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青 宗 麗江漢大學(xué)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
蘇門弟子志怪文章淺說
朱曉青宗麗
江漢大學(xué)武漢語言文化研究中心
摘要:蘇門弟子張耒、李廌作有一些志怪之文,在文學(xué)觀念、文學(xué)趣味、表達方式等方面都有其特色,也反映了北宋后期文壇的一種創(chuàng)作傾向,值得研究。
關(guān)鍵詞:張耒李廌志怪創(chuàng)作傾向
蘇門弟子中,張耒、李廌都作有志怪一類的文章,如張耒的《記異》《書司馬槱事》《書道士齊希莊事》,李廌的《張拱傳》。這幾篇文章在文體上屬于雜記、題跋和雜傳,以記人、記事為主,類似筆記小說。其所記人事的奇異、怪誕性質(zhì),具有傳統(tǒng)志怪小說的一些質(zhì)素。
蘇門弟子的這幾篇志怪之文,有幾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個方面,作者思想觀念多元化,作文意在明理。
蘇門弟子在思想觀念上表現(xiàn)出多元化、自由化的傾向。主流傾向是以儒家思想為本,而旁及其他,如道家、佛家、縱橫家、陰陽家等等。這是蘇門在思想觀念上的一個突出特色。
即如張耒,他的思想反映到文論觀念上,提出文章重在明理,以理為主。他在《答李推官書》中說:
“夫文何為而設(shè)也?知理者不能言,世之能言者多矣,而文者獨傳。豈獨傳哉?因其能文也而言益工,因其言工而理益明,是以圣人貴之。自《六經(jīng)》以下,至于諸子百氏、騷人辯士論述,大抵皆將以為寓理之具也。是故理勝者,文不期工而工;理詘者,巧為粉澤而隙間百出……故學(xué)文之端,急于明理。夫不知為文者,無所復(fù)道。如知文而不務(wù)理,求文之工,世未嘗有是也?!盵1]828
張耒認為明理是為文的首要目的,從他的表述來看,諸子百家、“騷人辯士”的文章都是“寓理之具”,可見張耒說的理,不限于儒家,而及于其他思想派別。張耒的文論觀直接貫之于他的文章寫作,表現(xiàn)出好講道理、好發(fā)議論的特色。這也是宋人為文的一大特色。
李廌論文也講到“理”,而且他說的“理”要“不謬于圣人”,如其《答趙士舞德茂宣義論宏詞書》所言:
“述之以事,本之以道,考其理之所在,辨其義之所宜,卑高巨細,包括并載而無所遺,左右上下,各有若職而不亂者,體也。體立于此,折衷其是非,去取其可否,不狥于流俗,不謬于圣人,抑揚損益,以稱其事,彌縫貫穿,以足其言,行吾學(xué)問之力,從吾制作之用者,志也……”[2]卷二八五〇,124
聯(lián)系這幾篇志怪之文,從題材內(nèi)容來看,張耒的《記異》是寫某道士對老子不敬,受到懲罰?!稌抉R槱事》寫司馬槱遇蘇小小鬼魂事?!稌朗魁R希莊事》寫齊道士居王屋山,因道行淺薄,被神靈驅(qū)逐。李廌的《張拱傳》寫張拱辟谷事。從內(nèi)容上看,除了司馬槱之事,其他都與道家道教修行求仙有關(guān),反映出作者思想觀念上駁雜、多元的一面。
就創(chuàng)作傾向、創(chuàng)作目的而言,這幾篇文章都是作者某種思想觀念的表達,如張耒所言,意圖在于“明理”。
如張耒《記異》,記某道士在太清宮老子殿下燒藥,對老子不敬,以致引火燒身,慘遭不測。對此慘劇,張耒發(fā)感慨又兼發(fā)議論,他說:
“狂士之以僭誕自尊者,其情豈有他哉?欲驚愚夫癡氓以自售其藥,為一金之利而已。世之狂者,欲自售其學(xué),以誑昧者之耳目而冒其利,?棄訓(xùn)典,毀訾先儒,操臆見私智而以圣人自欺者,與太淸之狂士何以異哉!得無有怒目切齒者乎?夫?qū)W不死,養(yǎng)氣煉形者,皆宗老子,狂士之術(shù),出于老子者也。因其師以有知,乃掩其所得而求售焉,叛其本甚矣。世之欲自大而忘其本者,可以鑒諸此?!盵1]774
張耒先是感慨如某道士誑愚以謀利的行為,隨即引申世之自大者,不論宗或宗道,都有“掩其所得”,“叛其所本”,而自售獲利、狂妄自大的行為表現(xiàn),這類人都應(yīng)該從某道士之事得到教訓(xùn)。
再如張耒的《書道士齊希莊事》,寫庸道士齊希莊“僅聞養(yǎng)生小術(shù)”,居王屋山修行,被王屋之猴驅(qū)逐之事,說“凡天下名山,有神主之,非有道者不得居。若頑然無聞,徒中夜咽唾,山鬼笑汝”。[1]816則齊道士非有道之士,不容于名山,就不足怪了。
李廌《張拱傳》敘述張拱有仙緣,行辟谷之術(shù),文中借道士之口發(fā)議論:
“神仙以辟榖為下。然卻粒則無滓濁,無滓濁則不漏,由此亦可以入道。子房諸人乃以丹藥療饑,固亦迂矣。儒者譏訶神仙,以謂仙者不死,則昔之延齡者皆安在哉?蓋不知仙之為仙也。夫仙者,玄也;玄者,天也;天者,道也;道者,萬古以固存。人能仙,則雖死不死。夫人以有累,欲體玄妙而傳之于身,身者必盡之形,安得以必盡之形,而使之不死哉!顧世之人,死則神與質(zhì)皆逝;而仙者形則有生死,而神則無變遷,移時日、改姓名而已。如彼精金,皷鑄爐錘,眞性如故。而昧者乃欲按摩吐納,交媾服餌,補益軀干,以求不死,則愚矣。汝欲得此道,能自此不淫色可乎?人能不淫,俗念自
息;俗念旣息,仙之才也。”[2]卷二八五三,192
李廌如此詳盡地解說道教修行成仙的道理,可見他在思想觀念上是有認同之感的。李廌寫過《浮圖論》講辟佛之理。而他并不辟道,《張拱傳》即可見一斑。
這類文章值得注意的第二個方面,是其表達方式。
其一,在即事以明理的說理方式。
張耒、李廌寫作這類志怪之文,都是為了宣講某種道理,這些道理并不空洞抽象,而是從具體的人事抽繹出來,與生活息息相關(guān)。他們說理,都是由事即理,由人即理,即事以明理。文章前一部分講的故事越生動形象,后一部分闡發(fā)的道理就越具有說服力,更能被人接受。
其二,在生動細致的描寫。
為了增強說服力,作者調(diào)動了多種藝術(shù)手段,諸如對人物神氣的刻畫,細節(jié)描寫,場面描寫,心理表現(xiàn),氣氛烘托、渲染,等等,來強化接受效果。
如《記異》寫某道士意氣揚揚,僭越狂妄,文曰:
“有道人方士者,貧窶,而意氣甚揚,攜藥爐燒藥老子殿下,大言自尊,指老君像曰:‘吾老君師也?!娋塾^須臾,有火自其爐出,然其衣,即焰發(fā)滿身。其人驚走,左右以水沃之不滅,狂走庭中,火所經(jīng)地,物不然,獨燒其身。須臾,北面老子像若首伏者,已而斃,視其身灼爛矣?!盵1]774
張耒為了訓(xùn)誡、警告那些忘本自大、傲慢無禮之人,故在文中著意寫此道人妄自尊大的神氣,和受到嚴(yán)懲的場面,場景怪異恐怖,讀之令人印象深刻,也就強化了警示效果。
再如《書道士齊希莊事》,張耒寫齊道士被王屋之猴所逐,分三個層次,層層推進,場面一次比一次詭異、恐怖。其文曰:
“一日,有猴入其室,希莊初不甚怪,逐之不去,視希莊坐起百為,從旁效之。希莊大怪,念初居山時,客有教希莊逐猴法:取猴矢懸而擊之。試用,猴為去,希莊獨喜。居數(shù)日,有大猴,異甚,如五六歲兒,垂毛至地,熟視希莊,效其動作如前猴者。希莊懼,莫知所為,不敢復(fù)逐。久之,猴復(fù)去。希莊意欲出山,未決。一日,有人呼,希莊出視,有人若兩髻童子,黃單衣,綠帯,目有光,貌不甚類人,問麻籠山安自往,希莊指告之。童子疾去如飛,直度嶺壑,望視不及。自是希莊夜聞舍傍百物有聲。一夕,大雪,晨出視,門外人跡無數(shù),希莊發(fā)悸,不能復(fù)居。走山下,得瘖疾,數(shù)歲方愈。”[1]816
這段文字從場面遞進的鋪寫,到人物動作、心理,以及對大猴、童子的神氣、外貌等等細節(jié)描寫,無不刻畫精到,細致入微。所有描寫都意在渲染氣氛,累積環(huán)境對人的壓迫感,蓄力到足夠強勁,到達一個臨界點,齊道士終于抗不住,而至崩潰。作者煉字煉句的功力非常深厚,如表現(xiàn)齊道士的心理變化過程,從開始的“初不甚怪”,到“大怪”,到“獨喜”,到“懼,不敢復(fù)逐”,到“意欲出山,未決”,層層遞進,層層累積,而且語意節(jié)奏富有變化。人物心理不是一直恐懼下去,而是有反復(fù),有波折,有起伏變化,從“怪”,到“大怪”,到第一次驅(qū)猴成功的“喜”,到大猴復(fù)來的“懼”,“不敢再逐”,再到大猴自去之后,齊道士對是否下山的猶豫不決,心理波動的軌跡非常清晰。到后來,童子到來之后的一系列描寫,諸如兩人對話、動作、身形等等,都是作者用力處。這時,作者不再直接寫人物心理,而是通過“望”和“聽”,以齊道士的觀感和聽覺感受側(cè)面表現(xiàn)其心理崩潰的過程。等到某天大雪,齊道士早上開門一看,“門外人跡無數(shù)”,心理恐懼到極點,終于“發(fā)悸”,狂奔下山。這段文字給人的閱讀體驗,就是作者一直在蓄力,在施壓,到達極點之后,壓力釋放,一瀉千里。
相對于張耒用筆著力于讀者的感情體驗,李廌《張拱傳》則顯得冷靜平和許多。蓋因張耒意在警誡,故用力強化效果;而李廌寫人辟谷學(xué)仙,本就與俗世生活保持距離,故而行文有明顯的距離感。
李廌此文以客觀化的角度,冷靜地敘述張拱學(xué)仙的過程,重心在道士神仙理論的宣講和張拱辟谷體驗過程的描述。對人物神情動作著墨不多,但細節(jié)精到,很有表現(xiàn)力。如開頭寫道士徑去張拱家,張拱以為他是荒唐無稽之人,一系列描寫很有生活氣息:
“元豐二年上休日,日將岀,百官諸衛(wèi)入賀同天節(jié),街塵不驚,朝巿未集。一道士迎日而來,目光瞭然,射日不瞬,徑往拱所,顧而不揖,振衣上坐。拱方披衣櫛發(fā),未盥颒,意頗忿其倨,作色語之曰:‘煉師何為者?何所自而至于斯?’道士應(yīng)之,玉音瑯然,曰:‘汝無詰吾所從來,正欲見汝耳。’拱意以謂此誕人也,京都似此者甚眾,遽以一錢擲而與之,且使之去。道士笑曰:‘吾無求者也,以汝有道質(zhì)仙緣,故來教之,何見拒之深也?’”[1]卷二八五三,192
這段文字刻畫道士的神情、舉止,張拱的反應(yīng)、動作,筆觸簡潔、生動、形象,尤其是以張拱擲錢的動作表現(xiàn)人物心理,畫面感、動作感很強,這一動作細節(jié)對于整個事件的敘述是非常重要、非常突出的一筆??梢姼挥谖膶W(xué)意味的筆墨貴精不貴多。
《張拱傳》的文風(fēng)是對其內(nèi)容的適應(yīng)。李廌將筆墨重心放在張拱辟谷過程的描述和神仙之理的宣講,而對張拱家庭生活的變化一筆帶過,比如文中交待他妻子對辟谷行為的反應(yīng),就是“忿恚而卒”四字而已,表現(xiàn)出明顯的對世俗生活的疏離和淡漠。仙人不同道,也是自然。
這類志怪之文值得注意的,還有文中體現(xiàn)出的文人趣味,即對怪異之事的興趣。如張耒對怪異場景的描寫,李廌對學(xué)仙學(xué)道體驗的表現(xiàn),以及張耒對人鬼之間情感交流溝通的敘述(《書司馬槱事》),都可見一種創(chuàng)作傾向。如郭預(yù)衡先生所言,唐代后期文人好寫傳奇,北宋后期文人好寫志怪,可見文壇走向的趨同。[3]56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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