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逢梅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65)
試論趙樹理小說語言的民間性
周逢梅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65)
趙樹理小說十分重視向民間語言學習,這直接導致他的小說語言具有強烈的民間性。這種民間性主要體現(xiàn)在口語化和可聽性、生動化和形象性、簡練化和條理性、幽默化和風趣性這四個方面。趙樹理小說的語言既具有類似于民間文學語言的特點,又同時照顧了知識分子和底層群眾的閱讀偏好,實現(xiàn)了書面語和口語的完美結合。
趙樹理;小說;語言;民間性
趙樹理十分重視向民間文學學習,這尤其體現(xiàn)在語言方面。因此,他的小說語言來自于人民大眾,為人民大眾所喜愛,具有很強的民間性??偟膩砜矗w樹理小說語言的民間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二十世紀上半葉,現(xiàn)代漢語還正處在創(chuàng)建過程中,因此,這一時期的文學語言一方面由于生硬模仿西式語言而表現(xiàn)出“歐化”特點,另一方面則由于與民眾的生活實踐結合不夠,表現(xiàn)出“學院化”和“學生腔”的特點。這導致許多作家的作品難以真正走向民間。趙樹理的小說語言,則可謂將現(xiàn)代小說在語言上的上述毛病一掃而空,真正實現(xiàn)了小說語言的口語化。
人民群眾喜愛民間文學,與民間文學的語言特點是分不開的。葉春生先生認為:“民間文學最初就是口頭藝術,優(yōu)秀的民間文學作品,很大程度上依賴了它出色的語言?!雹仝w樹理從民間文學中受到啟發(fā),深刻地認識到小說“要照著原話寫,寫出來把不必要的字、詞、句盡量刪去,不連貫的地方補起來。以說話為基礎,把它修理得比說話更準確、鮮明、生動?!雹谟捎诓扇∵@樣的寫法,趙樹理的小說語言飽含著人民大眾的口語,尤其是農民口語的原汁原味。在他的小說中,不僅人物對話具有濃重的農民口語的味道,就連敘述和描寫的語言,也都是口語化的。如:“李有才住的一孔土窯,說也好笑,三面看來有三變”,這其中,不僅用詞是完全口語化的,如“好笑”,而且用詞相當簡潔,符合口語特點,如不說“說起來很有意思”,而說“說也好笑”,不說“看起來”,而說“看來”,另外,句中盡量不用連接詞,不說“如果從三面看,就會有三變”,而說“三面看來有三變”。
正因為“照著原話寫”,趙樹理的小說語言吸取了許許多多的民間口頭語言,因而表現(xiàn)出強烈的地方風味。如《傳家寶》里李成娘所說的“不怕別人劃她的脊梁筋”,就是山西方言,意思是不怕被別人指著脊梁笑話。再如《李家莊的變遷》中小喜說:“這你不用問!黃河岸上打平和,幾時不是吃鱉啦?”“打平和”是大家攤錢吃飯的意思,這整句話連起來,則是一句歇后語,意思是窩囊廢吃啞巴虧。還有如《登記》中燕燕賭氣對媽媽和媒婆說:“分明是按老封建規(guī)矩辦事,偏要叫人假眉三道去出洋相!”“假眉三道”的意思是裝腔作勢。再如:“從表面看來,他們父子們好象不能共事,其實是一窩狐貍不嫌騷?!保ā顿u煙葉》)“一窩狐貍不嫌騷”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的意思。這些方言俗語點綴在小說中,不僅顯示著地道的地方特色,讓人有如親臨故事發(fā)生的真實場景,又具有強烈的形象性、風趣性和諷刺意味。
正因為具有口頭語言的特點,趙樹理小說的語言就像民間文學語言一樣,是能夠講唱的,具有顯著的可聽性。趙樹理堅信:文學語言“應做到以下的兩點:一是叫人聽得懂,一是叫人愿意聽?!雹圳w樹理出身農村,他不僅對民間文學非常愛好,也十分精通。建國后,他擔任了中國曲藝工作者協(xié)會第一屆主席,并擔任《說說唱唱》主編。他根據(jù)田間的長詩《趕車傳》改編的《石不爛趕車》鼓詞,充分證明了他的民間文學功底。因為受到民間文學影響,趙樹理的小說語言通俗,少用書面語言,很適合講述。不僅如此,他的小說中的許多段落,還因為文字簡潔,韻律協(xié)調,具有很強的音樂性,可以作為演唱材料。如《孟祥英翻身》中這樣描述孟祥英婆婆的理想媳婦模樣:“頭上梳個笤帚把,下邊兩只粽子腳,沏茶做飯、碾米磨面、端湯捧水、掃地抹桌……從早起倒尿壺到晚上鋪被子,時刻不離,喚著就到;見個生人,馬上躲開,要自己不宣傳,外人一輩子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媳婦?!边@些文字不僅生動形象,而且多用對稱的句子,連用幾個四字句,瑯瑯上口?!独钣胁虐逶挕啡墓渤霈F(xiàn)13段快板,更是將講唱性和可聽性發(fā)揮到了極致。
與作家文學的語言相比,民間文學語言活潑,富于表現(xiàn)力。趙樹理小說盡管屬于作家文學,但在語言上具有非常類似于民間文學的特點。他所運用的不少詞語在其他作家的文學作品中難以見到,如《三里灣》中形容玉生與小俊不和,勉強維持婚姻關系時,用“一直糊補到現(xiàn)在”,“糊補”一詞,非常生動。在描寫三里灣的景色時說“又往前走,就看見東山根通南徹北的一條河從北邊的山縫里鉆出來,又鉆進南邊的山縫里去”,一個“鉆”字,讓人聯(lián)想到蛇,不僅寫出了河流蜿蜒的樣子,而且讓河流動了起來,活了起來。這樣的例子在趙樹理的小說中還有很多。趙樹理還善于運用比喻等修辭藝術,使小說語言更具形象性。如:“所以想找一點頂門杠子的話頂他一下?!保ā鹅`泉洞》)《李家莊的變遷》對鐵鎖從牢中回來的邋遢形象的描寫,最為傳神:“頭發(fā)像貼在頭上的氈片子,臉像個黃梨,袖子破得像兩把破蒲扇,滿臉臟得像涂過了漆,兩肘、兩膝、肩膀、屁股都露著皮,大小虱子從衣服的窟窿里爬進去爬出來?!壁w樹理還善于描寫不同人物的語言,許多人物的語言都具有強烈的個性色彩。如《小二黑結婚》中二諸葛在回答區(qū)長問童養(yǎng)媳幾歲時,說:“屬猴的,十二歲了?!睂傧嗪湍挲g看似重復,但從以占卜、算命營生的二諸葛嘴里說出來,卻非常自然。
民間文學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語言高度凝練”④。由于民間文學面對的讀者或聽眾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底層大眾,因此語言上的簡潔明快是必須具備的特點。由于趙樹理明確以農村中粗通文墨和目不識丁的群眾為擬想讀者,同時也由于他深受民間文學的影響,因此他的小說語言十分簡練,幾乎達到了惜墨如金的程度。《三里灣》這樣描寫王申:“王申也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和萬寶全差不多,不過他家是老中農,十五畝地種了兩輩子,也沒有買過也沒有賣過,直到現(xiàn)在還是那十五畝地?!边@段話只有三言兩語,意思卻十分明了,尤其“也沒有買過也沒有賣過”一句,兩個“也”字連用,即將王申勤儉持家、謹小慎微的性格充分展現(xiàn)了出來?!独罴仪f的變遷》說到鐵鎖吃了官司后背負一身債,這樣寫道:“一月之后,蠶也老了,麥也熟了,鐵鎖包春喜的二百元錢也到期了,欠福順昌的三十元也該還了,使六太爺?shù)亩傥迨F鎖也覺著后怕了。”作者用“蠶也老了,麥也熟了”點明了時間的流逝,然后接連列舉幾筆到期的重債,將忠厚、憨直的鐵鎖面臨的巨大精神壓力清楚地呈現(xiàn)出來。上述這兩段話,如果換一個作者,大概不一定是這樣的寫法,很可能寫得更復雜,卻并不一定有趙樹理寫的這般清晰和有條理。
值得注意的是,趙樹理小說語言的簡省,與一般人現(xiàn)實生活中語言的簡單和粗陋并不一樣,而是與他對小說人物性格的塑造和故事情節(jié)的設計結合起來的。因此,日本學者竹內好這樣評述道:“粗略地翻閱一下趙樹理的作品,似乎覺得有些粗糙。然而,如果仔細咀嚼,就會感到這的確是作家的藝術功力之所在。稍加夸張的話,可以說其結構的嚴謹甚至到了增一字嫌多,刪一字嫌少的程度?!雹菘梢哉f,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趙樹理是不可多得的能將十分復雜的事情用極為簡練的語言表達出來的語言大師。
民間文學往往是風趣幽默的,很少刻板的說教。熟悉勞動人民和民間文學的趙樹理從勞動人民的生活中和民間文學中汲取藝術養(yǎng)料,使得他的小說語言幽默詼諧,在輕松的敘說和描寫中,顯露出強烈的諷刺意味。在他的小說中,幽默藝術通過用詞、比喻、反話等各種方式體現(xiàn)出來。在用語方面,最突出的一個表現(xiàn)是給各種人物取外號,如“小腿疼”“翻得高”“二諸葛”等。將外號與人物性格結合起來,既幽默傳神,又能體現(xiàn)主題思想。比喻方面,如形容三仙姑:“只可惜官粉涂不平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好象驢糞蛋上下了霜”,趣味盎然?!丁板憻掑憻挕薄分?,“吃不飽”背著丈夫張信偷吃面條,時常漏下一兩根沒有撈盡的面條在糊糊粥里。這被愛說俏皮話的隊長發(fā)現(xiàn),就打趣張信道:“吃不飽大嫂在哪里學會這單做一根面條的本事哩?”這樣的反話生動活潑,讓人忍俊不禁。
趙樹理不僅大量吸收借鑒民間語言,也在不妨害其民間韻味的基礎上,進行了適當?shù)募庸ず蛣?chuàng)新。趙樹理小說的語言具有濃厚的地方特色,但又不是地域性的,不論北方還是南方的讀者,都能聽得懂。正如汪曾祺所言,是“山西味很醇的普通話”⑥。不能說趙樹理小說中沒有書面語,事實上,他的小說語言是書面語和民間口語的結合。他既照顧了知識分子的閱讀需要,又照顧了底層群眾的欣賞趣味。在運用書面語時,他力圖使用底層群眾熟悉和理解的書面語;在運用方言口語時,則避免過于生僻的詞句,即使運用,也盡量使得讀者能從上下文中猜測出它們的意思來。例如,《小二黑結婚》這樣描述三仙姑:“三仙姑下神,足足有三十年了。那時三仙姑才十五歲,剛剛嫁給于福,是前后莊上第一個俊俏媳婦。于福是個老實后生,不多說一句話,只會在地里死受。于福的娘早死了,只有個爹,父子兩個一上了地,家里就只留下新媳婦一個人。村里的年輕人們覺著新媳婦太孤單,就慢慢自動地來跟新媳婦作伴,不幾天就集合了一大群,每天嘻嘻哈哈,十分紅火?!边@里的“死受”“上地”“紅火”都是口語化的詞匯,但無論何種文化程度的讀者,幾乎都可以根據(jù)上下文輕易地理解詞意。可以說,趙樹理實現(xiàn)了書面語和口語、可讀性和可聽性的完美結合,并通過二者的結合產生出新的藝術效果。
注釋:
①葉春生:《簡明民間文藝學教程》,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8頁。
②趙樹理:《和工人習作者談寫作》,《趙樹理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7頁。
③趙樹理:《語言小談》,《趙樹理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8頁。
④葉春生:《簡明民間文藝學教程》,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0頁。
⑤[日]竹內好:《新穎的趙樹理文學》,黃修己編《趙樹理研究資料》,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491頁。
⑥紅藥:《話說趙樹理和沈從文——記汪曾祺先生一席談》,載于《文學報》,1990年10月18日。
周逢梅,女,湖南瀏陽人,中山大學本科畢業(yè),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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