骨碌爬起來,心說糟了,七點(diǎn)半要趕到林府上工的,這一覺睡的天昏地暗,不知道晚了沒有,要是耽誤了媳婦兒上學(xué)遲到,那就罪過大了。穿衣下炕來到院子里,趙大海已經(jīng)起了,正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運(yùn)動,陳子錕嚷道:“大海哥,幾點(diǎn)了?”趙大海說:“懷表在衣服兜里,你自己看?!标愖渝K過去掏出了趙大海的銀殼懷表,看到時針指在六點(diǎn)上,才松了口氣,銀殼懷表精致無比,表蓋上雕著火車頭圖樣,還刻著幾個字:京張鐵路紀(jì)念,詹天佑贈?!按蠛8?,你這表不賴啊?!标愖渝K掂了掂懷表,心想我要是有塊表能掌握時間就好了。趙大海從地上爬起來,拿白毛巾擦了把汗說:“那可是,正經(jīng)美國貨,漢米爾頓鐵路懷表,詹總工送給我的?!标愖渝K把懷表還給趙大海,問道:“大海哥,你剛才做的什么運(yùn)動?!壁w大海說:“那是俯臥撐,洋派的鍛煉方式,比舉石鎖耍關(guān)刀什么的科學(xué)又文明,我教你做吧?!标愖渝K說:“我以前練過這個,不過和你不一樣?!闭f著他也趴在地上做起了俯臥撐,兩只胳膊在地上猛力一撐,迅速在頭上擊掌一次,在身體還未落下之際,復(fù)而撐在了地上。趙大海笑道:“誰教你的,這一手很高,不過你要是以為我就那一招,就太小瞧大海哥了?!闭f著也趴在地上,用兩只手指代替手掌支撐身體做了起來。

      墻頭上的大公雞引吭高歌,趙老頭披衣出來,看到他們一起一伏地做著俯臥撐,開口罵道:“大清早的日地球呢,還不爬起來劈柴燒水喂孩子去?!壁w大海被爹罵了一頓,趕緊爬起來干活去了,陳子錕也用冰冷的井水洗了臉,早飯也沒吃就直奔石駙馬大街后宅胡同去了。

      來到林宅后,在下人房等了一會兒,小姐和少爺便出來了,少爺穿一身嶄新的花格呢子西裝,外面罩著人字呢大衣,打扮得像個小大人,林小姐穿的第一次見面時那件陰丹士林藍(lán)布棉袍,姐弟倆上了洋車,陳子錕先把少爺送到了一條街外的幼兒園,然后拉著林文靜往北大方向去了。

      終于找到了單獨(dú)相處的機(jī)會,陳子錕拉著洋車屁顛屁顛地跑著,正準(zhǔn)備把醞釀許久的搭訕詞兒說出來,忽然旁邊胡同里鉆出一輛洋車,王月琪坐在車上嚷道:“林文靜,這么巧啊?!薄扒赡忝冒?!”陳子錕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在王月琪的聒噪聲中一路拉到北京大學(xué),目送兩個姑娘蹦蹦跳跳進(jìn)了紅樓。

      陳子錕正要拉著洋車回去,忽然旁邊有人招呼他:“伙計?!迸ゎ^一看,正是徐大學(xué)長家的車夫?!皠偛胚M(jìn)去的是你們家小姐?”那人搭訕道?!笆前??!标愖渝K說,心中暗道過不了多久就是我媳婦了?!拔医行於憬惺裁??”那車夫似乎很有攀談的興致?!拔医嘘愖渝K,字昆吾?!标愖渝K終于有了一次顯擺的機(jī)會,頗為驕傲地賣弄道。徐二愣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吃癟的樣子,隨即不服氣地問道:“那你會寫自己的名字么?”“你會么?”陳子錕反問道。徐二撿了根枯枝,在地上畫了“徐二”兩個歪扭七八的字,拍拍手,得意洋洋地看著陳子錕。陳子錕拿了枯枝,在地上先寫下自己的名字,又寫下“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東安市場”等字。徐二不服氣,道:“我會背三字經(jīng),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你會么?”陳子錕說:“我不但會,還會寫?!闭f著在地上寫出了這些字。徐二一張臉憋得通紅,不忿道:“我們家老爺是陸軍部徐次長,你們家老爺在哪里高就?”陳子錕說:“比寫字就比寫字,比老爺算什么本事,你家老爺再牛逼,也不是你牛逼?!毙於瘩g,忽然后面?zhèn)鱽砗炔事暎骸斑@位工友說得好啊?!?/p>

      兩人回頭看去,只見一個黃毛凹眼的老頭站在那里,棗紅色寧綢大袖方馬褂,瓜皮小帽,手里提著一根旱煙袋,胸前別著北大的?;?,正饒有興趣地看著兩位比學(xué)問的車夫。

      “小子,你以前上過私塾?”老頭拿旱煙袋戳了戳陳子錕?!皼]有,我就是把他背出來的寫出來而已?!标愖渝K道。“我正缺一個教具,就是你了,跟我進(jìn)來吧?!崩项^說。陳子錕略有遲疑,老頭掏出一個大洋丟過去:“不白干,給錢的。”“好嘞?!标愖渝K一把抄住大洋,跟著老頭就進(jìn)了紅樓。徐二咽了口唾沫,羨慕地盯著他們的背影,老頭腦后垂著一根黃毛小辮,在北大校園里分外扎眼。

      十二

      當(dāng)陳子錕跟著老頭走進(jìn)教室的時候,早已等候許久的學(xué)生們立刻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北大歷來是進(jìn)步文化的搖籃,講臺上出現(xiàn)一位長袍馬褂、豬尾小辮的教授,自然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教室里人滿為患,連過道里都坐滿了人,后面更是站了一大堆人,北大學(xué)子們頗具紳士風(fēng)度,把前排居中最佳的位置都讓給了女學(xué)生們,林文靜和王月琪也在其中,看到自家車夫跟著教授進(jìn)來,林文靜滿臉的詫異,陳子錕朝她擠擠眼睛,心中得意萬分。

      老頭指示陳子錕坐在前排,自己走上講臺,慢條斯理地說:“外國人說,來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但是不可不看辜鴻銘,諸位北大學(xué)子,想必也是來看我這位生在南洋、學(xué)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活在民國卻還留著辮子的怪老頭吧?”臺下又是一陣會心的笑聲,辜鴻銘摘下瓜皮帽,原地轉(zhuǎn)了一圈,戴上帽子悠然道:“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毙β曣┤欢?,北大學(xué)子們到底都是人中翹楚,辜教授的話讓他們猛醒,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怪老頭。辜鴻銘說:“承蒙蔡校長看得起,聘辜某來北大教授拉丁語,學(xué)西學(xué)必學(xué)拉丁文,正如學(xué)漢學(xué)必學(xué)文言文一般無二?!?忽然臺下站起一人,大聲道:“辜教授,我不同意您的話?!贝蠹业哪抗饧性谶@位俊朗的青年身上,王月琪趴在林文靜耳畔說:“徐大學(xué)長好膽量,竟然敢和辜教授辯論,我真佩服他。”“嗯,學(xué)長很有膽略?!绷治撵o也一臉崇拜地看著徐庭戈,陳子錕瞅見,心中打翻了醋瓶子。

      教室里幾乎所有同學(xué)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徐庭戈身上,他大受鼓勵,侃侃而談道:“當(dāng)今世界,乃是列強(qiáng)的世界,列強(qiáng)之中,又以英法美德為先,我輩中華學(xué)子若想學(xué)以致用,富國強(qiáng)民,必然要摒棄一些陳腐的落后的東西,比如文言文,比如拉丁文此類晦澀難懂的語言文字,歐洲過后,百廢待興,我中華學(xué)子更應(yīng)奮起直追,哪有閑工夫?qū)W這些歐洲貴族用來附庸風(fēng)雅的文字,我認(rèn)為,學(xué)校里應(yīng)該廢除拉丁文和文言文課程,國文提倡白話文,外語提倡英法語,我記得胡適先生說過一句話……”

      “胡適之的英文粗鄙不堪,也配談文字么?”辜鴻銘的山羊胡子一撅,不屑地打斷了徐庭戈的發(fā)言,“我以為你有什么新意,原來還是胡適之的那一套玩意。”徐庭戈還想辯駁,辜鴻銘根本不給他機(jī)會,“放著醇酒不喝,反而去喝勾兌的劣酒,是什么道理,學(xué)文言文和學(xué)拉丁文一樣,是民族精華的傳承,外國人尚且知道學(xué)拉丁文,胡適之他們卻要搞什么文字革命,拋棄文言文,實(shí)乃貽害百年之大禍患?!毙焱ジ甏舐暭埠簦骸肮冀淌冢埲菸乙谎?,胡適之先生提倡白話文,是為四萬萬同胞著想,文言文晦澀難懂,于提高民智方面大為不利,同理,拉丁文亦是如此,德國詩人海涅曾因不能熟記,感嘆‘要是羅馬人得先學(xué)好拉丁文,他們大概沒剩多少時間征服世界’,我想說的是,如果不以研究文化為目的,大學(xué)還是以學(xué)習(xí)英法語為重要課程?!迸_下一片掌聲響起,同學(xué)們看著徐庭戈的眼神更加熱切了,連林文靜也不住點(diǎn)頭,想必她對文言文也有著切膚之痛。

      辜鴻銘早已料到這個回答,他鄙夷道:“海涅一腐儒而已,如何能當(dāng)成范例來說,文言文乃是國學(xué)的底子,學(xué)好之后,白話文自然不在話下,正如拉丁文是日耳曼諸語言的鼻祖和雛形,學(xué)會拉丁文,英語法語西班牙語都不在話下,天下沒有學(xué)不會的課程,只有不努力的學(xué)生,這位同學(xué),我敢和你打一個賭,只要愿意學(xué),就算是沒文化的苦力也能學(xué)會拉丁文?!闭f著他一指陳子錕:“小子,你上來。”陳子錕走上講臺,向大家鞠了一個躬。臺下嘩然,不知道辜鴻銘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這個人,是我在門口找的車夫,此前并不認(rèn)識,馬上就要放寒假了,我準(zhǔn)備用過年這段時間,教他學(xué)會拉丁文,至少達(dá)到不亞于諸位的水準(zhǔn),誰敢和我打賭?”教室里一片嗡嗡之聲,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堂課,來聽辜鴻銘講課的有北大預(yù)科和本科的學(xué)生,還有旁聽生和試讀生,男男女女,歡聚一堂,年輕人性子沖動,這種場合焉有退縮之理,徐庭戈昂然道:“我押一百塊,賭他學(xué)不會?”辜鴻銘捻著山羊胡子笑了:“還有跟的么,買定離手啊。”一片胳膊舉起,“我押十塊!”“我押兩塊!”“五毛!”教室變成了賭場,學(xué)生老師樂此不疲,辜鴻銘還特地找了個人把所有下注人的姓名和賭注都記錄下來。

      “呵呵,全部都是押老朽輸?shù)陌?。”辜鴻銘拿著清單嘖嘖連聲,忽然像是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叫道:“喲,居然有個女娃娃押老朽贏,林文靜,兩角錢,這位同學(xué),請你站起來。”林文靜應(yīng)聲站了起來,羞答答地低著頭,手捏著衣角?!傲滞瑢W(xué),可以說說你為何相信老朽能贏么?”辜鴻銘笑問道。林文靜羞紅了臉,聲音低得像是蚊子,王月琪幫她說道:“她說并不相信辜教授您能贏,只是因為那是她們家車夫,所以才押您這邊?!币黄逄么笮Γ鉴欍懜撬蚀笮Γ骸靶」媚锏故莻€真性情,哈哈,那么你為何只押兩角錢呢?”“因為她每月零花錢只有兩角!”王月琪大聲做著解釋。

      一直沒說話的陳子錕感動得眼淚嘩嘩的,心說媳婦有你的支持,別說是拉丁文了,就是天書我都要學(xué)會。辜鴻銘說:“一共是二百一十三塊賭老朽輸,兩角賭老朽贏,這賠率可真夠大的,如若輸了,老朽照單全賠,若是贏了,這些錢老朽不留,全部都給這位車夫,小哥兒,你叫什么名字來著?”“我叫陳子錕,字昆吾?!边@是陳子錕的名字第一次被北大所銘記。

      這節(jié)課真叫熱鬧,老師學(xué)生辯論,下注賭博,同學(xué)們玩得不亦樂乎,下課后,辜鴻銘拿出名片給陳子錕:“想賺錢的話,就來東華門椿樹胡同找老朽?!薄跋壬判?,這錢我一定賺到?!标愖渝K信誓旦旦?!肮?,我看中的人才,自然放心。”辜鴻銘飄然而去。

      外面有人高喊:“陳獨(dú)秀先生在校園里演講抨擊時局,大家都去聽??!”同學(xué)們立刻一擁而出,頃刻間教室里走了個干干凈凈,只剩下林文靜一個人。“那個……阿叔,我押了兩角錢,那是我的全部家當(dāng),你一定要贏哦。”林文靜瞪著圓圓的眼睛,很認(rèn)真地說道。陳子錕用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一定不辜負(fù)小姐您的厚望?!闭f著伸出小拇指,“咱們拉鉤。”林文靜歪著頭看了看陳子錕,覺得這個大老粗挺可愛的,于是也伸出小拇指和他勾起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一百年都不變。”陳子錕低沉的男中音充滿了感情,青春校園,海誓山盟,這一幕要多羅曼蒂克有多羅曼蒂克啊。

      林文靜可沒陳子錕想的這么復(fù)雜,外面演講的呼聲越來越高,她有點(diǎn)按捺不住了,拿出一支紅色賽璐珞的鋼筆說:“現(xiàn)在就開始吧,我寫幾個字,你照著臨摹就行了,不許偷懶哦?!闭f著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一張紙,寫了幾行字,寫完臉有點(diǎn)紅,“其實(shí)我也不懂拉丁文,只能教你一些最基礎(chǔ)的文化,好了,你照著寫吧,鋼筆給你,你知道怎么拿筆么,和拿毛筆是不一樣的,我給你做一遍示范,對了,就是這么握筆的。”陳子錕定睛一看,紙上寫了幾行簡單的漢字:上中下、人口手、一二三四五。

      遠(yuǎn)處傳來激昂的演講聲:“無恥!當(dāng)局無恥至極,愧對四萬萬同胞!”緊接著是一陣?yán)坐Q般的叫好聲。林文靜快步走到窗口,推開窗戶,遙望校園一隅振奮人心的一幕,不禁握拳道:“振興中華的責(zé)任,就在我輩肩上啊,我要去支持陳先生了,你在這里好好寫字,回頭我要檢查功課的哦?!闭f完一溜煙跑了,走廊里只傳來青春無敵的急促腳步聲。雖然很想去校園里和同學(xué)們一起喊個口號啥的,但陳子錕還是留在教室里做起了功課,他先把那支紅色鋼筆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芬芳,含著少女的體香,陳子錕不由得精神一震,奮筆疾書起來。

      一股冷風(fēng)從窗外吹來,陳子錕起身去關(guān)窗戶,哪知道風(fēng)把桌上的字紙吹了起來,從另一側(cè)窗戶飄了出去?!袄献拥淖鳂I(yè)!”陳子錕奮力去抓,那紙已經(jīng)如同蝴蝶一般翩翩飛走了。

      校園里,群情激奮,林文靜和一群女生站在一起,王月琪問道:“林文靜,你說辜教授為什么要打這個賭?”林文靜嘆氣說:“辜教授那么忙,哪有時間教一個車夫?qū)W拉丁文,其實(shí)我知道,他是在用激將法逼同學(xué)們主動去學(xué)拉丁文,老師的一番苦心我們不能辜負(fù)啊?!?/p>

      校園一隅,兩個穿長衫戴眼鏡的教授并肩而行,其中一人從地上撿起字紙,不禁笑道:“想不到我北大學(xué)子亦做小兒女狀,這分明是幼稚園習(xí)字之內(nèi)容,卻被一對男女寫出,何其有趣,申叔兄不妨一觀。”另一位面有病容的先生接過紙看了看說:“上為女子字跡,清秀婉約,想必是家教極嚴(yán)的私塾里練出來的,下面的字金鉤鐵劃,力透紙背,頗有風(fēng)骨,定是一位世間奇男子?!?/p>

      十三

      “這下完了,一定要被媳婦誤會我偷懶了?!标愖渝K站在陽臺上嘆息道,回身一跳,只聽腳下咔啪一聲,似乎有什么東西破碎了。慢慢抬起腳,那支紅色賽璐珞自來水筆已經(jīng)變成了碎片。“風(fēng)真他媽的大。” 陳子錕把自來水筆碎片慢慢撿起來,放在手心里試圖拼裝起來,鋼筆頭和墨水囊依然完好無損,只是筆管碎裂,拼是肯定拼不起來了,正在頭疼,忽聽一陣腳步聲,一幫女學(xué)生興沖沖地走進(jìn)了教室,林文靜正在其中。

      “阿叔,作業(yè)做好了么?”林文靜話音剛落,就看見陳子錕手里的自來水筆殘骸了,頓時呆住了,眼淚噗噗地往下掉?!澳莻€,你別哭,我買支新的賠你?!标愖渝K笨嘴拙舌地說道。“你太不像話了,你們家小姐好心好意教你寫字,你卻把她的筆弄壞,你賠得起么?這可是她媽媽給她的禮物?!蓖踉络鳉鈩輿皼暗??!八懔耍膊皇枪室獾??!绷治撵o低聲道,從陳子錕手里拿了殘骸,一聲不響地去了?!昂摺蓖踉络鳑_陳子錕冷哼一聲,也扭頭走了。

      陳子錕直撓頭,“前功盡棄??!”這事兒耽誤不得,陳子錕趕忙來到圖書館,毛助理正在給報紙雜志整理分類,看到陳子錕進(jìn)來便道:“陳兄是來找李主任的么,他剛出去了?!标愖渝K說:“找你也行,我想知道北京哪里有賣自來水筆的,那種紅色筆桿的很秀氣的自來水筆?!泵硐肓讼胝f:“東安市場賣狼毫羊毫的很多,卻鮮有賣自來水筆的,想必東交民巷六國飯店應(yīng)該有?!薄爸x謝毛兄?!标愖渝K扭頭便走,拉著他的洋車直奔東交民巷而去。

      東交民巷是使館區(qū),由各國士兵輪流執(zhí)勤守衛(wèi),一月間是英國兵當(dāng)值,鐵柵門旁邊,身穿黃呢子軍裝頭戴缽盂鋼盔的英兵來回巡邏,肩上的刺刀閃亮,陳子錕拉著洋車徑直而入,來到六國飯店門口停下,卻看到小順子垂頭喪氣從里面出來,身上居然穿了件干干凈凈的大褂,臉也洗得很白凈。

      “小順子,你怎么在這兒?”陳子錕問道?!鞍?,別提了,今兒早上聽說六國飯店招西崽,我就顛顛地來了,結(jié)果第一輪就讓刷下來了?!毙№樧映蠲伎嗄?,喪氣不已?!盀樯侗凰⑾聛??你不是準(zhǔn)備很久了么。”陳子錕詫異道。小順子說:“我算是弄懂了,這西崽可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你想啊,每月光小費(fèi)就能賺十幾塊,還不搶瘋了啊,飯店里那些華籍的協(xié)理,襄理們都把親戚朋友往里塞,我這種沒門路的純屬湊熱鬧,一點(diǎn)戲都沒有?!薄鞍涯愕膱竺斫o我?!标愖渝K說?!瓣惔髠€,你想干啥?”小順子遲疑著遞上了自己的報名表,上面已經(jīng)劃了一個大大的叉?!霸S他們走門路,就不許咱們走門路了么?”陳子錕一手拿了報名表,一手拉著小順子,徑直進(jìn)了六國飯店的大門。

      這六國飯店乃是各國公使、官員、北京上流社會人士聚集的地方,裝潢得富麗堂皇,來往的都是衣冠楚楚、西裝革履之輩,門童穿著紅色的歐式制服,彬彬有禮地為客人服務(wù)著,忽見兩個衣著寒酸的中國人大搖大擺進(jìn)來,門童都驚呆了,竟然忘記阻攔。

      陳子錕來到前臺,按了按鈴,一個穿西裝的侍者鄙夷地看著他,用譏諷的口氣說:“我們這里不用苦力。”陳子錕個子高,居高臨下看著他:“你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么,叫你們經(jīng)理來。”小順子嚇壞了,膽怯地拉了拉陳子錕的衣角:“這地方可不敢亂來的,咱們走吧?!标愖渝K屹立不動,盯著那侍者道:“你沒聽清楚?我再說一遍,叫你們經(jīng)理來?!笔陶吲ゎ^喊道:“警衛(wèi)!”“什么事?”一個頭油锃亮的西裝男走了過來,身后還跟著兩個人高馬大的印度警衛(wèi),看他胸前的名牌,是大堂副理?!斑@倆人搗亂。”侍者一指陳子錕道。大堂副理剛要讓警衛(wèi)攆人,陳子錕刷地一下拿出張名片來:“我家老爺有事找你們經(jīng)理。”大堂副理狐疑著接過名片,一張刻板的臉頓時眉開眼笑:“哎呀,二位快請坐,來人,端兩杯咖啡來。”侍者們慌忙上前,招呼陳子錕和小順子坐在沙發(fā)上,又奉上香濃的咖啡和糕點(diǎn),大堂副理拿著名片急匆匆地上樓去了。

      “陳大個,你搞什么名堂?”小順子坐立不安,膽戰(zhàn)心驚,咖啡也不敢喝。陳子錕翹著二郎腿,得意道:“幫你把工作定了。”正說著,樓上下來一位金發(fā)碧眼的洋人經(jīng)理,中國話說的還挺好:“你好,請問辜教授有什么吩咐?”陳子錕說:“我們家老爺讓我拿他的片子來,保舉這個人在你們這兒工作?!闭f著一指小順子。洋人經(jīng)理打量一下小順子,小伙子干干凈凈挺精神,五官也周正,便道:“辜教授送來的人,我們當(dāng)然歡迎,吉米,去帶他辦手續(xù)。”

      小順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夢寐以求的工作就這樣輕而易舉的得到了,陳大個到底使了什么妖法,居然讓六國飯店的洋人經(jīng)理都俯首貼耳。那洋人經(jīng)理繼續(xù)對陳子錕說:“請轉(zhuǎn)告辜教授,上次他在六國飯店的演講《春秋大義》真是精彩極了,我們期待著辜教授的再次光臨。陳子錕大大咧咧地說:“好說,我自然會轉(zhuǎn)告我們家老爺,但他來不來就是他的事情了。”洋人對他的粗魯不以為意,反而笑呵呵道:“還有什么可以效勞的,盡請吩咐。”陳子錕捏了捏腰間的一枚銀元,道:“我想買一支自來水筆,不知道哪里有賣。”洋人暗暗震驚,心道辜鴻銘果然不愧為“怪杰”,連他的仆人都和主人一樣,打扮得像個下層社會的苦力,語言舉止粗魯不堪,其實(shí)卻是精通中西文化的高人,要知道普通中國人連毛筆都不會用,更何談自來水筆呢。

      經(jīng)理立刻安排一個侍者帶陳子錕去選購鋼筆,那邊小順子也被人領(lǐng)去登記名字辦手續(xù)去了,事到如今小順子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眼巴巴地看著陳子錕,不明所以。陳子錕朝他擠擠眼睛,跟著侍者來到飯店附屬的商店,來自歐美的商品琳瑯滿目,自然也少不了自來水筆,有德國的萬寶龍,美國的派克,還有一些英國和日本的牌子,唯獨(dú)沒有林文靜那種紅色筆桿的纖細(xì)女式自來水筆?!罢嫠麐尩馁F,就算有,老子也買不起啊?!标愖渝K捏著口袋里的僅有的一枚銀元,自尊心大受打擊,這些自來水筆價格昂貴,標(biāo)價最便宜的也要五塊錢以上。

      悻悻地從六國飯店出來,剛走到洋車旁,一老頭招手道:“洋車!陳子錕一愣,心說我這可是宅門自用車,不對外拉生意的,不過趁著空當(dāng)干點(diǎn)外快攢錢給媳婦買自來水筆也不錯,于是學(xué)著別的車夫的樣子熱情招呼道:“老爺子,您吉祥,去哪兒?”老頭身穿長衫,留著白胡子,一派仙風(fēng)道骨,在陳子錕的攙扶下上了車,道:“去法源寺多少錢?”“隨便您給。”陳子錕倒是個爽快人,這趟生意真是來的巧,若是別的地方,他這個初來乍到的外鄉(xiāng)人還不一定認(rèn)識,可法源寺就在宣武門外教子胡同南頭,來來回回好幾次了。

      陳子錕拉起車子撒腿就走,他身高腿長,跑起來如同追風(fēng)趕月,老頭在車上優(yōu)哉游哉,閉目養(yǎng)神,等到了法源寺門口,陳子錕把車放下道:“老爺子,到了?!崩项^下車,一摸兜里,面帶愧色:“真對不起,沒帶錢?!薄皼]事,權(quán)當(dāng)我溜腿了?!标愖渝K大手一揮,豪氣云天。“那不行?!崩项^很執(zhí)拗,“小哥兒,你在此稍等,我去去就回?!闭f罷急匆匆進(jìn)了法源寺。陳子錕只好在門口等著,不大工夫,老頭拿著一張宣紙出來了,上面是一幅水墨畫,幾只蝦子躍然紙上,墨跡未干,顯然是剛畫好的,旁邊是日期落款,一方印章上四個篆字“白石山人”?!靶「鐑海@幅畫權(quán)當(dāng)車資,還請笑納。”老頭把畫遞了過來。陳子錕有點(diǎn)不樂意了,在門口蹲了半天還以為老頭回去拿錢了,哪知道拿了幅畫出來充數(shù),一張破畫,三錢不值兩錢的,不過看這老頭慈眉善目的,權(quán)且收下別讓人家為難就是?!澳切?,我就收下了?!标愖渝K接了畫隨手往車上一丟,沖老頭兒一拱手,轉(zhuǎn)身就走。

      剛走出去十幾步,忽然身后傳來一聲喊:“拉洋車的,留步?!迸ゎ^一看,是個戴墨鏡的瞎子坐在路邊,身邊一個幌子,上寫三個字:胡半仙。

      “半仙,你喊我?”陳子錕停下問道?!澳氵^來?!毕棺記_他招手?!吧妒拢俊标愖渝K走到瞎子面前蹲下。“你最近要大難臨頭?!毕棺诱f。陳子錕笑道:“少忽悠我,我是桃花運(yùn)當(dāng)頭,就快娶媳婦了,哪來的難?”瞎子說:“非也,非也,你最近雖有貴人相助,但帶來的都是小的運(yùn)道,抵不過這場大難。”陳子錕哈哈大笑:“半仙,你這一套都是人家玩剩下的,有本事你猜猜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幾口人?!毕棺诱f:“這個簡單,把你的手伸出來我看看?!标愖渝K納悶道:“你不是瞎子么,怎么看?”瞎子摘下墨鏡道:“戴墨鏡的一定是瞎子么?”兩只眼睛炯炯有神,根本不是盲人。“哎喲,對不住您了?!标愖渝K趕緊道歉,伸出了左手。

      胡半仙看了看他的掌紋,又看了看他的面容,捋著胡子說:“你雖然說話帶關(guān)外口音,但屬南人北相,眉目間剛毅果決,應(yīng)該是湖湘人士,少小離家,恐怕父母已經(jīng)不能雙全了,你身上戾氣很重,曾經(jīng)在行伍里干過,兵者,兇器也,你的名字里應(yīng)該帶兵器名,但不是尋常的刀槍劍戟,應(yīng)該是一柄寶劍!”

      十四

      陳子錕大驚,不由得仔細(xì)打量這位胡半仙,破舊的黑布棉袍,瓜皮小帽,三十來歲年紀(jì),方面大耳,三綹長髯,不像招搖撞騙的算命先生,倒像是個教書先生。“半仙,你能測出我的身世么?”陳子錕摸出身上僅有的大洋,拍在算命的小桌子上,銀元咣鐺鐺地響著,胡半仙說:“姑且一試,把你的生辰八字報來?!标愖渝K說:“不記得了?!焙胂沙烈髌痰溃骸澳强刹缓棉k了,這樣吧,你寫一個字,我測一下?!标愖渝K拿起墨水筆,撓頭想了想,首先映入腦海的居然是林文靜的身影,于是他提筆在白瓷片上寫了一個“林”字。

      胡半仙看了看,掐指一算道:“想尋找你的身世,就去西北方的樹林?!标愖渝K道:“西北方的樹林,這也太大了吧,等于白說?!焙胂傻溃骸拔疫€沒說完呢,是西北方樹林里的一座廟?!薄拔鞅狈降膹R宇……是臥佛寺還是碧云寺???”隨即猛然醒悟,陳永仁的靈柩不就是停在碧云寺的么!“這個不急,你可以慢慢尋找,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是如何避免一場大難,看你出手這么豪爽,我就幫你破解一下。”胡半仙道。“怎么講?”“你印堂發(fā)暗,命犯小人,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而且這人絕非善類,定是欺男霸女橫行鄉(xiāng)里之徒?!标愖渝K眉毛一揚(yáng):“最近是教訓(xùn)了一幫狗東西?!焙胂傻溃骸澳蔷褪橇?,這幫人魚肉鄉(xiāng)里,與畜生無異,六畜之首為馬,你命里犯得這個小人姓馬?!标愖渝K心念一動,莫非是馬二爺要找我的麻煩?“那么怎樣破解才好?”“這個簡單,最近不要回家住便是?!?/p>

      陳子錕暗罵這不是廢話么,叫我一躲了之,那大雜院的兄弟們怎么辦,不過這半仙算的還挺準(zhǔn),不妨問問他關(guān)于媳婦的事情?!鞍胂?,我還想算算姻緣?!标愖渝K說。胡半仙微微一笑,掐指一算:“姻緣上看,今日有些財物損傷之類的小波折,不過不礙大局,只需去一趟天橋就能解決,另外我再奉送你一句,想抱得美人歸,必須在事業(yè)上有所成就才行?!庇兴伞愖渝K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自己身穿雪白的學(xué)生裝站在校園里振臂高呼:“打倒列強(qiáng)!”下面一大群脖子上圍著白圍巾的女學(xué)生崇敬地看著自己。轉(zhuǎn)而又是一襲藏青學(xué)生裝,坐在教室里和同學(xué)們探討各種哲學(xué)問題,林文靜瞪著大眼睛托著腮幫,坐在細(xì)雨霏霏的窗前仔細(xì)聆聽自己的高談闊論。“半仙,我明白了?!标愖渝K一拱手,拉起洋車飛奔而去。

      回到北大,把洋車往樓門口一丟,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圖書館奔去,他要找毛助理咨詢一下,怎么才能進(jìn)北大當(dāng)學(xué)生,路過一間辦公室的時候,里面的人叫住了他:“這位工友,請留步?!标愖渝K停下腳步,打量著屋里的兩個人,兩人都是長衫眼鏡打扮,氣質(zhì)不凡,桌上的煙灰缸里已經(jīng)積滿了煙蒂,室內(nèi)不通風(fēng),煙霧繚繞,其中一個面色枯黃者,一邊抽煙一邊咳嗽,卻顯得樂在其中。

      “教授們有何吩咐?”陳子錕問道。“你就是辜鴻銘先生新收的高足陳子錕吧?”那個面帶病容者問道?!澳趺粗溃俊标愖渝K反問道。“能在紅樓里奔來奔去不亦樂乎的恐怕只有兄臺一人也。”另一個面帶桀驁之色的教授笑道,并用煙嘴一指屋門。“把門關(guān)上?!标愖渝K關(guān)上了門,那人道:“我叫黃侃,這位是劉師培?!比缓箪o靜地看著陳子錕,期待著他的反應(yīng)。“黃教授好,劉教授好?!标愖渝K不卑不亢,并無異狀。兩位教授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肮祭虾秃m的學(xué)生打賭,說能在寒假內(nèi)教你學(xué)會拉丁文,你有信心么?”劉師培問道?!俺忻山淌诳吹闷?,有信心也要學(xué),沒信心也要學(xué)。”陳子錕朗聲答道,這是實(shí)話,對于拉丁文他是聞所未聞,心里根本沒底。

      “很好?!眲熍嗾f,“這件事已經(jīng)在北大人盡皆知了,我和黃季剛準(zhǔn)備再開一個賭局,和胡適之對賭,雙方各找一個人,分別以文言文和白話文教授之,賭期一個寒假,看誰能教出可用之才,一事不煩二主,我們索性也找你了,這個賭局可比辜老那個局還要大,賭注有五百多塊錢,你敢賭么?”陳子錕說:“這個容我想想,一個寒假沒幾天,我既要學(xué)拉丁文,又要學(xué)國文,還要拉車,我怕時間不夠,兩個都耽誤,我輸了沒關(guān)系,影響到教授們輸錢就不美了?!秉S侃和劉師培爽朗地大笑,黃侃道:“辜鴻銘果然沒看錯人,你這位小哥兒當(dāng)真有些意思,你放心,賭局是公平對等的,胡適之他們找的也是一個和你一般無二的車夫,在寒假期限內(nèi)學(xué)習(xí)白話文和英語,到時候我們各出試卷,讓你倆考試,輸贏都不必放在心上?!标愖渝K暗喜,心說這倒是一條進(jìn)入北大的捷徑,當(dāng)即道:“我答應(yīng),請問二位教授哪位做我的老師?”劉師培笑道:“我們二人都做你的老師?!标愖渝K搖頭道:“那不行,我只拜一個老師?!秉S侃道:“劉教授乃國學(xué)大師,讓他來做你的老師,你看如何?!标愖渝K道:“好吧,反正只能是一個,老師稍等,我去去便回?!闭f完匆匆而去。

      黃侃和劉師培對視而笑,黃侃說:“這個車夫當(dāng)真有趣,多少北大學(xué)子夢寐以求拜你我為師,他卻只愿擇其一人,卻是為何?”劉師培說:“這個車夫很聰明,他知道每個老師都有自己的教法,老師多了反而無所適從,我看他倒是個可教之才?!?/p>

      不大工夫,陳子錕又進(jìn)來了,手里拿著一卷紙,站在劉師培面前鞠躬道:“先生好,這是我的拜師禮?!眲熍嗪傻亟舆^那卷紙,展開一看,幾只蝦子生動淋漓,仿佛活的一般。“此乃大師手筆,你從哪里得來的?”“我拉了個住在法源寺的老客人,用這幅畫抵了車資,我身無分文,只有這一幅畫,所以只能拜一位師父,所以黃教授對不住您了?!标愖渝K沖黃侃一鞠躬。黃侃自然不會和他計較,反而嘆道:“你這個年輕人倒懂得禮儀,比那些提倡白話文的離經(jīng)叛道之徒要強(qiáng)得多了。”

      與此同時,北大另一間辦公室內(nèi),徐庭戈家的車夫徐二正手足無措地站在胡適教授和眾多學(xué)生們之中。“少爺,我……我……我,”徐二滿頭大汗,他經(jīng)常拉少爺出入北大校園,自然知道這些人的名頭,名震北大的胡適教授自不用提,就是少爺?shù)哪切┬鲁鄙绲耐瑢W(xué),什么傅斯年、羅家倫,個頂個都是文曲星下凡,在他們面前,徐二緊張地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徐庭戈鼓勵他道:“徐二,你不用緊張,我們只當(dāng)是做一個游戲,放寒假的時候,我也放你的假,工錢照給,你只要跟我們學(xué)習(xí)白話文和英文就行,你不要有負(fù)擔(dān),學(xué)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如果學(xué)的好,我不但獎勵你一百塊大洋,還請老爺把廚房的翠蓮介紹給你當(dāng)媳婦?!甭牭酱笱蠛拖眿D,徐二的眼睛亮了:“少爺,我徐二赴湯蹈火,也要把白文和英語學(xué)好?!毙焱ジ晡⑿Φ溃骸安皇前孜模前自捨模於?,你有這個決心就好,行了,你先出去一下?!毙於嶎嵉爻鋈チ?,出了門沖里面點(diǎn)頭哈腰,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

      胡適教授發(fā)言道:“這個賭局,看似戲謔,其實(shí)意義深遠(yuǎn),白話文教育的普及,關(guān)系到我國的未來,中國要振興,就必須和舊勢力、舊傳統(tǒng)、舊思想做堅決的斗爭,而我們的這個賭局,就是斗爭的一部分?!睂W(xué)生們凝神聽著,徐庭戈說:“我們新潮社成立以來,通過雜志向社會發(fā)表言論,宣傳主張,但那都是紙上談兵,要提倡白話文,普及白話文,就要從最基本,最底層的民眾做起,徐二是我家的車夫,教育他的工作自然由我來負(fù)責(zé),但我還需要同學(xué)們的配合?!迸赃呉粋€胖乎乎的同學(xué)說:“寒假我不回家,和你一起教育徐二。英文方面,就請羅家倫出馬吧。”另外一個戴眼鏡的青年笑道:“責(zé)無旁貸?!?/p>

      終于到了放學(xué)的時間,陳子錕回到門口洋車旁,等著林文靜出來,忽然傳來一聲冷哼,扭頭看去,只見徐二眼睛望天,抱著膀子,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靶於?,你脖子落枕了?”陳子錕納悶道。徐二根本不搭理他,依舊眼睛望天,嘴里還念念有詞:“好肚油肚、圍毆康姆……”一群學(xué)生從樓門里涌出來,林文靜和王月琪上了陳子錕的車,徐庭戈上了徐二的車,兩輛車并駕齊驅(qū)離開了北大。一路上王月琪喋喋不休地向徐庭戈請教如何加入新潮社的事情,而林文靜依然是一言不發(fā),靜靜地聽著他們說話。

      回到林府,只見門口停著一輛锃亮的黑色小轎車,林文靜下車進(jìn)了大門,林媽過來一邊接過小姐的書包一邊說:“大老爺和堂小姐來了,老爺說小姐回來不用梳洗直接去客廳?!薄班拧!绷治撵o攏攏頭發(fā),進(jìn)二門了,林媽看見陳子錕正盯著外面的汽車亂看,斥責(zé)道:“今天府里來客人,你就不能勤快點(diǎn),去把院子里的雪掃掃?!标愖渝K一瞪眼,把林媽嚇得不敢說話了,瞪眼歸瞪眼,他還是拎了把大掃帚進(jìn)了垂花門,故意湊到正房旁偷聽里面的說話。只聽林先生說:“文靜,快來見過大伯父,還有你徽因妹妹?!?/p>

      十五

      陳子錕支棱著耳朵聽了半天,聽出來這位大伯父是林先生的堂兄,現(xiàn)在總統(tǒng)府外交委員會供職,似乎比林先生的官大很多,因為太太表現(xiàn)得極其熱情,把林媽支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又是奉茶又是咖啡伺候的。

      過了一會兒,林文靜和另一個同樣纖細(xì)的女孩子攜手出來了,那女孩十五六歲年紀(jì),兩條辮子上扎著玫瑰色的緞帶,娥眉細(xì)長,一雙眼睛明媚之極?!敖憬阍谀睦锷蠈W(xué)?”女孩子問道。“我在北大做試讀生,正式入學(xué)要夏天了,你呢?”“我在培華女中讀書?!薄拔抑赖?,是教會辦的中學(xué),老師都是外國人,你以后準(zhǔn)備考哪所大學(xué)?”“還不知道,或許去歐洲讀書吧?!眱蓚€女孩子站在一株桂樹下略有拘謹(jǐn)?shù)亓闹欤粵]有注意到旁邊掃地的男仆正在偷聽她們的對話。

      大伯父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先生一家人送到門口,回來后太太就開始用上海話喋喋不休起來,先是罵先生,然后罵女兒和林媽,一家人都默不作聲,臣服在太太的雌威之下。陳子錕趁大家接受太太訓(xùn)示的時候,在兩處廂房外踅摸了一下,東西廂房都是玻璃窗,小塊的玻璃嵌在窗欞子里,屋里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東廂房里的家具粗笨,明顯是林媽住的,西廂房窗明幾凈,一張紅木書桌上擺著不少書籍,桌上還攤著一張紙,紙里包著自來水筆的殘骸。

      半仙不是說去天橋可以解決這個小麻煩么?陳子錕靈機(jī)一動,看看四周,沒人注意自己,拔出刺刀撥開了窗戶,伸手把自來水筆殘骸抓了過來,然后關(guān)上窗戶,裝作沒事人一般溜了出去。見陳子錕就這樣揚(yáng)長而去,門房張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家拉包月的車夫都小心伺候著老爺太太,閑著就幫著家里掃地灑水澆花,沒事就老老實(shí)實(shí)在門房待著,時刻聽候老爺太太差遣,眼下又是年關(guān)將近,用車的高峰期,不準(zhǔn)哪一會兒就要用車,這個小陳可真混,每天就拉一次小姐上下學(xué),然后說走就走,連個招呼都不打?!笆里L(fēng)日下啊?!睆埐畵u頭嘆息。

      林文靜挨了母親一頓訓(xùn)斥,低著頭回到自己房間,從脖頸上拿出一串項鏈來,項鏈一端掛著個小巧玲瓏的雞心盒子,打開來,里面是一張黑白小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婉約美麗,眉眼和林文靜頗像?!皨寢專蚁肽恪绷治撵o一陣哽咽,伸手去拿桌上的自來水筆殘骸,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見了,她趕緊出門問林媽:“林媽,見我桌上的東西了么?”林媽搖頭:“沒看見。”“有誰進(jìn)過我屋子?”“沒有吧……好像小少爺進(jìn)去了一趟?!绷治撵o又去找弟弟:“阿弟,你拿姐姐的東西了么?”“沒有?!毙∧泻㈩^搖得像撥浪鼓?!皢眩瑏G了什么東西啊,疑神疑鬼的,你弟弟又不是三只手,怎么會亂拿別人的東西?”太太輕飄飄的話語從外面?zhèn)鱽?,林文靜眼神一黯,不說話了。

      陳子錕一路溜達(dá)來到天橋,冬天黑的早,賣藝耍把式的都收攤了,空蕩蕩的只剩下滿地的果皮紙屑。莫非是半仙忽悠我?陳子錕四下打量,忽見一塊招牌正被人扛著遠(yuǎn)去,上寫幾個字:“萬能膠、粘萬能?!彼闹谢砣婚_朗,半仙真是料事如神啊,筆桿用萬能膠不就粘起來了么。趕緊追上去大喊:“賣萬能膠的,等等。”那人果然停下,陳子錕追上去一看,卻大為尷尬,原來賣萬能膠的正是被自己攪了生意的賣藝大姑娘。大姑娘卻像是不認(rèn)識他一樣,問道:“這位大爺,你要買萬能膠?”“是啊,筆桿能粘么?”既然對方不提,陳子錕也樂得裝糊涂?!爱?dāng)然能粘,要不然怎么叫萬能膠,別說筆桿子了,就是金銀銅鐵竹木布匹都能粘?!贝蠊媚锓燮?,很不屑地說道?!澳呛?,給我來點(diǎn)。”“對不住,賣完了,想要的話,跟我回家去取?!薄昂绵??!眱扇艘磺耙缓笞咧?,陳子錕還搭訕呢:“住哪兒啊,近不近?”“就到了?!贝蠊媚锊焕洳粺岬?。

      前面有條臭水溝,溝旁散落著幾個大雜院,也是窮困潦倒之人居住之處,大姑娘站住腳步,指著路邊的石凳說:“我家就在前面,麻煩您在這兒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說著還幫陳子錕擦了擦石凳?!靶?,我等你?!标愖渝K一屁股坐了下來。大姑娘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等著啊?!币凰p子走了。

      剛走出十幾步遠(yuǎn),三個地痞從角落里鉆了出來,攔住了大姑娘的去路?!靶障牡?,欠的錢該還了?!睘槭滓粋€獨(dú)眼龍拿腔作調(diào)地說道,一手撩開短褂,露出里面的銅頭板帶來?!安皇钦f好一個月還的么?”大姑娘鎮(zhèn)定自若?!拔覀兯臓斦f了,年關(guān)前必須把賬收齊,對不住您了,一共是一百五十塊大洋,拿來吧。”大姑娘勃然變色:“借你三十塊錢,怎么一個月不到就變成一百五了,就算是閻王賬也不是這么算的!”獨(dú)眼龍道:“那我就不管了,今兒要么你拿一百五十塊錢出來,要么……哼哼?!薄耙丛醯??”“要么就拿人抵賬?!闭f著獨(dú)眼龍還拿眼掃了一下大姑娘高聳的胸脯,饞涎似乎都要滴出來了。另外兩個地痞也抱著膀子冷笑著,貪婪的目光在大姑娘苗條頎長的身軀上滾動著?!肮馓旎漳氵€敢強(qiáng)搶民女不成?”大姑娘瞥了他一眼,語氣中帶著明顯的鄙夷。獨(dú)眼龍怒了:“哎喲,叫板不是,兄弟們給我上!”三人一擁而上,把大姑娘推進(jìn)了旁邊的胡同里。

      陳子錕早就注意到他們的對話了,但他不動聲色,等的就是這一刻,眼瞅著大姑娘被他們綁架,他正欲一個箭步竄上去,怎奈屁股牢牢地粘在了石凳子上。“我起!”奮力一躍,整個人還是牢牢坐在石凳子上?!拔以倨?!”依然如故。石凳子并不很重,最多百十斤,陳子錕可以輕松抱起來,但是用屁股把百十斤的玩意提起來,他可沒那個本事。胡同里傳來大姑娘的尖叫聲,陳子錕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了,拔出刺刀毅然在棉褲的屁股部位劃了一個大口子,這才得以脫身,回頭一看,一塊布被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粘在石凳子上,幾朵棉絮隨風(fēng)飄蕩。

      陳子錕手持刺刀,拔腿沖進(jìn)那條胡同,卻發(fā)現(xiàn)地上躺了三個鼻青臉腫的家伙,為首那個,嘴角流血,頭上一個大疙瘩,大姑娘拍拍巴掌,訓(xùn)斥道:“放印子錢的也得守規(guī)矩,該多少利錢就多少利錢,誰也不少你一毛,想趁機(jī)打本姑娘的主意,沒門!” “小丫頭片子,我們四爺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別他媽給臉不要臉!”地痞捂著頭上的疙瘩嘴硬道。“找打!”大姑娘一腳踢過去,青緞子抓地虎小蠻靴踢在腮幫子上,那滋味可不好受,兩顆牙齒和一股污血箭一般飆出去,差點(diǎn)濺了陳子錕一身?!鞍?,疼死我了。”獨(dú)眼龍說話漏風(fēng)?!皾L!”大姑娘再次抬起了小蠻靴。獨(dú)眼龍趕緊在兩個同黨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溜了。

      大姑娘朝他們背影啐了一口,這才轉(zhuǎn)身望著陳子錕,忽然噗嗤一聲笑了。陳子錕被她笑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猛然意識到了什么,一摸自己的屁股,冷颼颼的,棉褲破了一個大洞,里面的棉絮都掉了,只剩下一層單布?!澳隳隳?!”陳子錕語無倫次、痛心疾首,這妞兒居然趁自己不注意,在石凳子上涂了膠水,一世英名啊,竟然葬送在這妞兒手里?!拔椅椅?,我怎么了,誰叫你砸我爹的場子?活該?!贝蠊媚锞尤灰凰p子,轉(zhuǎn)身便走?!安辉S走!”陳子錕欺身上前,大姑娘回身就是一腿,這腿踢得真叫高,陳子錕那么高的個頭,居然差點(diǎn)被她踢到腦袋。不過陳子錕還是技高一籌,眼疾手快捏住了大姑娘的小蠻靴,大姑娘一條腿金雞獨(dú)立,另一條腿擱在陳子錕肩膀上,想抽又抽不回來,對他怒目而視:“放手!”“放手你再踢我是不?”陳子錕緊緊捏著那只小靴子,隔著柔軟的麂皮能感受到大姑娘細(xì)嫩圓潤的腳踝,眼睛瞄過去,這兩條腿真叫一個長,這小腰真叫一個細(xì),這臉蛋真叫一個嫩,都能掐出水來。陳子錕悄悄咽了一口涎水,說:“我砸了你爹的場子,你擺了我一道,咱們就算扯平了,你要是再踢我,我就不客氣了。”說罷放了手,大姑娘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扭頭走了?!澳氵€沒給我萬能膠呢?!标愖渝K喊了一嗓子。大姑娘回頭拋了一枚蠟丸過來:“小心點(diǎn)用,別把手指粘住了?!?/p>

      陳子錕接了蠟丸,一路用手捂著屁股,匆匆回到大雜院,小順子正在院子里顯擺他的新制服,白色上裝,黑色洋服褲子,都是六國飯店發(fā)的?!懊魈炀蜕习啵谝旅遍g幫客人收拾大衣、帽子,絕對是肥差啊,你想想看,每天六國飯店進(jìn)進(jìn)出出得有多少客人,每個人都要從我這兒過,就算給一角小洋吧,一天下來也不得了?!毙№樧拥靡庋笱蟮亟榻B道。寶慶羨慕得眼睛噴火:“小順子,這下你可發(fā)達(dá)了,以后有什么好處別忘了我啊?!毙№樧诱f:“那是自然,不過你以后不能再喊我小名了,我現(xiàn)在怎么著也是堂堂六國飯店的侍者了,整天在東交民巷進(jìn)進(jìn)出出的,打交道的都是體面人,你要么喊我大號李耀廷,要么喊我洋文名字湯姆?!?/p>

      正吹著牛,忽然看見陳子錕,小順子眼睛一亮:“陳大個兒,你回來了,今天多虧你了,對了,那個辜教授是你什么人,你給他們家拉包月的么?”陳子錕也不說破,略一點(diǎn)頭笑道:“牛了啊,都有洋文名字了?!毙№樧幽樇t了:“我和寶慶逗悶子呢?!?/p>

      嫣紅在屋里喊:“小順兒,熨斗弄得了,把衣服拿進(jìn)來吧?!毙№樧討?yīng)一聲,拿著衣服進(jìn)了屋,陳子錕也跟著進(jìn)來,嫣紅一臉喜色,把衣服接過來攤在炕桌上,墊上一層細(xì)布,拿起一個鐵熨斗來沿著褲縫按壓著,熨斗里盛著火紅的煤塊,一路熨下去,筆直的褲線就出來了。

      “好好干,姐以后就指望你了。”嫣紅今天格外的開心,臉上也沒撲那么多的鉛粉,顯出本來面貌來,年齡似乎不小了。小順子說:“你養(yǎng)活我十幾年,也該我養(yǎng)活你了,等我賺了錢,咱買個四合院,天天吃白面,聽大戲?!薄澳歉仪楹谩!辨碳t笑嘻嘻地熨著衣服,眼淚卻啪啪地往下掉?!岸嗵濌惔髠€幫忙,要不然我八輩子也進(jìn)不了六國飯店。”小順子看向陳子錕,驚訝道:“你棉褲怎么爛了?”“沒事,沒事,布糟了?!标愖渝K掩飾道。嫣紅放了熨斗說:“快脫下來補(bǔ)補(bǔ)。”陳子錕扭捏著,但還是被嫣紅逼著脫了棉褲拿去補(bǔ),他用被子蓋著腿,挑亮了煤油燈,拿出了那枚蠟丸和自來水筆,聚精會神地開始拼裝粘貼。

      第二天一早,林文靜從睡夢中醒來,臉上還掛著淚痕,忽然瞥見桌上放著一支紅色的自來水筆,趕忙掀開被子穿著睡衣走過去,拿起來一看,正是昨天被踩碎的那支,此時竟然完好如初。林文靜淚如下雨,將自來水筆緊緊貼在胸口:“媽媽,你來看過我了?!?/p>

      十六

      一大早,陳子錕穿著縫補(bǔ)好的棉褲來到了林宅,看到門口停著一輛黑色小轎車,穿制服的汽車夫正勤快地擦著車子,他不禁狐疑,這大早晨的誰來走親訪友啊。進(jìn)了門房,問張伯:“府上又來客人了?”張伯說:“是太太從汽車行叫的車,以后先生上衙門,太太逛大街都坐汽車了。”說完還耐人尋味地瞅了陳子錕一眼。昨天闊親戚林大伯來過之后,太太就大發(fā)雌威,抱怨先生薪水少,沒本事,為了安撫夫人的怒火,先生只好花錢租賃了昂貴的出租車,讓太太也過一把洋派人士的癮。府里用上了汽車,意味著不再需要拉包月的車夫,張伯幸災(zāi)樂禍,陳子錕卻絲毫沒有即將下崗的覺悟,大大咧咧地坐在門房里,等待著小姐。

      過了一會兒,先生和太太帶著少爺出來了,太太一身裘皮大衣,拎著小包,林媽在后面抱著一身新衣服的少爺,汽車夫趕忙打開車門伺候著,一家人進(jìn)了汽車坐定,太太吩咐道:“先送先生去衙門,然后去東安市場?!毙∞I車一溜煙開走了,林文靜這才提著書包出來,昨日的沉悶已經(jīng)一掃而空,如同小燕子般上了陳子錕的洋車,向?qū)W校方向去了。

      終于又有了單獨(dú)相處的機(jī)會,陳子錕干咳一聲,開始蓄謀已久的搭訕:“小姐,你是哪里人?。俊薄拔沂歉=ㄈ耍=阒烂??”“沒去過,那里好么?”“我的家鄉(xiāng)很美,小時候外婆經(jīng)常帶我去看海,夕陽下潮起潮落,美得令人心醉呢?!薄案=敲春?,你咋來北京的呢?”“因為……”少女的思緒似乎飛遠(yuǎn)了,瞇著眼睛望著天上飛過的鴿群,聲音低落下去,“因為爸爸要做官,媽媽也不在了。”陳子錕心中一痛,我說那么尖酸刻薄的太太怎么生得出這么美麗善良的女兒來,原來是后媽啊。

      正想著怎么安慰媳婦呢,林文靜的情緒似乎又多云轉(zhuǎn)晴了,主動發(fā)問道:“阿叔,你是哪里人呢?”“我……我也不知道我從哪里來,我根本不知道爹娘在哪里,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标愖渝K輕快地跑著,輕快地說出這些話,卻讓少女的同情心大為泛濫。“對了小姐,這是我的功課,你檢查一下。”陳子錕單手扶著車把,另一只手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過去,林文靜接過來一看,紙上謄抄著昨天自己教給他的那些字,寫了足足二十遍,字很工整,很有力,看得出下了一番工夫?!班牛瑢懙貌诲e,你一定是上過私塾的?!绷治撵o贊道。得到心上人的夸獎,陳子錕心里美滋滋的,拉車都快了許多,忽然他想到昨天胡半仙說的西北方樹林里可以尋到自己身世的事情,便向林文靜請假道:“小姐,今天我想請個假,去辦點(diǎn)私事?!绷治撵o說:“沒關(guān)系的,你盡管去好了,今天是寒假前一天,沒多少事,我會和王月琪一道回家的。”“小姐,你真好?!标愖渝K由衷地感謝道。

      把小姐送到了學(xué)校,陳子錕把車放好,懷揣著地圖就奔著西北方向去了,出了西直門,往西北方走,從城里通往頤和園的路平坦筆直,鋪著整齊的石條,兩旁是粗壯的柳樹,年根底下去香山的人很少,大路上空蕩蕩的,陳子錕干脆撒開兩條腿跑起來,直跑得頭上霧氣騰騰,遠(yuǎn)遠(yuǎn)看見萬壽山上的佛香閣,就知道頤和園到了。香山碧云寺還要再往西走,北京城里的富貴人家,每逢節(jié)日總喜歡去碧云寺、臥佛寺燒香禮佛,所以路還是挺順的,即便有不認(rèn)識的地方,找個鄉(xiāng)民一問,也能得到熱情而準(zhǔn)確的回答。

      經(jīng)過漫長的跋涉,陳子錕終于趕到了碧云寺,找到知客僧說了情況,本來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如果和尚不讓自己見陳永仁的遺體,就拿出辜鴻銘的片子再忽悠一把,還別說,這老頭兒的名氣在北京城當(dāng)真好使。但是慈眉善目的大和尚們并沒有拒絕他的要求,甚至連問都沒問,就帶著他來到一間禪房,一位上年紀(jì)的和尚取出一個布包說:“這是陳永仁施主托付我們交給你的?!标愖渝K驚訝道:“他知道我會來?”和尚捋著胡子,高深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陳施主在臨終前留下遺言,說會有一個年輕人找來,想必就是小施主您了?!?/p>

      陳子錕顫抖著手打開了那個布包,卻大失所望,包里只有一個圓形的白瓷徽章,正面兩個篆字“光復(fù)”?!胺馉敚@是什么玩意?”陳子錕傻眼了,拿起證章問那和尚。和尚搖頭:“阿彌陀佛,貧僧不知?!薄澳顷愑廊氏壬袥]有留下別的東西,比如一封信,比如幾百塊錢什么的?”和尚微笑道:“陳施主的遺體停放在敝寺,費(fèi)用尚未交齊。”陳子錕一吐舌頭,不說話了。拿著徽章從碧云寺回來,陳子錕走的就有些慢了,一路走一路想,雖然線索再次斷了,但好歹有些收獲,回頭找法源寺門口的胡半仙問問便是。

      香山在北京西北四十里,大戶人家去了都是當(dāng)天住在廟里次日再回的,陳子錕掛念著林文靜,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回趕,他身上一個大子兒都沒有,走到城里的時候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拖著疲憊的腳步來到北大門口,正看到徐二拉著車從里面出來,還沖自己詭異地一笑。

      這小子肯定沒干好事,陳子錕跑到自己放洋車的地方一看,不禁勃然大怒,車胎被扎了,車上的電石燈也被偷走了,絕對是徐二這廝干的,陳子錕立刻沖了出去,追了一里地終于追上了徐二,上前一巴掌抽在他腦瓜子上。徐二被打得一個踉蹌,手離了車把,洋車往下一栽,硬是把車上的徐大少爺給顛了出來。

      陳子錕揮拳猛打,徐二被打得滿地亂滾,哭爹喊娘,徐庭戈大怒道:“你怎么打人!”“打人,老子還要?dú)⑷四?!”陳子錕一腳踩住徐二,從他懷里掏出自己洋車上的電石燈,又狠狠踹了一腳,這才揚(yáng)長而去。徐庭戈氣得直抖手:“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毆打,還有沒有王法!”

      陳子錕才不理他,回到學(xué)校上樓找了一圈,天已經(jīng)擦黑,紅樓上空蕩蕩的,哪還有林文靜的影子,正待下樓,迎面一個身材不高的老頭走過來,和顏悅色問道:“工友,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假了,你有什么事么?”“哦,我在找我們家小姐?!标愖渝K扭頭便走,那老頭瞥見他別在衣襟上的光復(fù)徽章,不禁大驚:“且請留步?!标愖渝K站住:“有事么?”“這個東西你從哪里得來的?”老頭指著徽章問道?!笆莿e人留給我的,怎么,老先生認(rèn)識這個玩意?”老頭笑了:“豈止是認(rèn)識,光復(fù)漢族,還我河山,以身許國,功成身退,這徽章上的光復(fù)二字,出自章炳麟的手筆。”陳子錕道:“聽起來老厲害了,那到底是個啥玩意呢?”老頭說:“年輕人,這個是光復(fù)會的徽章,把它留給你的那個人叫什么名字?”“陳永仁,您認(rèn)識他?”陳子錕的心砰砰跳了起來,北大就是北大,人才輩出,隨便找一個人都能認(rèn)出徽章的來歷,看來自己的身世之謎就快揭開了。

      可老頭卻搖了搖頭:“沒聽過這個名字,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陳子錕。”“陳子錕……可是辜鴻銘和劉師培新收的那個學(xué)生?”老頭扶了扶眼鏡,重新打量起他來。陳子錕被他瞧得發(fā)毛,反問道:“您老怎么稱呼?”“哦,我是蔡元培,這里的校長。”老頭說?!芭叮iL好?!标愖渝K不卑不亢地略一點(diǎn)頭,算是打了個招呼,倒讓蔡元培略感吃驚,這個年輕人定力真好,在北大校長面前竟然保持的如此淡定,看來辜鴻銘和劉師培挑選他也不是沒道理的。

      接下來的事情更讓蔡元培震驚,那個苦力居然問道:“蔡校長,我想上北大,怎么才可以如愿呢?”一個苦力竟然有上北大的雄心壯志,不得不讓蔡元培重新審視這個年輕人?!氨贝笙募菊惺疹A(yù)科生,如果你考試合格的話,自然會錄取,我們北大向來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即便你沒有中學(xué)畢業(yè),也是可以參加考試的?!辈淘嗟馈!爸x謝您,我明白了?!标愖渝K向蔡元培鞠了一躬,轉(zhuǎn)身下樓去了?!瓣愖渝K……陳子錕……他會是誰的兒子呢?”蔡元培站在樓梯口冥思苦想著,腦海里閃過一張張面孔,可是和這個年輕人都對不上號。

      天已經(jīng)黑透了,陳子錕一天沒吃飯,肚子里咕咕叫,連洋車也拉不動了,就這樣丟在校園里,自顧自的回了大雜院。一進(jìn)院子就發(fā)覺不對勁,到處一片狼藉,滿院子被砸了個亂七八糟,門扇歪了,窗戶破了,盆盆罐罐的碎片丟的滿地都是,趙大海和寶慶他們正氣呼呼地站在院子里,看見陳子錕進(jìn)來便道:“陳大個子,你來的正好,馬老二個狗日的,帶著一幫人把院子給砸了,把杏兒也給搶走了?!标愖渝K血直往頭上涌:“我宰了他!”

      十七

      陳子錕拔出刺刀就要追出去,可趙大海卻攔住了他:“不要沖動,動刀子也救不回杏兒。”“他們還有槍不成?你們要是孬種,我自己去!”陳子錕眼一瞪發(fā)了狠話。“杏兒是被他爹賣給馬家的,作價二百大洋,賣身契都按了手印的!”趙大海眼睛憤怒得要噴出火來,一雙鐵拳捏得啪啪直響。寶慶咬牙切齒,眼圈都紅了,可又是一臉的無奈。陳子錕這才明白,不是大海哥和寶慶孬種,而是實(shí)在幫不上忙。當(dāng)?shù)馁u閨女,那是天公地道,告到衙門都沒用,人家當(dāng)?shù)亩疾恍奶郏従觽冞€不是只能干瞪眼看著。杏兒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陳子錕聽見心里一陣疼,進(jìn)屋一看,家當(dāng)被砸得亂七八糟,杏兒娘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身上還有個鞋印,果兒蹲在角落里磨著一把菜刀,嚯嚯之聲令人心驚。

      “干娘,你放心,我一定把杏兒救回來?!标愖渝K把杏兒娘扶到了炕上,信誓旦旦道?!昂⒆?,你甭去和他們拼命,馬家是天橋一霸,咱惹不起啊,杏兒命苦,攤上這么一個爹,這也是命里注定的劫數(shù)啊。”杏兒娘眼淚嘩嘩地往下掉。“錕哥,我和你一起去!”果兒跳了起來,臉上清楚的五道指痕分外清晰?!澳阍诩遗阒??!标愖渝K拍拍果兒的肩膀,起身出門,正巧遇到小順子下班回家,正急切地向?qū)殤c打聽著剛發(fā)生的事情。

      杏兒被她爹給賣了,就連兄弟們的主心骨大海哥都束手無策,鄰居們一個個長吁短嘆著,談?wù)撝R家滔天的勢力。馬家是京城老戶,馬老太爺當(dāng)年在善撲營當(dāng)兵,手底下很有點(diǎn)功夫,后來朝廷練新軍,他年齡大了,就被裁撤下去,干脆當(dāng)起了混混,勾結(jié)一幫潑皮,坑蒙拐騙無所不為,漸漸攢起一點(diǎn)家業(yè),五十歲上開了一家車廠,五十多輛洋車不是東福星的就是雙和順的,至舊的也有七成新。老頭一輩子娶了三個媳婦,生了六個兒子,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馬家老大在庚子之亂那年跟著義和團(tuán)砸教堂,殺二毛子,后來死在亂軍之中;老二如今是家里的長子,整天在天橋廝混,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老三混前門火車站,偷包的碰瓷的都是他的手下;老四是放高利貸的,手底下養(yǎng)著一幫閑漢;老五比三個哥哥都出息,在京師警察廳當(dāng)差,馬家勢力這么大,有他一份功勞;老六最厲害,今年才二十出頭,是大學(xué)堂的高材生,文曲星下凡。

      “我聽說,馬老太爺最近身子骨不大好,一直想娶個小妾沖喜呢?!币粋€鄰居這樣說?!笆前?,馬家可不缺錢,二百大洋買個黃花閨女,對他們家來說跟玩似的?!庇腥烁胶偷?。大家紛紛嘆氣,杏兒命真苦,十八歲的大閨女就要嫁給半截入土的糟老頭子,就算這兩年得寵能吃香喝辣,等老頭一死,前面幾房姨太太,還有那六個如狼似虎的兒子還不活吃了她。“陳白皮真不是個東西啊。”這是大伙兒得出的最后結(jié)論,但根本沒人提如何搭救杏兒的事情,仿佛這事兒已經(jīng)板上釘釘,無可挽回了一般。

      陳子錕走過來拍拍小順子的肩膀,和他一起進(jìn)了屋,翻出自己的老羊皮襖和狗皮帽子,問小順子:“有煙和洋火么?”“有?!毙№樧于s緊取出一盒煙和一盒火柴遞過去。陳子錕換上自己的那套衣服,把香煙和火柴放在懷里,刺刀綁在腿上,平靜地說:“把大海哥和寶慶叫進(jìn)來?!辈淮蠊し?,兄弟們到齊了,陳子錕吩咐小順子把屋門關(guān)上,說道:“我要去救杏兒。”“你瘋了么,馬家勢力那么大,你斗不過的。”大海哥道。“我自有主張,你們只要說幫不幫我就行?!标愖渝K依舊鎮(zhèn)定自若?!板K子,你說怎么辦吧,我豁出命來也要把杏兒救出來?!睂殤c第一個響應(yīng)道。小順子也咬牙切齒道:“和他們拼了!”趙大海皺眉道:“馬家是龍?zhí)痘⒀?,咱們幾個去了根本不頂事,其實(shí)我已經(jīng)想好了,請我?guī)煾赋鲴R,他老人家的面子,馬老太爺不會不給?!标愖渝K道:“大海哥,我不是要和他們玩命,我有分寸,你相信我就行。”

      趙大海在世面上也混過十幾年,看人的眼力絕對不差,陳子錕這副淡定的樣子可不像是裝出來的,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兒,這兄弟許是關(guān)外見過大場面的。想到這里,趙大海也不再堅持,道:“你說怎么辦,我們配合你?!标愖渝K說:“馬家勢大,又有買賣契約,這官司不好打,但也不是沒有回旋的余地,寶慶,你去找你爹,請薛巡長出面過問一下,小順子,回頭你帶果兒把陳三皮抓來,他要是不聽招呼,就往死里揍,大海哥,您還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咱們最好是不動刀兵把這件事解決了,實(shí)在不行才動武?!比硕键c(diǎn)頭。陳子錕又說:“咱們把家里的燈油都集中起來,找個帶蓋的琉璃瓶裝上?!薄澳氵@是……”大海哥欲言又止,一挑大拇指,“錕子,你狠!”

      幾家的煤油燈都倒空了,湊出滿滿一酒瓶的煤油來,陳子錕找塊破布把瓶口堵上帶在身上,腰帶殺得緊緊的,問清楚了馬家的地址,昂然出了大雜院,徑直去了。

      馬家老太爺大號叫做馬世海,快七十歲的人了依然是腰板筆直,聲如洪鐘,今天馬府雙喜臨門,不但是老太爺六十八大壽,還是新小妾過門的好日子。馬世海穿著嶄新的黑色團(tuán)花緞子馬褂,新瓜皮帽上鑲著一枚水頭極好的翡翠帽正,精神抖擻站在大門口迎客,本來他是壽星,不用親自站在大門口的,但這回來的是老五的上司,京師警察廳的李警正,馬老太爺從前清時期就明白一個道理,不管這世道怎么變,巴結(jié)好手里握著槍桿子的人,準(zhǔn)沒錯。

      天灰蒙蒙的,飄下來幾顆雪粒來,院子里的堂會正咿咿呀呀地唱著,回頭看看自家涂著紅油漆的廣亮大門,心中不免一陣得意,這所房子是他從一個落魄的鎮(zhèn)國將軍手里買的,五進(jìn)帶跨院的大宅門,那叫一個氣派,這要是在前清時期,沒有品級的人還不許住呢,還是民國好啊……

      雪花越來越密了,三姨太拿著狐裘大氅從里面出來,細(xì)心地披在馬世海肩頭,老頭子披上狐裘,咳嗽了幾聲?!袄蠣?,進(jìn)去等著吧,李警正那么忙,不定啥時候來呢?!比烫珓竦溃瑩伍_一把油紙傘遮在老爺頭頂?!皨D道人家,你懂什么!”馬世海斥責(zé)道。

      遠(yuǎn)處汽車的燈柱刺破了黑暗,密集的雪粒在燈光下無所遁形,一輛黑色福特轎車停在馬府門口,司機(jī)下車打開了車門,一個穿黑色呢子警服的中年人下了車,拽了拽警服的下擺,忽然看見站在門口的馬老太爺,趕緊上前幾步,驚呼道:“老人家,這怎么敢當(dāng),折殺晚輩了?!瘪R世海笑道:“哪里哪里,老朽有失遠(yuǎn)迎,還請李大人海涵?!崩罹Φ溃骸袄蠅坌钦f笑了,來人啊,把我的賀禮拿來?!鼻趧?wù)兵端著一個漆器盤子過來,上面蓋著紅絨布,李警正扯下紅絨布,露出里面摞得整整齊齊的大洋來,足有上百枚。

      “李大人肯光臨寒舍,老朽就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怎么還拿這么厚的禮,讓我怎么受得起?!薄笆艿闷穑艿闷?,我和老五是好兄弟,老人家就和我的長輩一樣的?!崩罹ξ財v起馬世海的胳膊,一起進(jìn)了宅門,老五安排的守門警察一并腳跟,大喊道:“敬禮!”

      李警正的到來使得壽宴達(dá)到了一個新的高潮,今天到場的朋友可謂三教九流俱全,開酒樓賭場大煙館的,說書賣藝耍把式的都有,但更多的卻是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的青皮混混們,五進(jìn)的院子都擺滿了酒席,四個碟子八個碗,雞鴨魚肉老白干,敞開了管夠,馬老太爺不圖別的,就圖一喜慶。院子里人聲鼎沸,劃拳的聲音此起彼伏,李警正被請進(jìn)了正房客廳,這里的席面和外面不同,是東興樓的廚子做的,八個大洋一桌席,可謂昂貴之極,五個兄弟環(huán)坐一周,老二老三老四都穿著簇新的緞子馬褂,老五穿黑色警服扎武裝帶,腰上掛著盒子炮,老六最斯文,穿一身洋服,花呢子西裝配領(lǐng)帶,梳著油亮的分頭。

      李警正看到中堂上貼著的大大的壽字,打趣道:“應(yīng)該再貼一張雙喜才是。”馬世海本來就不是什么斯文人,見李警正開玩笑,也笑道:“老二這個敗家子,買了個妾給老朽暖腳,快七十的人了還納妾,讓李大人笑話了。”李警正讀過幾本書,肚里略有墨水,笑道:“這叫一樹梨花壓海棠,馬老太爺寶刀不老啊?!眹诖髨A桌旁的馬家五個兒子都笑了起來,老四撇嘴道:“二哥買的丫頭成色不行,爹,我瞄上一個天橋賣藝的妞兒,那身段絕對沒治了,趕明買回來給您嘗嘗鮮。”馬老二反駁道:“得了吧,跑江湖的破爛貨咱爹才不稀罕,你自個兒留著吧,咱爹喜歡的是沒開封的黃花大閨女?!瘪R世海沉下臉,佯怒道:“放肆,客人還在這?!崩罹笮Γ骸皟尚值芏际鞘切郧橹腥?,我喜歡?!币黄β暎錁啡谌?。

      后宅一間房子里,杏兒被五花大綁丟在床上,嘴里塞著布團(tuán),頭上蓋了一塊帶流蘇的紅布,兩個粗壯的老媽子坐在旁邊一邊嗑瓜子一邊閑聊著?!斑@丫頭挺烈性的,還想尋死來著?!薄奥涞嚼蠣斒掷铮倭倚缘呐尥拊缤硪驳梅??!奔t蓋頭內(nèi),杏兒眼中流出兩道淚水。

      陳子錕來到馬宅外的時候,雪已經(jīng)下得很大了,他抖掉帽子和皮襖上的雪粒,堂而皇之地走進(jìn)了大門,把門的警察并沒有管他,馬家五兄弟結(jié)交滿天下,誰能認(rèn)得過來。進(jìn)了大門,面前擺著一張方桌,上面鋪著紅布,兩個賬房模樣的人坐在那里撥弄著算盤,寫寫畫畫的,看樣子是收禮金的地方,陳子錕沖他倆一拱手:“我是二爺?shù)呐笥??!比缓缶痛髶u大擺地進(jìn)去了。賬房眼睜睜看著他進(jìn)去,罵道:“二爺?shù)呐笥颜娌恢v究,來吃白食啊?!辈贿^他們也沒阻攔陳子錕,因為馬老太爺說過,今天就圖個熱鬧,圖個喜慶,有送一百塊錢的不嫌多,送兩大枚的不嫌少,就算是一個子兒沒有的,磕一個頭也算數(shù)。

      陳子錕就這樣光明正大地進(jìn)了馬家,外面跨院里擺滿了酒席,足有幾十桌,他一屁股坐在就近一張酒桌旁,拍了身邊人一巴掌:“老伙計,有日子沒見了,咱哥倆走一個。” 也不管人家錯愕的目光,拿起酒碗就往嘴里倒,一碗酒有半碗都灑在了衣服上。人家以為他喝醉了,自然不和他計較,他就這樣裝著酒醉找茅房,跌跌撞撞地在馬家宅子里到處亂走,暗中卻把地形牢記在心里。

      北京的四合院布局規(guī)整,尊卑有序、貴賤有分,一家之主所住的位置是固定的,今天馬宅客人多,渾水好摸魚,陳子錕輕而易舉地混到了第四進(jìn)院子門口,在這里卻被人攔住了?!斑@位爺,這里邊是招待貴客的地方,您外邊請?!币粋€下人客客氣氣地說道?!拔艺叶斢悬c(diǎn)事?!标愖渝K假裝酒醉,欺身上前,一記手刀砍在下人脖子上,將其打暈在地,拖到暗處藏好,直奔正房就去了。馬世海、李警正等人正在把酒言歡,忽然房門大開,風(fēng)卷著雪粒刮了進(jìn)來,紅蠟燭的火苗都晃了幾晃,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xiàn)在門口。

      十八

      暖和的堂屋里忽然進(jìn)了冷風(fēng),所有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但讓他們更心驚的是站在門口的不速之客。這家伙個頭真高,用西洋人的量法,得有六英尺還猛點(diǎn),黑黃色的狗皮帽子,毛有三寸多長,身上是光板羊皮襖,腰里扎著大帶,殺得緊緊的,顯出細(xì)腰乍背來,格外的精神,下面一條黃呢子馬褲,皮頭靸鞋,看得屋里人心頭一震!這可不是一般北京爺們的打扮,只有關(guān)外漢子才戴這種狗皮帽子,黃呢子馬褲更不是平頭老百姓能穿的,誰都知道,那是軍官配馬靴的服裝,這一身混搭穿出來,透露出來的身份只有一個,那就是關(guān)外來的胡子。

      胡子就是土匪,關(guān)外可不太平,老毛子、小日本打來打去,地面上土匪橫行,盛產(chǎn)槍法好、膽量大的好漢,可那都是在山海關(guān)以北的事情啊,怎么就跑到我老馬家的府上來了呢。“各位好,兄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關(guān)東大俠駕下雙槍快腿小白龍是也,大伙兒別怕,兄弟是來拜壽的,那個穿警服的哥們,手放到桌子上來,別摸槍,誤會了就不好了?!边@番話一說,屋里每個人都噤若寒蟬,只剩下白銅爐子里炭嗶嗶剝剝?nèi)紵穆曇簟?/p>

      馬老五本來想去摸槍的,可是聽來人這么一說,趕緊放到了桌上,他深知這些關(guān)外胡子的厲害,打槍不用瞄準(zhǔn)的,說打你左眼就不打右眼,那都是用子彈喂出來的百發(fā)百中的本事,自己這點(diǎn)小能耐欺負(fù)毛賊還行,在胡子面前就不敢顯擺了,搞不好先拿自己開胡,弄個一槍爆頭那就吃什么都不香了。還是馬老太爺沉得住氣,他這輩子見的太多了,八國聯(lián)軍、義和團(tuán)、袁世凱的北洋軍,張勛的辮子兵,光皇帝他就經(jīng)過五個,咸豐爺、同治爺、光緒爺、宣統(tǒng)皇帝,外帶一個洪憲皇帝,他什么沒見過,一個關(guān)外來的小土匪在馬老爺子面前就想玩橫的,門都沒有!

      老爺子干咳一聲站了起來,手里還端著一杯酒,手腕紋絲不動,那叫一個淡定?!坝⑿郏热粊砹司褪强?,坐下來喝杯酒吧,王媽,拿副招呼來?!崩项^的氣度和膽略讓每個人都為之折服,心也稍微安了一些。傭人搬了一張椅子過來,奉上筷子勺子酒杯骨碟,陳子錕也不含糊,坐下來拿起酒杯自己倒?jié)M:“馬老太爺,祝您老年年有今日,我先干為敬?!弊塘镆宦暎葡露橇?,拿起銀頭烏木筷子,撿那大塊肉可勁地招呼,大家看得是面面相覷,心說這土匪是餓死鬼轉(zhuǎn)世吧。陳子錕才不管那個,他今天溜溜地香山跑了個來回,腿都快累斷了,一天水米沒沾牙,再不墊點(diǎn)肚子,別說打架了,就是跑都跑不動。

      趁著土匪埋頭吃飯的空兒,馬老太爺示意傭人出去喊援兵,看著王媽出去,眾人心中大定,李警正覺得這個場合,自己作為京城地面上的執(zhí)法官,不說兩句場面上的話似乎說不過去,于是便掏出一包三炮臺香煙來,矜持地問道:“英雄,抽煙么?”“抽,怎么不抽。”陳子錕一把將整盒香煙都拿了過來,他還挺有規(guī)矩,先給馬世海上了一支,然后給在座的每個人都上了一支,最后才輪到自己,摸摸身上,自言自語道:“沒帶洋火。”李警正剛要拿出自己的洋火,卻見那位胡子徑直起身走到屋子中央的白銅爐子旁,拿開燉在上面的白鐵壺,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將一只手伸進(jìn)了熊熊燃燒的爐膛,就這樣硬生生拿了一塊火紅的炭出來。

      “來,老爺子,我給您點(diǎn)上。”陳子錕面色不改,捏著炭火直遞到馬老太爺面前,每個人都聞到了皮肉被燒焦的味道,臉色不免大變。馬世海心中暗暗憂慮,這一套玩意并不稀罕,天津衛(wèi)的那些混混們玩起來比這個還狠,但他們也只敢自虐而已,眼前這位好漢的路數(shù)他承認(rèn)自己看不懂了,只好就著炭火點(diǎn)著了煙。陳子錕繼續(xù)拿著炭火給每個人點(diǎn)煙,炭火燒得他的手掌滋滋直響,但他居然臉上還帶著笑,這家伙還是人么!點(diǎn)了一圈下來,最后陳子錕才給自己點(diǎn)上,手里卻依然捏著那塊炭火,嘀咕道:“兄弟我口重,今天的菜不大夠味啊?!闭f著把炭火丟進(jìn)嘴里,竟然大嚼起來。所有人都看得毛骨悚然,屋里就聽見他咔啪咔啪嚼炭的聲音,最后居然用一口酒送了下去。

      其實(shí)此刻陳子錕心中也沒底,單刀赴會的買賣他還是頭一回,以前光聽綹子里那些大哥們講過類似的段子,今天他是依葫蘆畫瓢賣弄了一回,用手抓炭火那是正兒八經(jīng)不帶一點(diǎn)虛的,在座的都是京城成名的混混,在他們眼前玩天橋那套騙人的把式是肯定不行的。手燙得火辣辣的疼,但臉上還要裝著無所謂的樣子,實(shí)在是一種煎熬,不過事到如今也只有這么一條路可走,要不亮這一手把他們鎮(zhèn)住,怕是連說話的機(jī)會都沒有。

      馬家惡名在外,五個兄弟如狼似虎,打手保鏢不下數(shù)十人,陳子錕就算全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就算是救出了杏兒,招惹了馬家這輩子也別想太平,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強(qiáng)攻。他低頭猛吃菜,猛喝酒,倒把馬家老少搞得不知所措,馬世海臉上陰晴不定的,終于忍不住開口道:“英雄,既然你有這個心意,我姓馬的也不含糊,來人啊,給英雄拿份盤纏來?!眰蛉硕藖硪粋€托盤,里面是三十塊銀元,一疊中國銀行的鈔票,起碼有百十塊錢之多,這么多錢打發(fā)一個土匪,應(yīng)該是綽綽有余??赡俏浑p槍快腿小白龍居然連看都不看一眼,繼續(xù)大吃大喝,馬世海臉上陰郁之色更重,沖老五使了個眼色?!靶∽樱阆朐趺粗?,有什么道道就劃出來,少他媽唬人!你當(dāng)我馬老五是嚇大的么!”老五一拍桌子,酒杯筷子都跟著震了一震,他忽地站起,單腿踩著椅子,右手?jǐn)R在了盒子炮的木匣子上,兩只眼睛惡狠狠盯著陳子錕。

      陳子錕正在撕咬一只雞腿,吃得不亦樂乎,根本不搭理馬老五,把雞腿啃干凈之后,兩只手在皮襖上擦了擦,平靜地說:“我初到寶地,未曾到府拜訪,是我的不對,可府上也犯不著把我沒過門的媳婦給綁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口氣我要是能咽得下,還他媽的是男人么!”最后這句話他突然發(fā)威,聲音宛如炸雷一般,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上一拍,所有的杯盤碗筷都跟著一震,就連馬世海面前的大白瓷酒杯里的酒水都灑了出來。

      馬老五一哆嗦,差點(diǎn)掏槍,手都伸到一半了,硬是被陳子錕眼里散發(fā)的兇光嚇了回去。馬世海終于明白是怎么一檔子事了,他這個惱啊,老二辦事太不牢靠了,買個大閨女都能買出這么多事端來,惹誰不好,偏偏惹上個大土匪。不過他更惱怒的是,這個外鄉(xiāng)人居然敢在自家地頭上撒野,土匪怎么了,老子我見的多了,老子跟八國聯(lián)軍開兵見仗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兒和泥玩呢,別管是哪路的豪杰,到了北京城的地面上,是龍得給我盤著,是虎得給我臥著。

      本來他以為對方只是來打個秋風(fēng),最多討百十塊錢就滾蛋,如果是那樣,馬家也犯不上惹麻煩,畢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可對方居然上門索討自己剛?cè)⒌逆?,那就是蹬鼻子上臉了,馬世?;盍丝炱呤畾q,要的就是一個面子,這要是在壽宴上被人把新媳婦給搶了去,那以后姓馬的就不要在北京地面上混了,丟不起那個人!想到這里,老頭子緩緩站了起來,喝問自己的二兒子:“老二,爹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干起欺男霸女那一套來了?”父子連心,馬老二當(dāng)然知道爹爹話里什么意思,他連忙從懷里掏出一張賣身契道:“爹,您可冤枉死我了,白紙黑字紅手印,這丫頭是我從她爹陳三皮那里買來的,這官司就算打到大理寺咱也占著理啊。”馬世海滿意地掃了二兒子一眼,道:“英雄,你也聽見了,我們家向來不做那種事情,至于你說是你沒過門的媳婦,可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話倒把陳子錕問住了,他說杏兒是自己未過門的媳婦,只不過想在道理上壓別人一頭,沒成想反而給自己下了套,人家是買賣人口的契約,自己可拿不出婚書來。

      “哈哈哈……”陳子錕仰天大笑,仿佛聽到了最可笑的事情,笑得馬家一伙人莫名其妙。笑聲戛然而止,陳子錕冷冷道:“他媽了個巴子,你當(dāng)我雙槍快腿小白龍是吃齋念佛的良民么,要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他媽還坐在這里和你們廢話?早把貴府一把火燒了!老子和杏兒兩情相悅,正要帶她去關(guān)外享福,陳三皮是什么狗東西,也有資格賣女兒?老子不喜歡廢話,就問你們一句,是交人,還是不交!”馬世海看看窗外人影晃動,知道援兵到了,底氣大增,冷冷道:“不交又如何?”

      十九

      馬老太爺剛把狠話抖出來,陳子錕也冷笑道:“不交人,大家就都別想好過!”“砰!”馬世海把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摜,描著壽桃圖案的白瓷酒杯化作了無數(shù)碎片。他這是摔杯為號,埋伏在外面的打手保鏢幫閑們立刻一擁而入。陳子錕早有準(zhǔn)備,一躍而起,他不抓別人,一把揪住了馬家的貴客李警正,馬老五迅速掏槍,陳子錕手中的銀頭烏木筷子飛出,正砸在他手腕上,疼得他哎喲一聲。

      李警正是行伍出身,早年在九門提督衙門當(dāng)差,后來大清朝辦新式巡警,調(diào)他去了內(nèi)外城巡警總廳,民國以后,巡警總廳改成京師警察廳,人還是那些人,衙門還是那個衙門,李警正從警佐升成了警正,身手卻不如以前利索了,腰上也放了肥膘。被陳子錕一把揪住,李警正下意識地想去掏槍,他武裝帶上別著一把比利時進(jìn)口的花口擼子,紅褐色的牛皮槍套,上面還插著六顆黃橙橙的子彈,平時嚇唬人挺好使,沒成想今天成了嚇唬自己的玩意。陳子錕手比他快多了,一把就將花口擼子從槍套里抽了出來,順手在腰帶上一擦就上了膛,抬手嘡嘡兩槍,嚇得眾人魂飛魄散,再看廳堂之上兩支大紅蠟燭的火苗已經(jīng)被打滅了!這是何等的神槍!誰也不敢靠前。

      陳子錕拿槍的手繞過李警正的脖子,瞄著眾人,另一只手從懷里掏出了玻璃瓶來,一口咬掉瓶口塞著的破布,嘩啦啦把里面的液體澆在了李警正的頭上、身上。一股強(qiáng)烈的煤油味!這小子居然拿煤油淋李警正,他瘋了不是!陳子錕可沒瘋,他早就看準(zhǔn)了屋里的形勢,馬家老太爺是個老青皮,見多識廣,怕是唬不住他,馬家五個小子分量也都不足,想來想去還是這位領(lǐng)子上帶星星的高級警官適合下手,他是當(dāng)官的,肯定怕死,他是客人,馬家人投鼠忌器,肯定不敢亂來。

      澆完了煤油,陳子錕丟了瓶子,又掏出一根火柴來,松木桿的日本造紅頭洋火,隨便找個地方一擦就著啊,李警正嚇得臉色都變白了,好端端地來賀壽,怎么就被人綁了呢?!坝⑿?,有話好說,好說??!”他努力鎮(zhèn)定著情緒,可是煤油從頭發(fā)上滴下來,讓他無論如何也鎮(zhèn)定不下來。這要是一點(diǎn)著,自己可就變火人了,就算把人丟進(jìn)水缸里都救不活,草他媽的,馬家這是辦的什么事,納妾就納妾,你招惹土匪干什么,招惹了就招惹了,你他媽的還要激怒他,最后攤著老子我倒霉,這叫怎么一回事?

      李警正心里一通罵,馬老太爺何嘗不在罵,六十八的大壽,本來多喜慶的一件事啊,被一個活土匪攪得亂七八糟,如今又把李警正給綁了,還他媽澆了煤油,這是要點(diǎn)天燈啊。老實(shí)說,馬世海長這么大沒怕過誰,四九城里再橫的主兒,到了馬爺這里也得和和氣氣的,混江湖圖的什么,一個是臉面,一個是實(shí)惠,可眼前這位小爺,完全顛覆了馬世海幾十年的生活經(jīng)驗,單槍匹馬,就帶著一瓶子煤油,就敢闖進(jìn)城南一霸馬家的壽堂指名道姓地討要主人新納的小妾,一言不合就把堂堂京師警察廳的高級警官給綁了,還淋了煤油,搶了手槍,這不是混江湖,這是造反!可馬世海硬是一點(diǎn)招都沒有,人家李警正是來給自己拜壽的,又是警察廳的紅人,這要是在自己府上出了事,馬家以后就別混了,這可比被人當(dāng)眾打臉搶走小妾還要嚴(yán)重?;炝艘惠呑拥鸟R老太爺,此時竟然沒招了。

      陳子錕要的就是這個場面,他大大咧咧地說:“這位大人,對不住您了,咱是講道理的人,萬不得已不會走這一步,您給評評理,馬家搶了我的媳婦,還設(shè)下鴻門宴埋伏我,我沒轍,只好請您當(dāng)個擋箭牌了,要不這樣,等事情解決了,我再登門向您謝罪,或者您給馬老太爺說個情,把我媳婦放了?”李警正氣得鼻子都歪了,這都什么歪理啊,他強(qiáng)忍著驚恐和憤怒,對馬世海說:“老爺子,聽我一句勸,退一步海闊天空,咱不和他一般計較?!瘪R世海臉上陰云密布,手里一對鐵膽轉(zhuǎn)動得極快,此時屋子里,院子里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是人,手里都拎著家伙嚴(yán)陣以待,只要他一聲令下,就能把賊人砍成肉泥,可是這個令他不敢下,也不能下。

      那土匪手里可拿著槍呢,槍法更是要命的準(zhǔn),真開打了肯定先拿馬家老少開刀,難道真為了一個小妾,就鬧到壽宴上橫死幾口人才罷休么。罷罷罷,權(quán)且忍了這一回,馬世海一揮手:“來人,去把那個小賤人領(lǐng)來!”幾個手下應(yīng)聲去了,可到了后宅,卻發(fā)現(xiàn)后宅里也是鬧得不可開交,一身紅妝的新娘子滿身滿臉都是血,發(fā)瘋一般揮舞著剪刀,一群老媽子拉都拉不住?!斑@事鬧的,老爺子今天犯災(zāi)星啊?!睅讉€手下對視一眼,發(fā)出由衷的感慨。

      快過年了,到處都是爆竹聲,馬家深宅大院,里面放兩槍也沒人注意,一個頎長的黑影悄悄接近了馬家的后墻,蹭蹭兩下就上了墻,動作利落得像只貓,在墻上看了幾眼,掏出兩個肉包子丟下去,兩只看家護(hù)院的狗撲上去大吃包子,全然不顧墻上的黑影飄然而下。

      陳子錕在馬宅大鬧天宮之時,趙大海他們也在緊急行動著,寶慶先跑到前門警所找到了父親,向他求救。薛巡長雖然被人稱作巡長,但那是客氣話,其實(shí)只是最末等的巡警而已,自己還要聽人調(diào)遣,又怎么能幫上忙?!榜R老五是警佐,他家門口平日里都有兩個三等巡警守門,爹不是不幫,是實(shí)在幫不了啊。”薛巡長嘆氣道,他何嘗不心疼杏兒這丫頭,他何嘗不知道兒子喜歡杏兒,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是當(dāng)巡警的,事情見得多,深深明白這個道理。

      見爹幫不上忙,寶慶一跺腳出了門,正遇到小順子和果兒。“到處都找過了,煙館、賭坊、酒缸,哪兒都見不到陳三皮的影子?!毙№樧託獯跤醯卣f。寶慶一拳砸在樹上,恨道:“他肯定是拿了錢藏起來了?!闭f著,趙大海急匆匆過來了,眾人問他:“大海哥,您師父來了么?”誰都知道,趙大海自幼學(xué)拳,師從鷹爪功傳人,京城名鏢師趙僻塵,他老人家早年走的是北京到庫倫的鏢,十幾年從未失過手,后來隨著電報鐵路郵政的興起,鏢局的生意一落千丈,趙鏢師就歇業(yè)在家?guī)鹆送降?,他的字號在北京城也算響?dāng)當(dāng)?shù)?,但凡混江湖的都得給一分面子。

      眾人殷切地望著趙大海,可是他卻搖搖頭說:“不巧,師父去保定走親戚了?!薄斑@怎么辦!”寶慶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忽然撿起地上一塊碎磚頭,“我和他們拼了!”“我有辦法!”一直沒說話的果兒忽然說道。果兒今年十四歲,是他姐姐帶大的,和杏兒感情很深,他打小就聰明,連私塾先生都夸他是文曲星下凡,后來家里沒錢供他讀書,才送去雜貨鋪當(dāng)了個小力笨,又因為不夠勤快被退了回來。

      “咋辦,你說?!睂殤c眼巴巴地問道?!案易?!”果兒拔腿便走,眾人在后面緊隨,一路來到宣武門內(nèi)的花旗診所,此時天色還不算太晚,診所尚未關(guān)門,果兒推門就進(jìn),在診室地上跪下,沖穿著白大褂的洋人醫(yī)生砰砰地磕頭。

      “你媽媽怎么了?”斯坦利博士認(rèn)識果兒,知道他是自己一個病人的兒子,難道說那個手術(shù)患者的病況有了突變?“不是我娘,是我姐,求洋大人救救我姐姐!”果兒繼續(xù)磕頭如搗蒜,他可不是來虛的,每一下都磕得極響,堅硬的地磚上血跡斑斑?!澳憬憬悖克趺戳?!”斯坦利醫(yī)生一把抓住果兒,不讓他繼續(xù)磕頭,這個男孩子的姐姐叫杏兒,斯坦利醫(yī)生很有印象,那是一個美麗溫柔的大辮子姑娘,透著東方女孩的羞澀與善良。

      “我姐姐被爸爸賣給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子做小老婆!我們沒有辦法,只有您才能救她!”斯坦利醫(yī)生頓時惱怒起來:“二十世紀(jì)還有人買賣人口,太荒唐了,走,帶我去看看。”說著他從抽屜里取出一把柯爾特左輪手槍,打開轉(zhuǎn)輪檢查了一下,六顆子彈一發(fā)不少,他又抓了一把子彈塞進(jìn)兜里,把手槍插在了腰帶上,回身從墻上摘下一頂牛仔帽卡在頭上?!袄闲ざ?,這里雖然不是德克薩斯,但每一個正義的牛仔都不會容忍邪惡存在?!彼固估t(yī)生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語道。

      二十

      見洋人醫(yī)生答應(yīng)出面幫忙,大家都面露喜色,任憑馬家勢力再大,也大不過洋人,杏兒有救了!眾人隨著斯坦利醫(yī)生來到大門口,卻發(fā)現(xiàn)雪下得更大了,馬路上,屋檐上都積了一層雪,行人車馬稀少,想找輛車都難?!把蟠笕?,您府上不是有一輛洋車么,我拉您去!”寶慶自告奮勇。

      一行人冒雪上路,直奔馬家大院而去,寶慶惦記著杏兒的安危,腳底下像是踩著風(fēng)火輪一般,拉著洋車飛一般狂奔,趙大海、小順子和果兒在后面緊追不舍,路上的行人都詫異地看著他們,能在大雪天把洋車?yán)萌绱孙w快,到底是洋人家的車夫啊。

      先前下的雪粒在地上結(jié)了一層冰,又硬又滑,寶慶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栽去,車把咔啪一聲折斷了,緊隨其后的趙大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差點(diǎn)甩出車廂的斯坦利醫(yī)生。寶慶懊喪地爬起來,看著洋車把白森森的斷茬口,眼淚都快急出來了,他一跺腳,蹲下來說:“洋大人,我背您!”斯坦利醫(yī)生也不矯情,真就趴在了寶慶寬厚的后背上,趙大海和小順子在后面托著,繼續(xù)冒雪疾奔。

      馬家大院,對峙還在繼續(xù),陳子錕大馬金刀地坐在太師椅上,沒事人一般自斟自飲,專揀豬頭肉、雞大腿猛吃,李警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在一旁,頭發(fā)上還在往下滴著煤油?!按蠹叶紕涌曜影。粫壕蜎隽恕!标愖渝K還揮舞著筷子招呼別人,打手們已經(jīng)全部退了出去,大圓桌旁坐的依然是馬家老少們。手槍就擱在圓桌上,但沒人敢動。馬老二已經(jīng)認(rèn)出這家伙就是在天橋差點(diǎn)把自己一刀攮死的那個愣頭青,馬老三也認(rèn)出這小子在火車站跟自己叫過板,兩人心中都是同一個念頭:不是冤家不聚頭,這他媽的就是命!

      馬世海半閉著眼睛,心里在迅速盤算著,好漢不吃眼前虧,今天是自己大壽的日子,無論如何不能有血光之災(zāi),對方不就是要人么,給他就是,北京城就這么大,還怕他跑了不成。他朝六兒子使了個眼色,老六是洋學(xué)生,六個兄弟中最聰明,最能隨機(jī)應(yīng)變的就是他,父子連心,不用當(dāng)?shù)慕淮兔靼琢?。“英雄,我告?zhèn)€假,上茅房。” 老六站起來,點(diǎn)頭哈腰,客客氣氣道。“請便?!标愖渝K頭也不抬地說。老六起身出去了,沒往茅房去,出前院急吼吼道:“備車,去警察廳!”對付這號土匪,必須請武裝巡警出馬才行。

      杏兒終于被帶來了,身上的大紅襖撕得一條條的,臉上一道血口子觸目驚心,直劃到脖子上,兩個老媽子一左一右抓著她的手,硬是拖到客廳上來的??吹疥愖渝K坐在酒桌上,猶自掙扎的杏兒忽然停止了動作,她知道,陳大個來救自己了?!澳樕系膫趺椿厥拢俊标愖渝K的聲音雖然不大,但眉毛已經(jīng)豎了起來?!罢f,臉上的傷怎么回事?”馬世海也跟著問道。兩個老媽子嚇得趕緊跪下:“老爺,不關(guān)我們的事,新娘子要解手,我們剛給她松了綁,她就搶了個剪刀要尋短見,臉也劃傷了?!瘪R世海心中暗驚,這丫頭倒是個烈性女子,老二辦事真是不牢靠啊。

      “哦,既然是自己劃傷的,那就罷了。”馬世海道?!胺牌?!”陳子錕把筷子重重一放,怒罵道:“不是你們搶人,能尋短見么!姓馬的,你要不給我一個交代,今天誰也別想好!”馬世海心說你小子蹬鼻子上臉啊,但嘴上卻道:“是是是,是咱們的不對,來人啊,給姑娘拿點(diǎn)看傷的錢。”又是一個托盤送上來,里面是二百塊大洋,碼得整整齊齊,銀光閃閃。陳子錕暗道你個老狐貍,二百塊銀洋足有十四五斤,雖然不算太重,但揣在身上肯定影響閃轉(zhuǎn)騰挪,馬老爺子心機(jī)真重啊?!罢l要你的臭錢!”杏兒怒喝道?!皩?,這點(diǎn)錢你打發(fā)要飯的呢!這筆賬咱們留著慢慢算。”陳子錕抓起手槍,拉著李警正起來:“大人,麻煩你送我們一程。”又對杏兒說:“待會跟緊我。”杏兒咬著嘴唇一點(diǎn)頭。

      出了屋門,院子里已經(jīng)點(diǎn)起了十幾支燈籠,照得四下里一片通明,持刀拿棍的潑皮們站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看到有人出來,頓時聒噪起來?!岸甲岄_,讓開?!瘪R老二這會兒又神氣活現(xiàn)起來,大聲呵斥著,暗里卻朝自己的一個心腹手下遞了個眼色。二爺經(jīng)常在天橋一帶廝混,也認(rèn)識幾個手上帶點(diǎn)工夫的伙計,有一個號稱鐵彈強(qiáng)七的家伙,從小就玩彈弓,三十步以內(nèi)的飛鳥,百發(fā)百中,他用的彈弓很講究,天然生成的核桃木樹杈子加洋車的膠皮內(nèi)膽做成,彈丸并非真的鐵彈,而是用一種陶土捏成,在太陽下暴曬七天,硬得和鐵彈一般,打人效果極佳。

      強(qiáng)七早就按耐不住想在馬老爺子面前露一手了,看到二爺給自己使眼色,立刻掏出彈弓,裝入一枚泥丸,把彈弓拉滿了,瞄準(zhǔn)了賊人拿槍的手。因為是躲在暗處,陳子錕并沒有注意到強(qiáng)七,但是趴在屋檐上的一個黑影卻將下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強(qiáng)七剛要發(fā)射之時,那黑影一抬手,寒光脫手而出,強(qiáng)七發(fā)出一聲慘呼,捂著手腕亂蹦不已。眾人急忙相救,發(fā)現(xiàn)強(qiáng)七手腕上嵌著一枚邊緣打磨得極其鋒利的銅錢。“金錢鏢!”有識貨的人失聲喊道。他們慌忙抬頭看去,又哪里能找到人。馬老太爺是又氣又驚,他氣的是居然有人不聽號令擅自行動,驚的是土匪還有同伙。

      金錢鏢是暗器的一種,和飛蝗石、袖箭、飛刀一樣,以手?jǐn)S出傷人,江湖上擅長玩這個的人很多,但能玩到出神入化之人可不多,怪不得這土匪如此鎮(zhèn)定,原來有高人壓陣。陳子錕也是一驚,看情況似乎是有人想暗算自己,但卻被人以暗器阻止了,大雜院那些兄弟可沒這個本事,難道說今夜還有別人也來闖馬家?“哈哈哈,想玩陰的,瞎了你的狗眼,誰敢再動,我兄弟就不客氣了,直接取他性命!”陳子錕順?biāo)浦?,把神秘人認(rèn)作自己的同伙,恐嚇馬家人道。屋檐上那個黑影暗啐了一口,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嘀咕道:“哼,誰是你的兄弟?!?/p>

      這回馬家人徹底沒招了,在馬老太爺?shù)暮浅饴曋校怨宰尦鲆粭l路來,陳子錕挾持著李警正,慢慢向大門走去,杏兒緊緊抓著他的衣襟跟在后面,雪花漫天飛舞,馬家大院里人滿為患,卻是鴉雀無聲,能清楚地聽見腳踩在積雪上吱吱呀呀的聲音。

      終于來到馬宅門口,馬世海一擺手,下人上前把兩扇紅漆大門打開,忽然外面幾十道手電光照進(jìn)來,緊接著是一片拉槍栓的聲音,數(shù)十名武裝警察端著步槍,已經(jīng)把馬宅團(tuán)團(tuán)圍住。“媽了個巴子的,今天這排場整大了?!标愖渝K用花口擼子的槍管頂了頂自己的狗皮帽子,又捅了捅李警正:“大人,您該說句話了?!崩罹袣鉄o力地喊道:“弟兄們,別開槍,是我?!睂γ?zhèn)鱽硪粋€粗獷的聲音:“老李,你這是咋回事?槍也讓人給下了,你放心,有兄弟我在,絕對不能放走了歹人?!?/p>

      李警正暗暗叫苦,這叫一個寸勁,來的是自己的死對頭許國棟,兩人官銜一樣,資歷也差不多,明爭暗斗十幾年了,大仇小恨不計其數(shù),今天犯到他手里,不死也得死了。“老許,讓你的人撤了,兄弟承你的情,咱們有啥話以后慢慢說?!崩罹暗?,心中卻道,趕明我找個機(jī)會,一定弄死你丫的。許國棟陰陽怪氣回答道:“那不行啊,老李,捕盜安民是咱們當(dāng)巡警的職責(zé)所在,放走了賊人,誰負(fù)得起這個責(zé)任?”馬世海在一旁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心說你們倆斗法,別牽扯我們馬家啊,忽然瞅見站在許國棟旁邊的老六,不禁罵道平時就數(shù)你小子最機(jī)靈,怎么關(guān)鍵時刻就傻了呢,找誰也不能找許國棟啊。

      局勢一時間僵持住,陳子錕握槍的手汗津津的,他也沒想到能鬧到這個地步,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人死鳥朝天,不就是一條命么,大不了拼了,等會先把身邊這個大官點(diǎn)了天燈,再弄死馬家?guī)卓谌水?dāng)墊背的,怕個球??!“賊人,你速速繳械投降,要不然我就開槍了?!痹S國棟喊道?!坝蟹N你就開槍!”陳子錕把李警正拉到身前當(dāng)擋箭牌,扭頭看了一眼杏兒,發(fā)現(xiàn)她竟然沒有絲毫畏懼之色。

      忽然遠(yuǎn)處傳來一聲吼:“都住手!”所有人扭頭看去,只見幾人匆匆而來,為首一人居然是個洋鬼子。斯坦利醫(yī)生沒料到場面會如此火爆,不過幾十條槍在經(jīng)歷過凡爾登絞肉機(jī)大戰(zhàn)的他面前只是小兒科而已,他旁若無人地走過來,站在陳子錕面前,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小伙子,你相信我么?”“我信?!标愖渝K答道,他從這個洋人老頭眼里看到一種讓人放心的東西。“很好,現(xiàn)在把槍給我?!彼固估t(yī)生說。陳子錕將花口擼子在手指上轉(zhuǎn)了個圈,交到了醫(yī)生手里。斯坦利醫(yī)生轉(zhuǎn)身對巡警們大聲道:“他是美國人,你們無權(quán)逮捕他?!?/p>

      (責(zé)任編輯:劉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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