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連
學術爭鳴
我為什么說“之乎者也”非口語
孟昭連
主持人語:這是一個跨學科的欄目,是語言專業(yè)的學者和文學專業(yè)的學者之間的對話。其緣起有二:其一是孟昭連教授的“越界”研究及其在專業(yè)領域遭到的漠視;其二是南開大學文學院為提倡“唯是是從”的開放學風,就孟昭連教授的大膽探索而搭建的跨學科對話平臺。本欄目的文章就是那次對話平臺發(fā)言的整理。
學科的建立是人類知識深化的產物,但學科的凝固往往又阻礙了學術的創(chuàng)新與深入。語言學與文學本是血脈相連,但囿于“慣性”,兩方面的對話相當罕見。這次兩方面的學者朋友不設門戶、不樹藩籬,表現出學人應有的胸懷,實在是開了一個好頭。尤其是曾曉渝教授,積極組織、溝通,厥功誠不可沒也。(陳洪)
主持人語:古代漢語中無論是書面語還是口語里都有語氣詞,對此,作為語言研究者,我們一直以為是不爭的事實。近年孟昭連教授發(fā)表的《破解“之乎者也”千古之迷》(2013)和《論“辭”——文言語氣詞非口語再說》(2014)兩篇論文,打破了以往我們對古漢語語氣詞深信不疑的傳統觀念,促使我們對古漢語口語里的語氣詞問題進行反思。就此而言,由衷欽佩孟昭連教授大膽質疑的探索精神,并感謝他提出這樣一個不可忽視的學術問題。
從世界語言類型特征角度看,單音節(jié)語素且有聲調的語言,句末語氣詞豐富。那么,漢語自古就有單音節(jié)語素特點且至遲東漢就有聲調,必然有豐富的句末語氣詞,這是人類語言類型特征所決定的,大量反映書面語、口語的漢語歷史文獻資料也都充分證明了這一語言事實。不過,由于不同的語境、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域,以及不同的言語風格,同樣書寫的“之乎者也”等語氣詞可能表示不同的語氣含義,表示同樣語氣含義的語氣詞也會有不同的語音形式,這是研究語言現象時要特別注意把握的時空觀念,否則,就會導致研究結論的偏誤。
非常感謝陳洪教授組織我們南開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和語言學專業(yè)的老師們聚集一堂,專門討論孟老師所提出的古漢語語氣詞問題。今年1月的那次討論會,大家爭相發(fā)言,當時熱烈辯論而又嚴謹求證的學術氣氛實在令人難忘。遵照陳洪教授的指示,在此將討論會上部分語言學專業(yè)老師從不同視角提出的見解整理出來,并按照討論會上的發(fā)言順序摘錄如下。(曾曉渝)
筆者近兩年連續(xù)發(fā)表了兩篇論文,提出了一個異乎尋常的觀點:“之乎者也”等文言語氣詞并非古人口語,而只是表示斷句與提示語氣的書面語符號,類似現代的標點符號。我本以為“此事體大”,文章發(fā)表后會引起語言學者的關注,但沒想到整個學界毫無反應,這使我很“失落”。仔細一想,自己人微言輕,專家們不理也在情理之中。感謝陳洪兄能站在學術發(fā)展的角度,提議召開這次研究會,使我這個外行能與語言專家直接對話。趁這次筆談的機會,我再將自己的整個思路作一梳理,供同好尤其是年輕朋友批評參考。
我為什么提出這個與傳統看法完全相左的觀點呢?本人并非古代漢語研究的專門學者,語言學知識也就是在南開讀本科學到的那些東西,最高“學位”也就是古代漢語“課代表”而已。之所以涉及這個問題,是因為在進行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近代漢語的發(fā)展與白話小說興起之關系研究”時,接觸到一些漢語史上的材料,感覺與傳統的語言學結論相差遠甚。最初引起我注意的一則資料是宋僧文瑩《湘山野錄》所載:“太祖皇帝將展外城,幸朱雀門,親自規(guī)劃,獨趙韓王普時從幸。上指門額問普曰:‘何不只書朱雀門,須著之字安用?’普對曰:‘語助。’太祖大笑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經過分析,我得出宋初口語不存在“之乎者也”的結論。如果宋初口語中沒有“之乎者也”,那么唐代又如何呢?這就勾起我往上倒溯的想法。果然,柳宗元《復杜溫夫書》中批評一個書生用錯文言語氣詞,并提出:“所謂乎、歟、耶、哉、夫者,疑辭也;矣、耳、焉、也者,決辭也?!卑凑障嗤姆治龇椒?,我得出“之乎者也”也不是唐代口語的結論。我接著進行反向考察,發(fā)現不但魏晉有白話,如《彈劾劉整》基本是滿篇白話,《北史》中也有很多。再往前,《漢書》中也有不少白話片斷。尤其是漢初劉安《淮南子·說林訓》有這樣一句話:“也之與矣,相去千里?!焙芏嗾Z言學者都引用過這段話,用來說明古人很早就認識到“也”與“矣”的不同用法。但我認為這八個字蘊含的價值遠不止此,同樣可以用來說明漢初口語也不存在文言語氣詞。倘若漢初如此,先秦則不必再來證明,結論應該是相同的。為什么?大家公認文言語氣詞是春秋戰(zhàn)國才產生的,若本為口語,不可能只存在三百來年到漢初就消失了。事實上,先秦兩漢的書面語語氣詞運用錯亂很嚴重,正可以佐證我的推測。
在對以上材料進行分析時,我有一個推理的前提,即口語中的語氣詞是不可能用錯的,不但文人書面語不會錯,老百姓的口語也不會錯。這個用不著研究,只要稍微觀察一下現實的語言現象,就會發(fā)現。我的這個前提并沒有什么“理論根據”,全憑自己說了六十多年漢語的經驗積累,也就是只是一種“語感”。在這一點上,我與寧可相信西方理論,也不相信自己感覺的研究者不太一樣。另外,我也考察了中小學教育的有關材料,沒有發(fā)現中小學生寫作文會用錯語氣詞的現象。我又細細觀察了幼兒園的小朋友,發(fā)現小小年紀語氣詞運用也很準確。如他們問老師:“媽媽來了嗎?”沒有誰會把“嗎”錯為“呀”或“呢”。我甚至觀察過精神病人與腦癱患者說話,還是沒有發(fā)現類似問題。與此相反,外國人學漢語,語氣詞的錯用是對外漢語教學的難點之一,即使高級班的學生正確率也至多達到80%上下。這兩種情況相對照,很容易得到這樣一個結論:若語氣詞是自己的母語口語,不可能用錯;相反,則很難不出錯。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是,口語中的語氣詞數量極有限,一天說無數遍,是大家用得最熟練的,而且它們的用法也是高度統一的,用錯它就像用錯“你”和“我”一樣,是無法理解的事。很可惜,語言學者幾乎都沒有這種認識,直到這次研討會,有的先生還在引用《領導干部要恰當使用語氣詞》一文,來證明“即使口語里存在語氣詞,也有能不能用準用好的問題”,來否定我的這個推理前提。但我翻看了原文,作者說的是說話語氣有很多種,領導干部要根據不同對象,善于運用不同語氣,以提高工作效率,并沒說哪個領導用錯了語氣詞。雖然聽說有的領導開會念稿子連標點符號也讀出來,但他在平時說話時用錯語氣詞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實事求是地說,我所運用的文獻材料,對語言學者是常見的,大都能夠接觸到,并非我首次發(fā)現。但我得出的結論與他們不同,有的甚至正相反。原因何在?可能與我的思考方法有點“另類”有關,這里也稍談一下,供大家參考。
(一)我有一種“逆反思維”,在分析理解古代文獻時,不是順著作者的意思思考,而是喜歡往相反的方面思考,探討作者何以這樣說,這樣說說明了什么。比如司馬遷被尊為“良史”,“不溢美,不隱惡”,大多數學者往往只理解了表面的意思,并將此推而廣之,認為古代史官都是“實錄”的,所以正史上的記載成為大家考證最權威的史料。但我認為司馬遷受稱贊,正說明當時“溢美隱惡”的史官不少,如果大家都“實錄”,何以只尊司馬遷為“良史”?魏晉小說也是如此,因為有關實錄的論述很多,所以大家一般認為當時的小說創(chuàng)作都是寫實的,但我也不這么看。實錄的論述愈多,正說明虛構意識在當時已經產生,而且相當普遍,大量神鬼故事的出現,要說都是“記實”的結果,我不相信,而且我認為魏晉的“明白人”也不會相信。這種反向的思維方法,其實我是從現實生活中得來的,凡是強調某一問題,樹某一方面的典型,正說明這方面的問題不少。把這種思維方法運用到對古代文獻的理解上,同樣是正確的?!痘茨献印氛f“也之與矣,相去千里”,難道僅僅是在描述一種客觀語言現象嗎?他為什么不說“黑之與白,相去千里”或“天之與地,相去千里”?因為后者是人人都懂的常識,根本用不著他來提醒。既然他鄭重其事地提出這個問題,說明當時文人在使用這兩個語氣詞時發(fā)生了混淆,也就是分不清“也”“矣”地亂用。在此基礎上,我們還可以繼續(xù)推論:既然“也”與“矣”這兩個最常用的語氣詞都弄不清,那么其他語氣詞當然也不會用得很正確。這后一個結論同樣可以在先秦書面語中得到證實。結合上述口語語氣詞不可能用錯的前提,最終結論只能是:先秦文言中的所謂“語氣詞”不是口語。所以,運用古代文獻,不要只看表面的東西,要多想一想反面的東西,要多問幾個“為什么”,真相往往隱藏在最后一問中。如果只看到表層的意思,就不能把文獻蘊含的信息全部“榨”干凈,白白浪費了這條材料。
(二)關于“少數服從多數”。作為一種組織原則,“少數服從多數”只是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雖然很“民主”,但用它來選勞模可以,在追求真理、探討真相時,這個原則是不適用的,甚至是有害的,“真理有時在少數人手里”反而常常是正確的。我認為探討語言歷史的真相,類似司法中的“破案”。一件殺人案發(fā)生了,很多證據都指向某疑犯,所以可能有百般審訊,要他自己供述。但證據再多,口供也有了,只要出現一條確鑿的疑犯“不在場證明”,那么對他的指控就難以成立,反而證明以前的那些“證據”都是偽證。也就是說,在判斷作案者是否某人時,不能以證據的多少為原則,而應以真假為最高原則。有些冤案的產生,其中一個原因,可能就與這種“少數服從多數”的思維方法有關。語言學者在“破案”時,幾乎都以“少數服從多數”為基本思維方法,先秦書面語全是文言,所以大家就說先秦口語也是文言。漢代書面語中有了白話片斷,就說口語中白話開始產生了。唐宋書面語白話越來越多,就說文言在口語中正在消失;如何解釋唐宋書面語中仍然存在的大量文言作品呢?只好說唐宋文言是“仿古”。大結論是用這種思維方式,小到一個詞的歷史考察,也是如此。我的想法不同,我認為只要書面語中出現了白話,雖然數量很少,但那就是或接近當時的口語,文言再多也不能說明什么。我這里也有一個前提,即一個社會不會有兩套口語系統,不可能同時存在白話與文言。白話是客觀存在的,直到現在仍然是我們的口語,而我們判斷古代書面語中的白話時,也是以與現代口語的相似性為標準的。所以在漢代書面語文言與白話并存的情況下,我選擇白話為真(即口語中存在),文言為假。
(三)關于口語與書面語的關系。這是語言學的一個基本問題,在談到二者的區(qū)別時,傳統說法是口語比書面語省略。但我認為,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書面語比口語“復雜”,書面語比口語多了很多東西,所以書面語>口語。表達同一個意思,書面語中的文字數量,要大于口語中的音節(jié)數量。舉兩個簡單的例子:口語說“下雨就別來了”,書面語要說“如果下雨,你就別來了”;口語說“你去也沒用”,書面語中要說“即使你去,也沒有用處”?!叭绻薄ⅰ凹词埂倍疾皇强谡Z詞匯,在目不識丁的老百姓口里不會出現。但書面語必須加,以使前后兩個分句之間的關系更明確。
古代書面語與口語的關系同樣如此,二者既不對立,也不是完全一致的。如呂叔湘先生就說:“文言不會完全是人為的東西,可是文言也不大像曾經是某一時代的口語的如實的記錄?!逼渌Z言學者如王力、高名凱等,也都談及書面語中有“非口語成分”。但大家都只是一種長期閱讀文言的“感覺”,到底哪些是“非口語成分”,則語焉不詳。我認為,整個文言虛詞系統都是這種成分,都是“人為的東西”。漢語書面語無論古今,都是口語與非口語兩部分的組合,非口語成分多,文言程度就高,就難懂;相反,口語成分多,白話程度就高,就易懂。這與上面所說的現代書面語特征是一致的??谡Z有一個基本原則,即省力原則或稱經濟原則。同樣一個意思,口語是選擇那個最簡單的;文人追求的是新奇,是“陳言之務去”,與口語的差距愈大愈好,所以非口語的成分就多。這種“文人心態(tài)”古今同理。如果我們寫的專業(yè)論文全是自己的口語記錄,滿篇大白話,不但刊物編輯不喜歡,即使發(fā)表出來讀者也覺得你“沒文化”,甚至會說你“太俗”,評上“優(yōu)秀論文”的可能為零。后世文人稱周代“郁郁乎文”,并不是指周朝老百姓都說“之乎者也”,而是指周朝書面語開始出現了更多的非口語成分。如果連樵夫莊農都能操著“文言”說話,而書面語只是口語的簡單記錄,周朝之文“郁郁”在何處?
以上所談如果只是我對古代語言現象觀察后的一種“感受”,說服力就不強。好在古代有關論述很多,正可成為一個有力的佐證。實際上,我的“非口語說”正是對古代語言現象進行觀察,與古人相關論述相結合才得出的結論。毛傳最早在注《詩》時注某些詞為“辭也”,但所指不明。漢許慎作《說文解字》,改“辭”為“詞”,并為之下了一個定義:“詞,意內而言外也。”我在《論“辭”》一文中,用了不少篇幅把“意內言外”的真正含義以及后人的相關論述作了梳理。我的理解是,許慎的原意是說“詞”在書面語中是表達句意的,但它并不是“言”,“言外”即“口語之外”,也就是“詞”不是口語,它只是一種書面語成分。其后無論是劉勰的“句外”說,還是南唐人徐鍇釋“言外”為“在言之外”,抑或清人袁仁林謂“焉哉乎也”口語中“何嘗有”、“嗚呼、噫嘻之類,非言也”,都把“詞”的非口語性質說得很清楚。李漁說“千古好文章只是說話,只多‘者也之乎’數字”,意思更是明白不過:好文章=口語+者也之乎。這與上面說的“書面語=口語+非口語”完全相同,同樣能得出“辭”乃非口語的結論。古人又有諺云:“之乎者也矣焉哉,用得成章好秀才?!比暨@些語氣詞就是古人口語,只要把口語記下來就是好文章,豈非人人都能成“秀才”?那么古代學問大如李東陽、阮元等輩“用實字易,用虛字難”、“實字易訓,虛詞難釋”的感嘆又是因何而發(fā)?
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清代以來,不少文人對“辭”的本質的認識逐漸模糊,誠如清人盧承琰嘗言“宋元以降……助辭虛字,大抵混?!保灰嗳珩R建忠所說,文人運用“辭”不但“塾師固昧然也”,連那些“經師”及“攻乎古文詞”者,大多也稀里糊涂。訓詁大家段玉裁對許慎的“言外”說的曲解,尤能說明問題。許慎“詞者,意內而言外也”本來有“詞在意內”、“詞在言外”兩層意思,而段卻理解為“意在詞內”、“言在詞外”,正好弄反了?,F代語言學家就更不用說了,既受到段注影響,又接受了西方語言理論,無不確信文字是語言的“記錄符號”,文言書面語就是古人口語,所以對古人有關“辭”、“言外”、“非言”的論述有的不屑一顧,有的倍感困惑。比如《孟子》:“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漢趙歧將“曰”注為“辭”,很多語言學者就相當不理解;對朱熹注《論語》“子聞之,曰:再,斯可矣”中的“斯”為“語辭”,也認為是朱熹搞錯了。因為今人認為“曰”明明是動詞,趙歧竟釋為“辭”;“斯”明明是代詞,朱熹也當成“語辭”,而這兩個詞顯然不屬于現代意義上的“虛詞”。問題出在哪里?在我看來,不是古人搞錯了,而是今人沒理解許慎所說“辭”的真正含義。把“辭”誤解為所謂“無義理”的“虛詞”,再以這個標準去看古代注疏家筆下的某些“辭”,對不上號是必然的。只有正確理解了“辭”的非口語本質,抓住這把鑰匙,才能進入漢語的“時間隧道”,趨近古代漢語的真相。
這次諸位語言學者對我的觀點進行了反駁,對大家能認真思考我的“歪理邪說”,花費了自己寶貴的時間,我表示由衷的感謝。但同時,我也不同意大家的反駁意見。主要問題是大家沒有提供新的材料,運用的是習見的“結論”,而在我看來那些既非定論,而且不少是明顯錯誤的。尤其是我再三要求諸位舉出古人有關“之乎者也是口語”的明確論述時,大家連一條也舉不出來。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論述。把“辭”當成古人口語的明確表述,是20世紀前半葉在西方理論影響下才出現的,本身就是一個未經證明的假命題。在此基礎上描述的漢語發(fā)展史,其實是一個根本不曾存在過的“幻影”。關于“辭”、“言外”觀念的消亡及文言是古人口語的假命題是如何出現的,我在即將完稿的第三篇論文《再論“辭”》中有詳細論述,歡迎有興趣的同好再加批評指正。
(孟昭連,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