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帆 莊靜霞華南師范大學
牽魂之結亙古之憶
——淺析《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中皮繩結對藏民族信仰記憶的重喚
林一帆莊靜霞
華南師范大學
摘要:皮繩結在《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中不僅是貫連全文的線索,其更被賦予了豐富隱秘的意象內蘊。皮繩結不僅僅是藏民族古老計數(shù)方式的特有工具,它更是作者扎西達娃在現(xiàn)代化洪潮肆襲之下對本民族文化堅毅的皈依以及信仰血脈深沉執(zhí)著的認同的見證。皮繩結之上的時間維度,即是作者重喚民族信仰記憶之履的象征。
關鍵詞:皮繩結追尋藏民族信仰現(xiàn)代化
改革開放后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創(chuàng)作思潮涌入中國,包括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而在當時改革小說面臨著走向政治意識形態(tài)化的僵局。為了突破重重困境,沖破文學意識形態(tài)化和政治化,從而追溯文化源頭,重塑人們的精神家園,一股“文化尋根”力量直插當代文學心臟。于是,作家把著眼點落在了綿延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中,從現(xiàn)實層面轉移到文化層面,從文學上內含的美學意義層面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進行全新的挖掘與剖析,通過對文化源頭的追溯,實現(xiàn)對民族精神文化理念內核以及信仰血脈相承的探尋。其中,韓少功把視角定位在了曾經(jīng)輝煌絕麗的湘楚文化上;李杭育迷離在葛川江中,期望能找尋到其中文化與人性價值理念的真諦;而扎西達娃,作為一位藏族作家,則把視野緊密扎根于縈繞宗教神秘光靈之氣的西部高地——西藏之上,通過對這塊高地上的離奇的神話、巧合百般的傳奇故事、佛光普溢的宗教以及令人敬畏神往的信仰的深刻記敘與描摹,抒發(fā)了自身對藏文化厚重的歷史積淀的深切的關懷以及對重喚藏民族信仰記憶的執(zhí)著的期待。
創(chuàng)作于1985年,《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典型地顯露出扎西達娃徘徊在現(xiàn)代與民族間的矛盾與內蘊的情感交織。文章通過設置瀕死的活佛桑杰達普的遺言與作者兩年前虛構的一個小說文本的內容近乎相同的情節(jié),引出了主人公塔貝與瓊,并敘寫了他們對香巴拉的追尋歷程。作為貫連通篇的線索,皮繩結雖未在文章中得以大篇幅細致的描摹與敘寫,但是作為文章特有的意象,其實質暗含著主人公對藏佛信仰執(zhí)著的皈依、逐尋以及在生命終端處信仰念想的高度契合下的神圣與莊嚴,透視著作者對藏文化信仰追尋與守望的足跡,找尋最原始的民族文化表達與呈現(xiàn)狀態(tài)。
皮繩結在文章中雖然被賦予了復雜神妙的意義,然而它在文章中的首次出現(xiàn)是基于一種最原始的時間維度的意義?!啊阊蠏鞐l皮繩干什么?像只沒人牽的小狗,’塔貝問?!盟鼇碛嬎闾鞌?shù),你沒見上面打了五個結嗎!’瓊告訴他,‘我離開家有五天了。’”由此可見,皮繩并非是簡單的裝飾,對瓊而言,這起初是一種計算天數(shù)的工具,然而它的使用并非是瓊個人臆想而出并用在實處的。繩結計量記錄法是我國民族地區(qū)在原始的計量行為中所使用到的方法之一,人們通常利用繩結的多少來代表事物的數(shù)量或是經(jīng)濟上的計量意義,相比起石子計量法,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是統(tǒng)計史上的一種進步。近百年來,我國不少少數(shù)民族依舊保留著繩結記錄的計量方法,《唐會要》卷97稱:吐蕃(西藏)“無文字,刻木結繩為約”,在藏族地區(qū),當文字尚未得到推廣應用之時,繩結在該民族地區(qū)被常用在日常的計量行為中。因此,繩結可謂是藏族一種古老的計數(shù)方式,也屬藏民族的遺俗之一。由此可見,瓊身上的皮繩結最初是承載著時間的意義,每一個繩結都記錄著瓊離家的征程的天數(shù)。
然而,聯(lián)系上文可以發(fā)現(xiàn),與瓊在腰間懸掛皮繩這一情節(jié)較為相似的還有一個小細節(jié),“漢子手中提著一串檀香木佛珠,他昂首闊步,似乎對前方漫漫的旅途充滿了信心”。文中的漢子即是塔貝。佛珠原所代表的是弗誅生命,顯現(xiàn)的是佛家的寬宏海量;一串佛珠相隨于身,紛雜煩惱便可得以定之,以達水靜沙沉之境,坦臨各境,善調己心,圓融于事,這便是佛珠的真諦所在。因此,檀香木佛珠對于塔貝而言更非是淺薄的飾物,而是一種信仰虔誠之證,一串佛珠一佛慧,相隨于身,便能在無形間掃除雜念與紛擾,潛心找尋彼岸的凈土之地。這與瓊佩戴皮繩可謂形成了天壤之別的意義,看似并無任何可契之處,不過是二人一同隨往他處罷了。但是,從外形的角度進行分析,皮繩結與佛珠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形似的特征,因而從這個維度上看,兩者在外形上內含著一種樸素的契合。盡管皮繩結沒能突破時間維度這一概念的限制與塔貝佛珠所承載的信仰意義相融合,但從皮繩結本意上分析,它代表著二人信仰追尋的始征,也將會記載著作者追尋藏民族獨特的信仰記憶的每每步履。然而這種建立在時間維度之上的外契是否能隨著征程的推進而有所突破呢?
皮繩結在文中第二次被提到即是在塔貝與瓊在行進的過程中。“黃帽子笑瞇瞇地說,他手中握著一只
電子計算器。攤在瓊跟前,顯示屏顯出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8’?!彪娮佑嬎闫鬟@一極具現(xiàn)代化蘊意的元素開始逐漸浮入讀者的視野。然而文章并未從電子計算器為人們生活帶來建設性的角度去對其進行描述,相反,它的出現(xiàn)與皮繩結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了強烈鮮明的對比。從功能的維度對兩者進行分析,皮繩結遠不及電子計算器,甚至于皮繩結成為了藏民族一種滯后習俗與行為方式工具的象征,不利于地區(qū)的高進與發(fā)展。電子計算器的輕巧便捷與實用可據(jù)已遠蓋過皮繩結本身所昭示的一種獨屬于民族個體的記憶與光輝。皮繩結曾經(jīng)為藏族人們帶來了哪些實質性的用途與便利,曾經(jīng)伴隨著藏族人民走過了怎樣艱苦的生產(chǎn)與生活過往,這疊層深嵌在皮繩結里的民族歷史文化的沉厚積淀在電子計算器面前已遜失幾分存在的價值與真諦?!啊攀?,一天按二十公里計算。’他戳戳計算器上的數(shù)字鍵碼,‘一千八百四十公里。’”計算器通過數(shù)字鍵碼來輸入數(shù)據(jù),進而對數(shù)字進行信息整合并在較短時間內得出統(tǒng)計結果,這是極為便捷的計量工具與行為落實方式,對藏族地區(qū)不論是生產(chǎn)抑或是日常生活質量的提升都具有較強的建設性意義,然而,繩結計數(shù)法是一種機械且限制性較強的計量方式,它只能通過對繩結的逐個計數(shù)才能確定最終的數(shù)據(jù),且受數(shù)目大小限制較強。一旦遇到大數(shù)目,繩結計數(shù)法顯然對正常的生產(chǎn)生活運作造成極大的不便與時間延累。
然而,電子計算器在文中充當?shù)牟⒎鞘侨艿默F(xiàn)代助推器的角色,相反,它在文中呈現(xiàn)出了一種怪謬荒誕的特征?!啊苤牢医惺裁疵謫幔俊斎?。’‘叫什么?!贿B按出八位數(shù),把顯示屏顯得滿滿的?!爆F(xiàn)代的電子計算器是一種用于數(shù)學計算的手持電子器,簡單的功能即是日常的數(shù)字運算,較高級的科學計算器或是工程型計算器也僅是支持三角函數(shù)、統(tǒng)計與其他函數(shù)等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范圍內,并未出現(xiàn)有超越數(shù)字運用的功能。而據(jù)文中的描述,電子計算器具有對人名的預算能力,這是一種夸張怪誕的描寫方式,與事實大相徑庭?!啊覐暮苓h的地方來,走了……”她又撩起皮繩?!畡偛拍銛?shù)了多少?’‘我想想,八十五天?!吡税耸逄臁2粚?,你剛才說九十二天,你騙我?!弊韵嗝艿那樾伍_始出現(xiàn),電子計算器的荒謬狀況層出不窮。這樣規(guī)律紊亂,呈象夸張的現(xiàn)代化元素實質隱喻著當前物欲橫流的盛世。無論是文初開頭所提到的小型民航站、太陽能發(fā)電站、喜馬拉雅運輸公司抑或是電子計算器都是寧靜的藏地經(jīng)歷現(xiàn)代化逐步洗禮的典型象征。毋庸置疑的是先進的技術成為藏地的助推器,為其發(fā)展注入了源源不斷的活力。物質的迅猛發(fā)展沒能讓人們的精神世界得到等值的充實。相反,這樣的繁華成為了一種盛世的焦慮與哀傷。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平靜的生活,嘈雜的機器聲擾亂了安寧的內心。而香巴拉是藏傳佛教信仰的凈土之地,那是一個無量永劫的莊嚴的世界,在那里,人們可以拋除污穢雜念,擯棄貪欲與偏執(zhí),尋找到人世的真諦,并延續(xù)原有的能量生存下去。因此,從廣義的角度來分析,這里極富荒誕色彩的現(xiàn)代化描寫實質暗指著以塔貝和瓊為代表的藏族人民對信仰凈土的找尋。虛偽貪婪開始日漸腐化人們的心靈,于是,生活的價值與真諦開始走向迷途,追尋信仰的凈土,皈依于信仰之根,能支撐精神彌散的人們去尋找精神的真諦。然而當我們把視角再次轉向皮繩會發(fā)現(xiàn),繩結計數(shù)法雖然帶有其自身無可避免的局限性,但它能保證計算過程中最基本的精準性,每過一天就在皮繩上打上一個結,走過了多少天就形成了相應的繩結數(shù)目,這是一種保守但保障的計數(shù)方式,因此,從這個維度上看,它沒有電子計算器那樣浮夸張揚的性質特點,皮繩結呈現(xiàn)的是一種內斂的特質,這與藏民族獨特的沉默寡言的信仰訴說方式恰恰吻合。藏地,一個在山河版圖上默默凸起的民族之地,是一個人際與自然關系相互融合至一種極度諧和的境域。從多年民族文化積淀和宗教信仰上看,在藏族地區(qū)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藏傳佛教,其宗教核心是淡薄寡欲,追求內心和自然的平和,不輕易觸動一絲一毫的自然物象,保持著一份祥和的姿態(tài),藏民族就是以這樣沉默若懷甚至細膩的方式來訴說著獨屬于藏民族信仰的內在特質。因而,透過看似無意的樸素的皮繩結,我們所窺視到的是簡約之下的一份藏民族穩(wěn)靜內斂的信仰訴說方式以及文化歷久沉淀之下的藏地記憶。
皮繩結最初走進主人公塔貝的視野里之時是被視為一種累贅的無用之物,塔貝表現(xiàn)出對其的不解甚至輕蔑,然而伴隨著信仰征程的漸進,繩結的蘊意逐漸發(fā)生改變?!白詈筇嫠谄だK上系了個結?!边@是塔貝在瓊休息之時的一個小小的舉動,然而這一舉動卻體現(xiàn)出了塔貝對皮繩結一層極為特殊的情感與念想的依托。從淺層來看,這僅是體現(xiàn)塔貝的一種時間意識。皮繩上的結是時間的象征,更是瓊個體意念里的一份對時間的守望與顧念。替瓊系上一個繩結,不僅僅是對瓊的時間意念的守護。然而,從深層的角度進行剖析,在這里,皮繩結不再只是象征著時間維度的意義,它已經(jīng)承載著藏民族信仰的分量。在塔貝的意念中,皮繩結是時間維度的象征,但同時也昭示著他追尋香巴拉凈土的歷程。累成的皮繩結越多,他們所度過的征程也就越遠,那么他們離心中那至高無上的信仰彼岸也就越近。一個繩結,代表著信仰的一階,系上皮繩結,為一天的歷程做一個了結,同時也昭示著新的一天的旅程的開始。除此之外,這還體現(xiàn)了塔貝一份來自骨子里的信仰的執(zhí)著與頑強深沉的意念?!霸酵笞?,所投宿的村莊越來越失去了大自然夜晚的恬靜,越來越嘈雜、喧囂,機器聲、歌聲、叫喊聲?!眽m世的浮華使得人心變得空虛無意,霓虹燈所幻化出來的七彩光色迷幻了人們的內心,使得人們在茫茫奮斗的歷程中迷失了本心。物質世界越是繁華豐滿,精神世界就越為虛渺。誘惑、焦慮、絕望由此而生,苦海無邊,彼岸何方?!八叩慕^不是一條通往更嘈雜和各種音響混合聲的大都市,他要走的是……”塵世的嘈雜讓塔貝陷入了茫然與困惑的邊際,現(xiàn)代化的色彩越是濃烈地渲染著身邊的環(huán)境,彼岸的凈土之地似乎就離自己越遠。系上皮繩結,就意味著皈依信仰的境地,擯棄現(xiàn)世的誘惑,這來源于一份堅毅頑強的宗教信仰毅力。
在這里,皮繩意味著對普羅大眾的救贖。繩結一個個的增加,離理想中的香巴拉也就越來越近,離藏族的信仰之魂也就更進一步。它象征著整個藏族人民至高的信仰,對于理想凈土的一種追求。弗洛伊德說:“然而,尊重并鼓勵人類較高的精神活動(理智的、科學的和藝術的成就),承認在人類生活思想中具有主導作用,是對文明最好的概括。在這些思想中,最重要的是宗教體系,在《幻想的未來》中,我已經(jīng)闡述了宗教的復雜結構。其次是哲學的沉思。最后,可以說是人類的‘理想’,即關于個人、民族或者全人類可能達到的至善至美境界的思想,以及建立在這些思想基礎之上的要求。”這說明什么?這告訴我們,物質文明的充實遠遠無法幫助人們脫離精神的困境。精神的解脫需要信仰、希望的支撐。不僅僅是瓊,還包括全體的藏族人民,只有緊緊地系上一條皮繩,把民族的信仰緊緊地系在心上,才能走向自己心中的香巴拉,皈依向那片高遠的理想境地。至此,透過皮繩結,我們可以窺視到的是一個民族對信仰的虔誠與終始堅毅的追隨,那是一份獨屬于藏民族的古老的記憶,也是一筆最為珍貴的民族財富。
走到這里,皮繩結的意蘊已經(jīng)由開始的時間維度轉向了對信仰的承載與記憶的烙印。伴隨著塔貝與瓊征途的推進,繩結的數(shù)目以及它所承載的信仰記憶的分量也在逐步增大。“不久,他倆來到名叫‘甲’的村莊。這個時候,瓊的腰間那根皮繩已系了一串密密麻麻的結?!泵苊苈槁榈睦K結見證了征程的漫長與艱辛,然而深究會發(fā)現(xiàn),“密密麻麻”這一詞實質是藏民族信仰由個體記憶走向集體記憶的建構的體現(xiàn)。暫且擱置個體對集體的代表性,在文章此前的部分主要是對塔貝和瓊個體對香巴拉追尋的歷程進行描述,至于對集體的描寫僅是停留在集體在現(xiàn)代化蛻變之下所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并未就民族信仰記憶的維度對集體進行敘寫。甲村的人們熱情地歡迎塔貝和瓊的到來,“村長和幾個姑娘捧著哈達和壺嘴上沾著酥油花的銀壺在最前面迎接”。哈達是藏族“禮巾”之意。哈達最早是藏族宗教禮儀中虔誠地向神靈敬奉的一件珍貴供物,也是僧侶們互贈或向活佛敬獻的禮品。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它已不僅僅是宗教界專用的供物,已成為藏族人民生活中最普遍最常見的一種禮物。由此可見,哈達具有濃重的藏民族信仰與宗教文化色彩,獻哈達是藏族人民優(yōu)良的傳統(tǒng)習慣,世世代代人們都把獻哈達看成是至高無上的禮儀。它象征著一片金子般的心,代表著最真誠的感情,寄托著最美好的祝愿,標志著最崇高的敬意,因而它是藏民族一份最為原始的文化烙印,也是民族文化史冊中絢麗的一筆。“有人從嫁的音容、談吐和體態(tài)上看出了她有轉世下凡白度母的特征……”藏傳佛教中,無量壽佛、尊勝佛母、白度母被認為是福壽吉祥的象征,稱為“長壽三尊”,因而白度母在藏民信仰中是救苦救難的本尊,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由此可見,密密麻麻的皮繩結這一意象實質指向文章獨屬于藏民族信仰的集體記憶的建構,信仰的表征不再局限于塔貝與瓊,而是拓展到更大片區(qū)域的藏民。
從另一維度進行分析,繩結的密密麻麻暗示著瓊的信仰的意念的深化。當現(xiàn)代化先進刺激的元素進入瓊的視野時,她并非和塔貝一樣謹承堅毅虔誠的信仰之念,而是受異化因素的影響,迷惑于燈紅酒綠的氛圍中不能自拔?!啊婧猛妫麄冋婵旎?,’瓊似笑非笑地說?!麄兿裆裣梢粯诱婵旎睢4蟾?,我們后……大后天再走。’”從側面分析,這體現(xiàn)了瓊對于前方的迷茫與困惑。當人處于對自己行為指向極度明晰的時候,他的意識存在著相應的排外性,即用通常的話語進行理解就是人在明確自己的目標與方向之時潛意識會自動對與其無關的信息進行屏蔽與剔除。然而,聯(lián)系后文瓊對塔貝的找尋與追隨,瓊本是留在甲村,但后來卻出現(xiàn)在蓮花生的掌紋地之上尋找塔貝的蹤影。這是極為突兀的,然而聯(lián)系前文會發(fā)現(xiàn)瓊身上已有了一串密密麻麻的繩結。繩結是信仰的承載物,密密麻麻則暗示著瓊對信仰的念想已有了深層的進階。曾有的困惑與迷茫,已在多日的征程中被積淀蘊成的信仰所漸漸取代。因此,密密麻麻的皮繩結不僅記錄著藏民族最原生的民族信仰記憶,更暗指著瓊信仰的內化,預指著她對信仰的全然皈依。
“她腰間的皮繩在我鼻子前晃蕩。我抓住皮繩,想知道她離家的日子,便順著頂端第一個結認真往下數(shù):五……八……二十五……五十七……九十六……數(shù)到最后一個結是一百零八個,正好與塔貝手腕上佛珠的顆數(shù)相吻合?!崩K結的數(shù)目竟與佛珠的顆數(shù)相同,這樣的吻合到底純是巧合,抑或是冥冥之中那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呢?法國現(xiàn)代哲學家亨利·柏格森曾提出過“心理時間”的理論,他的哲學中的“時間”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體現(xiàn)在鐘表時刻上的時間維度的意義,而是一種心理意義上的時間。作為心理時間,它與人的流動的、綿延的意識融為一體,不可分割,并且表現(xiàn)出人物內心獨白、自由聯(lián)想、時空跳躍、幻覺、夢境等的心理狀態(tài),即是在同一時間范圍內心靈的另一界空表現(xiàn)出來的對現(xiàn)實的反映的狀態(tài)。對于關注精神層面多于物質世界的藏民族而言,心理時間的綿延無疑是他們獨具的精神特征。意識在異空的波動,顯現(xiàn)出了他們專注冥想的信仰虔誠與沉默寡言的生活狀態(tài)?;氐皆鬟_娃筆下的世界,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主人公同樣有著層層疊疊的綿延心態(tài)。“‘是寺廟屋頂?shù)你~鈴聲。’瓊喊道。‘是教堂的鐘聲。’我糾正道?!杯倢⒔烫玫溺娐暬糜X為寺廟屋頂?shù)你~鈴聲,這樣的幻覺是沉浸于冥想世界所呈現(xiàn)出來的潛意識的狀態(tài)。而此時塔貝也表現(xiàn)出了同樣的冥想幻覺的狀態(tài)。“‘神開始說話了。’塔貝嚴肅地說。這次我沒敢糾正。這是一個男人用英語從擴音器里面?zhèn)鱽淼穆曇?。我怎么也不能告訴他,這是在美國洛杉磯舉行的第二十三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瓊與塔貝同時對當時的現(xiàn)實冥想出了一個異化的境界,這樣綿延的心理時間的契合體現(xiàn)的是信仰質的升華與兩人在信仰意念之上的高度的契合。這樣的契合體現(xiàn)了來自民族信仰的莊嚴。108顆佛珠,即意味著斷除108種煩惱,身心前所未有地達到一種寂靜的狀態(tài),一切嗔怒與煩惱得以解脫;108個皮繩結,即信仰的征程到達了一種
“約在佛滅后一百年,佛教分裂為上座部、大眾部兩大派,稱根本二部。在對法(事物、存在)的認識中,大眾部認為‘過去未來,非實有體’、‘現(xiàn)有體用,可名實有’,即認為一切現(xiàn)實都依因緣生滅,過去的已經(jīng)滅了,沒有實體,未來的沒有生起,也沒有實體,僅僅現(xiàn)在一剎那中才有法體和作用;說一切有部主張法體是永恒存在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三世也都是實有的,即所謂‘法體恒有’、‘三世實有’,被稱為我空法有論。”瓊和塔貝讓我們看到的一種信仰之魂的永恒意識,就像一切有部主張的一種永恒存在觀念。不是瓊離不開塔貝,他們誰也離不開誰,塔貝是逝去了,手上那串佛珠仿佛也走到了盡頭。即使窮盡了生命,塔貝也沒能找到他信仰中的那片香巴拉。然,這不是一種沮喪與失望。更多的,這是一種解脫,一種苦苦追尋的解脫。他是快樂的,因為他一直在追尋信仰之路的道路上,以前是,現(xiàn)在是,未來仍然是。佛珠已盡,肉體已走向完結,但是,繩結卻是沒有完結的,它還可以一直往下打,永遠不會有終止的一天,民族之魂必定亙古相承、生生不息。藏族人民的信仰,盡管千千萬萬的民眾都要經(jīng)歷一種死亡,但是,每個人的信仰都不會隨著肉體的腐爛而灰飛煙滅。相反,在世俗的文明世界浸染過后,信仰亟須釋放、解脫與升華。而正是他們兩個,帶著整個民族的靈魂一步步地進行洗滌,從而使整個藏族回歸到他們的原始、寧靜、純潔。死亡從來都不是一種消亡,而是對生命本質的一種回歸,是新的存在的開始,它處在更高層次的發(fā)展道路上。塔貝雖然死去了,但是“我”會代替塔貝走下去,帶著整個民族的信仰。而將來,當“我”也死去的時候,還會有千千萬萬個塔貝出現(xiàn),因為皮繩上的結永遠打不完,尋找藏族信仰之魂的道路永遠不會停止。
一段皮繩結牽動著一個民族信仰文化反復的歷史積淀與記憶,記錄了一段悲憫的民族信仰的追尋歷程,定格了一份獨屬于藏民族宗教信仰的虔誠與感動。這份信仰,即便在今日已走上現(xiàn)代化道路的藏地,也是值得世世代代亙古守候與相承的。一個民族的后續(xù)與延展,離不開對信仰的追尋與皈依。透過皮繩結,我們能窺視到的是獨屬于藏民族佛教信仰的最原始的古老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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