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解

陳民鎮(zhèn)

“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解

陳民鎮(zhèn)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第一輯所收《尹誥》，整理者及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其相當(dāng)于《咸有一（壹）德》，并判定偽古文《咸有一德》確非先秦真本。清華簡《尹誥》首句為：

隹（惟）尹既﨤（及）湯咸又（有）一惪（德）。

偽古文《咸有一德》則作：

惟尹躬暨湯咸有一德。

今本《禮記·緇衣》引《尹吉（誥）》作：

惟尹躬及湯咸有壹德。

郭店簡《緇衣》簡5及上博簡《緇衣》簡3的引文分別作：

過去對該句的理解向有異辭，清華簡《尹誥》的公布則增添了新的線索，同時也引發(fā)了新的爭議。筆者認為，該句文義的理解關(guān)鍵在于對相關(guān)異文的辨析，以及歷史背景的總體把握，以下試作討論。

一、“既及”“躬暨”“躬及”“允及”辨

清華簡《尹誥》所見“既”，并不見于傳世本及此前發(fā)現(xiàn)的竹書本。整理者指出，“既”，訓(xùn)為“已”①。廖名春先生則認為，“既”當(dāng)讀為“暨”，連詞，是與、及、和之義，“暨”、“及”復(fù)詞同義②。黃懷信先生亦疑此“既”即《咸有一德》“暨”字之省或借為“暨”，亦及也，并認為“及”字當(dāng)是衍文③。虞萬里先生認為“既”聲音通假上讀“已”讀“曁”均可，但此處讀“已”更確④。筆者認為整理者說可從。“既”如字讀較之讀作“暨”更為直接，也更合乎《尚書》的文例。此處的“既”是一個時間副詞，訓(xùn)“已”，表示一種業(yè)已完成的狀態(tài)?！凹取钡倪@一用法，也見于傳世商書《盤庚上》（2次）、《盤庚中》（1次）、《盤庚下》（2次）、《高宗肜日》（1次）、《西伯戡黎》（2次）以及清華簡商書《說命下》（1次）等，甲骨卜辭和金文的辭例也可相參證。

在相應(yīng)的位置上，其他異文則作“躬”和“允”。郭店簡《緇衣》的“允”作，上博簡《緇衣》則作，均可隸作“”。這里的“允”是一個語氣副詞，表示確實、果真。這一用法不見于傳世商書，但見于清華簡商書《尹至》簡2“民允曰”與《說命中》簡2“允若時”，亦見諸卜辭與金文。

無論是時間副詞“既”還是語氣副詞“允”，在句中的作用相當(dāng)，均在強調(diào)一種既成的事實。清華簡本所見“既”的時間指示意義更強，值得重視。

再看“及”。清華簡整理者無說，孫飛燕先生另辟蹊徑，認為《尹誥》此句應(yīng)該斷句并標(biāo)點為：“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薄凹皽迸c《尹至》的“至于湯”含義相同，“及”的意思也是“至”(12)。虞萬里先生指出，“及”有“以”義(13)。但統(tǒng)觀文義，“及”難以理解作動詞或者表示以為的“以”(14)。不少學(xué)者認為這里的“及”是連詞，實際上并不恰當(dāng)。此處“及”應(yīng)該理解作共事介詞，訓(xùn)“與”、“同”，下文的“咸”也可相照應(yīng)。這一用法見諸傳世商書《湯誓》，在清華簡《尹至》中也出現(xiàn)了2例，分別是簡2“余及汝偕亡”、簡4“湯盟質(zhì)及尹”。需要注意的是，楚簡中介詞“與”多見，有介詞“及”但基本不用作共事介詞；介詞“及”出現(xiàn)較早，在《春秋》、西周金文、春秋金文中得到普遍使用，但戰(zhàn)國時期所見已經(jīng)不多，秦漢以降更趨少見(15)。《尹誥》出現(xiàn)共事介詞“及”，與楚簡的習(xí)慣不甚相合，與戰(zhàn)國的風(fēng)尚亦不甚相合，自與其特殊的文體性質(zhì)和較早的成篇年代有關(guān)。

至于偽古文《咸有一德》所見“暨”，實際上也有共事介詞的用法，傳世商書中出現(xiàn)2次，均見于《盤庚中》，用法與卜辭和金文相合?！棒摺笨膳c“及”同義置換，并無問題。

二、“一德”與“壹德”

再看“一（壹）德”?！毒l衣》鄭注云：“君臣皆有壹德不貳，則無疑惑也?！薄秱喂盼纳袝は逃幸坏隆房讉髟疲骸把跃冀杂屑円恢隆！绷蚊合壬穸艘陨蟽煞N舊說，認為伊尹與商湯達成的這一共識“一惪”，就是與民同利之德，就是與民共享共有而不專利獨占之德(16)，辛明應(yīng)先生從之(17)。虞萬里先生認為該句指“惟伊尹既（然）以（為）成湯具備一德”(18)，將“一德”歸諸商湯。黃懷信先生則認為是恒一不變之德(19)。筆者認為，《尹誥》當(dāng)與《尹至》等文獻相聯(lián)系，在湯滅夏之前，伊尹反復(fù)化身間諜的角色，《尹誥》的背景正是湯與伊尹君臣齊心進而商討治國方略，鄭玄之說得之?！耙唬ㄒ迹┑隆笔蔷鸵烈?、商湯二人而言的，“及”和“咸”兩個副詞作了限定。雖然《尹誥》的主旨確如廖名春先生所言但這里的“一（壹）德”與《尹誥》的主體內(nèi)容并無實質(zhì)關(guān)系，而是承接此前的歷史事件而言的。孫飛燕先生認為“一德”指伊尹歸湯之后君臣同心同德，不互相懷疑(20)，可從，姚蘇杰、張崇禮等先生亦持此說(21)。

論者并沒有注意到“一”與“壹”的差異。二者雖然每每通用，但仍有區(qū)別?！墩f文》云：“壹嫥壹也?！逼渌纭对姟ば⊙拧ざ既耸啃颉粪嵶ⅰ皩Ｒ?，同也”、《左傳》文公三年杜注“無二心”等舊注均同?！耙肌北韺Ｒ?、無二心，往往與“貳”相對。今本《緇衣》引文作“咸有壹德”，鄭注引《書序》亦稱《咸有壹德》，“壹”至為關(guān)鍵，在文本中應(yīng)該是就商湯和伊尹君臣之間不相猜疑、同心同德而言的。

今本《禮記·緇衣》的引文可以說是楚竹書之外有關(guān)“咸有一（壹）德”的唯一可靠的早期文本。為什么郭店簡、上博簡、清華簡的文本一概寫作“一”而今本《緇衣》寫作“壹”呢？是否說明“壹”是后人所改呢？這還得從“壹”的地域特征和時代特征說起。我們目前所見關(guān)于“壹”的古文字材料，主要屬于秦系。如商鞅方升所見，詛楚文所見，陶文主要是（陶匯5· 384）、（陶匯5·395），睡虎地秦簡見及（日甲59背）、（日甲111背），秦骃禱病玉版數(shù)見“壹”字，作。此外，璽印材料有均屬于秦印，分別用于“壹志”、“中壹”、“壹心慎事”(22)，“壹”便用作專一之義(23)。目前所見的古文字材料，可以說無一例外均與秦有關(guān)。

商承祚先生認為“壹”是晚周道家字，隨著秦并天下，防奸易，故以“壹”為“一”，后世相承(24)，陳昭容先生認為此說無法解釋戰(zhàn)國中晚期秦文字中“壹”、“壺”同形的現(xiàn)象(25)。郭子直先生指出，借“壺”為“壹”似屬秦文習(xí)慣(26)，這一意見值得重視。由于目前所見傳世文獻中的“壹”、“一”使用情形并不足以說明先秦時期二者的分工，正如不能因為《商君書》出現(xiàn)了不少“壹”字便將其作為秦人慣用“壹”的證據(jù)，我們只能通過可靠的出土材料考察先秦的情況?！耙肌迸c“壺”同源，《說文》謂“壹”“從壺吉，吉亦聲”，“壹”系“壺”疊加聲符“吉”而成。以上所列“壹”字，除了商鞅方升所見字和陶匯5·395從吉聲，其余字例的寫法與“壺”無別?！皦亍苯栌米鳌耙肌保簧賹W(xué)者認為字音上并無直接關(guān)系，但也有學(xué)者指出“壺”、“壹”聲紐可通(27)。從目前的材料看，“壹”在先秦似乎只在秦國使用，隨著秦統(tǒng)一六國，“壹”也進一步流通，與“一”并行，尤其是被用來表示“專一”的意義。而楚簡常見用來表示“一”的等字形，卻逐漸湮沒無聞。

由此我們也不難理解，先秦文本中的“咸有一德”，在后世被寫作“咸有壹德”，“一”、“壹”雖相通，但專門寫作“壹”時則往往有意強調(diào)其“專一”的涵義。

“一德”的說法，可參看《楚辭·天問》“何圣人之一德，卒其異方”，這里的“一德”，是指梅伯和箕子有一樣的“德”，“一”與“異”相對而言?！兑a》“一德”的理解與該句并不相同。

三、結(jié)論

前文討論了“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的異文，通過辨析，該句的涵義已甚顯豁。無論是“既”還是“允”，都表明一種既成事實，尤其是清華簡本的“既”，時間指向性更為明顯。所以該句并非像有些學(xué)者所說是《尹誥》全篇的概括總結(jié)，而是對此前歷史事件的承接。至于所承接的具體對象，與傳世文獻中伊尹身為間諜的記述有關(guān)(28)，清華簡第三輯公布的《赤鵠之集湯之屋》以及第一輯公布的《尹至》更是有充分的體現(xiàn)，揭示了伊尹往來夏、商之間的情形。根據(jù)肖蕓曉先生簡背劃痕編聯(lián)線索的分析，發(fā)現(xiàn)《赤鵠之集湯之屋》、《尹至》、《尹誥》三篇按照順序編聯(lián)，而從內(nèi)容上來看，三篇竹書均敘伊尹與湯事跡：《赤》篇中伊尹懼湯之怒，逃往夏地→《尹至》中伊尹“自夏徂亳”，回到商都→《尹誥》時已滅夏，頒布誥命——亦按時間順序(29)。這一發(fā)現(xiàn)極為重要，有助于我們認識這三篇性質(zhì)、內(nèi)容之間的聯(lián)系，也有助于我們認識伊尹往來夏、商之間的過程。尤其是《赤鵠之集湯之屋》，涉及商湯猜忌伊尹的內(nèi)容，可與“壹德”相照應(yīng)。此前孫飛燕先生認為鄭玄等人的說法意味著在此之前伊尹和湯是互相懷疑的，而這與《尹至》反映的意思明顯不符(30)。實際上《尹至》也表現(xiàn)出商湯與伊尹之間的猜疑(31)，尤其是后來同卷編聯(lián)的《赤鵠之集湯之屋》的公布，更清楚地揭示了商湯與伊尹的矛盾，進一步打消了這一層顧慮。結(jié)合《赤鵠之集湯之屋》與《尹至》的內(nèi)容，我們不難看出伊尹與商湯之間的關(guān)系存在一個變化的過程，而《尹誥》一篇的故事背景，正是商湯、伊尹君臣由相互猜疑而趨于同心?！凹取北砻髁恕兑a》對《赤鵠之集湯之屋》以及《尹至》所敘歷史事件的承續(xù)，“壹德”則在內(nèi)容上表明了這一承續(xù)關(guān)系?！兑a》繼而言“尹念天之?dāng)∥饕叵摹?，更清楚地表明其對《尹至》?nèi)容的延續(xù)?！兑痢泛?的“摯德不僭”，與《緇衣》所引《鸤鳩》“其儀不忒”相照應(yīng)，并且需要結(jié)合《尹誥》的“咸有一德”以及《赤鵠之集湯之屋》的“前史”進行理解。

不難看出，《緇衣》鄭注“君臣皆有壹德不貳，則無疑惑也”、“伊尹始仕于夏，此時就湯矣”的說法基本合乎先秦《尹誥（咸有一德）》文本的理路?？追f達《禮記正義》反復(fù)強調(diào)的“鄭不見古文《尚書》”，未必是事實?！拔┮燃皽逃幸坏隆彼?，正是伊尹在往來夏、商之間并最終助湯滅夏后，與商湯同心同德，不復(fù)猜疑。古往今來的學(xué)者往往過度闡發(fā)該句的義理，恐怕難以合乎實際。由于偽古文《咸有一德》在文體性質(zhì)、所對應(yīng)的商王等問題上都出現(xiàn)了混亂，極大干擾了學(xué)者的判斷。清華簡《尹誥》的刊布，可謂澄清千古之積疑，彌足珍貴。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100102）】

①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133頁。

②廖名春《清華簡〈尹誥〉研究》，《史學(xué)史研究》2011年第2期。

③黃懷信《由清華簡〈尹誥〉看〈古文尚書〉》，《魯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6期。

④虞萬里《清華簡〈尹誥〉“隹尹既﨤湯咸又一惪”解讀》，《史林》2011年第2期。

⑤整理者及裘錫圭先生的觀點均參見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32頁。

⑥馮勝君《郭店簡與上博簡對比研究》，線裝書局2007年版，第88頁。

⑦廖名春《清華簡〈尹誥〉篇的內(nèi)容與思想》，《清華簡研究》第1輯（《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41頁。

⑧孫飛燕《也談清華簡〈尹誥〉的“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清華簡研究》第1輯（《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60頁。

⑨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清華簡〈尹至〉、〈尹誥〉研讀札記》（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1年1月5日）一文下的評論，2011年1月7日。

⑩張崇禮《清華簡〈尹誥〉考釋》，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4年12月17日。

(11)虞萬里《清華簡〈尹誥〉“隹尹既﨤湯咸又一惪”解讀》，《史林》2011年第2期。

(12)孫飛燕《也談清華簡〈尹誥〉的“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清華簡研究》第1輯（《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59頁。

(13)虞萬里《清華簡〈尹誥〉“隹尹既﨤湯咸又一惪”解讀》，《史林》2011年第2期。

(14)陳民鎮(zhèn)《清華簡〈尹誥〉釋文校補》，《中華文化論壇》2011年第4期。

(15)陳民鎮(zhèn)《從虛詞角度看清華簡〈系年〉的文獻特征——兼論影響虛詞特點的時代、地域、文體因素》，《簡帛語言文字研究》第7輯，巴蜀書社2015年版，第545頁。

(16)廖名春《清華簡〈尹誥〉篇的內(nèi)容與思想》，《清華簡研究》第1輯（《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41頁。

(17)辛明應(yīng)《論“一人”與“一德”》，《古典文獻研究》第16輯，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612頁。

(18)虞萬里《由清華簡〈尹誥〉論〈古文尚書·咸有一德〉之性質(zhì)》，《史林》2012年第2期。

(19)黃懷信《由清華簡〈尹誥〉看〈古文尚書〉》，《魯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6期。

(20)孫飛燕《讀〈尹至〉、〈尹誥〉札記》，《出土文獻研究》第10輯，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0頁。

(21)姚蘇杰《清華簡〈尹誥〉“一德”論析》，《中華文史論叢》2013年第2期；張崇禮《清華簡〈尹誥〉考釋》，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4年12月17日。

(22)周建亞編著《甘露堂藏戰(zhàn)國箴言璽》，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51、52、151頁；莊新興編《戰(zhàn)國璽印分域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519頁。

(23)劉釗《關(guān)于幾組戰(zhàn)國格言璽的解釋》，《中華文史論叢》2012年第3期。

(24)商承祚《〈石刻篆文編〉字說（二十七則）》，《古文字研究》第5輯，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21頁。

(25)陳昭容《從秦系文字演變的觀點論〈詛楚文〉的真?zhèn)渭捌湎嚓P(guān)問題》，《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62本第4分，1993年4月，第545－576頁。

(26)郭子直《戰(zhàn)國秦封宗邑瓦書銘文新釋》，《古文字研究》第14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88頁。

(27)劉釗《古文字構(gòu)形學(xué)》，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6頁。

(28)如《孟子·告子下》稱伊尹“五就湯，五就桀”。

(29)肖蕓曉《試論清華竹書伊尹三篇的關(guān)聯(lián)》，《簡帛》第8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71－476頁。

(30)孫飛燕《也談清華簡〈尹誥〉的“惟尹既及湯，咸有一德”》《清華簡研究》第1輯（《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57頁。

(31)姚蘇杰《清華簡〈尹誥〉“一德”論析》，《中華文史論叢》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