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中
詩學與詞學
詩意的營銷——重新審視初期新詩的話語建構(gòu)*
陳愛中
主持人語:學術(shù)的常態(tài)當是研究者們各抒己見袁百家爭鳴遙這兩篇研討詩歌的文章袁均實現(xiàn)了觀點自由袁以創(chuàng)新為最高旨歸遙陳愛中文重審初期新詩話語袁斷言其只是群體性文學事件完成的詩歌野營銷冶袁而非真正意義上的詩歌本體性建構(gòu)遙該文視角堯思想堯材料新穎袁在思想的偏鋒用力袁對傳統(tǒng)觀念進行挑戰(zhàn)袁大膽又穩(wěn)健袁沖擊力強遙梁笑梅文則重在探究新詩和其他文類的深層關(guān)聯(lián)袁難度系數(shù)高遙文章以為電影雖然可能通向?qū)υ姼鑼嵲诒倔w的消解袁但它對詩歌的立體創(chuàng)構(gòu)使其變得可以誦讀堯歌唱和觀看袁成為野傳播的詩冶遙該文出語辯證袁展開從容袁思考客觀袁論證細密袁頗具女性學者的風采遙兩篇文章風格不一袁卻都能言必有據(jù)袁自圓其說袁以各自的方式拓展詩歌的研究疆域袁給人啟示遙淵羅振亞冤
內(nèi)容提要:初期新詩是白話代替文言的語言變革過程中的象征袁并不具有詩歌的本體性建構(gòu)遙胡適堯錢玄同等人通過有意識地塑造新詩的群體性袁通過二元論和對抗性的爭鳴氛圍的營造袁讓初期新詩成為一個群體性的文學事件袁從而完成了詩歌營銷的過程袁而實現(xiàn)白話成為主流話語媒介的目的遙初期新詩的話語建構(gòu)是一次現(xiàn)代媒介堯精英意識和啟蒙壓力各種因素共同作用的一次成功的思想野炒作冶遙
營銷話語公共性
從1917年胡適在《新青年》發(fā)表“白話詩八首”,到1923年“小詩”的落幕,處于萌生期的這五六年的漢語新詩在漢語新詩史上有著鮮明的風格。以白話為表達媒介、自由詩的寫作范式基本上厘定了隨后百年漢語新詩的寫作樣式,是一種質(zhì)的開創(chuàng)性。既為開端,故具有發(fā)生學的意義,后來的研究者往往將百年漢語新詩的各種現(xiàn)象尤其是負面體驗系結(jié)上這一時期,做追根溯源的探究,以期有所歸因。這個領(lǐng)域一直是漢語新詩研究的熱點區(qū)域之一。一般來說,集中關(guān)注的話題,一個自然是從社會學的角度研究新詩的生成,另一個則應該是詩歌的本體研究,關(guān)注初期新詩的美學風格,其中包括胡適、郭沫若、劉大白等具體的詩人詩作。盡管結(jié)論多多,但這兩種研究的結(jié)果在某一個層面上往往有著驚人的一致,這就是初期新詩只是具有詩歌史意義或者文學史的意義,并沒有為漢語新詩的發(fā)展提供多少有益的審美借鑒,甚至有時還被稱為新詩的“罪人”。如果說,初期新詩的自然進化歷史如此,萌生期的必然稚嫩讓它無法承擔成熟的滄桑,不能在從容中展開生命多彩的舞姿,那么我們的結(jié)論就符合自然的節(jié)律,苛求本身就是有失寬容。事實上,一個文學史共識是,包括漢語新詩在內(nèi)的整個漢語現(xiàn)代文學都充滿理論先行創(chuàng)作后進的預先設計性。那么,這種不同于自然演化的設計性究竟給初期新詩帶來了什么?其歷史邏輯又是什么?話語理論也許能給我們提供更為合理的認知視角,“話語就是人們在特定的歷史條件與社會環(huán)境下,決定自己該說什么、怎樣說的潛在制約機制”,誰讓初期新詩說,以什么身份說,而又怎么說呢?
詩作為一種文體定義,無論如何都是有固定范式的,無論是五言詩、七言詩還是后來的詞,基本都是有較為清晰的規(guī)則,即便是沒有完全成熟定型的表述方式,但其文體邊緣也還是能夠辨析的,否則就無法在現(xiàn)代闡釋體系得到確切的認知。在20世紀初的詩歌世界中,無論是域外資源還是漢語傳統(tǒng),都有著豐富的可以借鑒的富礦,歷史的厚重讓詩的文體意義不言自明。但對于初期新詩來說,這卻是一個模糊到不能再模糊的問題,是一個單純“能指”意義的行為。首要倡導者胡適說:“我們主張白話可以做詩,因為未經(jīng)大家承認,只可說是一個假設的理論。我們這三年來,只是想把這個假設用來做種種實地實驗,——做五言詩,作七言詩,做嚴格的詞,做極不整齊的長短句;做有韻詩,做無韻詩,做種種音節(jié)上的試驗,——要看白話是不是可以做好詩,要看白話詩是不是比文言詩要更好一點?!憋@然這個假設的理論是虛無的、空泛的和迷茫的。這進而體現(xiàn)在他理論付諸實踐的《嘗試集》上,其中的古典詩歌樣式遠遠大于后來被稱為新詩的詩歌,甚至就是直譯的域外詩歌,并沒有清晰地體現(xiàn)出一定的詩歌美學風格?!靶≡姟钡拇碓娙诵煊裰Z在寫給《晨報附刊·文學旬刊》編輯的信中說自己寫的是“非馬非牛的詩”,比較熟悉當時社會上初期新詩的各種心理接受表現(xiàn)的俞平伯說得則更為徹底:“我只愿隨隨便便的,活活潑潑的,借當代的語言,去表現(xiàn)出自我,在人類中間的我,為愛而活著的我。至于表現(xiàn)出的,是有韻的或無韻的詩,是因襲的或創(chuàng)造的詩,即至于是詩不是詩;這都和我的本意無關(guān),我以為如要顧念到這些問題,就可根本上無意于做詩,且亦無所謂詩了?!?/p>
顯然,在詩面前,從詩歌到詩人,都是慌亂的。這昭示著初期新詩的萌生并非是詩歌史上一次水到渠成的演化,亦不是詩歌文化的積累的必然變遷,那么又是什么外力讓新詩“倔強”萌生呢?促發(fā)它的契機在哪里呢?“文明人在文化中就像在他們呼吸的空氣中那樣,需要某種大的危機(及與危機相伴的批評)才會感到有義務將信念變成正統(tǒng)觀念或教義,并且為神圣和被認可的培養(yǎng)神圣的方法進行辯護?!?898年以來,民族和國家生死存亡的危機,讓具有強烈英雄意念的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們,在尋求建構(gòu)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路途中,將熟稔的西方現(xiàn)代文化理念奉為“教義”并因之而做各種“神圣”的“辯護”,并達成共識,也就是西學東漸。這些知識分子身上有著濃厚的“烈士”情結(jié),強調(diào)為主義和理想等社會共識付諸實踐的犧牲精神。只不過,汪精衛(wèi)、徐錫麟去暗殺,陳天華、鄒容則走的是以自殺警醒世人的路子。具體到文學領(lǐng)域,這種共識的表述被細化為各種各樣的切入角度,梁啟超最早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倡導“欲新一國之民,必自新小說始”的文學啟蒙觀念,魯迅的啟蒙最早體現(xiàn)在他的寫于20世紀初期的《文化偏至論》、《科學史教篇》以及《摩羅詩力說》等文言文章里,里面既有洋務運動遺留下來的格物致知的救國理念,也有棄醫(yī)從文的文藝啟蒙的潛在論題。以梁啟超和魯迅為代表的一批知識分子首先關(guān)注的是啟蒙的內(nèi)容,而沒有注意到語言對于民族更新的首要意義,“在一個集體內(nèi),認識的共同性由表現(xiàn)手段、首先是言語手段的共同性來確定”。這一點是胡適要超越于眾多五四啟蒙者的卓越之處,他吸取晚清的語言改革教訓,“當時也有一班遠見的人,眼見國家危亡,必須喚起那最大多數(shù)的民眾來共同擔負這個救國的責任。他們知道民眾不能不教育,而中國的古文古字是不配做教育民眾的利器的”。并進而以革命的姿態(tài)來實現(xiàn)白話代替文言的顛覆性語言變革,試圖通過語言媒介的更替來實現(xiàn)現(xiàn)代人群的集體性塑造,這在通信中得到陳獨秀的認同,“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后來的語言文學實踐證明,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傅斯年為代表的五四精英知識分子的這次選擇是遠見卓識的,并獲得了最后的成功。蔡元培后來說,“主張以白話代文言,而高揚文學革命的旗幟,這是從新青年時代開始的”。
語言是在人際交流中實現(xiàn)的,作為一種語言交際形式,自魏晉“文學自覺”時代到來后,被譽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文學成為社會主流文化的語言表達,而隋唐確立并成熟的“科舉取士”,“四書”“五經(jīng)”為綱,又從意識形態(tài)上確立了文學成為社會文化的最高追求?!叭粢岢珖Z的教育,先須提倡國語的文學?!币蚨m提出要建立“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將語言變革和文學變革結(jié)合起來,很敏銳地把握到了這次白話代替文言的語言變革能夠在短時間內(nèi)引人注目并能夠迅速普及化的最佳方式。在傳統(tǒng)經(jīng)典中,“詩、書、禮、易、春秋”,詩是第一位的,因為文體樣式甚至是道德選擇,小說、散文、戲劇本就不乏白話樣式,因此胡適選擇最后的也是最能撼動傳統(tǒng)語言文學期待視野的“詩”來實現(xiàn)白話代替文言的突破口。從某種意義上說,初期新詩的成功也就意味著近現(xiàn)代以來啟蒙運動中最難的語言啟蒙的成功??梢哉f這是一次強力的帶有英雄情結(jié)的精英啟蒙思想以詩的名義而罔顧詩的存在的一次詩歌行動,詩歌只是單純語言更迭的能指象征,其所指自然是非詩的,那么也就是說,詩歌史對于初期新詩的那些負面評價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初期新詩的應然狀態(tài)。相對于詩歌的自然演化,初期新詩的理論假設是建立在對詩歌的有意誤讀的基礎上的?!霸撜f什么”,從一開始對于胡適們來說,都是清楚的。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當時的一位學者的總結(jié)了,“用白話的標準去估量詩詞歌曲的價值,意味白話化程度越高,這作品的價值越大,那就失去了評量藝術(shù)的正當?shù)膽B(tài)度了”。在歷史選擇的面前,詩出場,但被動地失語了。
知道了“該說什么”,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要怎么說呢”?如何才能借詩的面孔來實現(xiàn)白話對文言的“喧賓奪主”呢?盡管胡適說要采取“試驗”的謙虛、嘗試謹慎來謀劃,但事后來看,這卻是一場深思熟慮、計劃比較周密的一次詩歌“炒作”事件,其光耀之處,很長一段時間厘定了新詩認同的基本方式。
第一,眾人拾柴,風雨同舟。就法國思想家布爾迪厄的場域理論來說,社會就是由不同的“場”所組成的,“在所有社會場,無論是文學場還是權(quán)力場運行的起始之處,都存在著幻象,都要投身于游戲中”。以大膽的幻象,游戲的心態(tài),進而引領(lǐng)出嚴肅的社會變革事件,如此來形容胡適寫白話詩的心路歷程一點都不為過,從1905年在美國與梅光迪、任叔永的打油詩斗法,到各種各樣驚爆眼球的詩歌論爭,白話詩的“幻象”也就因為眾多知名人物的介入,而形成一個特殊的“詩歌文學場”。我們來看參與到這場詩歌話語場的明星們吧。梅光迪、任叔永、錢玄同、傅斯年、劉半農(nóng)、陳衡哲、陳獨秀、劉大白、康白情、胡懷琛等,幾乎所有當時參與新文化運動的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被胡適有意識地裹挾進來。對用白話寫詩的不同“幻象”展開迥然相異的討論,從而形成了一個強大的詩學話語場,這些人物的出場本身就足夠營造引人注目的強大的社會文化事件,初期新詩的寫作也就很難是個人或者沙龍式的圈子化事件了。
只是理論概念的演繹,并不能實現(xiàn)“文學的國語,國語的文學”的理想愿景,必須融匯到具體的寫作實踐上,有兩種詩歌現(xiàn)象值得關(guān)注。
首先是,胡適邀請眾多名人大腕參與到《嘗試集》的編選中來,即所謂“刪詩”,讓《嘗試集》最后變成一個詩人群落式的寫作,雖然被稱為新詩史上第一部個人詩集,但實際上體現(xiàn)的卻是群體的詩歌觀念。其次是當時盛行的請師長或者朋友為“新詩集”作序的做法。比如錢玄同為胡適的《嘗試集》作序,朱自清為《冬夜》作序,等等。這甚至成為一種過度消費的時尚,如梅光迪就曾諷刺胡適喜歡給別人的詩集作序,“每一新書出版,必為之序,以進其領(lǐng)袖后進之美”,序言可以看作“新詩集”的副標題,起到一種外圍闡釋的作用,作序者從自己的視角就詩歌文本的產(chǎn)生、形式、價值等做相關(guān)的評價,這種對話關(guān)系伴隨著現(xiàn)代出版媒介的推廣和傳播,以多聲部的方式將“新詩集”公共化。
一般來說,一種群體一旦形成,“構(gòu)成這個群體的個人不管是誰,他們的生活方式、職業(yè)、性格或智力不管相同還是不同,他們變成了一個群體這個事實,便使他們獲得了一種集體心理,這使他們的感情、思想和行為變得與他們單獨一人時的感情、思想和行為頗為不同”。這種“不同”集中表現(xiàn)為參與其中的個體“有意識人格的消失,無意識人格的得勢,思想和感情因暗示和相互傳染作用而轉(zhuǎn)向一個共同的方向,以及立刻把暗示的觀念轉(zhuǎn)化為行動的傾向,是組成群體的個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主要特點”,初期新詩之所以能掀起風潮,顯然和胡適對五四精英知識分子在啟蒙使命重壓下的時代心理有著很強的駕馭能力有關(guān)。在進化論深入骨髓的年代,掌握新舊判別話語權(quán)的,自然是這些擁有豐富社會文化資源的人,眾多性格各異、學術(shù)思想各有千秋的人能夠甘心放下己見,共同簇擁著初期新詩的萌生,以各自的文學和人格魅力在無形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文學時尚,“一九一九年來的新詩的興旺,一大部分也許靠著它的‘時式’。一般做新詩的也許免不了或多或少的‘趨時’的意味”。胡適的《嘗試集》曾在短短的“兩年之中銷售到一萬部”,在當時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氛圍中,這個數(shù)字是驚人的,連胡適自己都覺的“這是我很感謝的”。這種狀態(tài)的出現(xiàn)和錢玄同在序言中的推崇,胡懷琛的質(zhì)疑,梅光迪和胡先骕的高調(diào)討伐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很顯然,在參與“刪詩”的人群中,周氏兄弟、任叔永、陳莎菲、康白情、俞平伯,這些人無不學養(yǎng)深厚,對于初期新詩人以對抗性思維提出的無論是放棄傳統(tǒng)的格律,還是將文言視為妖孽,他們從理性上應該都知道是略帶“瘋狂”的失衡之舉,是缺乏考量的偏激行為,這從不久后胡適的“整理國故”,錢玄同、劉大白、劉半農(nóng)等人的重新回歸或者說壓根就沒有放棄舊體詩的寫作上可以印證他們的這種認識。而他們之所以能夠在當時“助紂為虐”,并積極參與到初期新詩的寫作中去,這種群體寫作有著重要的心理牽引作用。
第二,現(xiàn)代傳播媒介的催化。近現(xiàn)代中國在信息傳播媒介上,發(fā)展甚快。至1904年,據(jù)梁啟超的統(tǒng)計,全國存佚報刊數(shù)量已有124種,基本的現(xiàn)代信息傳播體系已經(jīng)建立,這使得信息傳播模式可以擺脫傳統(tǒng)的書信和口頭的空間偏狹性和方式的隱私性,走向開放性和公共性。20世紀初的文學世界,小說的出身本就不高,再經(jīng)過晚晴以來黑幕小說、狹邪小說等娛樂為上的折騰,它的任何改觀都難以吸引眼球,讀者對戲劇和散文的期待視野和現(xiàn)實景象也沒有多大的差異。從陌生化理論來說,只有白話詩因為詩歌的“廟堂”出身,忽然被包裝成“下里巴人”、“引車賣漿”的面孔,換成了南腔北調(diào)的街談巷語,可以徹底顛覆人們的詩歌慣性,從而為以商業(yè)化為目的的現(xiàn)代報刊媒介提供不菲的賣點。在這個過程中,初期新詩則可以獲得發(fā)表,獲得意識形態(tài)上的公共認同,兩者之間有著天然的融合前提?!鞍l(fā)表作品,也就是通過將作品交給他人以達到完善作品的目的。為了使一部作品真正成為獨立自主的現(xiàn)象,成為創(chuàng)造物,就必須使它同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脫離,在眾人中獨自走自己的路?!背跗谛略姳仨毠不癁楠毩⒌淖宰愕奈膶W個體,也才能最大限度地完成語言更迭的使命,報刊雜志和書籍的發(fā)行,在當時來說是最為大眾也最為快捷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白話語言的影響力。現(xiàn)代傳播媒介也對初期新詩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有著逆向的塑造作用,比如《學燈》之于郭沫若,《新青年》之于胡適、周作人,《學衡》雜志之于梅光迪、胡先骕等等。可以說,從現(xiàn)實實踐看,兩者的結(jié)合是完美的。朱自清說:“據(jù)我所知道,新文學運動以來,新詩最興旺的日子,是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三年這四年間?!@時期的雜志,副刊,以及各種定期或不定期的刊物上,大約總短不了一兩首‘橫列’的新詩,以資點綴,大有飯店里的‘應時小吃’之概。”另外一個事實是,據(jù)《中國現(xiàn)代文學總書目》的統(tǒng)計,從1920到1923年,共出版白話詩集34部。這么多詩集的出現(xiàn),對于一個新的文體形式來說,頗有波濤洶涌之勢,相對于報刊雜志發(fā)表空間和時間的碎片化、片段化,書籍的完整性和厚重感所形成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空間都要有分量得多,也能夠形成較為完整和直觀的認識。進一步說,現(xiàn)代報刊與初期新詩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密切到后者要靠前者來界定歷史地位的程度,比如人們的研究往往以《新青年》發(fā)表胡適的白話詩為初期新詩的開端,而并不以胡適具體寫作白話詩的時間為肇始。這種態(tài)勢至少到目前為止依然是有效的,詩歌只有發(fā)表了,也就是通過期刊雜志的編輯審閱,進入公共閱讀視野,才能成為新詩研究者和閱讀者的分析范例。
近現(xiàn)代工業(yè)革命帶來了人類語言思維的變革,在人文領(lǐng)域最大的表現(xiàn)就是法國思想家奧古斯特·孔德創(chuàng)立的現(xiàn)代實證主義思想,用自然科學的明晰來規(guī)范社會科學的朦朧,這個過程自然少不了爭鳴和辯論,也就有了概念之間的界限和不同的邏輯體系,近現(xiàn)代社會的基本思維范型也就形成了,“基本特點是從主客、心物、靈肉、無有等二元分立出發(fā)運用理性來構(gòu)建形而上學的體系”。相應的,文學話語的建構(gòu)模式也是在二分法的認識論基礎上完成的,“言說者在實施一個言語行為時,可以通過使聽者與他發(fā)生某種人際聯(lián)系的方式影響聽者”。這種人際關(guān)系的影響就體現(xiàn)在具體的文本閱讀上,詩歌史上最為偉大的詩學辨析范例發(fā)生在1821年,英國詩人雪萊有感于好友皮科克在《詩的四個時期》中提到的詩的教育作用的觀點,用詩意化的語言委婉地做了批判,是為《詩之辯護》。作為漢語文學現(xiàn)代化的一脈,初期新詩的話語建構(gòu)究竟采取什么樣的方式來呈現(xiàn),才能夠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語言變革的理想?作為塑造和引領(lǐng)語言前行的先鋒性文體,詩歌一直是語言創(chuàng)造的源泉,即便是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初期新詩也很敏銳地觸摸到了這一點。于是,二元論的認識方式和進化論的價值選擇以宗教般的樣式成為初期新詩高擎的大旗,并具體化為兩種樣態(tài)。
第一,濃厚價值傾向的理論范式的鑒別。文言與白話、域外詩學與漢語傳統(tǒng)詩歌等,關(guān)涉初期新詩的一些基本理論范式得到清晰的鑒別,特別是劍走偏鋒的價值取舍,“夫偏激者何,堅信一己所獨到之見,積極猛進。真理所在,則赴之如戎行”,“天下之事,世界時勢,有可以為中庸之論斷者,有可以取中立態(tài)度之時,也有不可為中庸之論斷者,不可取中立態(tài)度之時”。不顧不同語種詩體翻譯的弊端,胡適將西方直譯的詩歌當作新詩的紀元,并提出“作詩如作文”的論點,不惜消弭詩與散文的界限,以期實現(xiàn)同傳統(tǒng)漢語詩歌的對抗。從他最初在美國與任叔永等人的詩歌游戲來看,這當是胡適故意拋出的一個“計謀”,以絕對化的口吻和顛覆性的文體選擇,簡單而粗暴的二元論的劃分方式,來表明立場,故意漏出破綻,留下讓人攻擊的口實。他也知道在缺乏創(chuàng)作實績的情況下,理論邏輯的荒誕性,所以同時亮出“實驗主義”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謹慎態(tài)度和商討方法,甘愿提供引子和靶標,以期引起關(guān)注。這種大膽而又謹慎、癲狂而又自謙的悖論,應該來自他固有的、綜合的、持衡的學術(shù)洞見,1919年11月,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中認為對待近現(xiàn)代的新思潮、新文化所持的態(tài)度應該是“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積極“拿來主義”思想,對待歷史問題,強調(diào)“評判的態(tài)度,科學的精神”。事實上,胡適的做法幾乎代表的是“五四”那代知識分子的時代景象,錢玄同、傅斯年的語言論,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等,在當時都可以看作一次次完美的思想營銷。后來有學者對此有經(jīng)典的評價:“‘五四’時期國故派主張‘保存國粹’,而錢玄同干脆主張‘廢止?jié)h字’,有了這種激進的觀點和守舊的觀點對抗,白話文則乘機得以流行,終于成為了文學的正宗。”
第二,營構(gòu)辨析的話語氛圍。當胡適們想方設法拋出話題并引起注意后,關(guān)涉初期新詩各種問題的辨析或者說爭鳴就展開了。那真是一個唇槍舌劍的年代。張厚載和胡適關(guān)于新詩能否用西方的“自由體”的討論,將二元思維下的新詩爭鳴意圖彰顯于世。張厚載認為,“胡先生之《嘗試集》,仆終覺其輕于嘗試,以此種嘗試(沈先生之《宰羊》詩等,皆統(tǒng)論在內(nèi)),究竟能得一般社會之信仰否,以現(xiàn)在情形論,實覺可疑。”胡適隨后的辨析再次表明他的新詩寫作意圖,“來書謂吾之《嘗試集》為‘輕于嘗試’,此誤會吾嘗試之旨也《嘗試集》之作,但欲實地實驗白話是否可以作詩,及白話入詩有如何效果。此外別無它種奢望。試之而驗,不妨多作。試之而不驗,吾亦將自戒而不復作。吾意甚望國中文學家都來嘗試嘗試,庶幾可見白話與韻文是否有成立之價值”。其他還有如胡夢華、章衣萍關(guān)于汪靜之《惠的風》的“道德”墮落與否的爭論,并因之而引來了魯迅先生在《補天》中“衣冠楚楚”的猥瑣小男人的塑造。比如1922年吳文祺與劉大白關(guān)于舊詩與新詩的論戰(zhàn),成仿吾、鄭伯奇等創(chuàng)造社諸君對胡適、劉半農(nóng)、康白情等人的激烈抨擊,應該說,二元對抗思維下的辨析氛圍在胡適們的策劃下,已經(jīng)以新詩的名義擴展到了更為廣闊的社會文化問題。并在根本上,實現(xiàn)了理想預期,白話成為了正宗,順帶的,新詩也作為一種新的文學形式,“破衣爛衫”地走出了歷史的遮蔽。
(陳愛中,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Marketing Of Poetic Quality—Discourse Construction of New poetry in the Early Days
Chen Aizhong
New poetry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came forth with vernacular language replacing classical language,and it is a symbol,not having the feature of poetic discourse construction.Hu Shi,Qian Xuantong and others purposely created new poems for the masses.The marketing of poetry has been achieved through dualistic and antagonistic debates about whether vernacular language could become the mainstream medium of discourse.The process of discourse construction of new poetry in the early days is a perfect hype by way of modern media,elite awareness and ideological enlightenment.
Marketing;Discourse;Publicity
*本文系黑龍江省普通高等學校青年學術(shù)骨干支持計劃項目野譯介與中國新詩的發(fā)生冶淵1253G033冤階段性成果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