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婆（三題）

陳哈林（土家族）

外婆走路的時候，兩手?jǐn)[動的幅度很大，一旦上路便腳下生風(fēng)地往前趕。

與我外婆一起趕路的還有清江和石板溪，清江結(jié)束上游流程在與招徠河、三背河、石板溪匯合后形成一長灘——珠渦坑，本來是綠茵如鏡的河，在這里形成了兩公里長的險灘，放排人稱這里是鬼門關(guān)，在這里能聽到江河怒吼的聲音，時而寧靜閑雅，時而洶涌澎湃就形成了清江的個性。

外婆必定是吸納了太多的清江氣息的緣故，她除了趕路、干活時像清江灘涂外，她也具備清江寧靜閑雅的氣質(zhì)，我從來沒見過她有變臉的時候，她就那么悄無聲息地走完了她的生命里程。

外婆為外公生育了十一個兒女，被民間譽為“英雄媽媽”。她硬是用一個女人的溫柔和堅忍不拔把他們一個個都撫養(yǎng)成人成器了。我所有的舅舅和姨們現(xiàn)今都生活得幸福美滿。外婆的心臟不好，20年前，當(dāng)一臺東方紅拖拉機突突地從她前面開來時，她的心臟受到刺激，回到家里就感到天昏地暗心絞痛，不一會便停止了呼吸。她的走讓舅舅姨們悲傷了好一陣子。當(dāng)然和小舅舅小姨們同齡的我也在那段時間感受到了失去親人的哀痛，沒想到外婆的去逝有些像她走路，就那么匆匆地，兩腳生風(fēng)地，連一個招呼都沒有就那么擺著手走了。

想到外婆我就想到了石板街，想到了石板街就想到了石板溪上的廊橋，想到廊橋我就又想到了斷溝、磨坊和廊橋下的大巖屋，這一串物像，構(gòu)筑了我的豐富童年。

因為我母親和她的十姊妹，外婆的生命就只能是披星戴月、含辛茹苦了。白天她要去合作社（后來稱人民公社）上工，記得我小的時候，她常常帶著我和與我同齡的俊姨去一個名叫生氣埫的地方燒火糞種地收割，她每次都帶著干糧、水壺，把我和俊姨安頓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后，就去和那些伯伯叔叔、爺爺奶奶一起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了。后來我知道，生氣埫是當(dāng)時石板溪的主打糧田，如果不好生打整，它就讓人們餓肚子，遇上荒年不僅完不成公糧，自己吃的糧食都難保證。生氣埫有近百畝地，每每在早上便大霧彌漫，因此而得名。說它有生氣，遇上豐收年，它讓石板溪人豐衣足食；說它生氣的話，或水或旱便顆粒無收，真是一個讓人生氣的埫?？∫套R得一種叫絞股蘭的豬草，便沿田邊地頭拾掇起來，很快弄了一大堆，外婆就表揚俊姨；我也幫俊姨拾起豬草來，于是外婆就給我們吃麥面煎餅。有一天，我兒時的玩伴世秀姑娘也隨她婆婆在地里，她穿著一身花衣裳，花衣袋里裝著幾顆水果糖，她把我叫到一邊給我一顆水果糖，真甜死我了。因為她沒有給俊姨糖果，后來我認(rèn)為世秀很小時就對男孩子有好感，因此早熟。那天我拿著糖紙好半天舍不得丟掉，俊姨拿過糖紙在嘴里吮了半天，還說真甜。遇上夏天，田邊的樹林和草叢常有蜥蜴、蛇、毛蟲等等，我們時常遇到，時常嚇得哭叫，惹得外婆提心吊膽的，我就是在那些懵懵懂懂的歲月里知道了男女生的不同的。有一天我看見了世秀姑娘小解是蹲著的，而且那地方?jīng)]有和我一樣的長著蟲蟲，我當(dāng)時認(rèn)為那肯定是還沒長出來的。長大了才知道，那是永遠(yuǎn)也不會長出來的，現(xiàn)在想來真是有趣得很。

話又說回來，勞作一天的外婆回到家還得給一家子弄吃的，那時外公在很遠(yuǎn)的地方當(dāng)醫(yī)生，解放前外公開藥鋪，解放后他把藥鋪交公后就成國家的人了。外公是中醫(yī)，常常弄些草根樹皮就把醫(yī)院犯難的疑難雜癥看好了，外公很受人尊重，常有人給他送點獐麂兔肉等的，外公每次回家就把這些東西弄回來，還帶回些糧食。那時糧食很緊張的，記得三姨隨外婆到生產(chǎn)隊上工，時常因為餓而眼冒金花，我三姨是石板溪的大美人，為了生計，她很早便嫁出去了。嫁到了一個有糧吃的地方，她每次回娘家都不忘記給外婆捎點兒糧食來，以緩解娘家這一大家子的缺米之炊。

外婆到了晚上還閑不下來，我剛才不是說到廊橋了嗎？外婆家在廊橋西頭，在廊橋東頭，外婆還經(jīng)營著一個小磨坊，在公私合營后，水磨坊也交公了，但打理水磨的事落到了外婆身上，每天她都要去放開斷溝的水，那水便沖下去轉(zhuǎn)動一根軸承，軸承上的皮帶帶著的機器也隨之轉(zhuǎn)動，于是就開始脫粒、打米、磨面粉、軋面條，石板溪的家家戶戶便扛著糧食到這里來加工，外婆用她的生命為好多人磨來了好生活，也磨走了她生命的好時光，有好多少男少女常常以參觀水磨坊為由頭來見面，外婆總是很熱心地招呼他們，成就了不少姻緣呢。在廊橋下的大巖屋，外婆還為好幾位不知姓名的女人接過生，外婆說那是些非婚的外鄉(xiāng)人，很慘的。外婆為她們接生后還給她們紅糖水喝，讓外公給她們藥吃，后來就悄悄兒送她們回去，把那些娃娃送給一些沒兒沒女的人家養(yǎng)著。好多人稱我外婆是送子娘娘呢。大巖屋是有些怪氣，記得一個晚上捉迷藏，我和世秀姑娘躲進(jìn)巖屋時，看見了一對人兒脫光了睡在那里做動作，我們嚇呆了，飛跑著走了，聽大人們說看見這些不好的。當(dāng)?shù)亓鱾饔羞@樣一俗諺：正月不見鷹打鳥，二月不見狗連襠，三月不見蛇洗霧，四月不見人成雙……我們已記不清那是什么季節(jié)，反正覺得那蠻丑，第二天見到世秀姑娘時，她臉一下紅了，后來我想，她是不是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節(jié)，如果是，她是不是在暗示我呢？

大約是1969年的一個夏天，清江水就那么吼叫著的，惡浪翻天地把外婆的水磨坊沖走了，把廊橋沖垮了，把石板溪邊的小街沖得七零八落……

打那以后，我們因上學(xué)就很少見到外婆了。我們也在時光里漸漸長大，舅舅們有的參加了工作，有的上了大學(xué)，大舅成了教授，二舅成了名醫(yī)，所有的舅舅姨都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只有外婆依舊，依舊往來在石板溪和生氣埫的路上，擺手的幅度依舊，只是偶爾在昔日的廊橋邊、水磨坊遺址旁發(fā)呆。

再之后，這里就修了公路橋，公路橋一通，就來了汽車、拖拉機，突突的拖拉機硬生生地要了我外婆的命。

東方紅拖拉機呀，你還我外婆！

外婆一輩子只有一種享受，那就是每天清晨，在火塘架一大蓬火，烤一罐濃茶，而后用長煙鍋點上一袋煙，一邊品茶一邊抽煙，她這時的表情極為沉思，好像在思考著一個千古的哲學(xué)命題，面帶微笑，那么的慈目善眼，又那么地肅穆莊重，讓人想起觀音菩薩?？傊?，那一刻肯定是外婆幸福指數(shù)最高的時刻，隨后，她又?jǐn)[著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為家計奔波去了……

哦，還有一件事，外婆當(dāng)年好像要給我和世秀姑娘做媒的，我也有這想法，可我長大后很少見到世秀姑娘，這親也就沒提成，不知外婆現(xiàn)在還記得這事不。很遺憾的一件事兒呀！

喊不應(yīng)的歲月

生命的第一聲呼喊，你硬生生的旁若無人地丟在了石板街的青石板上了，那聲音沿著石板鋪就的街道跑，在夷水河一個碰撞，匯成一曲美麗的交響而后又向夷水河兩岸飄蕩，在汪洋莊畫了個句號。

高山和河谷就這樣繪成了你童年的畫，你曾在無數(shù)個朦朧的日子，牽著陽光呼喊著歲月。歲月呢，總是向你回眸一笑。麗人般的弄得你魂不守舍，于是使勁地向前跑，累得氣喘吁吁，留下了一串串足跡，有人告訴你，那是時光和歲月。你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夜晚牽著月光呼喊著歲月，歲月依舊投給你曖昧的目光，只有風(fēng)兒輕輕拂過耳畔，似乎它聽到了什么，于是你再次馬力十足的向前跑，一直跑到石板街的小磨坊，在那里看著小腳外婆打面粉軋面條，于是你嗅到了生命的味道，時光告訴你，那是歲月?？磥須q月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它總是躲在時光的濃蔭深處向你招手，向你展示無限風(fēng)情，于是你吃下外婆的面條，揣著干糧再次上路向著歲月暗示的方向奔跑，不知疲倦的沒日沒夜的奔跑，來到了一個叫汪洋莊的村子，在一個木板屋里停下腳步，見爺爺婆婆在那里煮酒、熬糖、磨豆腐，把日子弄得熱氣騰騰，風(fēng)兒告訴你，那是歲月，歲月呵，原來你在生活里，看得見，摸得著呵。

生命就這般在歲月里瘋長，它把好多人從童年長到了暮年，正像一首歌唱的：爹把兒子背成人，兒把爹爹背下土，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周而復(fù)始。

歲月里，你見到好多人出生，好多人死去，你還見到好多人長大娶媳婦，就像外婆打面粉拉面條，爺爺煮酒磨豆腐一般，當(dāng)石磨轉(zhuǎn)起來，歲月就跟著轉(zhuǎn)，那么無聲無息的，把一切都扔到了后面。太陽出來了，把黑暗留在了后面，歲月就這樣引著人奔跑，畫出了好多生生死死的故事，故事里的事說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它讓人總在趕路總在呼喊而聽不到回音。

歲月就這樣給人刻下年輪，它讓人一代接一代而做著長生不老的夢，你于是也走進(jìn)夢里，任憑警幻仙子的指點和發(fā)落，醒來時只感到一些虛幻構(gòu)成了一些假作真時真亦假，若為有時有還無的生命注腳。于是你不再呼喊，而是跟著歲月走，風(fēng)塵撲撲的，留下一路長長的看不到頭的腳印。

你忽然覺得土地是個好東西，土地上長人長糧食，還有好多，歲月老看不見喊不應(yīng)，而糧食卻一天又一天地給生命帶來變化，生命在土地上呈現(xiàn)出五彩繽紛的圖案，你于是覺得土地是構(gòu)成歲月的基本要素。

我們在時光里成長，我們在歲月里長大，當(dāng)我們把兒子背成人，又把父親背下土的時候，我們便積攢了歲月，它把年輪刻上記憶，刻上臉頰，讓我們由孫子變成了爺爺，你也歷經(jīng)了這個過程。

這樣的時候，你在山尖喊，你在谷底喊，你在生命的好多地方喊，歲月便笑成一朵花，開放在她生命的每一個時節(jié)，可歲月總像一位夢中麗人，喊不應(yīng)，喊不應(yīng)！

當(dāng)你完成了生命的歷程，有人試著喊你，也喊不應(yīng)了。

大海

大海對于我，在很多情況下是個夢。

而且這夢一直昏睡，似乎醒都醒不過來。直到1989年那個春天，一個叫海子的人的一首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分娩，我方被驚醒。海子就這么用血色生命在蒼茫的大海讓新詩漲潮。

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處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就是這般的面對大海訴說著生命需求，一個詩人的生命絕唱。原來在塵世獲得幸福是如此的艱難，明天以前唯有苦難，似乎就只能在大海這天堂般的世界才有春暖花開，當(dāng)然還有看不見的明天?！逗５呐畠骸贰ⅰ斗?、《觀滄?！?、《海上升明月》、《羅賓漢》、《海燕》等描述的大海真像是童話。還有早在八十年代唱響神州的《大海啊故鄉(xiāng)》等，總是讓人依戀，它告訴我們?nèi)祟愂呛５膬号?，海是人類的母親，海闊天空是一組關(guān)于海的絕佳印象。作曲家王原平更是把大海寫的如夢如幻。鄭緒蘭又如泣如訴地唱著它，那個時候，我們聽著歌就漸漸進(jìn)入夢鄉(xiāng)，回到那個明凈清澈蔚藍(lán)而又遼闊的地方，小時候媽媽對我講，大海就是我故鄉(xiāng)，海邊出生海里成長……

于是我們由著歌聲走，來到了東海，走到了蓬萊，那里觀音正點化眾生，那里正蕩漾著天堂的歌謠，藍(lán)天大海讓白云捎來仙樂，那是天上人間還是人間天堂呢？

我們由著歌聲走，來到了仙山瓊閣，我們看到了八仙過海的通神化境，此境只應(yīng)天上有啊，哪知是在海上，一個童話的世界。

就這樣我們走到了今天，好多次我面朝大海，都有些莫名的心潮澎湃，仍然是夢幻般的，它老讓我不明白它為何那般無邊無涯，面朝大海我有些莊生夢蝴蝶般的不知就里。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我面對大海時就是這般感受。就是那種小人國與大人國的反差感受。

面朝大海，如夢如幻的那種玄暈就是海子的春暖花開嗎？

后來讀到《老人與?！贰ⅰ睹匀说暮！贰ⅰ遏敒I遜漂流記》、《太陽》等作品，卻又看到了另一番風(fēng)景。有人說海洋是剛與柔的象征，我們在《老人與?！防镆姷降挠矟h和《迷人的?！分械睦虾Ｅ鲎雍托『Ｅ鲎樱瑥乃麄兊牟６分纠锷钌罡械搅撕５纳衩啬獪y和那種英雄神話所傳遞的精神力量，海洋所表達(dá)的那種自然力和生命張力肯定是一種集天賦、才能和欲于一體的生命原動力，應(yīng)該是海的精神內(nèi)涵和精神品質(zhì)。一些畫面像電影一般出現(xiàn)了：太陽、海妖、美人魚在大海里從清晨開始吹起魔笛，一聲聲一聲聲幻化著海的神秘直至夜的底幕，而后交給另一天。

在沒有月光的清冷夜晚，月亮從海平面升起，像一抹銀色的火，冷靜精煉，海上立刻釉了些祟惑色彩，引誘人投向她……白色睡蓮花，無數(shù)千萬朵，恍恍忽忽，夢樣展在海上。這是我高中時讀書筆記中的一段摘抄，不知出自哪里，這樣寫海很令人惶惑，海妖冉冉仙至，面朝大海我有些跌跌撞撞，跌跌撞撞……

白天，我就喜歡念海子的句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那感覺是安全溫暖的，陽光、沙灘、美人魚、童話的世界，讓人著迷，是那種遇見妖精般的迷失，很無賴卻是無我的，這就是海??！我依戀的海，海在這個時候是女人，是變幻莫測的妖女。我不知道當(dāng)我見到海嘯之后又是什么樣的感受。

湛藍(lán)的海水風(fēng)平浪靜，潔白的海鷗展翅凌空，姑娘展望著茫茫海面，祝福你遠(yuǎn)航一路順風(fēng)。這首海的歌兒又讓我想起純真的少女，初春的早晨。

大海就這么有些矛盾的構(gòu)成我生命中海的意象，真有些一邊是火焰一邊是海水的困惑，記得去年冬季，一女友去海南，她問我要捎帶些什么？我想了想讓她在淺水灘照一幅裸照發(fā)給我，女友很幽默地說，已是布口袋了，不咋好看的了。我回話說：那你就把布口袋裝上一些海水，回來后，哈哥給添上一些火焰，布口袋不就變成玉口袋了。女友說你真有趣，我說是海的誘惑。就像在伊甸園，蛇引誘亞當(dāng)夏娃一般。我想悲情絕望的海子，面朝大海時，一定是受到了海的誘惑，當(dāng)他面朝大海感受春暖花開的同時背后卻是陣陣寒意襲來，于是他反身擁詩臥軌，把母親留在了海邊，喂養(yǎng)著幾只雞，終日面朝大海揣著雞蛋思念兒子……

遙望著大海，我忽然想起了泰坦尼克號。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還要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詩人去了，春天每年都來，只是不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依舊，那么既有今日，又何必當(dāng)初呢？靈魂的拯救、良知的回歸都要面朝大海嗎？

你是太依戀大海了吧？

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長的地方，海風(fēng)吹、海浪涌，隨我飄流四方……

還是這樣來得輕松，或者做夢吧，別醒，隨夢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