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碎片時代詩歌何為
——2014中國年度詩歌考察
霍俊明
2014年已經(jīng)遠去了,人們?nèi)匀蝗諒鸵蝗赵谂P室、地鐵、車站、街道、廣場低頭翻看手機。此時,當你拿著手機刷屏和游戲的時候,你是否想到了某個國際品牌手機的那個無比煽情甚至還充滿了“詩意”的廣告——your verse anthem?你是否記得這款手機廣告借用的電影《死亡詩社》里那句經(jīng)典臺詞:“我們讀詩、寫詩并不是因為它們好玩,而是因為我們是人類的一分子,而人類是充滿激情的。沒錯,醫(yī)學、法律、商業(yè)、工程,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撐人的一生。但詩歌、美麗、浪漫、愛情,這些才是我們活著的意義?!边@款廣告還借用了惠特曼的詩句“人類歷史的偉大戲劇仍在繼續(xù)/而你可以奉獻一段詩篇”。但是,這則廣告卻有意忽視了惠特曼這首詩中更為重要的詩句,“毫無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繁華的城市卻充斥著愚昧”。
在被指認為文學和精神碎片化的年代,一個問題必須被提出來。也就是在熱鬧紛雜的詩歌現(xiàn)場,在缺乏共識和公信力的年代,詩歌如何能夠最大程度上對自我、公眾和社會發(fā)聲呢?
本年度的詩歌在發(fā)展過程中既有一些老問題的延續(xù),也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現(xiàn)象需要認真梳理和及時總結。無論詩歌被業(yè)內(nèi)指認為多么繁榮和具有重要性,總會有為數(shù)眾多的人對詩歌予以批評和無端指責。這就是詩人的“原罪”。社會事件、爆點噱頭、娛樂事件、“不良”詩歌的新聞炒作都使得詩歌在公眾那里缺乏足夠的自信和公信力。從“詩人的詩”及其場域來看,我們現(xiàn)在一方面有的是“繁榮”而喧囂的詩歌現(xiàn)場——詩集(包括各種民間出版物)、詩選、詩歌類報刊的出版,詩歌朗誦會、大型詩歌節(jié)、小團體沙龍、跨界詩歌的公益活動以及采風、研討、頒獎等形形色色活動的頻繁舉辦;另一方面卻是詩歌刊物的銷量持續(xù)走低,大眾對詩歌的“圈子化”、“精英化”、“小眾化”、“自我窄化”的諸多不滿以及“詩歌正在離我們遠去”的質(zhì)疑之聲猶在耳邊。
移動平臺自媒體的出現(xiàn)對詩歌生態(tài)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尤其是“為你讀詩”、“讀首詩再睡覺”、“詩刊社”、“詩歌是一束光”等數(shù)百個詩歌微信平臺的出現(xiàn)對詩歌的“大眾化”、“流行化”以及審美的多元化所起到的作用不容小覷。動輒幾十萬的閱讀量、粉絲群和轉載率、點贊數(shù)是以往包括文學網(wǎng)站和個人博客、微博平臺在內(nèi)的詩歌傳播所沒有過的。而由此出現(xiàn)的詩歌傳播、閱讀和評價的新變化已引起學界和媒體的關注。微信平臺的詩歌更適合高速的城市生活和讀屏式的閱讀習慣。微信自媒體空間的詩歌傳播給出了一些出乎詩人意料的答案。一個明顯的現(xiàn)象是,現(xiàn)在訂閱量比較大的詩歌微信公眾號,其制作者并非都是專業(yè)的詩人和詩歌從業(yè)者,而更多是由普通人來參與完成的。他們在以最大的自由度理解和接受、傳播詩歌。這種自由度不僅體現(xiàn)為篩選范圍的擴大(古今中外應有盡有),還尤其體現(xiàn)為對詩歌美學理解的多元??梢哉f,因為掙脫了美學、思想和文學史意義上的條條框框,普通人忠實于自己的閱讀感受,用訂閱和轉發(fā)來“投票”,選出了那些最能接通他們情感的詩作。人們最直觀的感受是,詩歌好像正在從圈子里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走進普通人的生活,詩歌開始“流行”起來了?!霸娙说脑姟苯柚粩嗯噬姆劢z數(shù)和訂閱數(shù),似乎正在變?yōu)椤按蟊姷脑姟薄?014年11月25日《人民日報》“青年文藝論壇”推出文章《詩歌的閱讀時代正在降臨》《“有感而發(fā)”的抒情本質(zhì)不變》,專門談論大數(shù)據(jù)時代新媒體語境下“詩人的詩”和“大眾的詩”的交互性對話和轉換關系。較之精英化、學院化、小眾化、知識化和圈子性(很大程度上具有排斥性和自我窄化的傾向)的“詩人的詩”,自媒體平臺建立于更開放的“個人審美”基礎上的“大眾的詩”確實更容易為普通讀者所接受。以個人微信號為主體的詩歌傳播顯然與一般意義上的新媒體和大眾傳媒不同,而是更強調(diào)個人性和自由度。微信平臺上流傳最廣的往往是朗誦詩、愛情詩和浪漫主義色彩鮮明、抒情性強的詩歌。尤其是那些抒寫親情、友情、愛情、鄉(xiāng)情的詩歌更容易迅速傳播。
與新的傳播方式相應,是詩歌與影視、戲劇、舞蹈、音樂、繪畫等藝術領域的跨界。由此,出現(xiàn)了詩歌的劇場化、音樂化、廣場化、公共化的新現(xiàn)象。代表性的有融合了舞臺、音樂和朗誦元素的藍藍的詩劇《邊界》、翟永明的詩劇《隨黃公望游富春山居》、音畫詩劇《面朝大?!?、閩南風情舞蹈詩《沉沉的厝里情》、肢體詩劇場《隱秘·蓮花》、“第一朗讀者”、交響音樂詩“女書”、“江南音素——詩歌與民謠分享會”、“新詩與古琴”朗誦演奏會、“詩歌來到美術館”、“外灘藝術計劃·詩歌船”(其內(nèi)容是將上海外灘金陵路碼頭的一艘輪渡命名為“詩歌船”,并將碼頭、船體內(nèi)的寫真燈箱作為當代詩的發(fā)表載體,陸續(xù)發(fā)表國內(nèi)外極具影響力和文本創(chuàng)造力的當代詩力作。詩歌船首航是“臧棣號”)。此外還有詩歌專題紀錄片和詩歌微電影的出現(xiàn)。12月2日公布了反映打工詩人的電影預告片《我的詩篇》。該電影由上海大象微記錄、愛奇藝和藍獅子字文化公司聯(lián)合出品,被稱為中國第一部工人詩歌的記錄電影,展現(xiàn)廣東富士康公司出現(xiàn)的郭金牛、許立志以及謝湘南、烏鳥鳥等工人詩人和工人階層的特殊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
一定程度上,詩歌借助新媒體平臺在公共空間的傳播確實有利于詩歌接受的大眾化。但是,自由和開放的以個體為主導的自媒體又很容易出現(xiàn)信息的泛濫和失衡。微信平臺的詩歌傳播也面臨著一些危險,那就是由于缺乏必要的監(jiān)管、篩選、甄別和編輯機制而導致良莠不齊、泥沙俱下(比如對“廢話體”、“口水詩”、“烏青體”、“腦殘體”詩歌的不良傳播)的現(xiàn)象。甚至有的微信公號為了迎合眼球經(jīng)濟將那些與詩歌內(nèi)容無關的色情圖片和視頻作為招牌。這種類似于“新聞標題黨”的做法帶來的結果不是讓人們離詩歌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詩歌的親和力和它在一定范圍內(nèi)的獨立性和純粹性并不矛盾,它在受歡迎甚至在“流行”的過程中應始終保持來自日常卻又高雅的詩意,對詩歌的閱讀不能完全置于功利性的目的之上。我們當然需要通過自媒體的平臺走近詩歌,用詩意滋養(yǎng)更多人的內(nèi)心;與此同時我們必須防止那些浮躁、功利、唯粉絲和閱讀量為旨歸的不良傳播心態(tài)。自媒體平臺同樣應該營造一個健康的詩歌傳播環(huán)境,讓更多的人讀到更多的具有正能量的好詩,也讓“詩人的詩”和“大眾的詩”相互補充、彼此打開、平行發(fā)展。
近期紙媒、網(wǎng)絡和微信自媒體對“90后”跳樓自殺的打工詩人許立志的傳播和評價,基本上已經(jīng)離開了詩歌本身。中國當下被熱議的詩歌和詩人,尤其是“詩人之死”往往都具有某種被放大化的社會象征性和時代寓言性。
“大眾”和公共媒體以及自媒體所關注的不是詩歌自身的成色和藝術水準,而更多是將之視為一場能引起人們爭相目睹的社會事件——哪怕熱度只有一秒鐘。這可能正是中國目前詩歌的寫作、傳播與評價過程中難以避免的悲哀!甚至這份悲哀來得讓人無言以對。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jié)是許立志是在2014年的9月30日(星期二)跳樓自殺的,而后來的媒體報道卻將這一時間有意地改動為10月1 日。顯然,在這兩個時間節(jié)點上死亡的象征意義是完全不同的。一個國家的重大節(jié)日和一個默默無聞的打工詩人的死亡之間又恰好形成了意味深長的緊張關系——時代隆隆的發(fā)展與靜寂的個體死亡構成了生動的戲劇。我們?nèi)绾卧谝粋€詩人的生前和死后認認真真地談論他的詩歌?如何能夠有一個不再一味關注詩人死亡事件、社會身份、公眾噱頭的時代到來?這些追問也許都是徒勞。而由許立志定格在24歲的生命我們想到的是他奉獻了怎樣的詩歌?還好,他生前的詩歌值得我們認真談論,因為,他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詩人。只可惜他同樣是一個沒有最終“完成”的詩人。
“媒體報道”在今天看來甚至對“現(xiàn)實”也構成了一種巨大的虛構力量。而圍繞著許立志,媒體(也包括一部分詩歌界)為我們揭開的是如下關鍵詞:“90后”、打工者、詩人、打工文學接班人、深圳、富士康、十七樓、自殺、海葬。對于任何人來說這些時代關鍵詞一起沖涌過來的時候都不能不為之心驚膽寒。對于“詩人之死”的談論和關注更多是追認式的,包括海子在內(nèi)。試想,在海子和許立志生前有誰認真談論和評價過他們的“詩歌”?許立志生前詩歌的寫作和發(fā)表數(shù)量都不多,在詩歌界的影響甚微。而許立志也許還算是幸運的一個。詩人伊沙在《新世紀詩典》(第三季)中于2013年11月12日推薦了許立志的詩《懸疑小說》。這首詩的戲劇性結構尤其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尾確實令人稱贊。很多人讀到這首詩最后兩句的時候都會感到“一哆嗦”。確實,現(xiàn)實本身比懸疑小說還不可思議。
實際上,許立志并不是一個個案。他既不是打工詩歌寫作的個案,也不是打工者自殺的個案。2010年震驚中國和全世界的是13個工人先后從富士康的大樓跳下。2011年許立志來到深圳富士康。而許立志之所以是作為一個現(xiàn)象出現(xiàn),不僅在于打工者的連環(huán)自殺,而且更在于他的詩人身份。由他擴展開來的恰恰是十幾年來打工詩歌的熱潮。甚至對于打工詩歌或者工人詩歌而言,這已經(jīng)是一個炒冷飯的話題了。打工詩人群體的出現(xiàn)與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和全面城市化的時代直接相關。甚至十多年來我已經(jīng)聽慣了詩歌界和評論界對打工文學和打工詩歌喋喋不休的熱議甚至爭論。我并不是對這一寫作群體有任何的不滿,甚至從生存的角度來說他們是中國最值得關注和尊敬然而又一直受到冷落、漠視甚至嘲諷的人群。而據(jù)相關的統(tǒng)計,中國目前有三億一千萬的農(nóng)民工,有兩千萬在寫作。問題的關鍵是在評價許立志和郭金牛、鄭小瓊、謝湘南、烏鳥鳥等打工身份的詩歌文本的時候,人們和媒體爭相關注的并不是詩歌本身,而更多是關注詩人的身份、苦難的命運以及一個階層的生存現(xiàn)狀。實際上這也沒錯,為什么詩歌不能寫作苦難?為什么打工者不能用文學為自己代言?但是,有一個最重要的層面卻被忽視了——美學和歷史的雙重法則。歷史上能夠被銘記的詩人往往是既具有美學的個人性又有歷史的重要性。而無論是任何時代,不管出現(xiàn)多么轟轟烈烈的詩歌運動、詩歌事件和大張旗鼓的詩歌活動,最終留下來的只有詩歌文本。歷史不會收割一切!稗草只能成為灰燼。時下很多詩人和評論家認為農(nóng)民工詩人是一支新興的文學力量,他們抒寫痛苦的打工生活和工廠世界,為農(nóng)民工代言。但也有不少論家和詩人認為農(nóng)民工詩人的寫作過于狹窄、單一化和道德化,缺乏美學上的創(chuàng)造力。目前人們熱議的許立志正是被附加了很多詩歌之外的時代象征性和新聞效應。也就是說,在社會學的層面他是被同情的弱者,即便談論他的詩歌也更多是從社會學和倫理的角度予以強化。而12月2日公布的所謂中國第一部打工詩人的記錄電影預告片《我的詩篇》更是對許立志以及工人詩人的社會關注度予以推波助瀾。我們必須承認,隨著自媒體以及大眾化影像平臺的參與,詩歌的傳播范圍和速度確實是超越了以往的任何時代。這種影像技術以一種特殊的修辭方式通過極其真實的細節(jié)、畫面和人物重構了詩歌與現(xiàn)實和時代的關系。深圳富士康超級工廠的流水線和一個個像機器一樣簡單操作的工人正上演了卓別林當年的“摩登時代”。而人與機器的較量又通過寫詩者這一特殊的群體被提升到精神生活和社會公共生活的層面。重讀許立志在2014年7月寫的詩歌,那簡直就是一份生命的自供狀和臨終的遺言。詩人“一語成讖”的能力又再次成為現(xiàn)實??纯丛S立志的《我知道會有那么一天》《死亡一種》《詩人之死》《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我一生的路還遠遠沒有走完》《我彌留之際》《發(fā)展與死亡》《一顆螺絲掉在地上》《最后的墓地》《我來時很好,走時也很好》等詩就可以找到“預知死亡”的命運了。這是真正的“死亡之詩”,如此不祥,如此讓人不寒而栗。這些詩歌中不斷出現(xiàn)和疊加的是鋼鐵、骨骼、血液、蛆蟲、死亡、刑場、棺材、屠宰場、失眠、偏頭疼。以許立志為代表的所呈現(xiàn)的正是一首首黑暗的充滿了淚水和苦難的辯難之詩、控訴之詩、沉痛之詩,同時也是恥辱之詩、反諷之詩、無助之詩。任何詩歌都不能比這更“現(xiàn)實”更“捶心”了。許立志在繁重的工作中寫詩,他又深陷長期的失眠和偏頭疼之中。而作為精神上的“成人”許立志與同時代的其他打工者不同的是對自己的身份、命運和未來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換言之,在許立志等年輕一代人這里他們在大機器和大工廠里看不到自己的任何價值,更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和未來——也許,他們是沒有明天的一代人。他們已經(jīng)被機器化、物質(zhì)化和非精神化了。而有了精神,有了寫作,有了詩歌,你又將更加痛苦無著。當你最終無力承擔這一切,那么,許立志一樣的命運就會出現(xiàn)和再次發(fā)生!許立志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在紀錄電影《我的詩篇》預告片中有一個鏡頭,已經(jīng)成名的打工詩人謝湘南無語地站在一大片墓地前。對于他們來說,這既是現(xiàn)實生活,又是時代的集體性隱喻。而對于許立志等工人詩人來說,活著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那么你們奉獻了什么樣的詩篇?此刻,在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工廠里,在無邊的噪音中一定有一顆螺絲像發(fā)絲一樣無聲地落下。恰如一個已逝的詩人曾經(jīng)無比蒼涼的寫道:一顆螺絲掉在地上/在這個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輕輕一響/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個相同的夜晚/有個人掉在地上。
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既是對近四年中國詩歌的全面檢閱和總結,也是對具有方向性、可辨識度以及精神難度的優(yōu)秀詩人的尋找。參評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的223部詩集已經(jīng)大大超出往屆參評的數(shù)量。這不僅說明當下詩歌寫作的繁榮和多極化,而且也體現(xiàn)了詩歌界對這一獎項的看重。此次魯獎詩歌獎的參評作品,包括現(xiàn)代詩、散文詩以及古體詩詞基本上代表了當下詩歌寫作的多元化路向和最高水準。魯獎詩歌獎無疑是國內(nèi)最具重要性和公信力的獎項。對于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的評選而言,文學性、思想性、方向性以及牽涉到的題材、主題、文體類別(現(xiàn)代詩、古體詩詞曲賦、散文詩)、代際、民族、性別、地域、風格、流派等各種因素都要予以考慮。從詩人的身份以及寫作題材和風格的多樣性來看也是空前的,比如鄉(xiāng)土寫作、底層寫作、打工寫作、軍旅寫作、西部寫作、少數(shù)民族寫作、現(xiàn)實寫作、女性寫作、長詩寫作都占據(jù)了非常大的比重。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一些少數(shù)民族詩人的文本令人耳目一新,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以往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少數(shù)民族寫作的類型化。其中“80后”和“90后”參評詩人盡管還大體處于寫作的成長期和探索期,其風格也還處于成型階段,但是他們思想的開放程度、個性化的話語方式以及開闊而大膽的想象力都令人刮目相看。以海男等為代表的女性寫作對上世紀80年代以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性寫作和女權主義立場予以更具寬闊性的融合和拓展。
獲得此次詩歌獎的詩人無疑是具有方向性、可辨識度和精神難度的優(yōu)秀詩人。在現(xiàn)代性的快速進程中傳統(tǒng)意義上的鄉(xiāng)村生活與城市化景觀之間形成了顯豁的“斷裂”。而如何在此“斷裂”地帶進行寫作就成了當下寫作的詩學難題。而對鄉(xiāng)土寫作和西部寫作予以重新審視并進一步開拓的代表詩人是獲得此次魯獎的陜西詩人閻安。閻安的意義在于他立足于西部卻又通過個性化、現(xiàn)代性的詩歌方式以及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對傳統(tǒng)文化和鄉(xiāng)土文明的重新思考。他對以往一般意義上的鄉(xiāng)愁、挽歌、嘆惋、沉痛的鄉(xiāng)土倫理化寫作予以一定程度的提升。以大解和李元勝為代表的詩歌也是新世紀以來非常重要的寫作方向。他們的寫作沉靜、深入內(nèi)斂,不僅有悲憫的時間之痛,而且以扎根向下的敏銳、深省、沉郁的入世意識凸顯出愈漸開闊的精神路徑。他們這一風格的寫作專注于個體心靈境遇與現(xiàn)實世界的探詢關系,不斷凸顯出日常性生活經(jīng)驗與時代現(xiàn)場之間的對話。他們善于在日?;氖挛锖蜕顖鼍爸邪l(fā)現(xiàn)詩意,揭示真理,表達灼見。而以海男為代表的女性寫作在立足于細膩深刻的女性體驗和愛情想象的基礎上對宏大的歷史敘事、革命戰(zhàn)爭以及歷史題材的深入開掘令人耳目一新。尤其是海男的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與幽微的女性意識結合所凸顯的詩學新景觀,突破了以往女性寫作的狹小格局。
本年內(nèi)涌現(xiàn)出大量的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高唱中國夢的詩作,主要集中于敘事長詩、長篇政治抒情詩以及組歌?!对娍窂?014年2月號開設“詩意中國夢”欄目,推出老中青詩人謳歌時代、贊美生活、抒發(fā)民性、滋潤心靈的富有藝術感染力的力作。編者強調(diào)為了更好地反映各族人民實現(xiàn)中國夢的偉大歷程,吁請廣大詩人拿起筆來,圍繞“中國夢”的主題譜寫出思想性和藝術性俱佳的感人詩章,切忌概念化、雷同化的表達。詩刊社組織的紅其拉甫走邊關活動對詩人產(chǎn)生了深深的震撼。商震、劉立云、臧棣、藍野和朱零等詩人重新認知邊關對人的挑戰(zhàn)以及軍人強大精神和正能量的感染力。
本年度帶有宏大敘事的抒情詩和紀傳體長詩以及組歌都一定程度上在抒寫重大主題和為人民抒懷的同時在詩歌的構架、想象力、修辭和語言上較為講究并具有一定的探索性和突破。與此同時,同類題材的詩歌也存在著挖掘不深、空泛議論、浮夸抒情、缺乏生命體驗的雷同化弊端。軍旅詩歌如何突破一般意義上的戰(zhàn)爭題材和模式化的宏大歷史敘事已經(jīng)成為寫作的難題。尤其是中青年軍旅詩人在個人與民族、存在與死亡、當下生活和歷史記憶的重新定位與思考中使得這一類型的詩歌在呈現(xiàn)出個體真實的同時也進而實現(xiàn)了想象的真實、軍旅生活的真實以及歷史的真實。尤其是以中青年為主體的軍旅詩歌寫作在表現(xiàn)時代主旋律和宏大主題的同時攜帶著生命體溫、情感熱度、思想深度、人文情懷和社會觀照。這些中青年軍旅詩人在詩歌意境、思想縱深和詩歌美學方面也實現(xiàn)了一定的拓展。當然軍旅詩歌創(chuàng)作也出現(xiàn)了一些“短板”。著名軍旅詩人劉立云在《鐵馬冰河入夢來》中指出當下一些軍旅詩歌缺乏銳氣和擔當,缺乏有寫作難度和精神難度的以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為宗旨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一致的撼動人心的大作品。
臺灣著名作家張大春在今年接受媒體采訪時認為只要有教育,傳統(tǒng)文化和詩歌就不會消亡。但是自新詩發(fā)軔以來,其傳播大多局限于詩人和專業(yè)讀者內(nèi)部。以至于有人在問,孔子倡導的“不學詩,無以言”的詩教傳統(tǒng)今天何以傳承?還有人在問,新詩產(chǎn)生一百年了為什么想找到一本屬于孩子的詩集依然那么困難?新詩創(chuàng)作和閱讀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到普通人的文化生活?
著名詩人王小妮編選的《給孩子們的詩》、北島編選的《給孩子的詩》、葉開主編的《這才是中國最好的語文》(詩歌卷)的熱銷引發(fā)文學界和教育界對詩歌教育與普及問題的反思。適合兒童閱讀的詩歌選本以及相應的新詩教育(北島稱之為“新詩蒙學”)問題成為廣泛關注的焦點。9月15日《文藝版》以整版的篇幅推出李墨波編寫的《語文教材:如何構建兒童的心智發(fā)育體系》。該文通過對教材編選者、語文教師、學者、教育專家、兒童文學作家的各自不同的視角提出語文文學性教育以及兒歌、新詩教育在兒童心智發(fā)展過程中不可替代的重要性。由此,一些出版社紛紛推出各種詩歌選本、語文教材,企圖重建文學教育。而較之國外具有悠久歷史和傳統(tǒng)的駐校詩人制度而言,國內(nèi)首個駐校詩人則遲至2004年才出現(xiàn)——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與詩刊社和《詩探索》合作推出國內(nèi)的駐校詩人制度。先后有江非等十一位詩人駐校。駐校詩人從每年的三位華文青年詩人獎獲得者中按得票多少選出,年齡在45周歲以下。駐校詩人駐校期間與學生對話、開設講座、指導文學社團等活動,參與一系列的詩歌的教育和普及工作。詩人與校園的互動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詩歌教育和大學校園文化的發(fā)展,比如對學生審美能力和寫作能力的提升,詩人與教師、學生和批評家形成教學相長。首都師范大學開創(chuàng)的駐校詩人制度已經(jīng)在國內(nèi)產(chǎn)生越來越大的影響,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2014年臺灣詩人陳黎駐校)也紛紛推出駐校詩人。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推出女詩人工作室。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駐校作家計劃推出的“中華詩詞賞析與創(chuàng)作”研修班。北京師范大學自2014年春天推出駐校詩人,已有歐陽江河和西川駐校。而校園的詩歌傳播和詩歌教育目前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國內(nèi),而是向國際傳播。2014年首都師范大學迎來首位國際駐校詩人——阿萊什·希德戈(斯洛文尼亞),北師大也在2014年春天迎來首位國際駐校詩人——約翰·蘭多夫·桑頓(美國)。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大學駐校詩人制度還應該向中小學校園推廣,因為詩歌的普及還要從基礎教育做起。
進入新世紀以來,詩人與現(xiàn)實之間的緊密關系使得詩歌的現(xiàn)實感、人文關懷、及物性都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提升。與此同時詩歌過于明顯的題材化、倫理化、道德化和新聞化也使得詩歌的思想深度、想象力和提升能力受到了挑戰(zhàn)。深入探討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對于深入研究和解決當下詩歌寫作中出現(xiàn)的種種切實問題,進一步引導現(xiàn)代新詩的健康發(fā)展,引領詩歌寫作的先聲,都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社會價值和詩學建設性。2014年以來“詩歌與現(xiàn)實”這一話題在整個文學場域中全面展開?!段乃噲蟆窂?014年4月18日開始“新觀察”推出專題討論。相關評論從詩人的寫作身份、姿態(tài)、歷史意識、現(xiàn)實立場以及現(xiàn)實生活和新媒體的挑戰(zhàn)強調(diào)了講述中國故事的困窘和難度。詩人如何在場而又離場,如何本土而又世界,成為了文學的美學問題,也成為重要的歷史問題。
在江蘇沙溪的第三屆中國新詩論壇上,與會評論家就“詩歌與現(xiàn)實”的話題進行討論。觀點有差異,有爭論。一部分學者認為詩歌不能硬性而直接地與社會生活和公共空間發(fā)生關系,而應該保持其獨立性和純粹性。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為尤其是新世紀以來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新媒體的發(fā)展對寫作和評論的“現(xiàn)實性”提供了新的課題和挑戰(zhàn),寫作的現(xiàn)實性成為不可回避的話題。在第四屆中國詩歌節(jié)詩歌論壇上來自大陸以及臺港澳地區(qū)的的16位著名詩人和評論家緊緊圍繞“夢想與現(xiàn)實”這一主題討論新的歷史條件下詩歌與當下和現(xiàn)實的關系,詩歌如何反映時代、承擔現(xiàn)實、深入生活。抒寫“中國夢”已經(jīng)成為當下文學的重大主題,這也進一步激勵了作家對現(xiàn)實和公共生活的關切。第六屆天問詩歌藝術節(jié)以“讓詩歌發(fā)出真正聲音”為主題研討當下的詩歌生態(tài)、詩人面對社會現(xiàn)實的責任感。此外,詩學專著《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生成》《新世紀詩歌精神考察》《閱讀的姿勢:當代詩歌批評札記》《當代詩壇“刀鋒”透視》《自由的詩》都對詩歌與現(xiàn)實的問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學理思辨和現(xiàn)象分析。歐陽江河則認為詩歌不應該像其他“媒體寫作”一樣被文化和現(xiàn)實、市場等消費而成為“風格化景觀”,應該具有痛感、尖銳性和現(xiàn)實性,應該對時代做出更復雜的觀照,詩歌寫作應該有寬廣性和深度。吉狄馬加在《詩歌在當下現(xiàn)實中的作用與詩人的使命》中認為全球化時代語境下詩人擔負著建設人類精神家園、撫慰人類干枯絕望心靈的重要作用和使命,詩人是民族和時代的良心。在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應該做一個行動的詩人。在關注新近詩歌寫作與現(xiàn)實關系的同時,詩歌理論和批評研究主要集中于對新詩評價體系和評價標準如何能夠取得公信力和大眾共識度的問題。而批評家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改變大眾對某位詩人、對過去某個時期文學的興趣?批評家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著時代讀者的趣味?艾略特的答案顯得很是悲觀:幾乎沒有。而當下詩歌寫作和詩歌批評出現(xiàn)了“兩張皮”的現(xiàn)象。一方面是鄉(xiāng)村寫作和城市寫作的等量齊觀,關注現(xiàn)實題材的詩歌大量涌現(xiàn),并引起社會廣泛的認知度,但也因為缺乏對現(xiàn)實的深入理解和詩歌的轉化能力而導致類型、平面和浮泛。另一方面是詩歌批評和理論研究的自說自話,缺乏對當下詩歌寫作現(xiàn)象的深入和透徹的梳理、反思和總結,空泛地談論詩歌美學,套用西方文論,對詩歌歷史的掉書袋式的研究。2014年突然辭世的陳超先生最后一本專著《個人化歷史想象力的生成》所強調(diào)的詩歌研究應該對現(xiàn)實問題予以關注和介入,具有相當?shù)膯⑹拘?。在陳超看來詩歌批評和詩歌寫作一樣都應該深入當代、介入當下的“噬心主題”,而深入當代和介入當下的方法則是“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
2014年結束了!在一個碎片化的缺乏整體精神的年代,詩人該如何奉獻一部既指向詩人內(nèi)心世界又向公共空間和時代打開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