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證人具有不可替代性,證人作證是法律上的義務。證人作證不僅是提供證言,還應當出庭就證言接受控辯雙方的質證?;诂F代刑事司法活動價值追求的多元化,證人作證義務存在例外情形。我國《刑事訴訟法》確立了親屬證人出庭特權制度,賦予親屬證人不被強制出庭的權利,但沒有確立在庭外拒絕提供證言的權利。親屬證人出庭特權制度與證人拒證權存在明顯的差異。
關 鍵 詞:親屬證人;出庭特權;拒證權
中圖分類號:D9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8207(2015)06-0110-08
收稿日期:2014-09-25
作者簡介:孔凡洲(1988—),男,甘肅隴南人,復旦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訴訟法學和證據法學。
證人拒絕作證權,是指具有特定身份的證人可以在法定情形下免除作證義務而享有拒絕提供證據的權利。[1]證人享有拒證的權利是證人作證一般原則的例外情況,其本質在于特定證人作證義務的履行在訴訟上的價值小于賦予其拒證權所帶來的社會倫理上的價值。我國《刑事訴訟法》針對司法實踐中證人出庭積極性不高、證人出庭率低的現象,從證人保護、補償等方面確立了保障證人出庭作證的規(guī)定,特別是強制作證義務的規(guī)定,這在理論上有利于扭轉出庭率不高的問題,①是立法的一大進步。然而,在強制證人出庭作證的例外規(guī)定上仍存在著一些不足,如親屬不屬于強制出庭作證的范圍。有學者認為這是我國刑訴法已經規(guī)定了親屬拒證權的體現,[2]但筆者認為,《刑事訴訟法》只是確立了親屬證人出庭作證的特權,并沒有規(guī)定親屬拒證權。出庭作證特權的實質是證人有權在庭外提供庭審所需的證言,且該證言具有成為定罪量刑的證據資格,但有免于出庭接受控辯雙方質證的權利。而拒證權是指具有特定身份的證人享有拒絕提供證據的權利,其強調的是對證言的不提供,而不是將證人與證言分割開來。特定證人的拒證權是證人的一項重要權利,也是有利于被告方的制度設計。特別是親屬證人的拒證權,對于維護家庭和睦以及被告人回歸社會都有極大的益處,而對于有利于被告的證言,相關證人可以基于拒證權的權利屬性通過明示、默示等方式選擇放棄,進而提供有利于親屬被告方的證言。
一、我國親屬證人作證制度的具體分析
(一)我國古代律法確立的親親相隱制度
親親相隱的思想起源于儒學思想,“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盵3]親屬之間互相隱瞞罪行,隱瞞者不構成犯罪,這是儒家思想對親屬之間互相揭發(fā)罪行所規(guī)定的道德準則。唐代時期對親屬間的相隱制度進行了全面的安排,該制度趨于完善。《唐律疏議·名例篇》中對“親親相隱制度”的規(guī)定非常細致,其中不僅規(guī)定了相互容隱的案件類型及范圍,還規(guī)定了不可適用于此項制度的例外情況,而且明確了親親相隱的法律責任,包括親屬違反親親相隱制度的法律責任及司法官員違反親親相隱制度而強迫罪犯親屬作證應承擔的法律責任。但古代的親親相隱制度是指在一定范圍內的親屬應當互相隱匿犯罪,并且律法明確規(guī)定對犯罪的親屬告發(fā)會被處以一定的刑罰,實質上是維護了倫理綱常。親親相隱是犯罪親屬的一項義務,而不是權利。事實上,在專制制度統(tǒng)治下老百幾乎是沒有權利可言,即使為了維護其自身權利的制度安排也是以義務的形式加以規(guī)定的。但是,受西方法律思想的影響,從《大清新刑律》開始,基本取消了“干名犯義”即子孫告父母有罪等以相隱為強制性法定義務或綱常義務的規(guī)定,基本上只剩下容隱權利規(guī)定。親親相隱從以義務為主要特征到以權利為主要特征的轉變,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4]
(二)建國后的刑訴法未將親屬證人與普通證人區(qū)分
新中國成立之后,為了維護社會秩序,鞏固國家政權,國家采取了對社會犯罪從嚴治理的刑事政策,刑事司法追求的價值就是懲罰犯罪,并且在司法實踐中將該功能發(fā)揮到極致。為了有效打擊犯罪,立法少有確立諸如親屬拒證權等例外制度來保護其他比懲罰犯罪更為重要的社會利益。家庭成員之間應當互相揭發(fā)和指證,這也是司法實踐中打擊犯罪的有效手段。而大義滅親等道德規(guī)范從人的內心世界要求個人為了維護社會利益同包括親屬在內的任何犯罪分子做積極的斗爭。當然,同犯罪分子做斗爭的表現之一即是提供破案線索,積極履行作證義務,通過提供證言來證實犯罪,幫助司法機關懲罰犯罪,即使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是自己的親屬也不例外。
從立法上看,除生理等自然原因外,凡是知道案件情況的人都有作證的義務,①任何人因為作偽證都將面臨被以偽證罪追究的可能,拒絕提供證言也要承擔法律責任。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的親屬和其他人一樣,具有平等的作證義務,并且要對自己的證言承擔同樣的法律責任。因此,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訂之前,我國立法上無論是在證人權利還是義務方面,都平等的對待普通證人和與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有特殊身份關系的證人。立法之所以不對證人進行區(qū)分,除了上述刑事訴訟制度的功能和倫理道德層面的理由外,還有傳統(tǒng)司法實踐中非常重視證人證言的原因。首先,證人證言容易收集,并且大多數證人證言都是直接證據,能夠直接對案件主要事實進行認定;其次,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與其親屬關系密切,親屬雖不是案件的參與者,但極有可能是繼當事人以外對案件情況最為了解之人,因而,罪犯親屬的證言就顯得尤為重要。正是基于此,立法上不僅沒有賦予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親屬拒絕提供證言的權利,司法實踐中反而更加傾向于提取親屬證人的證言。但親屬證人與普通證人不加以區(qū)分的制度安排卻面臨困境:一是被告的親屬是否應如實提供對家人不利的證言,進而讓家人定罪。二是法律的價值內涵中是否要承擔維護家庭或者社會關系。對于因存在親屬關系的證人拒絕提供證言的證人,和無此關系又無其他正當理由而拒絕提供證言的證人是否應承擔同樣的法律責任。
(三)現行《刑事訴訟法》賦予親屬證人出庭特權
《刑事訴訟法》在出庭制度上對親屬證人和普通證人進行了區(qū)別。第188條規(guī)定:“經人民法院通知,證人沒有正當理由不出庭作證的,人民法院可以強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庇袑W者認為,該條在我國確立了親屬證人拒證權制度,只是存在適用對象狹窄,具體適用程序不明確等問題。[5]筆者認為,我國《刑事訴訟法》對親屬證人免于強制出庭作證的規(guī)定本質上是賦予了親屬出庭特權,而不是拒證特權。因為該法并沒有規(guī)定對不出庭的證人證言完全排除,書面證言依然可以在法庭上大行其道。①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87條第1款②規(guī)定,即使控辯雙方對證人證言存有較大爭議,若要強制證人出庭,還需滿足該證人證言對案件的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并且人民法院有出庭必要性的審查。由此可見,即使普通證人不出庭,證人證言也會出現在法庭審判中,在查證屬實后成為定罪量刑的根據。而親屬證人,法律雖然賦予其不被強制出庭的權利,但卻沒有賦予其不提供證言的權利。《刑事訴訟法》第123條就規(guī)定了詢問證人應當告知他應當如實地提供證據、證言和有意作偽證或者隱匿罪證要負的法律責任。因此,偵查階段偵查人員有權對親屬證人取證,這種出庭特權顯然并非拒證權的內涵。
拒證權的核心是享有此特權的證人有拒絕提供證言的權利,該類證言不能出現在庭審之中,而不是證人可以不出庭。退一步,即便承認法律賦予親屬證人在審判階段享有因不出庭而衍生的“拒證權”,但法律并沒有賦予其在偵查起訴階段不被強制取證的特權。偵查起訴階段取得的親屬證言不僅支撐著案件偵查起訴的推進,也在法庭上以書面證人證言的形式出示。特別是在2012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中恢復了案卷材料全案移送制度③后,此類書面證言首先會出現在法官面前??梢姡隧椫贫炔粌H是非親屬證人拒證權的表現,而且還存在造成法官先入為主的風險。
二、兩大法系主要國家親屬作證制度比較
(一)英美法系國家
證人(witness)一詞最早源于古希臘語martis和martyr,其原意是指見證殉道者的人。[6]但證人一詞發(fā)展至今,各國由于歷史、文化、傳統(tǒng)等因素的不同,對證人的理解也有不同。在親屬證人作證層面,雖然兩大法系國家在立法上均區(qū)別對待親屬證人與普通證人,賦予親屬證人某些特權,但是在具體的制度安排上卻存在差異。
英美法系國家主要以判例法為主,成文立法只做了原則性規(guī)定。在美國,立法上主要將親屬拒證權分為婚內交流特權和配偶證言特權,并通過判例逐漸豐富了該項制度。美國1999年《統(tǒng)一證據規(guī)則》第504條(a)款規(guī)定:“如果某個人向其配偶作出了某一交流,并且不準備將交流向任何人披露,則這一交談是秘密的?!保╞)款規(guī)定:“個人對于其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向其配偶作出的任何秘密交流,均享有拒絕作證、并阻止其配偶或者前配偶作證的特權。只有擁有特權的個人及其監(jiān)護人或者保護人才可以放棄該特權,在該個人已死亡的前提下,只有其個人代表才可以放棄該特權?!盵7]由此可見,婚內夫妻之間秘密交流的內容是受法律保護的,該項內容如果涉及到配偶一方的案件事實,另一方可以此為由拒絕提供相關交流的內容。第504條(c)款規(guī)定:“在刑事訴訟中,被告人的配偶享有拒絕作出對被指控的配偶不利證言的特權?!盵8]這被視為配偶證言特權,也就是被告人的配偶有權拒絕提供不利于被告人的證言。確立配偶之間的拒證權,可以有效保護婚姻關系免受強制證人作證的影響而造成家庭關系的裂痕,進而影響社會的穩(wěn)定。美國憲法上規(guī)定的任何人“不被強迫自證其罪的特權”原則也是確立親屬證人拒證權制度的憲法依據。當然,美國各州對親屬證人作證制度的規(guī)定各有不同,但總體來看,通過成文立法和大量的判例,都普遍確立了親屬證人的拒證權制度。
英國的親屬拒證權主要規(guī)定在《1984年警察與刑事證據法》中的第80條。根據該條規(guī)定,任何程序中被告的妻子或者丈夫享有作證的資格必須滿足相關條件。若其證言有利于檢控方時,一般是雙方因某罪被共同指控,并且其有罪證言不會或者不再會承受法院的有罪宣判才有資格或者被強制就該指控的罪作證;或者其證言有利于配偶一方時才有作證的資格。[9]可以看出,英國法律關于親屬拒證權也主要針對配偶之間,并且通過對證人資格的限制,有效地維護了親屬拒證權制度的運行。
(二)大陸法系國家
大陸法系以德國最為典型?!兜聡淌略V訟法典》中在規(guī)定親屬證人拒證權時首先明確了享有親屬拒證權的主體范圍,其第52條規(guī)定:[10]“以下人員,有權拒絕作證:⑴被指控人的訂婚人;⑵被指控人的配偶,即使婚姻關系已不再存在;⑶與被指控人現在或者曾經是直系親屬或者直系姻親,現在或者曾經在旁系三親等內有血緣關系或者在二親等內有姻親關系的人員?!彪S后該法典又規(guī)定了親屬拒證權適用的前提要求,其第55條規(guī)定:“每個證人均可以對如果回答后有可能給自己及其親屬造成因為犯罪行為、違反秩序行為而受到追訴危險的那些問題拒絕回答。”為了保障親屬證人的此項特權能夠實現,該法規(guī)定了此項權利的告知程序。第63條規(guī)定:“(一)第52條第1款所稱被指控人親屬成員,有權拒絕對證言宣誓;(二)對他們應當告知這一權利?!庇纱丝梢姡诘聡?,立法明確安排了近親屬證人的拒證權,以作為對證人出庭作證制度的例外安排,符合法律規(guī)定范圍內的親屬在滿足其證言不利于被指控人的前提下,有權拒絕提供有關證言。
通過以上比較可以得知,西方國家雖然在親屬證人作證制度的具體安排上有所不同,比如在親屬的范圍界定或拒證權適用主體上存在差別,但均已普遍確立了親屬之間享有拒絕作證的特權,使親屬證人區(qū)別于普通證人。對此筆者認為,兩大法系國家立法作此安排有證言證明力層面的考慮,但更多的是考慮到對社會情親關系的維護,是刑事司法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打擊犯罪與維護社會倫理親情價值平衡的體現。
三、我國親屬證人出庭特權之缺陷
(一)親屬證人證言證明力較低
證據的生命在于證明力,但親屬證人與被告客觀存在的親情關系使其難以避免與案件判決結果的直接利害關系,因此其提供的證人證言在庭審中的證明力較低是不爭的事實。證人以書面的形式提供證言,出示在法庭上的證據得不到控辯雙方的充分質證,最終也會降低其證言的證明力。如果不對親屬證人與普通證人進行區(qū)分,對親屬證人也需要強制其出庭作證,其證言證明力因為與案件當事人有利害關系而降低的話,那么親屬證人出庭特權制度的建立則使親屬證人證言因為無法接受質證而在定罪量刑方面的證明力被極大的弱化。事實上,有關司法解釋對親屬證人證言的證明力也有所擔憂,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74條規(guī)定:“對證人證言應當著重審查以下內容:……(三)證人與案件當事人、案件處理結果有無利害關系……”。而審查是否存有利害關系的目的就是為法官采納證據證明力提供參考。毫無疑問,親屬證人必然與案件結果有利害關系,且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親屬這類與案件有利害關系的證人有權不被強制出庭接受控辯雙方的質證,因此親屬證人證言很可能以書面的形式出現在法庭上,法庭對親屬證人證言的審查必然大打折扣,其證明力更低。
(二)限制了對證言的質證權
正當程序要求控辯雙方在庭審中應當得到公平的對待,包括平等的辯論權和質證權。質證權作為一項重要的程序性權利包括對質權和交叉詢問權。我國司法審判已經逐步建立起控辯平等的對抗制審判模式,因此,質證權成為我國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一項重要訴訟權利,國家有義務對此項權利予以保障。
親屬證人出庭特權的確立,讓親屬證人的證言以書面的形式出現在庭審中,證言得不到充分的質證,是對質證權的限制。雖然親屬證人可以提供有利于或者不利于被告人的證言,似乎在限制被告方質證權的同時也限制了控訴方。然而,在司法實務中,通過欺騙、引誘等形式取得的對被告人不利的證據,為了不至于讓親屬證人與被告人對質時改口,控方會以各種理由阻礙證人出庭提供證言?,F行法賦予證人不出庭的特權,而不賦予其拒絕提供證言的權利,易導致控方濫用取證職權而產生司法腐敗。
無論證人提供的證據是否有利于被告人,都應當保障訴訟當事人的程序性權利,對證據進行充分有效的辯論和質證,否則,依據未加質證即以此證據定罪量刑,就剝奪了被告人的程序利益,不符合正當程序要求,控辯雙方也無法從內心深處坦然接受案件判決結果,導致刑事審判維護社會秩序安定的功能降低。
(三)違背了訴訟證據規(guī)則的發(fā)展規(guī)律
從證據規(guī)則的發(fā)展趨勢來看,證據規(guī)則的主要目的在于保障案件獲得公正審判。司法審判的百分之百正確性只是理想狀態(tài),但案件的公正性卻可以通過正當程序以看得見的方式實現。英美法系的傳聞證據規(guī)則及大陸法系的直接言詞原則從證據能力方面規(guī)范了證據的出示情況,將不具備證據能力的證據直接排除在庭審之外。而對進入庭審程序中的證據,由于直接影響案件結果則必須在庭審中展示,通過辯論和質證判定證據證明力的大小。我國立法雖然沒有明確規(guī)定直接言詞規(guī)則,但此類證據規(guī)則已是立法的趨勢,在學界已經有較為成熟的共識,且司法實務中也有較大的呼聲。然而,我國親屬證人出庭特權的設立,承認親屬證人在庭外提供證言的權利,既不符合英美法系的傳聞證據規(guī)則,也不能體現大陸法系的直接言詞原則。另外,證人出庭特權的設立也沒有其他明顯的訴訟價值,從訴訟效率上說,親屬證人由于不出庭作證,其提供的書面證言的證明力會因此而受到影響,控訴方必須通過提供其他證據對證人證言進行印證,確定其證明力,需要花費更多的訴訟資源;從訴訟公正層面而言,書面證言剝奪了被告方的質證權,使其無法對證言的真實性當庭審查,使被告方處于更加不利的地位,不符合訴訟程序公正的理念。因此,該項制度的設立存在討論的余地。
此外,親屬證人出庭特權制度還存在違背倫理親情關系等問題。由于我國的親屬證人出庭特權并沒有規(guī)定親屬證人的拒證權,而是賦予親屬證人免于出庭的特權。雖然從表面上看其出發(fā)點是為了體現我國的親屬倫理觀念,但事實上親屬證人出庭特權的規(guī)定并不是基于社會倫理的考慮,而是以實體公正為唯一目標的傳統(tǒng)刑事訴訟為了便于控訴而進行的制度設計。然而,親屬證人是與犯罪人有特殊關系的人,基于親情、人性等的考慮,其證言主要會有利于犯罪人,證言的證明力會因其特殊的身份關系而降低;即使親屬證人能夠做到中立無偏,如實地提供了公訴方所需的證言,那么就會出現犯罪人還未被社會放逐之前,已經被自己的親屬放逐了。其結果是導致很多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緊張,給家庭及社會關系的穩(wěn)定帶來很多問題。
四、重構親屬證人作證制度:
確立親屬證人拒證權
(一)構建親屬證人拒證權的正當性分析
追求訴訟裁判結果的正確性并不是訴訟活動的唯一目標,除此之外,還有諸如效益、人道、倫理等價值追求,這些價值也需要在立法、司法中予以考慮?,F代訴訟的價值目標并不只是查清事實真相,還包括對社會關系的維護和人權的保障。如果制度安排僅僅考慮單一價值目標而犧牲其他原本合理的價值追求,那么此項制度就存在正當性的質疑?!叭绻颜麄€社會看做是一個系統(tǒng),那么刑事訴訟就是一個子系統(tǒng)。這就要求我們在刑事訴訟過程中,還要考慮其他子系統(tǒng)的價值。從多元化的價值處罰,證人拒證特權規(guī)則就自然產生了?!盵11]其實,我國《憲法》第49條第1款規(guī)定:“婚姻、家庭……受國家的保護”?;橐鲫P系和家庭關系是受《憲法》保護的,《憲法》是國家的根本大法,下位法理應服從上位法,在程序法和具體的司法實踐中都應當體現《憲法》的精神。親屬證人拒證權是親屬證人提供證言的特權,應將是否提供證言的選擇權交由親屬證人享有。立法和司法一旦賦予親屬證人拒絕提供證言的權利,體現親情倫理的精神,可以通過司法活動維護家庭關系的穩(wěn)定進而保障社會關系的穩(wěn)定,促進立法和司法多元價值追求的實現。
根據直接言詞原則或者傳聞證據的證據規(guī)定,對案件結果有影響的證言都應當在法庭上做出,并接受控辯雙方的質證,否則不得作為影響定罪量刑的證據使用。即使凡確立直接言詞原則的國家都設計了該原則的例外情形,但毫無疑問都是基于直接出庭作證不能(如臨終遺言)或無必要的原因(如證明力小至可以忽略),而這些例外并沒有基于某些特權的考慮。一言以蔽之,若證人證言能夠成為定罪量刑的根據,前提之一是必須接受庭審質證,除非證人作證不能或者無必要。因此,證人免于出庭作證的事由應當是和直接言詞原則的例外相重合,而不是基于特定的身份就可以不出庭。身份可以作為拒絕作證的事由,但不能作為直接言詞原則的例外,提供證言和接受質證是不可分割的。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對鑒定人的規(guī)定就體現了此種理念。
另外,證人證言的真實性等與證人提供證言的精神狀態(tài)和內心意愿有很大關系。丹寧勛爵指出:“每個法院都必須依靠證人,證人應當自由地、無所顧慮地作證,這對執(zhí)法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盵12]我國《刑事訴訟法》已經確立了較為完善的證人保護和補償制度,有利于降低證人作證的顧慮,但證人保護和補償制度在解決普通證人出庭作證方面的功能并不能消解親屬證人提供證言的顧慮。親屬證人作證的顧慮主要是出于人之原始本性的倫理親情等難以分離的思想感情,該類證人考慮更多的是情感和名譽等問題。
(二)建構我國親屬證人拒證權的初步設想
⒈明確拒證權的權利屬性?,F代訴訟制度中的證人拒證權不同于古代社會中的親親相隱制度,它不是親屬證人必須遵守的一項義務,不能因為違反不得相互揭發(fā)犯罪的隱匿制度而被追究責任。制度設計必須視證人作證是基本原則,在此基礎上考慮到親情倫理關系,可以賦予部分與案件有特定關系的人拒絕提供證言的權利。作為一項權利,親屬證人的拒證權是可以放棄的。賦予親屬證人拒證權,不是徹底消除證人的作證義務或者資格。當親屬證人放棄拒證特權時其特權地位喪失,當然可以提供有利或者不利于被告的證言,和案件中的其他普通證人遵守同樣的作證義務,遵守法律關于普通證人提供證言的立法規(guī)定。
⒉明確享有親屬拒證權的主體。顧名思義,親屬拒證權專屬于與被告人有關系的親屬。法律應當賦予親屬主體拒證權,不可擴大,也不能過于狹窄。特別是在具體的司法實踐中,由于受人的認知水平和偵查手段之限制,對親屬的界定過于廣泛則必然影響案件的偵辦;而范圍界定過于狹窄則難以體現立法對家庭關系和婚姻關系的維護,喪失法律的“人情味”。目前,學術界對親屬范圍的界定也有爭論,一般認為現代意義上的親屬是由兩性關系和血緣關系聯系起來的一定范圍的人相互之間的特定社會關系的外在表現和稱謂。[13]至于哪些親屬應當享有拒絕作證的特權,立法應當在吸收實踐經驗和學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親屬的概念及范圍以列舉的形式予以明確。
⒊拒證權的適用范圍。行使權利的邊界不是無限的,作為權利的親屬證人拒證權也應受到限制。任何制度的設計都是利益或價值平衡的結果,拒證權的設計也不例外。拒證權應當僅適用于一般犯罪,重大犯罪除外,如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等。另外,親屬之間的犯罪應當屬于拒證權的例外,當親屬成為案件的被害人時,其有權利對侵害其合法權利的其他親屬進行控告,提供證言指控其罪行。強調親屬拒證權,但不能把親屬拒證權僵化,以至于剝奪親屬控訴其他親屬侵害其合法權益的權利,避免出現親屬拒證權無限擴大化的不利后果。
⒋拒證權的程序保障。通過立法確立親屬拒證權不是剝奪親屬作證的意愿和資格,因此,在訴訟的不同階段,辦案人員都應當告知親屬所享有的拒絕作證的權利以及放棄此種權利的后果。在親屬證人決定行使拒證權時,辦案人員應當停止向親屬證人取證;若親屬證人放棄拒證特權自愿提供證言,辦案人員應當根據法律的規(guī)定依法取證,使放棄拒證權的親屬證人與普通證人在法律上處于同等的地位。當其在庭外提供證據而拒絕出庭作證時,得以適用證人強制出庭制度。在辦案人員未能告知親屬證人享有拒證權的情形下,立法應當設置親屬證人申請行使拒證權的程序,通過審查認為符合條件的,應當準予親屬證人行使拒證權。對于辦案人員故意剝奪親屬證人拒證權,以威脅、引誘等非法手段獲取證人證言的,立法應當明確規(guī)定給予救濟的程序,保護親屬證人的合法權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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