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小賣店
十月的大地空空蕩蕩,除非故意有所保留,否則,那片沒有收割的稻田不會散發(fā)著詭異的氣息。野外的風是有聲音的,大聲,掀動稻田的角落,一波波也許可以稱作柔美的曲線互相追逐著在遠方消失,然后重新來過。偶爾有一股力量另類切入,在一片平靜的稻子中突然剜出一個圓形塌陷,天坑一般,又終于恢復了,沒有留下任何可以回溯的痕跡。秋陽更像是一種補色,在有些地方產(chǎn)生明亮的對比,對比之外,色彩似乎可以忽略不計了。這個時間,在曠野,色彩并不是震撼人心的,反而是風。風聲在耳邊驟起驟落,在眼前演繹各種圖案或意象。
沿著稻田埂走到路上去,站在路基上可以看到路那邊是一個十幾戶人家擁擠在一起的小屯子。緊貼路基下面有一個小賣店,牌匾和店門背對著小屯子,面向大路,似乎應(yīng)對的顧客都是來往的過客似的。
小賣店又矮又小,單坡簡易房,它空間有限,但布局的目的性顯而易見。柜臺和貨架退縮到一頭,只占屋子的四分之一強一點,其余空間,除去一條火龍沿北墻一溜至西山墻,仿佛只是為了安置一個方桌和四只椅子——果然,方桌置于北窗下,四個人正在打麻將!
聽見門響,窗下三個女人同時抬頭,向店門望過來,只是一瞬間,下意識的行為,其中兩個人女人又埋下頭去,而另一個女人,坐在火龍上的女人,像一只發(fā)現(xiàn)異動的動物那樣,緩慢地、一點點挺直身子,然后,一動不動保持著她的觀望。背對著門的是個男人,四個人當中唯一的男人。他沒回頭,也沒抬頭,完全不受同伴的暗示,所以,沒有面貌和表情暴露。他抓著一張牌在桌子上輕輕磕碰。三個女人都抽煙,西面的那位打出一張牌后,迅疾地將煙卷叼在嘴上,一股白煙在臉前擴散,她后傾著身子躲避。對面,東面這位,指中夾煙,前傾頭顱,查看這張牌。坐在火龍上的女人,依然堅守著她剛抬頭時的姿勢,挺直身子望向門!
她的姿態(tài)是挑釁意味的,臉部上揚,與地平線成四十五度以內(nèi)的角度,擺出一個倨傲的輪廓。那的確是一個輪廓。小賣店空間局促,光線晦暗,消解了大部分倨傲撐起的威懾力。她目光雖硬,卻鈍,即使目的專一,也不渙散,卻終究缺少實物。哪怕流露出一些些嘲諷或者猥瑣來,也算力量,可惜沒有,卻又在被回視中漸漸現(xiàn)出一種不知緣由的卑怯來。然而,那姿勢,那輪廓,分明是要表達睥睨一切的意愿。來人站在門檻上,順下眼想:她要睥睨什么呢?再抬起頭,柜臺后面的店主向她露出殷切的表情。來人向里面邁步,回味著剛才的情景,覺得有趣,仿佛有一支暗流,只在自己和火龍上的女人對視的四只眼睛之間滾涌流動,它無波瀾,不外溢,以至于除此兩人之外,誰都沒有注意到對峙近在咫尺,甚至,意想不到的逼迫和交鋒即將發(fā)生。然而,什么都沒有,或者真的什么都沒有,或者有,分別隱匿于當事者心知肚明的暗處。小賣店狹小的空間沉入午后的光暈中,鍍上一層懵懂的沉靜之色,屋內(nèi)所有的人都存在于自己的角色中。走向柜臺的外來者——陌生女人,感覺到那個倨傲的輪廓仍然倔強地挺立著,而且頑強地向著她,于是她再一次把自己面向那個女人。女人把夾在手指上的香煙叼在嘴上了,像男人那樣下嘴唇包住上嘴唇,使煙卷翹起。來人給出一個微小的笑意,但是還是沒人看到,徒步旅行的人總是將自己包裹得只露一雙眼睛。她倚在柜臺上,口齒清晰地對店主說:買一瓶礦泉水。
小賣店的門已經(jīng)在她身后關(guān)合,曠野上奔突怒號的秋風被全部隔離在外面,包括任意揮灑超大線條的秋陽。
修鞋匠
修鞋匠坐在透明活動房車里,隔著塑料布,街上的人看到他模糊的身影。他身材高大魁梧,自己一個人就占據(jù)了活動房的一半,他的顧客蜷曲在門邊角落里的馬扎上。
修鞋匠喜歡聊天,但從不聊他的修鞋生涯。第一次來修鞋的人就知道他目前鰥居,前妻是個美女,因為太漂亮,修鞋匠在談戀愛的時候父親就已經(jīng)預測到了他今天的結(jié)局,不讓他娶她,修鞋匠沒有聽,娶了,還生了一個女兒。結(jié)果,父親說的話應(yīng)驗了,她離開了他,帶走了他的女兒。
修鞋匠聊這些的時候,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修鞋匠是用手工作的人,動動嘴或許首先為了顧客不寂寞。
聽了這些話,幾位已老又未見得很老的老太太會跟修鞋匠繼續(xù)深入探討幾個現(xiàn)實問題,她們說:
這么著不行??!你得再找一個,重新成個家。
嘿嘿嘿,不容易呀。修鞋匠響亮地答道。
老太太說:你有房子嗎?
房子是有過的,現(xiàn)在沒了。修鞋匠砸下一個秋皮釘。
咋沒的?
賣了,老早就賣了。修鞋匠從工具箱的吸鐵石上又摘下一個秋皮釘。
老太太向后仰仰身子,咂咂嘴,摳問道:為啥呢?為啥賣了?
嘿嘿嘿……嘿嘿嘿……房子不好,平房。現(xiàn)在我租房,租了一個暖氣樓房。
那也不能賣了呀,平房也是房呀。你把房子賣了,哪個女人會跟你正經(jīng)過日子呢?沒了房子,你老了可咋辦?
老太太把拳頭攥得緊緊的,放在膝蓋上,她聲音發(fā)顫,氣喘吁吁。埋頭割牛津膠皮的修鞋匠抬起頭,呵呵笑了,說,瞧瞧,瞧瞧,我還沒著急呢,你怎么還急了?
老太太嘆息又嘆息,揮揮手又問,閨女和你親吧?
她不見我,跟她媽媽走了,幾年不見我一回。
我說嘛,你瞅瞅,你瞅瞅。老太太總結(jié)道,沒有房子哪行吶,自己的親閨女都不認你!
哈哈哈。修鞋匠大笑,沒有再多解釋。
真是個沒心沒肺的。老太太點戳修鞋匠,又用力說了一遍:沒心沒肺!
修鞋匠左手食指只有一節(jié),足足缺了兩節(jié)。修鞋匠從來不主動說起他的手指頭,可是,修過幾次鞋的人都知道真相。真相大白了,人們也就悟出來修鞋匠不主動說起他的手指頭,這其中假如有一點兒忌諱的話,也僅僅是保護自己的職業(yè)尊嚴,而不在于故事本身揭示的真相是什么。修鞋匠不想讓人們因為一個手指頭,懷疑他的專業(yè)水平。
可人家問了,修鞋匠也不生氣,用一貫的坦率語氣講:小時候喜歡玩獵槍嘛,冬天打個兔子野雞啥的。鼓搗鼓搗,炸子兒了,崩了手。當時并未炸斷,骨頭和肉是斷了,卻連著一根筋兒,耷拉著。修鞋匠的右手在左手殘指上方比劃著當時的情景:醫(yī)生說能接上,就是得多花錢,得多花不少錢吶。哪有錢呀,沒錢?。⌒扌车挠沂肿隽艘粋€剪刀手,說,就拿剪子剪掉了。
聽者頭皮簌簌發(fā)麻,修鞋匠攤開雙手,表示無奈。他雙手手心朝上,一個手指蓋都看不見,那只殘指倒還算順眼,不像看他手背時那么別扭了。
修鞋的人慢慢都知道修鞋匠的故事了,最終成了他的老主顧,再來修鞋,會多給他一點修鞋費。修鞋匠接在手中,道謝,卻并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么做。
硬臥車廂的吃客
一個精精瘦的男人,皮包骨又不顯嶙峋的男人。他坐在下鋪,這個時候還看不出他與吃有什么關(guān)系?;疖囬_出二十分鐘之后,每一張臥鋪票都變成臥鋪卡,行李的位置固定下來,上鋪和中鋪的旅客爬上去躲在他們的“小匣子”里,陌生旅客旅行中短暫的第一次交談告一段落,車廂開始安靜、有序。精精瘦男人低低的,但是歡快地叫了一聲,雙手在大腿上搓了一下,說,開始吧。對面鋪上的妻子把一只白色大號整理箱往身邊拉了拉,兩只手分別按下整理箱兩側(cè)的搭扣,半透明的蓋子被拿開,箱子里滿滿的全是食物!
從東北一個邊疆小城到達終點北京,這趟特快字頭的火車要用掉二十一個小時,穿過整個漫長黑夜。此刻是午后兩點,小餐桌上擺滿了食物,殺豬菜、蒜泥、高度白酒,三股味道勢力強出頭,這在火車車廂中是不易出現(xiàn)的場景。尤其是經(jīng)過保溫飯盒密閉過的殺豬菜,播散不依不饒的霸道氣息,以至于保鮮袋中的醬脊骨、拆骨肉和小塑料杯里的肉丁炒咸黃瓜、炸紅辣椒油,可以忽略不計了。殺豬菜的湯底一般是煮肉的濃湯,本身就有濃烈的腥膻和香料味道,加入酸菜、血腸、大片肉、粉條,味道之沖無法形容。喜歡吃這一口的東北人,在當吃客的時候,內(nèi)心和外在歷經(jīng)數(shù)次氣味和環(huán)境的磨礪,會產(chǎn)生一種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的親切感,或者說古老的以心相偎的鄉(xiāng)情。而一個純粹的旁觀者,是很難忍受它的。果然,上鋪中鋪的人翻轉(zhuǎn)了身,甚至探出上半身向下看,但并未露出厭惡的神情,他們笑著回絕了精精瘦男人的邀約,再次翻轉(zhuǎn)了身安歇去了。
夫妻兩人一直吃到了薄暮時分、傍晚時刻。上鋪中鋪的人爬下來吃晚餐。精精瘦男人把空了的小餐桌再次擺滿,小小的桌子立刻豐富生動起來,它們是蔥段黃瓜段婆婆丁雞蛋醬,綠豆芽炒肉絲,炒土豆絲?!班亍钡囊宦曀蜷_一瓶地產(chǎn)花河啤酒。上鋪的兩個人相跟著去餐廳,中鋪的兩位坐在邊座吃過盒飯,便看著那對夫妻火熱的吃相和他們閑聊。列車兩側(cè)的車窗掛上夜的簾幕,第四瓶啤酒蓋被啟開。上鋪旅客回車廂也加入了聊天,然后他們先后去了洗手間,或者有人在兩車之間的吸煙區(qū)吸了一支煙之后,爬上自己的鋪位睡下了。這時候,精精瘦男人從另一個保溫飯盒中拿出一沓春餅,妻子遞給他一副一次性塑料手套,兩人開始卷春餅,蔥香、醬香再一次飄散。
中鋪一位旅客是一個天生有著羈旅情懷的人,旅途中總是無法好好入睡,身處莫名其妙的憂傷和痛苦之中不能自拔。黑暗中,他悄然起身,嗅到下面小餐桌上的兩個新菜品:鍋包肉,尖椒炒干豆腐。酸甜的余味,被消掉銳氣的辣味懸浮著。他探出頭,精精瘦男人獨自一人坐在一片漆黑之中,過道窗下的壁燈只勾畫了他的輪廓,他的妻子睡下了。那只大號“百寶箱”挪到精精瘦男人的床鋪上了。
他從中鋪下來,走到吸煙區(qū),靠在車門玻璃上點燃一支煙?;疖囋诖┰胶谝?,淡淡的星光使地面的黑暗產(chǎn)生鐵一般的沉重感。遠方的小城鎮(zhèn)在稀疏的燈影中沉睡。精精瘦男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搖晃,隨著火車的節(jié)奏。他笑了,想,這個精精瘦的男人,這個旅居巴西的東北男人,這個注定漂泊一生的中國男人呀!火車在行進,剛才還在遠方的小城鎮(zhèn)此刻擦肩而過,鐵道口停著一輛皮卡車,駕駛室燈亮著,司機低頭玩手機,副駕駛上的女人,翻著一雙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在她眼前隆隆駛過的火車。
他回到車廂,精精瘦男人在獨飲,這一次是自釀山葡萄酒,犀利的酒精和醇厚的芳香比他的身影更清晰。他把腳放在階梯上,沒爬,似乎有一個問題,似乎又不成其一個問題。但,他還是問了:
你是在巴西利亞還是里約熱內(nèi)盧?
瘦瘦的影子回道:巴西利亞。
然后一個長長的嘆息,它輕巧地刺透了黑夜。六年了,六年了,他說。精精瘦男人抬起了手,可是并不能看到他的手勢,他的聲音帶著一股與黑夜匹配的蒼涼:我這是第一次回來,第二次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