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上海開埠以后,西方傳教士加快了登陸上海的步伐,建教堂,辦學校,他們自比上帝的牧羊人,將中國人視作羊群。當然他們的根本目的,還是為了推廣資本主義的文明和價值觀,推行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方式,將商品輸入中國。不過上帝是說“英格利西”的,為了讓中國信眾聽明白上帝的諄諄教誨,傳教士們一開始就必須學一點中文,同時也要教中國信眾說外語。另一方面,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探尋中國落后挨打的原因時,需要追溯到文化差異的所在,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反省,對西方文化進行研究。中國社會的大變革、大動蕩也需要更多的知識分子通過西方語言文字為載體渠道,進行更廣泛的、更高層面的學術(shù)溝通與學習。兩方面的動機,共同促進了西學的熱潮。而外語,正是進入西學堂奧的鑰匙。
上帝派來的外教
甲午戰(zhàn)爭之前,由傳教士及外僑開辦的允許中國學生入學的學校有徐匯公學、裨文女塾、文紀女塾、明德學校、清心學校、經(jīng)言學校、圣芳濟學堂、圣約翰書院、圣瑪利亞女校、中西書院、中西女塾等。1886年創(chuàng)辦的法文公書館,實行法國學制,除國文外,全部使用原版法文教材。1891年創(chuàng)辦的工部局男校與女校,老師全部為外籍人士,還實行劍橋考試制度。中西女塾創(chuàng)辦于1892年,是近代上海最著名的女子學校,從一開始就極其重視外語,所用教材除了國文均用英文教科書,連中國的歷史、地理也是由美國人編寫、在美國出版的,而且還由美國教師講授。此外,外籍老師還指導優(yōu)秀學生排練課余節(jié)目,比如用英文朗誦長篇詩歌和戲劇片斷,畢業(yè)前還要舉辦表演會。
裨文女中創(chuàng)辦于1850年,創(chuàng)辦人是美國公理會傳教士裨治文夫人格蘭德女士,地點在今天方斜路上的西白云觀,這是外國人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第一所女子學校。文經(jīng)女塾創(chuàng)辦于1851年,創(chuàng)辦人也是由美國傳教士瓊司女士,地點在虹口,學生除了學習西方文化和四書五經(jīng)外,還要學習紡織、縫紉、園藝、烹飪等為女性定位的居家所需技藝。這個學校后來改為圣瑪利亞女校,建國后與中西女塾等校合并為市三女中。清心學校的創(chuàng)辦也頗有意思,由美國長老會傳教士范約翰夫婦創(chuàng)辦于1860年,一開始只是一所男塾,后來范的夫人希望為女孩子再辦一所學校,于是就有了清心女中。清心學校在建國后成了市八中學,前幾年這所學校又成了男中,一時成為新聞熱點,但許多民眾包括記者都不知道“它從哪里來”。不過嚴格來說,清心男中還不能算是上海男中的嚆矢,早在1846年,美國傳教士文惠廉創(chuàng)辦過一所男童學校,而且一開始就開設英語課。
除英語、法語、意大利語和拉丁語以外,一些小語種也被納入教會學校的教學綱要。比如1847年創(chuàng)辦的圣芳濟學校,開設的外語課程中除了英文、法文、拉丁文外,高級班還設有希臘文。1905年,學校派四名學生赴英國劍橋大學參加公開考試,其中三人獲得及格文憑,圣芳濟于是聲名大振。
除了正式西方教會學校和中國官辦、民辦的學校如火如荼地開展外語教育外,彼時上海還創(chuàng)建了形形色色的外語補習班,并成為一支重要的力量。
早在19世紀60年代,也就是與教會學校創(chuàng)辦同步,上海就出現(xiàn)了外語補習班。比如1864年有洋涇浜復和洋行內(nèi)的大英學堂,專教中國10歲至14歲的兒童學習英語,他們中有不少人后來成了外國人的“西崽”。1865年,英商在石路開辦了英華書館。這是上海最早的外語培訓班。后來,這類學校雨后春筍般地出現(xiàn)了,僅1873年至1875年在《申報》上做廣告招生的就有15所,比如由外國人開辦的英話文法公所、英語夜校、得利洋行英語培訓班等,以及中國人開辦的番文館、英話英字班、英語夜校等。當時的竹枝詞也記錄了這一盛況:“英語英文正及時,略知一二便為師,標明夜課招人學,彼此偷閑各得宜?!?/p>
左:清代,各大城市出現(xiàn)同文館,是最早培養(yǎng)譯員的洋務學堂和從事翻譯出版的機構(gòu)。右:19世紀末中國人學期外語的場景。
民國職業(yè)外交家顧維鈞少年時就在上海英華書館學習英語。這是一所由外僑與滬紳于1865年合辦的學校,教授英語漢語雙語,兼及其他課程,學費每年50兩銀,著實不便宜噢!顧維鈞在日后的回憶錄里還生動地憶及當年與年齡比他大的同學進行英語單詞比賽的情景,其規(guī)則有點像今天《中國好聲音》的淘汰賽?!拔覀兠恐苌先斡⑽恼n,每次上課,拼讀比賽對全班學生來說都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p>
還有一個同文館,創(chuàng)辦于1893年,創(chuàng)辦人是英國倫敦會傳教士布茂林,曾在中國臺灣傳教并興辦新式學校,后在廣東同文館任教,并受湖廣總督張之洞委托編纂《洋務要輯》。同文館起初只設日班,后加設夜班,教學內(nèi)容偏重英語。1900年后,中外衙署、鐵路礦務及洋行、律師等行業(yè)的專門人才需求告急,同文館就從優(yōu)秀學生中選拔助教,幫助管理學生并適當教點低年級學生,酌付報酬。據(jù)同文館在1904年的一份告白中稱:“計由海關(guān)、郵政、電報諸局業(yè)考取者約百余人,外則如洋行司事、買辦及翻譯與寫字之職為數(shù)不少?!?/p>
著名學者、出版家王云五就是同文館的學生,因為成績優(yōu)良,他也“被布先生拔充教生,以承其乏”。布茂林對王云五關(guān)愛有加,任他借閱自己的上千冊藏書,這些書大多是英文名著,對于王云五開闊視野大有裨益。在布茂林的指導下,王云五閱讀了《英國史》、《國富論》、《教育論》、《英憲精義》、《社會契約論》、《法國革命史》等世界名著。另外像鄭觀應、穆藕初,前者是近代著名思想家、買辦,寫過影響深遠的《盛世危言》,后者是著名實業(yè)家,他們都沒有進過正規(guī)的外語學校,是在英華書館或海關(guān)外語夜校進行補習的,并在他們?nèi)蘸蟮氖聵I(yè)中發(fā)揮的極大的作用。
包括英華書館、上海同文館在內(nèi)的各種外語培訓班,有的延續(xù)多年,有的旋辦旋停,此伏彼起,蔚為壯觀,體現(xiàn)了上海持續(xù)不斷的學習外語與西學熱。
與此同時,在1901年,南京同文書院也移至上海高昌廟,成為上海東亞同文書院,這所學校的背景是由東亞同文會,會長是日本貴族院議長近衛(wèi)篤麿,一個典型的亞洲主義者。移至上海并考察了上海的各方面條件后,遂將上海作為永久院址。它的辦學宗旨為“講中外實學,教中日英才”,學生有中國的也有日本的,畢業(yè)后多為日本方面重用,分散到日本領(lǐng)事館、銀行、商社等部門任職。魯迅、胡適都到東亞同文館做過演講,魯迅講了一次《流氓與文學》,在當天日記里記了一筆:同文書館“給車資12元”。但必須指出的是,東亞同文書院后來設立了支那研究部,書院的教師都是研究部部員,他們非常注重收集中國方面的研究資料,包括書籍、新聞、貨幣、地券、商業(yè)文件,甚至傳單,還讓日本學生利用假期去內(nèi)地旅行,散發(fā)隨身帶去的牙膏、味精、仁丹等日本小商品,起到廣告宣傳的作用。
上海灘,地球村
1923年后上海至長崎的航線開通,日本僑民來上海增幅加大,逐年上升的日本僑民主要集聚上海虹口一帶,最多時達到近10萬,此時僑民舉辦的日語補習班和譯書所也有不少。
俄羅斯僑民也是上海外僑中的重要群體,上海開埠后的20年里,俄僑的人數(shù)并不多,直到1900年也不過47人,但十月革命爆發(fā),大批俄僑涌入上海避難。由于他們被紅色政權(quán)視作敵對勢力,故稱“白俄”。而后又有一部分來自日軍侵占的東北地區(qū),他們從哈爾濱、牡丹江等地輾轉(zhuǎn)而來。至40年代初,聚集上海法租界并受到法國工部局庇護與照顧的俄僑有2萬多人。
圣約翰大學原名圣約翰書院,辦學初期設西學、國學和神學三門,1881年開始完全用英語授課,是中國首個Jz4S4PFUP5DMLRZKLW5rpL5Q5JRnsQb/fE5Wub7Irvo=全英語授課的學校。
白俄中有舊俄海軍人員,也有白軍及舊俄政權(quán)機關(guān)的雇員及家屬,還有士官武備學校的學員,以及文藝界、法律界人士等。俄僑在上海的人數(shù)與同時期在上海避難的猶太人差不多,但在文化領(lǐng)域及城市氣質(zhì)上,白俄對上海的影響遠遠比猶太群體深遠得多,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課題。
白俄在上海建立了自己的社會組織,比如保護上海俄難權(quán)利委員會、俄僑普濟會、俄僑各機會聯(lián)合會、俄僑律師協(xié)會等,俄僑中有許多杰出的藝術(shù)家,在上海的文藝活動開展得也相當出色,演出歌劇與話劇,舉辦定期音樂會,還將芭蕾舞帶到了上海,造型藝術(shù)方面也留下了許多精彩的印痕。上海交響樂團的班底就是白俄人打下的。
白俄非常重視文化教育,在法租界內(nèi)設有電臺,還辦起了出版社與書店,出版的報刊之多,這是其他國家僑民所不能比擬的。報刊方面影響較大的有《上海柴拉報》、《俄文日報》、《羅西亞回聲》、《自由的俄國思潮》、《東方風氣畫報》、《俄國評論》、《我們的時代》等,林林總總有近200種,絕對繁榮繁華。史學家認為上海國際藝壇的半壁江山是俄羅斯文化,這是有事實依據(jù)的。
在此背景下,白俄還辦了許多學校,從托兒所到專科學校及女子學校都有,還有一所上海俄文專修學校,招收的對象主要是華人。至少俄語補習班,在淮海路沿線的支路及弄堂里就有不少,許多中共地下黨人就是在這里學了初級俄語,然后再秘密去蘇聯(lián)深造的。
甚至,如果允許我們將敘事語言轉(zhuǎn)成為電影鏡頭,回放至1925年1月11日那個寒冷的冬日下午,任由鏡頭搖至虹口東寶興路一條小弄堂的一幢石庫門房子里,我們便會看到,當?shù)讟堑暮谄岽箝T被推開后,迎面的客堂間已經(jīng)布置成一個典型的英語補習班教室,講臺、黑板、課桌椅一應俱全,課桌上也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英語教材,但是沒有一個學生。學生都到哪里去了?原來都擠在二樓,差不多二十個成年男人圍坐在一張由三張八仙桌拼成的長桌周圍,表情興奮而嚴肅,這里正在召開具有歷史意義的中共四大,共產(chǎn)國際代表維經(jīng)斯基此刻正裝扮成外教,一旦風吹草動,便由他出面忽悠巡捕,而正在慷慨激昂做報告的則是48歲的陳獨秀。由此可見,外語補習班是上海一道再尋常不過的風景了。
此后,我們還可以在上海看到種種學外語的情景,但要等一百年后,在中國進入改革開放之初才得以重現(xiàn)。夜校里、車間角落、亭子間、公園里、草地上、黃浦江邊、街頭巷尾……令人熱血沸騰,遐想萬千。A、B、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