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舲
建立與生命的聯(lián)系,可以超越任何門類的界限,直達根源
與歐陽江河老師第一次見面是在學校周邊的咖啡館,他優(yōu)雅地舉杯啜飲,徐徐說著,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命換命”。
“如果你不把真實生命放進去,你就很難深入到文學那個黑暗的深處?!彼麍孕?,文學創(chuàng)作不是要獲得亮光,而是要獲得更黑的黑暗?!拔覀兘洺R詾槲覀兪窃谖膶W中追逐光亮,其實我們是用文學來獲得黑暗,然后讓我們自己的生命顯得光輝。我們內心自以為是黑暗的東西其實是光亮,我們一定要這樣來認識文學、認識詩歌?!苯⒘宋膶W與生命的聯(lián)系,讓他得以超越任何門類的界限,直達根源。
他喜歡談論“元詩”中包含的世界觀及其寫作的格局,將詩歌還原到本質去認識。得知我同時在嘗試小說和劇本寫作,他說:“也很好,爭取往深處一點寫,同時觸及文學本心和存在感?!?/p>
作為詩人的學生,我常?!安粍照龢I(yè)”。小說家老師揶揄他:“你的學生說她主要寫小說呢?!彼灰詾橐?,反而炫耀著回答:“是啊,我的學生什么都能寫,詩只是她創(chuàng)作的一小部分?!?/p>
他欣賞這種多樣性。對于他,與所有文學門類一同抵達生命本身的,至少還應包括他狂熱地愛著的書法和音樂。盡管他曾旅居美國,現(xiàn)在也不時飛到世界各地參加詩會,是一位國際化程度很高的詩人,但骨子里卻非常中國、非常古典。
歐陽老師從小練習書法,也因書法結識了古詩詞。他將古漢語視作“古人留下的一種活生生的、被手捂熱過的東西,那是古人留給我們最好的生命的禮物?!彼f,“我們不能拒絕這份禮物,否則我們的生命就只從有現(xiàn)代性開始,從有現(xiàn)代漢語開始,這個生命太短了?!?/p>
他總是注目著我們種族中最優(yōu)秀、最偉大的心靈和頭腦,企望看到好多個世紀同時活在人們身上。他的書法帶有古詩詞的氣派,古詩詞在他筆下也沾染了書法的靈動。在工作中稍得一刻閑暇,來了興致,他便揮筆而就,全是記憶中的李白、李商隱、黃山谷……大篇大篇地默寫下來,幾乎沒出過錯。
歐陽老師愛古典、講古典,身上自然濡染著古典文化的那份氣度。課堂上,他用略帶川味的普通話吟誦“謝公文章如虎豹,至今斑斑在兒孫”,渴望追溯那種堂堂皇皇的、莊嚴崇高的面貌。講到古典意象中多霧的南山、山中的霧豹以及兒時隨父駐扎軍營親眼所見之豹,他雙眼圓瞪,神采飛揚,聲調忽而微弱,一下子又高亢起來,輕重緩急的交錯,仿佛詩歌般自然流暢,而他自己也多半陶醉其中了。說到著重強調的地方,他會用指節(jié)迅速敲一下桌子,有力而有節(jié)。
關于音樂,由于我的淺陋,歐陽老師對我談及不多??晌抑辽倭私?,他是個音樂發(fā)燒友,他說:“最高級的音響、最好的聲音不是多么響,而是多么沒有聲音,多么微妙,像電燈的鎢絲一閃的那個東西,你要把它捕捉住?!边@其實也就是文學的精妙所在,他以觸類旁通的方式傳達給我。
文學的豐厚、書法的氣度、音樂的靈敏,竟如此這般奇妙地在他身上渾然一體。
讀書的重點不是“讀什么”,而是“不讀什么”
當老師、帶學生,對詩人歐陽江河來說是陌生的。究竟什么樣的方式最有效,他也在不斷摸索。
歐陽老師的課很有特點。課前,他會仔細詢問同學們的學習背景和創(chuàng)作情況,了解學生的整體水平,以此確定他講解的深度、廣度,甚至調整內容本身。
他非常看重同學們的反饋和收獲,課間休息時也不斷詢問:速度是不是太快了?內容會不會顯得雜亂?大家聽得累不累?理解起來有什么困難?……他不厭其煩地與同學們溝通、磨合,對課堂的有效性進行確認。他說:“如果我的講解讓大家感到枯燥或者難以理解,我內心會過意不去?!?/p>
歐陽老師學問廣博,生活經歷豐富,這使他得以在旁征博引和生動的事實例證之間游刃有余。他的課堂往往采用先發(fā)散后收束的方式,先頭腦風暴激發(fā)大家的思考,再通過具體的文本分析,將散亂的思緒梳理清晰,最終落實到文學本體。
課程的前半部分涉及的話題非常廣泛,比如西方現(xiàn)代藝術、新聞傳媒、歷史事件、電子技術,甚至量子力學。尤其是量子力學,他花了整整一節(jié)課,恨不得一口氣講完半部物理史,因為在他看來,文學創(chuàng)作是需要融入世界觀的,而量子力學作為一門科學,正提供了一種非常獨特的認知世界的方式。那里既有億萬個宇宙同時存在于一身,也有類似“薛定諤的貓”那樣不死不生有待發(fā)現(xiàn)和闡釋的狀態(tài),在本質上都與文學契合。
有時講到一半,歐陽老師跳躍性地想到另一個有趣的話題,會突然笑一笑說;“好,接下來我還要再講講那個,我講開啦,忍不住啦?!蓖瑢W們便一起跟隨他思維的健步兜兜轉轉,難免云遮霧罩,但也正是在這云遮霧罩之中,諸多奇妙才漸漸顯露真容。
課堂的后半部分相對簡明,基本圍繞文本展開,處理更加具體的文學問題。分析的對象有翟永明、張棗等比較成熟的詩人詩作,也有學生的作品。他曾以我的兩首詩為例,分析其中的現(xiàn)代性內涵,指出:“不管創(chuàng)作者是否自覺,只要他真誠地面對和書寫當下,他就一定會受到現(xiàn)代要素的影響,從而透露出現(xiàn)代性的種種特質?!?/p>
他喜歡以學生的作品為例,是在倡導同輩創(chuàng)作者之間的交流。因為同輩創(chuàng)作者程度相近,問題相近,互相之間容易理解。歐陽老師希望創(chuàng)作方向的同學多讀彼此的作品,共同探討,他認為這樣的切磋有時甚至比老師指導更有效。
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歐陽老師問我喜歡讀什么詩。我勉強羅列出幾個算不上高端的名字,然后只好硬著頭皮承認,自己寫詩是因為迷戀詩歌發(fā)現(xiàn)世界、處理詞語的方式,大半源于自發(fā),啟蒙比較晚,積累也不夠多。
歐陽老師并沒表現(xiàn)出不滿,反而講了一句讓我到現(xiàn)在還不敢說完全參透的話,他說:“你的很多東西并不取決于你讀什么,而取決于你不讀什么?!边@當然不代表他默許了我的孤陋寡聞,他自己是一個在“讀什么”上下足了功夫的人,才可能反過來意識到“不讀什么”的重要性。
后來談及當下的詩歌,特別是那些用歐陽老師的話來說是當下那些“完成度不高的詩歌”,他也并不反對我們去讀。他以他獨特的經驗告訴我們,那些完成度不高的作品或者更貼近當下的作品,讓你迅速發(fā)現(xiàn)問題,去思考并尋求超越,這個過程會激發(fā)出很多東西。
他對世界抱有極大的興趣,總把那句“太有意思了”掛在嘴邊。這種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又是與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緊密相關的。他給學生講“如何從日常經歷中提煉詩意”,講“故事性如何被擠壓出來”,一是為了解決年輕人寫作的現(xiàn)實問題,也許更重要的是,他希冀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們永遠保持初心,善于從看似平淡中見新奇。
責任編輯 冀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