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鴻燕
(鄭州升達經(jīng)貿(mào)管理學院,河南 鄭州 451191)
語言表征的獨創(chuàng)性往往是無師自通。通過這類語言現(xiàn)象,我們看到了語言獨創(chuàng)性的本質(zhì)。也就是說,縱然語言表達豐富多樣,體現(xiàn)了變換性,但始終是對同一情景的表征,因而體現(xiàn)了“變化中的不變性”這一拓撲性質(zhì)。本文研究語言表征的認知過程,主要的理論機制來自拓撲學的“變化中的不變性”理論。語言的表征既有不變的因素,也有變化的因素,是一個拓撲變化的過程,希望這一新的切入維度能讓語言表征的認知研究獲得一些新的啟示。
作為數(shù)學的一個分支,拓撲學(Topology)是研究空間關系的學科,其研究對象叫作拓撲空間。拓撲空間是拓撲學研究中最核心的一個概念,它能夠在閉合狀態(tài)下連續(xù)運動而保持基本形狀不變。拓撲空間的這種變形叫作拓撲變換(阿姆斯特朗,1983;阿諾德,1980),這一變化過程所體現(xiàn)出來的屬性稱之為拓撲性質(zhì)。拓撲性質(zhì)具有很強的解釋力,已與很多學科相結(jié)合來構(gòu)建其學科理論框架,如力學、心理學、經(jīng)濟學等,而且在這些學科中主要運用的是變化中的不變性這一拓撲性質(zhì)。近幾年,拓撲研究范式倍受人文學科的青睞,如美國著名語言學家、翻譯家Steiner(2001)率先提出“文化的拓撲性質(zhì)”,他認為正是文化中的不變因素為其傳播提供了可能;目前隨著認知科學的發(fā)展,尤其是認知語言學關于匯聚的證據(jù)這一原則的指導,拓撲學也逐漸走入語言學研究的視野。拓撲學與語言學研究的結(jié)合為語言的認知研究提供了一些新的思路,國內(nèi)語言學家徐盛桓在這方面做出了引導,他從拓撲的視角論述了視覺隱喻生成的認知過程。本文結(jié)合認知語言學的語言觀,對語言表征提出一種新的觀點:語言表征是關于物理世界這一客觀存在的表征,表征的過程既存在著衡量的因素又存在著變量的因素,故而是一個拓撲轉(zhuǎn)換的過程。以下我們將結(jié)合具體概念和實例闡釋語言表征的這一拓撲過程。
認知語言學是認知科學思潮影響下語言研究的一種新路徑,其哲學基礎是經(jīng)驗現(xiàn)實主義認識論,反映在語言觀上是說語言是認知能力的一部分,它的形成是物理世界、心智共同作用的涌現(xiàn)的結(jié)果。因此,認知視域下的語言研究沿著“現(xiàn)實——認知——語言”的基本思路。對于語言的這種認知觀,不同的學者做出了不同的解讀,但本質(zhì)是一樣的。沈家煊(2008)在《三個世界》一文指出“認知語言學”的核心觀點就是:語言世界不是直接對應于物理世界,而是有一個心理世界作為中介。文旭、匡芳濤(2004)在《語言空間系統(tǒng)的認知闡釋》一文認為:語言系統(tǒng)的產(chǎn)生經(jīng)歷了物理空間、認知空間、語言空間的過程;徐盛桓(2011)在心智哲學與語言的系列研究中提出了語言研究的三個立足點:語言最基本的性質(zhì)是基于心智的;感覺信息的表達是語言運用的基礎;語言表征的是心理表征。石毓智(2001)在《漢語語法化的歷程——形態(tài)句法發(fā)展的動因和機制》中提出了“語言同現(xiàn)實的同構(gòu)性”這一假說。
由此觀之,物理世界、心智與語言是緊密聯(lián)系的三個概念,語言的表征經(jīng)歷了物理世界、心智、語言的認知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物理世界是一個客觀存在,不以人的自由意志而轉(zhuǎn)移,故在拓撲學看來可視為一個恒定不變的因素;語言必須通過心智的認知操作這一動態(tài)的過程才能表征物理世界;這一“動態(tài)”似乎啟發(fā)我們語言表征是一門變通的藝術,它既有不變性,也有可變性,體現(xiàn)了拓撲變換。這一變化中的“恒量”是客觀世界,“變量”是識解或概念化的認知操作過程,因此我們認為在語言表征的三個關鍵程序,即物理世界、心智和語言之間存在內(nèi)在的拓撲性質(zhì)。也即是說,語言表征中除了傳達恒量——不變的物理世界外,還充斥著一個變量,即心智的認知操作——識解這一可變因素。粗略來說,識解強調(diào)的是面對一個情景,倘若采用不同的識解方式,投射到語言上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語言形式。引言部分,“好朋友”體現(xiàn)了兒童對“蔬菜”的識解方式;“航船”、“朝日”和“嬰兒”是毛澤東主席對“革命高潮”的獨特識解;而“白玉盤”、“瑤臺鏡”則是詩人對月亮的不同識解的結(jié)果。再看下面兩則例子,對同一物理情景,不同的識解方式在語篇層次所體現(xiàn)的語言表征迥異:
(1)瑪麗住在湖北漢口江漢路207號。
Mary lived at 207 Jianghan Rd,Hankou,Hubei.
(2)兒童在游戲,車輛請緩行。
SLOW,CHILDREN AT PIAY。
例(1)、(2)兩種不同的語篇模式反映出中國人與英美人不同的識解方式。
拓撲學研究拓撲空間在彈性變形中保持不變的性質(zhì)即變化中的不變性,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點與語言表征的過程具有相似性。就語言研究來說,不管語言的表征如何迥異,始終是對物理情景的刻畫,如上述這些例子所講。因此,從廣義上來說,物理世界、心智和語言之間存在著內(nèi)在的拓撲性;語言和物理世界處于同胚(homeomorphism)共相的關系;語言的種種表征是基于共相的物理世界的同胚變形,即便是語言表達經(jīng)過改動、變通、刪減等一系列轉(zhuǎn)化和修正后,語言主體仍能理解所刻畫的物理世界這一恒定不變的常量。
語言表征的過程是一個拓撲變換的過程,這一點在認知語言學里得到有力的佐證。認知語言學作為語言研究的一種新范式堅持“人類中心主義”,并認為作為認知主體的人不是一個被動的接受者,而是一個主動的施動者。這一“主動”其實體現(xiàn)了作為認知主體的人的心智的能動作用,其本質(zhì)在于豐富多樣的識解維度。語言是認知機制和客觀的物理世界共同作用的產(chǎn)物,認知的過程是一個動態(tài)的變化的過程,在語言產(chǎn)生的認知過程中最核心的因素是識解這個變量;物理世界是客觀存在,是一個恒定不變的常量。語言的表征是認知主體在遵循客觀物理世界的拓撲結(jié)構(gòu)的基礎上經(jīng)由心智的認知識解的拓撲變化的過程。我們可用下圖1標明這一過程:
圖1
這一拓撲過程,用認知語言學的話來講,強調(diào)了心智在語言表征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并以某種方式對物理世界的經(jīng)驗進行概念化。這樣語言表征的許多方面,特別是語法結(jié)構(gòu)、詞語以及語法的曲折變化等,就可以看成是對物理世界經(jīng)驗的編碼。這里“以某種方式進行概念化”即是識解,識解是一個動態(tài)的多維的過程,對它的分析有助于窺探語言表征的拓撲變化過程中“變量”是“如何”變和“怎樣”變的。
“世界的意義不僅取決于它的內(nèi)容和實體,它還有賴于組織和操控它的秩序?!?趙敦華,2000)在語言研究看來,語言主體在注重客觀物理世界的同時,還要關注怎樣識解這一物理世界并對之進行語碼化。
識解是語言運作的基本程序,與語言活動密切相關,凡是語言的皆是識解的。在認知語言學的定義下,識解體現(xiàn)為一種認知能力;具體來說是以變化的方式理解同一情景的能力,這種能力作用到語言活動中就表現(xiàn)為不同的語言現(xiàn)象,正如在引言部分語言活動者對“蔬菜”、“革命高潮”、“明月”和“愁緒”的不同識解而形成的不同的表征。因此,從拓撲學的視角來看,心智的認知操作—識解在語言表征的拓撲變化中充當變量。
識解或識解方式在語言學研究中不作區(qū)分,它與人們的心理反應以及大腦認知機制有關,因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開放的范疇。既然是動態(tài)的開放的,也就沒有必要去嚴格規(guī)定它應包括的具體維度。目前對識解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其方式的描述上,如Lakoff& Johnson(1980)、Langacker(1987)、Talmy(1988)、David Lee(2001)、Croft& Cruse(2004)等分別對識解的層次做出解釋:Lakoff&Johnson認為隱喻(metaphor)是識解的一種方式;Langacker認為識解應從詳細程度、選擇、圖形—背景、視角、突顯等角度加以考慮 (文旭,2007);Talmy從認知語義學的視角出發(fā),認為識解可分為以下幾個方式:結(jié)構(gòu)圖式化、注意的發(fā)展、注意的分布和語力;Lee、Croft&Cruse也給出了自己對識解維度的看法,這里不再贅述。本文綜合以上學者對識解的認識,從詳略度、視角、突顯、轄域?qū)ψR解作為語言表征的變量本質(zhì)進行闡釋。
4.2.2.1 詳略度
對同一事物進行認知考察可從不同的詳略層次展開,可以抽象和廣泛,也可以精細和具體,反映在語言表征上就會有具體明確的語言表征和含糊抽象的語言表征之分。請看下例:
(3)a.梅雨潭閃閃的綠色招引著我們;我們開始追逐她那離合的神光了。
b.這平鋪著,厚積著的綠,著實可愛。她松松地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地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法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
例(3)來自朱自清的《綠》。同是描寫“綠”,a句的描寫很寬泛,概述了“綠”的神韻;b是從姿態(tài)、神情、色澤、韌度對“綠”的神韻進行一個多模態(tài)的刻畫,這兩例的對比充分證實了詳略度在語言表征中的體現(xiàn)。
4.2.2 視角
在語言研究中,“視角”指語言表述的立足點,也指言語活動的主體所處的位置和立場。認知語言學對這一概念的描述是這樣的:“心理上觀察某一事物或場景的位置,涉及諸如位置、距離和方式等因素”(Talmy,1988)。認知主體不同,所持的立場也各異,這些不同的認知途徑在語言中自然有不同的表達形式。如,同是描寫廬山,李白視角下的廬山是這樣一幅全景:“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而蘇軾的“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則體現(xiàn)了廬山內(nèi)部的朦朧美。筆者依據(jù)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再舉一例:
(4)兒子:“媽媽!爸爸用腳把我絆倒了?!?/p>
老公:“我沒有,是他自己絆在我腳上的?!?/p>
我們觀察和描寫萬事萬物,最典型的角度就是從自身出發(fā),例(4)就是最好的證明,即兒子和丈夫都是從自身的視角來描寫同樣一件事。
4.2.3 突顯
“突顯”來自于心理學上的“圖形-背景”,這一術語是說人類在認知行為中總是將注意力鎖定在事物的某一部分。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是認知能力的一部分,突顯這種能力當然也會在語言表征中反映出來。幾乎所有的語言現(xiàn)象都與突顯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如“失足婦女”和“賣淫女”突顯點就不同,同樣“城市美容師”和“清潔工”的著眼點也各異,這樣的語言表征更多地體現(xiàn)出說話人站在特定立場上對于某一事件的注意焦點。古詩《青玉案》中對“愁緒”的描寫也突顯了不同的注意焦點:“閑愁”之“多”、“亂”和“不斷”分別以“煙草”、“風絮”和“黃時雨”加以表征。再看下例:
(5)中國原子彈日記:邱小姐在梳妝臺8點鐘梳辮子。(中國青年報,2011)
這里對原子彈的稱呼——邱小姐(“邱”與“球”諧音)體現(xiàn)了對原子彈形狀的注意,因為原子彈是球形的,故命名為老邱,愛稱為“邱小姐”;再者,原子彈周圍有好多導火索,又細又長類似女人的發(fā)絲,故“梳辮子”這一語言表征就突顯了原子彈導火索的特征。
4.2.4 轄域
王寅(2008)指出:轄域與我們常說的百科性背景知識有關。語言深深扎根于一個民族的文化習俗和歷史之中,語言活動必定要涉及這些背景知識。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新常態(tài)下習近平主席提出了“一帶一路”這一重大發(fā)展戰(zhàn)略理念。對這一理念的理解不僅需要啟動古代背景,而且需要啟動時代背景,從而對這一發(fā)展機制的理解注入新的內(nèi)涵和活力。另外,對流行新詞“任性”的理解也需要激活相關的背景知識。
下面以委婉語為例,闡明語言表征中轄域所發(fā)揮的作用。認知主體在某一轄域內(nèi)生成委婉表達時候,需要具有相關經(jīng)驗和一定的背景知識,比如英語中有關死亡委婉語的生成與理解就涉及了相關的宗教文化背景知識。
(6)to return to the dust
(7)to pay the debt of nature
(8)to be called to God for the final summons
(9)the last judgment
例(6)、(7)、(8)、(9)均激活死亡認知域中的宗教轄域,生成或理解這些委婉表達均要涉及相關宗教背景知識。相對而言,中國的道教認為,人可以通過修煉長生不死,得道成仙。因此,漢語中就有“仙逝”、“仙游”、“仙去”等委婉表達。另外,由于深受印度佛教的影響,人們往往認為神仙住在西方的天空,因此把死亡婉言為“上西天”“歸西”“升天”等。
以上我們探討了識解的動態(tài)本質(zhì),從不同的維度闡釋了識解這一變量的豐富內(nèi)涵以及對語言表征的影響。識解是人類用不同的方式來理解并表達同一情景的能力?!安煌姆绞健焙汀巴磺榫啊奔润w現(xiàn)了語言表征的拓撲變化性質(zhì),同時也體現(xiàn)了識解的認知拓撲性?;谕磺榫暗牟煌Z言表征正是識解使然,該過程可用下圖2表示:
圖2
圖2中形狀A、B、C、D都是對同一物理情景的語言表征。從拓撲學角度來說,這些可看成拓撲空間的語言表征A、B、C、D是等價的、一樣的:雖然外形有所變化,但所傳遞的信息的基本內(nèi)容仍然不變,正如我們上文談到的關于死亡的種種不同的表征。這些不同形狀的語言表征是基于同一物理情景的同胚變換的結(jié)果,它們是具有相同拓撲結(jié)構(gòu)的不同拓撲空間。
認知語言學的語言觀認為,語言表征是由物理世界經(jīng)歷心智再到語言的過程,其中心智的識解是一個多維的變化的因素,因此語言的表征是一種整體的、動態(tài)的、既有規(guī)則又有創(chuàng)造性的過程。基于同一物理情景認知主體可產(chǎn)生一種或多種語言表征,這些種種不同的語言表征版本類似于拓撲學中各種不同的拓撲空間,它們雖然經(jīng)歷了不同的變化但在本質(zhì)結(jié)構(gòu)上還是等價的;語言表征也是如此,在這一過程中,變化的是作為拓撲空間的不同的語言表達,不變的是物理世界這一本質(zhì)實體,不管語言表達如何迥異,仍然保持了對物理世界的刻畫。因此,筆者認為運用拓撲學的觀念和方法來研究語言表征的過程具有更強的心理現(xiàn)實性。語言表征就是在遵循物理世界這一拓撲空間的基礎上通過拓撲轉(zhuǎn)化生成種種不同的言語表達的過程,這樣的拓撲變化過程也因此展示了語言生成的動態(tài)性和多維性。此外,語言表征的拓撲變化性質(zhì)還具有一定的使用價值和實踐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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