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幾位文學(xué)老師

鄧加榮

我有幸的是，或者說不幸的是，念了很多年的書（為什么又說是不幸呢？因為“文革”期間我曾被作為“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典型，多次地被批判），要回憶的老師自然是很多很多，而他們對我的教誨都很深，幫助也很大，如今要選擇一兩個來寫，確實很難；要都寫吧，又有篇幅限制。想來想去，還是選幾個教給我一些文學(xué)基本知識、點撥我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路的老師吧，他們之中有的并沒有直接地給我上過課，所以我沒稱他們是語文老師，而稱之為文學(xué)老師。他們對我開啟愚蒙的循循善誘，點石成金的修改文章，以及一字之師的點撥，確實是托起我成長的巨擘，用禪宗的話來說，兼有北宗的“漸悟”、又有南宗的“頓悟”作用。像這樣的宗師，讓我怎么能夠忘記呢？

我一想起我的第一位老師他那文質(zhì)彬彬、沉默含蓄的樣子，眼前便立即映現(xiàn)出我童年時家鄉(xiāng)那個偏僻、落寞的影子。它雖然也是個縣城，但簡陋得還不如平原地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我不必描寫它那寒傖的樣子，因為肖紅的《呼蘭河畔》已將這類小縣城的模樣寫盡了。

我從小就養(yǎng)成了一個不可克制的癖好——喜歡看書。什么書都愛看，大概到了小學(xué)四五年級的時候，就將在我的鄰居家里能夠借到的書，什么《薛丁山征西》《呼延慶打擂》《濟公傳》《瓦崗寨》等通俗演義小說，全都看過了。由于我們那個地方偏僻，讀書的人很少，在縣城里面住著的多數(shù)也都是種地農(nóng)民，因此家里有藏書的人，也就更不多了。所以我能夠借到的，只有這些民間說唱的書，如果再仔細地搜索，還可能找到幾本黃歷——當(dāng)年的和陳年的。

突然有一天，我的好朋友牟小星興沖沖地對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咱們學(xué)校里新來了一位語文老師，是教高年級的，聽說是從哪個大地方調(diào)過來的?！?/p>

“什么地方？”我問。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家里有好多好多的書?！?/p>

“你怎么知道？”我問。

“因為我們是鄰居。他好像對待學(xué)生都挺好，也有耐心。他答應(yīng)我可以借看他家里的書，只是不能弄壞，看過一本之后再去換另一本?！毙⌒钦f。

沒過幾天，我就跟小星一同來到他家。我興奮極了，就像一個開礦的人，突然見到礦洞里鋪著的全是金子；也像是一個又饑又渴的乞兒，突然見到了滿桌子芳香可口的飯菜。他的書架子上全都是書，而且大多都是我過去沒有見到，也沒有聽說過的書。他可能從我的眼神里看出我的渴望，被我那燃燒的熱情感染，因此對我特別地喜歡，甚至產(chǎn)生了偏愛，不僅答應(yīng)我可以享受和小星同等的待遇，一本換一本地借閱他的全部藏書，而且還說，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他，實際上即是答應(yīng)作我的課余先生。這位老師姓劉。

劉老師像我見到的所有那些有學(xué)問的人一樣，說話總是那么文文靜靜、慢條斯理的，但一旦講到他內(nèi)心感受較深的問題時，也會提高了聲調(diào)，放開了嗓門。但那樣的時候不多，絕大部分時間總是一幅娓娓道來的模樣。

借過幾回書后我知道，他家的那些藏書都是新文學(xué)作品，這對我來說是個新概念。我忙問他：“什么叫新文學(xué)？”

他便開始給我講到魯迅、胡適、茅盾、巴金、老舍，還有一些關(guān)于新文化運動的事。從此以后，我便一本接一本地借閱他家的《吶喊》《彷徨》《阿Q正傳》和《家》《春》《秋》等書。那時候，我最愛看的書，還是老舍的《趙子曰》《老張的哲學(xué)》《文博士》《馬褲先生》，只覺得這些書讀起來快活、有趣、好玩。劉老師告訴我，這叫幽默文學(xué)，是文學(xué)寫作的一種獨特風(fēng)格。

“這是一本純文學(xué)的雜志。”有一次，當(dāng)我從他那里借到一本文學(xué)雜志時，他一再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說。

“劉老師，什么是純文學(xué)？”這又是我第一次聽到的一個新名詞。

“它就是新文學(xué)的主體形式，人們通常指的是小說、詩歌、戲劇這三種文學(xué)形式。”

直到這時為止，我才知道在劉老師家里看到的書，全都屬于新文學(xué)；而我過去看到的那些《濟公傳》《楊家將》等書，都屬于舊文學(xué)，或者叫民間文學(xué)。它們有什么區(qū)別呢？我也鬧不清楚，反正，自從看過劉老師的這些書之后，我更喜歡新文學(xué)。

升到六年級的時候，我就能在課堂上直接聽到劉老師講課了。聽他在課堂上講授冰心的《寄小讀者》、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魯迅的《故鄉(xiāng)》、夏丏尊的《貓》，真是叫我七竅洞開，如醉如癡，品嘗到了新文學(xué)的美！

這時，我們也開始學(xué)著那些文學(xué)大家的筆法，寫些我們家鄉(xiāng)里的風(fēng)土人情，寫完拿去請劉老師批改。劉老師是深通文章之道的。他批改作文不像其他老師那樣，只改掉幾個錯別字，然后在后邊加上兩句差不多都是雷同的批語。劉老師的批改大不一樣，他都是進入到每篇作文的思想境界里去，設(shè)身處地地幫助你構(gòu)思與布局，例如，他常常給同學(xué)們指出，你如果用這樣幾句開頭，或者是你用這樣幾句結(jié)尾，效果可能更好些，文章就會立起來，增生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效果。

現(xiàn)在我才懂得，劉老師當(dāng)時要在這里耗盡多少心血呀！所以我見到的劉老師，平時里總是那么沉靜肅穆，有如羅丹的雕塑《思想者》那樣。每次到他家里時，桌子上總是擺著一厚摞子作文本，上面布滿著密密麻麻用紅筆改寫的字跡。

我是受到劉老師格外用心栽培的，他給我修改的文章最多，用的力氣也最大。所以，我有兩篇文章竟然先后地發(fā)表在1947年的《鴨綠江》雜志和《遼東大眾》報上。同學(xué)們都說我是“劉老師的得意門生”，還給起了個外號，叫“作文狀元”。

我的第二個文學(xué)老師，準(zhǔn)確一點地來說，她不是我的老師，而是我的師娘，她就是著名劇作家顏一煙。

那時候，正是電影《中華女兒》熱播的時候，它在觀眾中產(chǎn)生的強烈反響是空前的，難以想象的。忽然間，我聽到了一個振奮的消息，說那部電影的劇作者顏一煙，竟是我校教導(dǎo)主任高宇老師的愛人。我和班里一個同學(xué)懷著十分崇拜的心情，在第一時間里就跑到高宇老師家里去拜訪了她。

那時候，她還很年輕，是長春電影制片廠的一級編劇，一身軍人打扮，腰上系著皮帶，一身颯爽，雖然已近中年，但部隊生活慣了，動作總是那么靈便利索。當(dāng)她知道我們的來意后，笑盈盈地望著丈夫高宇說：“你的學(xué)生讓我去給大家講講怎么創(chuàng)作，我自然是無法拒絕的了！”接著，她又問我：“你們是想叫我講講我的全部創(chuàng)作生涯呢？還是只講講寫作《中華女兒》的體會？”

我和我的同學(xué)面面相覷，一時間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因為從我的心里來說，哪個都想聽聽。不過，我只是俄文班里的一個團支部書記，回去之后得與學(xué)生會的幾個干部商量。商量的結(jié)果，定下來還是請她只講講《中華女兒》的創(chuàng)作過程，因為大家的興奮點都在那。這樣，我又第二次去到她的家里，把講演的題目最后定下來。

那次報告之后，我與我的同學(xué)又多次到她家里去拜訪。有一次，還將我在《東北人民大學(xué)校刊》上發(fā)表的短篇小說《仇》，拿去請她指點。她倒是一個不吝賜教的人，總是有問必答。遺憾的是，我很想知道關(guān)于寫作技巧方面的事，她卻談得很少，更多地是講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特別是怎樣深入生活，怎樣不避艱難險阻地下去收集那些第一手的，也是生活中最原始的素材。她說：“這些素材，最原始到什么程度，你的作品就能夠最感人到什么程度?！彼f自己無論是走到哪里，都能夠立即深入到那里的群眾生活中去。她說，多少年了，也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累，幾乎是每聽到一點線索，立即就背起鋪蓋卷兒奔過去。這次寫《中華女兒》，就是深入到那些老抗聯(lián)戰(zhàn)士里面，一樁樁一件件地把那些動人的故事和情節(jié)挖掘到，捕捉到之后寫成的。我雖然屢次打斷她的話，提出許多寫作技巧方面的問題，但她不是三言兩語地帶過，便是不屑一顧。她一再地說，你能把這些最原始的生動感人的故事情節(jié)都收集到了，你的劇作已經(jīng)基本上形成了，下筆已是很簡單的事。她這話像是對我說的，也像是對自己說的。

聽了她的幾次談話，我越來越感覺到，她說的都是真理，都是她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親身體會，都是她的經(jīng)驗之談。她沒有工夫像那些文學(xué)評論家們把這些上升到理性思維來提煉與升華。她是個有才氣的女作家，但她沒有把才氣放在心上，她所看重的，倒是“打起背包就出發(fā)”的走下去精神。

后來，我果然看到了她接連不斷地推出描寫東北大地歷史沉埋著的，和現(xiàn)實生活中新涌現(xiàn)出來的感人故事。一讀到她的那些作品，我好像就看到了她的“打起背包就出發(fā)”的身影，感受到她深入到生活底層里去收集那些素材時的忙碌樣子。

我還有一位文學(xué)上的點撥之師，是在東北人民大學(xué)讀書時遇到的，他就是我們的校長、著名歷史學(xué)家呂振羽。按理說，像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學(xué)員，是無緣接近這位大人物的。我只是為著要破解懷在心里十多年的一個謎團，才為一種強烈愿望的驅(qū)使，千方百計地下決心去謀求一個見面的機會。那是個什么樣的謎團呢？原來，我小時候在我們那個小縣城里無書不讀時，忽在一個人家里看到一部線裝書，名字叫“第五才子書”。我借回家里一看，原來就是《水滸傳》。后來又從另外一個人家里借到一部書，名字叫《第一才子書》，借回到家里一看，原來就是《三國演義》。這兩件事羅列到一起，就使我產(chǎn)生了個疑團：為什么《三國演義》又叫《第一才子書》，《水滸傳》又叫《第五才子書》呢？既然是有第一、第五才子書，那么，有沒有第二、第三、第四呢？我把這個問題問過我們那個小縣城里所有的人，包括學(xué)問深厚的劉老師在內(nèi)。遺憾的是多少年來，問過多少人，都沒有得到答案。參加革命以后，我又走了許多地方，問過了多少人，仍然沒有找到答案。

時間雖然過去了一年又一年，但是想求得破解的愿望卻一直沒有減退；不僅沒有減退，反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知識面的拓寬，倒是日益地強烈起來。我心里老在琢磨著，為什么我在所有文學(xué)與歷史的書籍里都找不到答案呢？現(xiàn)在，我碰到了像呂校長這樣一位學(xué)問大家，真是天賜的良機！我一定要想辦法見見他。怎么見呢？登門造訪，是絕對不可行的。那該怎么辦呢？慢慢地，我倒是捉摸到了呂校長的一點生活規(guī)律。他每天晚飯之后，總是沿著我們學(xué)校門前那條寬敞而又很少行人的解放大路散步。這不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嗎？于是，我便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早早吃完了飯，在馬路旁邊候著。非常幸運的是，正當(dāng)晚霞消逝的時候，我見到校長悠閑雅興地迎著晚霞走過來。我急忙地跑過去，禮貌地施了一禮，說：“呂校長，我是俄文班的學(xué)生。我有一個問題，多少年來一直困擾著我，請教了多少人也解答不出。您是位歷史學(xué)大家，這才攔路打擾您的晚間散步！”我不敢過多地占用他的時間，便簡要地將我心中十多年的謎團說出來。

他聽得很認真，然后又拍著腦袋思索了一會兒告訴我說：“你說得對！在歷史上是有過幾大才子書一說的。除了你說的第一、第五之外，確實還有第二、第三、第四。根據(jù)我的回憶，當(dāng)然，記得不一定準(zhǔn)確，那第二才子書是《好逑傳》，第三才子書是《玉嬌梨》，第四才子書是《平山冷燕》。中間這幾本書已經(jīng)失傳好多年了。”

這一次路遇的幾句點撥，給我后來對十大才子書的輯校整理，賜予了一把打開迷宮的金鑰匙。不過，當(dāng)時并沒有想得那么多，只是覺得呂校長確實是學(xué)識淵博，令人肅然起敬的。

不知又過了多少年多少載，等我也到了離退休的年齡時，心里又翻騰起他在校門前讓我從十年困惑謎團中解放出來的那番文學(xué)點撥。我現(xiàn)在家里賦閑，無事可干了，為什么不能將呂校長講的那已失傳了一二百年的五大才子書找出來，研究研究呢？為什么它當(dāng)年那么盛行，后來又失傳了呢？于是乎，我便開始了無邊書海里的搜尋。

從此，我便不知疲倦、風(fēng)雨無阻地奔走在去北京幾家大圖書館的路上。說來也巧，去得最多的地方，還是老校長離退休后居住的那條文津街。因為，北京圖書館雖多，而儲藏古籍圖書最多的還是位于文津街的國家圖書館古籍圖書部。這也許就是我命中注定要走的人生之路。

不過，要走這條路可真是不容易！當(dāng)我認真地去查找那五大才子書時，它們卻好像有意躲迷藏似地避開我，我左查右查總也查不到。一是那幾本才子書都有不同的書名，例如，第三才子書《玉嬌梨》，更多的古籍版本都稱之為《雙美奇緣》；二是老校長在路上脫口而說出的書名，說得并不準(zhǔn)確，例如，第二才子書《好逑傳》，我記得他告訴我時說的是《好問逑》。再說，那《第一才子書》也并不簡單地等同于《三國演義》，它是上邊有了毛宗崗的批注才叫《第一才子書》的；《水滸傳》也是如此，它是上面有了金圣嘆的批注，才叫《第五才子書》的。到了晚清時候，才子書之說已經(jīng)不那么盛行了，各家書局刻印《三國》《水滸》時，便一律地刪去批注，已經(jīng)見不到一點才子書的痕跡了。因此要查找那些古本書，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等到耗盡了日月，耗盡了時光，找到那些古本書時，才知道五大才子書的說法并不準(zhǔn)確，它是源起于金圣嘆的六大才子書之說。金圣漢自己只批注了第五才子書《水滸》與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后來，別人仿效他的手法，不僅接著批出了前面的那幾部，而且又擴延下去，批出了第七才子書《琵琶記》。等我讀過第七才子書之后才知道，以后的形勢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才子書的路數(shù)是越拓越寬，越行越廣，不僅又接連地出現(xiàn)了第八、九、十才子書，而且自第八之后，常常是幾部書并列，有兩三本書都稱之為第九或第十才子書。

來龍去脈弄清楚了，我便下決心將這十大才子作為一個完整系列的套書整理出來，出版面世，使這段淹沒了一二百年的文學(xué)史再現(xiàn)，讓世人知道，我國除了四大名著之外，還有十大才子書也曾盛行過數(shù)百年。但要整理可不容易，那些珍稀的古本書是不外借的，也不準(zhǔn)復(fù)印，只準(zhǔn)抄寫，而且不能用鋼筆和圓珠筆，惟恐玷污了這些珍本，只準(zhǔn)用鉛筆抄。圖書管理員說：“這是國寶，只能愛惜，不能有絲毫的損害！”

他們的意見自然是對的，可是對于我這年近古稀的老者來說，卻是千難萬難之事。一套將近四百萬字的書，要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出來，那就真的像大躍進年代里人們常愛說的那句話：“用螞蟻啃骨頭的精神?！蔽乙粋€人啃，肯定是啃不下來的，于是便邀老伴風(fēng)里雨里與我同行。此外，還把在中央民族大學(xué)讀歷史系的外孫拉上，讓他在星期假日和寒暑假里，也同我們一起做這種筆耕不輟的事。

幾度風(fēng)雨，幾度春秋，我們兩個老螞蟻終于把那塊硬骨頭給啃下來了。2009年初，《十大才子書》系列由線裝書局首先推出來后，在國內(nèi)也算是產(chǎn)生了一次小小的轟動。

在那些北風(fēng)勁吹、酷熱難耐的日子里，當(dāng)我與老伴兩個人從不氣餒地走在文津街的路上做著自感有益于世的事情時，我便常常想起給我文學(xué)點撥、教我如何做人、如何走路的呂校長來；有時也思緒繾綣纏綿，又聯(lián)想到另外兩位老師——給我文學(xué)啟蒙的劉鶴亭老師和教我怎樣進行創(chuàng)作的顏一煙師娘。他們都是照亮我走上文學(xué)之路的紅蠟燭，是他們給我走上這條路的知識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