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明君
一
算起來,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我正在上課,突然被叫去教導(dǎo)處接電話,我非常吃驚,除了娘之外,我再也沒有什么親人了。誰會給我打電話呢?那個年代,電話是那種黑黑的笨重的手搖電話。我剛“喂”了一聲,就聽見安叔叔的聲音急切地說,燕子,是燕子嗎?我說,是我,安叔叔。他說,燕子,我說了你要挺住,你娘死了。這怎么可能?開學(xué)才兩三個月,我從家走的時候,娘還好好的呢。我愣怔了一下問,怎么死的?安叔叔說,我們也不知是怎么死的,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味了。我走后,娘就孑然一身了,沒人關(guān)心她的飲食起居,也沒人知曉她的一切。所以,安叔叔的話我還是相信的。我哽咽著,沒等哭出來,電話那頭卻傳來了一個女人抽抽噎噎的哭聲。我又是一愣,卻聽電話里那女人邊哭邊沙啞著聲音說,燕子,我是你小姨,你娘死了,我對不起她,你什么時候回來啊?
小姨?我“啪”的掛了電話,把她的聲音也掛斷了。娘死了,可小姨怎么不死?
我向?qū)W校請了假,生老病死這樣的理由,誰也不能拒絕。往回走的時候,我想多少年了,多少年啊!我以為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事了??扇缃衲锼懒?,往事又翻涌上來,我不能不去想,想我那個小姨,想我那個爹,想那個遙遠(yuǎn)的礦區(qū)——田師府礦。
小姨說的沒錯。她對不起娘。小姨人長得俊俏,同娘比,格外扎眼,人也伶俐。不像娘沒念過書,對人情世故的處理,全憑了自己的本能。姥姥去世后,小姨一直跟娘吃住在一起。那時候,小姨是我們那兒最亮眼的一朵花。有一回,我記得,是個春天的夜晚,月亮在天邊掛著,又圓又白,小姨和爹還有我,靜靜地在礦區(qū)家屬住宅區(qū)縱橫交錯的小路上慢慢走著。我跟在小姨身旁,夜風(fēng)從礦區(qū)深處吹過來,夾雜著溫涼的氣息,不知名的小蟲子鳴叫著。偶爾,爹問一句,小姨就低聲答一句,爹又問一句,小姨又答了一句。爹后來就拍了一下小姨的屁股說,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小姨就又笑。許多年以后,我才品味出小姨的笑里面,有歡喜,有羞澀,有緊張,有欲言又止的試探,有小心翼翼的猜測——反正,所有微妙的情感都在里面了。應(yīng)該說,小姨和爹曖昧的情感,那時就產(chǎn)生了。
我說過,礦區(qū)的住宅環(huán)境特別差,兩家共用一個廚房,家里不管幾口人都睡在不到三米長的土炕上。還好,我家有一間廂房,這間小小的廂房是去世的姥姥留下的,是小姨的臥室,可是自從姥姥去世后,小姨總說夜里有詭異的聲響,不敢單獨(dú)在房間里睡覺,有時娘讓我給小姨去作伴兒,可是經(jīng)小姨那么一說,我也不敢了。所以小姨經(jīng)常同我娘還有爹擠在一鋪炕上。有一回,也是個月夜,我同娘去鳳姨家回來,剛打開門,卻發(fā)現(xiàn)從窗口照在炕上白白的月光里,小姨慌亂地從爹的身邊閃開。我看見娘很是驚愕,她愣了一下,什么都沒有說,卻把我的衣服迅速扒光,往爹的身邊一放,說,今晚挨著你爹睡,你爹的被窩熱乎。爹什么話都沒有說,裝出來的鼾聲有些夸張。小姨也什么都沒有說。我聽見娘長嘆了一聲,屋子里就靜下來了。但是,我卻分明聽到他們?nèi)齻€大人那種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后來,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娘同小姨的芥蒂,大概就是從那個月夜開始埋下了。再后來,小姨懷孕了,懷孕了的小姨很快就下嫁給了礦區(qū)附近的一個農(nóng)民。小姨前腳剛出門,迎親的嗩吶聲還隱隱約約能聽見呢,爹和娘就打起來了。
我還清晰地記得爹離開的那個清晨,娘從里屋出來,臉面凄冷,如同窗外天上的殘月一樣。娘從她黑色的瞳仁里溢出的淚水“撲嚕?!钡卮蛟诘拜z好的包袱上,可是爹甚至都沒看娘一眼,他的臉面蒼白而寒冷,好像一張冰凍的白紙片。過了好一會兒,爹歪著腦袋對娘說,英紅,讓我把燕子一起帶走行嗎?娘冷笑一聲,說,不行,燕子是我的,她沒有你這樣的爹。爹打開門,一股細(xì)碎的雪粒飄進(jìn)屋里,很冷。我撲上去緊緊摟著爹的腿,流著淚水的雙眼充滿期待地看著爹,希望他能回頭,也希望娘能挽留,可是爹的眼里僅僅掠過幾秒鐘的遲疑,一轉(zhuǎn)身便消失在風(fēng)雪中,僅僅幾秒鐘,我的心就被推到了寒冷的世界里。幼小的心靈,在目睹了爹的無情娘的冷漠之后,已經(jīng)變得對任何事都多疑了起來,雖然那時候我還什么都不懂。
那年我才八歲,爹離去后,娘經(jīng)常呆坐在自己的屋里,對著那個寂靜的小院發(fā)愣?,F(xiàn)在想,那時,如果說,在娘孤寂的生活里,若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色彩一點(diǎn)點(diǎn)音聲的話,這色彩和音聲就是我——她的女兒了。她什么都沒有了,剩下的就是我了,就這么點(diǎn)安慰了,看來這輩子能與她相依為命的只有我了。
礦區(qū)被一條污水河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叫河南,一部分叫河北。河南地處礦區(qū)的山凹處,屬礦區(qū)的貧民窟,河北地處礦區(qū)的中心地帶,屬礦區(qū)的繁華處。我家住在河南,院子里有棵樹,蜘蛛網(wǎng)多,地上的螞蟻窩也多。我總愛到院子里挑破樹上的蜘蛛網(wǎng)??粗┲塍@慌失措逃走的樣子,我就“咯咯”地笑。有時我也會拿著蜻蜓網(wǎng)罩蜻蜓或蝴蝶。這個蜻蜓網(wǎng)是用一個很長的蕓豆架棍子做成的,一端綁住一個鐵絲彎成的圈,圈的周圍縫有一個口罩布做的口袋。這是勝利舅特意為我做的網(wǎng),這個蜻蜓網(wǎng)就像一個巨人的手臂一樣,它不僅能罩蜻蜓,還能罩蝴蝶。勝利舅是我家的鄰居,在礦區(qū)的井下工作。勝利舅來自遠(yuǎn)方的農(nóng)村,是礦里招的農(nóng)民輪礦工。礦里每年都到農(nóng)村里招收一批新工人,做采煤工作,有的受不了環(huán)境的艱苦,干不了多久就走了,所以人們稱這些工人叫跑腿的,叫輪礦工。也就是說今天干明天不知跑哪去了。但是勝利舅一干就是好多年。當(dāng)時勝利舅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在農(nóng)村,過了二十五六都難成家,別說三十多歲的人了,勝利舅為人憨厚老實(shí),善良厚道。他本姓王,叫王勝利,可是人們背地里總是稱他為王黑子,一是長的黑,二是下井的工人本來就是煤黑子嘛。別看他長得黑,但是他為人熱情,樣樣活計精通,箍瓦鍋、焊鐵盆,掌鞋,修理雨傘……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總會看見他忙前跑后??偸窃谖壹疑钪杏辛四飸?yīng)付不了的事情時,勝利舅就出現(xiàn)在我們的身邊,比如電源短路了,比如水龍頭壞了,比如房頂漏雨了……這個時候娘總是說,燕子啊,去前趟房把你勝利舅喊來。我雖然不情愿,但還是禁不住娘的再三催促,于是也就去喊了,也有幾次,我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兒,然后回來,對娘撒謊說,勝利舅不在家。娘就自個兒嘟囔著,又跑哪去了,許是悶得慌吧??墒墙?jīng)常的,娘正嘟囔著的時候,勝利舅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勝利舅做完活后,不坐,娘就打了水端過來,讓他洗手,又拿來豬胰子。這豬胰子比肥皂好用,搓得圓圓的,光滑,去油污。勝利舅洗完手,這才接住娘遞過來的大生產(chǎn)牌香煙,這種煙卷是娘專門招待客人的。這時只見勝利舅點(diǎn)燃煙,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就拍拍我的頭說,好好學(xué)習(xí)。而我則跑到院子里蕩秋去千了。
我家院子里有一個秋千,架在大門的門框上。這是勝利舅特意為我拴上去的,我喜歡坐在秋千上,娘用力一推,我就輕輕蕩起來,越蕩越高,越蕩越高。滿院子的夕陽都跟著搖晃起來,樹葉的影子碎了一地。娘坐在一旁小板凳上,一下一下地織毛線,漫無邊際的光陰也被這毛線拉扯得長了,娘偶爾抬頭看看秋千上小小的我,嘴里連說,抓住啊,抓住啊。墻角的蕓豆角架下面,幾叢紅黃粉藍(lán)色的花開得正好,肥綠的葉子,肉厚,花瓣細(xì)碎,單看不怎么起眼,多了,挨挨擠擠的,簡直都算得上繁華了。這是娘養(yǎng)的花兒,叫做掐不死。這花生命力極旺,掐一截,隨便往土里一插,就潑辣辣地活了。娘也給我掐了幾枝,養(yǎng)在一個很大的罐頭瓶里。偶爾,娘停下來,把針尖在頭發(fā)上蹭一蹭,卻并不繼續(xù)織毛線,只是看著某個地方出神。有時,娘也進(jìn)屋里,很快就端著洗好的山里紅出來,喚我下來吃。這山里紅是我們山里的一種果實(shí),形狀同山楂差不多,只是比山楂小了許多。咬上一口,酸酸的。去了核,也沒多少果肉。但那卻是我們苦難生活中最愛的零食。我知道這都是勝利舅給我們送來的。
說心里話,那時候,我沒少吃勝利舅給我的糖果、餅干。娘喚我,我就走過去吃,有時也能從山里紅里吃出白胖胖肥嫩嫩的小蟲子來,我就迅疾地把蟲子扔在地上,然后蹲下來,撿起一根小木棍,輕輕撥動它蠕動的身子,自顧地笑。這時,娘會趁機(jī)把我的腦袋按在她的腿上,把腿上的腦袋擺正,迎著光亮,開始給我的頭上抓虱子。虱子是寄生在人身上的一種生物,咬人,不疼但是會很癢,只要一撓,就會條件反射似的在人的身體上形成一個一個紅腫的小包。當(dāng)時我們礦區(qū)院里的孩子,幾乎每個人身上都寄生過這種小生物,頭發(fā)里,特別是褲子的縫隙里特別多。晚上脫下衣褲的時候,人們都要把衣褲翻過來,翻抓一陣。當(dāng)時有句俗話說:饑荒多不愁人,虱子多不咬人。娘抓得很仔細(xì),把頭發(fā)一撥一撥地翻著。抓著一個虱子往下拽的時候,會拽疼我的頭皮,我便會夸張地叫起來。娘把虱子放在兩只手的大拇指甲中間,用力一擠,虱子便會“啪”的一聲,變成一股污血,娘捋一片豆角葉子,把死虱子連皮帶血擦掉。娘又溫柔地拍拍我的臉,繼續(xù)給我抓虱子。我很享受那種輕輕的溫柔的抓撓,漸漸安靜下來,很舒服地閉上了眼睛,不知什么時候,我就趴在娘的懷里睡著了。娘抱著我,把我輕輕放在早已鋪好的被窩里,這樣一動,我又醒了,娘輕拍著我,嘴里哼著我聽了無數(shù)遍的曲子,我聽著,慢慢地又睡了。在那一剎那,怎么說呢?溫暖,安靜,有一種時間停止了的地老天荒的感覺。
二
那時候,人們喜歡玩一種紙牌,紙牌又細(xì)又長,也是賭輸贏的。說是賭輸贏,其實(shí)更類似于游戲。一分錢,二分錢,多不過五分錢,玩上一天,也見不出有多大的輸贏。在單調(diào)的礦區(qū)生活中,這不過就是消磨時光罷了。小姨走后,爹也走了,家里空落了。娘就讓勝利舅幫忙把西廂房的東西挪騰出來,專門供男男女女的人們玩牌。按規(guī)矩,贏家是要給主人家“局錢”的,多少隨意,算是場地費(fèi)。娘白天給人做縫紉的活兒,晚上忙完家里家外,沒人的時候,也湊個局,應(yīng)付一下。為的是接濟(jì)我們貧困的生活。
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常常來我家玩牌的就只剩下男人們了。男人們玩推牌九,下的賭注很大,幾局下來,能輸?shù)萌似L尿流。怎么說呢,娘之所以能在這屁大的礦區(qū)設(shè)局開賭,完全是靠了安叔叔。安叔叔是礦里的干部,安叔叔說話的聲音特別好聽,人也長得風(fēng)流倜儻,是礦上的名人,所以有很多人巴結(jié)他。娘總是讓我稱他為安叔叔,每次玩完牌后,最后離開的那人,總是安叔叔。有一次,不知安叔叔說了什么,娘就笑,安叔叔把嘴巴附在娘耳朵邊上,威嚇?biāo)f,你笑,讓你笑,讓你再笑。娘張著兩只剛剛洗過水淋淋的手,只得拿胳膊肘一面抵擋著,一面嘴里笑罵道,看你個樣兒,別賤了。安叔叔就按捺不住了,把娘逼著往東屋里走,一面還往娘的臉上吹氣,說,我讓你笑,讓你笑,讓你笑,再笑。娘無奈道,有孩子在。安叔叔這才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塊糖,扔給我說,出去玩去。我沒有動那塊糖,也沒有動身子。娘對我說,快說謝謝安叔叔。我也沒有說謝。娘又提高了音量對我說快說謝謝啊。我還是沒有說。安叔叔說,別難為她了,一個小小的人兒,誰能和她計較呀!我不動,安叔叔自覺無趣,也就罷了。娘這時才從安叔叔身邊逃開,來到院子里喂雞。安叔叔也只好訕訕地跟出去了。
陽光軟軟地潑下來,像綢緞,熨帖,光滑,溫柔得很。一只蘆花雞慌慌張張地跑過來,紅著臉,咕咕地叫著,在娘的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安叔叔看著笑罵了一句,窩在墻根吶,傻雞。剛要走開,就見那只黑翎子公雞奔過來,在蘆花雞后面攆得緊,一邊攆,一邊耷拉著一只翅膀,咕咕地叫著。幾個回合下來,蘆花雞低聲叫著,半推半拒,有些撒嬌,有些淘氣,黑翎子終于爬上了蘆花雞的身上。空氣里騰起細(xì)細(xì)的羽絨和塵土的味道。安叔叔壞壞地笑著看娘,娘低著頭,臉卻燒起來了,像是被潑下來的陽光染了。當(dāng)她看見懵懂地站在那里的我時,臉一下子就僵了。
娘后來對我說,娘能在礦上設(shè)賭局,全靠你安叔叔了。我知道娘炕琴柜里的香煙,大多都是給了安叔叔。人們背后議論娘的話,如今回想起來都臉紅,可是那時候我什么都不懂,他們也不背著我。他們說,娘跟贏了錢的男人們睡覺,那男人可真是情場賭場雙得意。他們還說,娘也不吃虧,贏家自然心花怒放,出手大方,比“局錢”可觀多了。男人說,先前都說女人嘛,黑了燈,都一樣的,哪成想,會叫床的感覺就是不一樣。英紅,那可是山里招搖的山里紅,河里撩撥人的魚,天生是男人身上的肉哩。他們不再叫娘英紅了,取而代之的是“山里紅”。女人斜著眼罵娘騷,浪,賤。山里紅有什么好吃啊!那就是人見人摘的破山果,吃了沒肉,看著還饞,是人人都能墊牙的不值錢的賤物兒,是人人都能從里邊挑出蟲子來的爛貨。
說真的,娘并不算好看,但是娘的腰身纖細(xì),走起路來像風(fēng)擺楊柳。娘的手還特別巧,本來不起眼的舊衣服,娘在縫紉機(jī)上“咔咔咔”的跑上那么幾趟,那衣服穿在身上便有了風(fēng)韻。有一陣子,礦上興起一種叫做防雨綢的衣服,料子又輕又薄,穿在身上,風(fēng)一吹,忽溜溜亂顫。娘買回料子,最先做了一件。天藍(lán)色的,水水的,像要滴出汁來。領(lǐng)子窄窄的,有兩條飄帶,穿在身上,在胸前系上個蝴蝶結(jié),留下兩個略長的蝶角飄來蕩去,把男人們的眼神都飄亂了。
那時我上初中了吧,一天,我放學(xué),剛走在我家的院子前,就聽鳳姨問我,你娘回來沒?我知道娘天天在家,縫紉,洗補(bǔ),鉤織,有干不完的活兒。鳳姨的話讓我一頭霧水,我問,我娘去哪了?鳳姨說,傻孩子,你還不知道啊?你娘出事了。我問,出什么事了?鳳姨“唉”了一聲,再不說什么了。我莫名其妙。鳳姨是我家的鄰居,專愛搬弄是非,我沒相信鳳姨說的話,可是當(dāng)我進(jìn)屋,看見炕上地下扔了一地的紙牌,娘的縫紉機(jī)上,還蓬亂地堆放著一堆衣物,像被人抄過家一樣。我就相信了鳳姨的話,娘真的出事了。我跑到了前趟房勝利舅家,勝利舅家的門也是緊鎖著。我只好又去找鳳姨,鳳姨告訴我,娘被保衛(wèi)科的人帶走了。
我們那個地方,男人們最在乎的,就是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大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當(dāng)然,也不獨(dú)獨(dú)是我們那個地方。大凡男人,在女人面前,尤其是在喜歡的女人面前,想不講面子都難。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去我家玩牌的人都走散了之后,安叔叔就把娘一步步緊逼著,一直逼到了炕沿前。娘不由自主地倒下來。安叔叔壓上去。娘帶著哭腔求饒,并拼命地?fù)潋v著手腳,可是安叔叔還是不肯下來。偏偏這時候勝利舅來了。這種事,原是最忌諱被人看見的,有的人就是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趕緊躲開??墒莿倮似贿@樣,他不但沒有躲開,還上去把安叔叔給拽下來,質(zhì)問他怎么欺負(fù)人。安叔叔又羞又臊,他覺得勝利舅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安叔叔出言不遜,勝利舅就給了他狠狠的一拳,結(jié)果兩個男人在我家里打起來了,娘拉不開,只得去喊礦上的保衛(wèi)科的人來。娘自然也跟著去了。我聽了,又驚又怕,卻覺得勝利舅真?zhèn)ゴ?,第一次在心里承認(rèn)他是舅舅,覺得勝利舅是個真正的男人。
娘回來的時候,已是半夜,娘見我還沒睡,睜著眼睛盯著屋棚發(fā)呆,娘緊緊地?fù)ё∥揖涂蘖?。我分明感到娘?nèi)心的悸動,委屈和難言的痛楚。我的淚也來了,我原來是那么一直想哭,可是我一直沒有哭的機(jī)會,這回我的眼淚放肆地滾落而下,一滴滴落在娘的懷里。我兇狠地質(zhì)問娘,你為什么不讓爹帶我走?你把爹給我找回來!這是我這一生中唯一一次沖娘發(fā)瘋,唯一一次驚心動魄的發(fā)泄。娘冰冷而無助地說,這就是命,命,在你的命中,你只有娘,沒有爹。你娘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一定要出人頭地,要有出息。說著,娘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三
我漸漸地懂事了,聽見礦上的人講葷話,趕快就扭頭避開去。當(dāng)時娘也不過四十多歲,短發(fā),齊齊地攏到耳后,用兩個黑卡子卡住。淡藍(lán)布衫,黑褲子,再舊,也是整潔的?;蛟S是因了那樁事,或許是因為安叔叔再也不來了,反正,娘在礦區(qū)里變得低沉了,賭場從那次事后就不開了,見了誰都是溫軟的笑。但娘骨子里那種清傲卻是掩不住的。鳳姨就不止一次地說,仰臉老婆低頭漢,看她那頭,都抬上天去了。也難怪鳳姨,對于像娘這樣歷史不清白的女人,她當(dāng)然有權(quán)說三道四了。尤其是勝利舅又對娘特別好。而他卻是鳳姨一廂情愿的心上人。一旦有了詆毀娘的機(jī)會,鳳姨又怎么會放過娘呢?
鳳姨的丈夫在煤礦做采煤工作,有一年井下冒頂砸傷了腰椎,從此就變成了癱子,常年癱在了炕上。鳳姨常說,這樣的人,活著不如死了,自己遭罪,還連累別人。后來,不知為什么,鳳姨的丈夫果然就死了。鳳姨對勝利舅情有獨(dú)鐘,可是勝利舅就是不領(lǐng)情。鳳姨經(jīng)常上地里采一些野菜、地蘚、灰灰菜等,給勝利舅送去,可勝利舅每次接過來之后,原封不動就送給了娘。用勝利舅的說法是,他嫌鳳姨浪,卻又不會浪。那臉上抹了一層劣質(zhì)脂粉,像涂上了一層白灰,都不見原來的本色了,走路直掉渣。如果你找不到她,順著掉了白粉渣的路線就能找到了。并說鳳姨的腰像水桶似的,跌倒了都不知從哪頭扶。怎么說呢,礦區(qū)里的人,心不壞,就是嘴損。他這么說著的時候,娘就掩了嘴,偷偷笑。有一次鳳姨看到勝利舅進(jìn)了我家大門,緊跟著也來了。當(dāng)她看到勝利舅剛給我們送來的山里紅還放在炕沿上,便一伸手把山里紅籃子弄翻了,滿籃子的山里紅“骨碌碌”四下飛濺,滾落了一炕一地。她捏起一粒山里紅在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看,邊看邊說,有人就是賤,專愛吃野味,這野味就是比家味香嗎?
娘說,是啊,有人撅著屁股想讓人吃,也沒人稀罕吃呢,你說是不是賤???
鳳姨把山里紅“噗”的一口狠狠地吐在地上,娘不動聲色,像沒看見似的。
鳳姨說,要我說你也真不容易啊,姊妹倆都讓一個男人玩了,可人家還是走了。年輕輕的就做了孤燈熬油的寡婦,也真夠可憐的了。有時候啊,這人哪,賤起來還真比不上一個山里紅呢。
我注意到娘的臉幾次漲紅了又變白,白了又漲紅。娘的右手不停地顫抖著,娘用那另一只手去抓那顫抖的手,可是,兩只手卻像要打架似的,糾纏著。見娘不說話,鳳姨繼續(xù)著,她的嘴唇上下翻飛,剛剛吃過的一個山里紅的渣就粘在那翻飛的嘴唇上,隨著那嘴唇的翻動而不停的顫動著。她越說情緒越高漲,翻江倒海似的把所有陳芝麻爛谷子都抖摟出來,連平時和娘背地里開玩笑的話也說出來了。聽見我們家里有爭吵聲,許多人都涌了進(jìn)來,他們原來是想來勸架的,但是,聽著鳳姨的話,又見娘不說話,任由鳳姨在那里說著,就都呆愣著,幸災(zāi)樂禍的看熱鬧。鳳姨看見人越來越多,說得越發(fā)得意了,把那些骯臟齷齪的話越發(fā)說得淋漓盡致,她把對男人的渴望而不得的憤怒完全發(fā)泄在對我們無辜母女的嘲諷上,話里充滿了男女的生殖器官,長期的性壓抑讓她把男女性生活的場面一遍又一遍粗俗地重復(fù)著,仿佛這樣就滿足了她的快感。每說完一句這樣的話,鳳姨都會發(fā)出一種雌獸一樣的笑??礋狒[的人們也跟著她發(fā)出一陣陣哄笑,這更加刺激得鳳姨越發(fā)肆無忌憚。
娘的臉變得冰冷肅殺,她輕輕地走到了仍然在吐沫橫飛的鳳姨面前,笑了,問鳳姨,你說完了嗎?娘的笑是冰冷的,與爹出走的那個早上一模一樣。鳳姨看見娘的笑,一愣,我,我,我……“啪”的一聲,一記狠狠的耳光打得鳳姨頓時像停了電,鳳姨的臉上“刷”的出現(xiàn)了五道紅紅的手印。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娘就是連打人的姿態(tài)都那么高雅。鳳姨頓時像殺豬般的嚎叫起來,你打人?娘說,我打的不是人。鳳姨的頭發(fā)亂了,她瘋子一樣撲上來,卻被人群中的勝利舅一下子攔住了。他一邊拖拽著發(fā)了瘋的鳳姨,一邊對大家說,都回去吧,都回去吧。人們不走,還在笑著。鳳姨見勝利舅明顯地幫著娘,轉(zhuǎn)過身就往勝利舅身上撲,瘋狂地跟勝利舅撕扯了起來,她的手直往勝利舅的臉上撓,衣服也兜了上去,露出了一截比她的黑手白不了多少的肉。人們“哄”的又笑了。這時勝利舅大聲地對鳳姨說,請你放尊重些,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你也別再給我送什么東西了,我根本就不稀罕你。鳳姨聽了,人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順著勝利舅的身子慢慢慢慢地坐到了地上,萎頓如礦區(qū)街道上偶爾遺落的一攤牛屎。“嗚嗚”鳳姨哭開了。她的哭聲哀怨,凄慘,悲涼,絕望。人們都知道,在小孩子游戲的過程中,誰先哭了,誰就是承認(rèn)輸了,游戲也就宣告結(jié)束了。在鳳姨長長的哀嚎聲中,人們意猶未盡的走了。
這件事后,娘比先前更加沉默了。每天除了干活、吃飯,從不多說一句話。有一回,她的縫紉機(jī)頭的螺絲松了,她忙了半天,也沒有擰好。這可是我們家里的吃飯工具。我勸娘,讓勝利舅來幫忙修修吧!娘看也不看我一眼說,不用,我能行。只見娘彎著腰,墊上一塊抹布,兩手都用上了,咬牙切齒地使勁兒,汗水把娘額前的頭發(fā)都濕透了,也有淚水溢出來混著汗水滴落在縫紉機(jī)的腳踏板上,當(dāng)然,還有細(xì)細(xì)的嘆息聲彌漫在老舊的屋子里。
我們這地方夜里上廁所從來都不去離家有五十多米遠(yuǎn)的臟得下不去腳的公共廁所,都是用一小臟水桶放在自家的窗檐下面,有尿就往里撒,第二天早上再倒進(jìn)自家的菜園子里當(dāng)肥料。有一晚,外面月色昏暗,我被尿憋醒了,昏黃的月色從窗戶照進(jìn)來,我剛想起來,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娘的一只手正在下體里來回抽動,娘的雙目緊閉,面容扭曲,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壓抑的呻吟聲。我嚇壞了,可是我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知道娘是寂寞的,是委屈的,是可憐的,是孤獨(dú)的,是落寞的,是壓抑的……屋子里有一種潮濕、粘稠的氣息,它蓬勃盛大。似乎正在膨脹,漸漸的要把整個房子都脹滿了。我被這景象驚呆了,不敢再去小便,可是突然聽見外面窗下“咣當(dāng)”一聲,是尿桶被絆倒的聲音。我抬頭一看,一個黑影正從我家的窗檐前一閃,我不由的喊了聲“誰!”迅疾下地,光著腳丫推門跑出去,只見一個人影,像個幽靈,正拐過了一個胡同,不見了。我知道這是聽房的。聽房是我們這里的土話。夜里,促狹鬼們潛入人家的院子,在窗根底下偷聽。到第二天,關(guān)于這家閨房密語就會被傳揚(yáng)開來,經(jīng)了人們嘴巴添枝加葉的再加工,就更加活色生香了。聽房的大都是小輩分的年輕人,聽的對象也往往是新婚夫婦,或者是像娘這樣沒有男人的人家。娘聞聲也趕了出來,但是哪還有什么人???我們回到屋里,誰也沒有說話,說什么呢?又能說什么呢?礦區(qū)的夜晚,寂靜,岑寂,卻又悄無聲息地喧嘩躁動。
第二天,流言就像被礦區(qū)的廣播喇叭廣播過一樣,傳揚(yáng)開來了,說娘同勝利舅有一腿了。有一腿是我們這里的土話,就是睡了的意思;有人說都聽見他們叫床的聲音了;也有人說怎么可能,王黑子,畢竟是跑腿的煤黑子,那不是癩蛤蟆吃了天鵝肉嘛;也有人說,什么天鵝肉,分明是山里紅里的蟲兒;男人們心里都忿忿的,憑啥?不是嗎?那么一個爛貨,還有一個拖油瓶。人家黑子畢竟是小伙;也有人說什么小伙,不一定睡過多少人了呢?女人們也很激動,覺得好端端的娘怎么能和一個煤黑子?仿佛丟了全體女人的臉。說同煤黑子睡一宿覺,能尿三年黑尿,誰愿意啊!還有人說不可能的,如果真睡了山里紅的肚子怎么老是平平的,不見任何起色;就有人說她是鹽堿地,還有人說做了措施著呢;又有人說,真看不出,平時文靜靜的,竟干這種事;還有人說,那王黑子來路不明,今天干了,明天跑了,還能指望他?礦上的人,也許是娛樂貧乏吧?對這種事總是懷著極大的興趣,充滿了亢奮的熱情。勝利舅來歷明不明,我想只有娘知道。后來我才知道勝利舅是個孤兒。娘時常對我感嘆,你勝利舅太不容易了。
我就想不明白,娘一次都沒去過勝利舅家,怎么就會傳出這么多的流言蜚語來了呢?也許正應(yīng)了那句話“寡婦門前是非多”吧?要說娘一次沒去過勝利舅家也是假話,一天傍晚,我感到口渴,見我家窗臺上有一個暗銅色的汽水瓶,我拿起來,見里面還有半瓶水,沒多想“咕嘟”就喝了一口。這下可壞了,滿嘴里都是機(jī)油味兒。原來里面裝的不是汽水,而是縫紉機(jī)油,是娘從勝利舅那里剛要來的。喝下去不一會兒,我就覺得胃腸翻江倒海的難受,朦朧中,我的眼前一片烏黑,漸漸那黑影幻化為深藍(lán)的空間,恍惚之中,我看到娘披頭散發(fā).急匆匆地去敲勝利舅家的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娘第一次敲勝利舅家的門。勝利舅用車帶著我和娘去礦區(qū)的醫(yī)院,經(jīng)過一夜的折騰,我沒事了,可是勝利舅的日子卻艱難起來。往日里,勝利舅一向是被稱作“能人”的。誰家有個大事小情了,都會請勝利舅來幫忙,幫忙過后,質(zhì)樸的鄉(xiāng)下人都會送給勝利舅一把蔬菜,幾只雞蛋,甚至濕漉漉帶著泥土的花生。勝利舅的日子是滋潤的。勝利舅的滋潤來自于人們對他手藝和熱情的敬意。可是,自從勝利舅幫娘把我送到醫(yī)院搶救之后,事情一下子就不一樣了。人們一下子就證實(shí)了以前的傳言了,勝利舅和娘有一腿!他多年的好口碑“忽喇”一下子坍塌了。人們有什么事,再也不找勝利舅了。對他拒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日子一天天滑過去。人們吃飯,睡覺,勞作,生老病死。原來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話題,漸漸又被一些新鮮的話題所代替,人們似乎忘記了娘和勝利舅。我也上高中了。娘勤勞能干,每日為人裁縫洗補(bǔ),閑暇還種菜,養(yǎng)雞,收成了就拿到集市上去賣。眼見著我們的日子也過得越來越滋潤起來。娘逢集必趕,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給我買。娘還托人從城里給我買了一臺錄音機(jī),銀白色,漂亮極了。那時候的礦區(qū),還有誰見過這么洋氣的玩意?
傍晚的街上,暮色還沒有籠罩下來,緋紅的云霞把舊街照亮,我穿著娘做的飄帶衫,手里擺弄著錄音機(jī),被礦區(qū)人稱為靡靡之音就飄蕩開來,娘給人釬著褲腳,見了,對我喊,小點(diǎn)兒聲。這時候,就有人說,這媳婦!——燕子他爹,沒福分。也有人撇撇嘴角說,小雞不撒尿,各有巧道,我就不信一個女人家家,沒人幫會過得這么滋潤。人們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曖昧,表情豐富,不知道是贊美,還是嘲諷。地上正在覓食的兩只麻雀,忽然受了驚嚇,“撲棱”一下子飛走了。
四
娘永遠(yuǎn)也想不到,礦區(qū)井下工人最忌諱的事情最終會不幸地發(fā)生在勝利舅身上。那是一個夏日的傍晚,娘正在院子里喂雞。忽然鳳姨跑過來驚慌地喊道,不好了,勝利出事了!娘聽了,丟下手里的雞食缽,愣怔了一下問,現(xiàn)在在哪?鳳姨急切地說,醫(yī)院。娘沒有問出什么事,對于煤礦的工人來說,出了事,就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人們最怕聽的就是“出事”這兩個字。特別是井下的工人,見著老鼠都懷有特殊的感情,從不去招惹它們,因為他們把自己自喻為人間挖地洞的老鼠。我們跑到醫(yī)院的時候,看見勝利舅躺在滑動的床上,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原來礦車掉了鏈子,跑車后,把在巷道下面干活的勝利舅給擠扁了。他的臉部、胸部、腿部,都在流血,那血滲進(jìn)了衣服,衣服變成了紅色,那鮮血染紅了煤塊,煤塊變成了紅褐色……
娘“撲騰”一聲就跪下了,她咬緊抖動的嘴唇,臉色蒼白,不管不顧地?fù)涞搅藙倮说纳砩?,卻又像給我抓虱子一樣溫柔地把勝利舅還在圓睜著的雙眼慢慢抹平。勝利舅仿佛是在娘的呵護(hù)下安靜地睡著了。人們都愣愣地看著娘,屋子里靜極了。這時,娘“哇”的一聲慟哭,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娘最后是被人攙著出了醫(yī)院的大門的,遠(yuǎn)處煤礦巨大的煙囪還在滾滾地冒著白煙,礦區(qū)的那條井下排水的污水河還在不停地流淌著,那條河里有礦區(qū)工人的汗水,淚水,一定也還有血水。是的,對于煤礦來說,死人是正常的事,不會因為一條生命的逝去使生產(chǎn)的節(jié)奏停下來,可是對娘來說,她的生活節(jié)奏卻停止了。勝利舅和這個世界永別了,和他的愛恨情仇永別了,這個普通的名字也會很快地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但是娘卻停止在了失去勝利舅的悲痛中。
娘在同一天為勝利舅辦了隆重的葬禮和婚禮。那天全礦的人、甚至鄰村的男女老少都來了,他們里三層外三層把我家圍了個水泄不通,院子里都站滿了人。響器班的嗩吶高亢響亮,既喜慶又哀傷。
那天娘特意挽了頭,但面容枯槁、一臉愁容。娘穿了一身大紅襖,人們議論紛紛,娘卻全然不顧,懷里抱著勝利舅的遺像,嚶嚶地哭著,嘴里一遍一遍地喃喃自語,勝利,俺對不起你,俺知道你一直喜歡俺,但你一直沒有得到俺,你對俺好俺知道,俺對不起你,從今往后俺就是你的女人,今天是你的喪日,也是你和俺成親的喜日……娘一定是瘋了,我躲在人群中,甚至不敢看娘,但我聽到人們議論紛紛,這女人瘋了,這女人傻了。也有人嘖嘖地感嘆著,眼里竟然有了濕濕的淚光。
那天,安叔叔也來了,他的眼睛紅紅的,他悄悄擠過人群,走進(jìn)娘的廂房,像是對娘,又像是自言自語,和勝利、山里紅比起來,我真的沒他們幸福,我更不懂什么是愛。我這男人白活了。我看見安叔叔偷偷在炕席底下塞了一沓錢,低著頭走了。
過了仲秋,我就要到省城里一所大學(xué)去上學(xué)了,因為我已經(jīng)被那所大學(xué)錄取了。那幾天,娘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她的話也變得非常多了,都有些絮絮叨叨了。一遍一遍地叮囑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一定要出人頭地,一遍一遍地告訴我,她不在我的身邊,沒人照料我,要我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我被上大學(xué)的憧憬興奮著,都有些不耐煩了。
入學(xué)的前一天晚上,娘哭得任性,哭得昏天黑地,仿佛跟我生離死別似的。我走那天她又哭了,哭得像個孩子似的,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娘是那么地?zé)o助和迷茫,想到我走之后,就剩下娘一個人了,我不覺也掉下淚來。娘的哭任誰都勸不住,眼窩淺的女人們也開始陪著她流淚了。有人說,就讓山里紅哭吧,這么多年獨(dú)自支撐著一個家,終于供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不容易啊,一肚子的委屈,她是在哭自己哩。我要走了,娘用她有些干瘦了的身子摟著我。我覺得,在這個如此偏僻,如此落后,被世界遺忘,被文明拋棄的礦區(qū)中,卻有著像我們這樣一對相濡以沫可憐的母女,那一刻,我感到和娘從來都沒有過的貼心貼肺。我和娘談礦區(qū),談鳳姨,談小姨,談我的爹,當(dāng)然談的最多的還是勝利舅。我問娘:勝利舅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不答應(yīng)他?娘說,傻孩子,你還小,男人就像動物似的……有你小姨的例子,我怕了。我聽了,一下子淚流滿面。
送我上學(xué)這一路上,娘一再囑咐,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照顧自己。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當(dāng)車徐徐開動的時候,我覺得礦區(qū)里的人和事,仿佛也隨著車的開動而離自己漸漸地遠(yuǎn)去了,啊,我就要面對全然嶄新的生活了,我就要拋棄這里的一切了。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潛意識里,我是討厭這個礦區(qū)的,我是希望逃離這個礦區(qū)的。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我不愿意深究,也不敢去深究。而如今,我正在逃離,或者說,我正在拋棄,對,是拋棄,拋棄這礦區(qū),這舊街 ,這些人,這些事……
那天晚上,我不得不又回到了我非常想完完全全遺忘掉的田師府。礦區(qū)的小站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寂寥。站臺上只有零零落落的幾個人。礦區(qū)早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低矮的房屋看上去有些沉重,呆滯,卻又恍恍惚惚的,像夢中一樣的不真實(shí)。偶爾有一兩點(diǎn)燈光,在深淵一樣的夜里亮著,使得那種大夢一場的感覺就越來越強(qiáng)烈了。站臺清冷的燈影里影影綽綽的站著一對猥瑣的男女,雖然十多年過去了,但是,直覺告訴我,那就是我的那個爹和我的那個小姨。不知為什么,我突然覺得非常委屈,非常想哭,但是,我仰了一下頭,不讓淚水掉下來,看來,許多事,許多人,是逃不掉的。
〔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