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倩
毛里奇奧·波利尼回來了。2015年10月,他接連在紐約舉辦了三場音樂會:兩場在卡內基音樂廳的獨奏會,一場與紐約愛樂樂團的合作演出。七十三歲的他沒有讓追隨他、關心他多年的樂迷們失望,無論是肖邦的《降A大調波洛奈茲舞曲》、舒曼的《C大調幻想曲》還是肖邦《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都彰顯了他在鋼琴藝術上的積淀和大師風采。
雖然敵不過歲月,在技術上不太穩(wěn)定,有錯音,但這并不影響鋼琴家傳達自己對作品的理解,對作品內在的洞見讓音樂鮮活地從指間躍動而出??v使難以再尋回他年輕時的精準,但最重要的是,波利尼回來了,這距離他上一次與紐愛合作已有二十年之久。
對于年輕一代的鋼琴家以及愛樂者而言,波利尼是上一個世紀的鋼琴家。確實如此,五十五年前(1960年),年僅十八歲的他在華沙獲得肖邦國際鋼琴比賽首獎之后,決然暫緩巡演、出唱片等一些列活動,繼續(xù)修煉琴技、拓展曲目。這點在年輕一輩的鋼琴家來看也許顯得不可思議,但對于當時年輕的波利尼而言,卻是最合情合理的決定。他深知若立刻開始職業(yè)鋼琴家的生涯,他將受限于肖邦專家的角色:“我認為自己需要更多的時間來了解自己的音樂興趣點,拓展更多的曲目。我也想嘗試其他的藝術門類和領域?!?/p>
這樣不同尋常的洞見源自波利尼成長的家庭。他的建筑師父親吉諾·波利尼(Gino Pollini)是將現代主義帶入意大利建筑的先驅之一:干凈、功能主義、新興材料,這些在當時十分前衛(wèi)的審美正是波利尼鋼琴藝術風格發(fā)芽的土壤。波利尼的父親會演奏小提琴,他的母親是歌唱家,舅舅則是意大利著名的雕塑家。如此的家庭氛圍,崇尚對一切保有好奇,聽從自己的直覺。
波利尼的音樂天賦很小便得以展現,六歲開始學琴的他,十歲就在米蘭開了首場鋼琴獨奏會,獲得一致好評。除了在米蘭音樂學院學習以外,波利尼堅持學習其他科目,“我對很多學科都十分感興趣,直到我年長一些,我才將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鋼琴上。這并非我對音樂不夠投入,只是我對自己的未來沒有長遠的打算。當然,回過頭來看,其實除了音樂外我也不可能選擇其他的職業(yè)”。
1960年的肖邦比賽成為波利尼人生中的決定性時刻。作為那一屆比賽年紀最小的參賽選手,波利尼的曲目選擇卻一次次更富挑戰(zhàn),從令人有些害怕的肖邦練習曲Op.25 No.10,到要求極度靈活性的Op.25 No.11,接下來是難度更大的Op.10 No.1。“能準確奏出百分之九十五的音符就已經像贏得大獎了,”皮耶羅·拉塔利諾(Piero Rattalino)在他的書《從克萊門蒂到波利尼》(From Clementi to Pollini)中寫道,“在華沙的一分四十秒中,右手一千兩百零三個音符,波利尼只彈錯了六個。左手的節(jié)奏,依據肖邦的提示,即使在他那個年代都是極具挑戰(zhàn)的,更何況是在現代鋼琴上。”隨后,在Op.10 No.10中,“曲目的難度不僅在于對鍵盤的掌控,更在于聲音的質量”。
一路高歌猛進的波利尼,之后又選擇了《瑪祖卡》(Op.50,No.3)。這首作品是霍洛維茨的拿手曲目之一,拉塔利諾將之稱為“在客場與我們時代最偉大鋼琴家的較量”,波利尼贏了。最后,他以《瑪祖卡》(Op.33,No.3)以及《瑪祖卡》(Op.59,No.3)結束了獨奏部分,這兩首曲子同樣富于挑戰(zhàn)。直到比賽的最后時刻,在肖邦《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的最后一頁中,“波利尼看起來意識到了聽眾的存在,猶如一位長跑運動員快抵達終點,盡管如今他已是一個人向著終點沖刺,他還是會全力加速讓觀眾興奮”。突然間,波利尼放開了,在雙八度段落中加強了沖擊力?!盁o與倫比!這個男孩比我們任何人彈得都好!”當時的評委之一,阿圖爾·魯賓斯坦如是說。
然而,年僅十八歲的波利尼對瞬時開啟職業(yè)鋼琴家生涯并沒有做好準備。他覺得自己成名太早,需要時間讓自己沉淀、思考和成長:“獲獎后最自然的做法就是一場演出接著另一場演出。我并不想立刻成為肖邦專家。我意識到自己的曲目庫很小,比賽后我想拓展自己的興趣,演奏一些當代作品,還有貝多芬、勃拉姆斯以及其他十九世紀音樂家的作品?!边@聽起來輕松,但其過程對于一個剛獲得至高榮譽的年輕人而言無疑是痛苦的,這樣的隱退需要莫大的勇氣。直到贏得比賽的八年后,波利尼才在卡內基音樂廳舉辦了首演,將近三十歲時,他才錄制了第一張唱片。不過,也正是這樣的清醒自知和堅韌努力,才讓波利尼在歲月的積淀中成為一代鋼琴大師。
波利尼的演奏干凈流暢、毫無瑕疵,卻也被不少評論人詬病為太過機械、冷感和理性,人們常常將波利尼音樂中的現代感、結構性與他的建筑家父親相聯(lián)系,大衛(wèi)·杜巴爾(David Dubal)甚至將他的演奏比喻為“光滑,沒有瑕疵,猶如鋼筋鐵泥鑄就的摩天大樓”。對于這一點,波利尼是不認同的,“即使人人都像他這般理解我的演奏,我對于自己的演奏也有著完全不同的見解。對于音樂的詮釋,我從未故意選擇冰冷的處理方式,這只會限制音樂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陀^上講,我理解這樣的看法,但我始終希望音樂能夠自己發(fā)聲,音樂家不融入音樂的情緒是錯誤的?!?/p>
波利尼承認自己的音樂風格也許與父親的現代主義風格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他不喜歡故意強調和夸大這種聯(lián)系。“對于貝多芬的奏鳴曲,”他說道,“人們常常說它是關于建筑的,因為貝多芬的作品有著十分強的結構性。作曲家希望你能理解每一個樂章以及音樂內在的質感。對于這樣的作品,結構性本身就已經很強了?!?/p>
要分辨波利尼的鋼琴演奏并不困難。1987年,博茨福德(Kieth Botsford)在《波利尼之聲》(The Pollini Sound)一文中寫道:“有這樣三點可以將波利尼與他的同輩鋼琴家們區(qū)分開來。第一是演出,去霍洛維茨或阿什肯納齊的現場,你是聽鋼琴家的,去波利尼的現場,你聽到的是肖邦或貝多芬,在他的音樂會上,音樂是最重要的,而非表演者。第二是曲目,波利尼有著龐大的曲目庫,囊括古今。(在紐約,他常常一次開兩場獨奏會,一場是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作品,另一場則是現代音樂——作者注)。第三是風格。波利尼是優(yōu)雅的、干凈的、流暢的而且特別現代的?!?/p>
正如博茨福德所說:“與其他鋼琴大師相比,波利尼的聲音并不如霍洛維茨那般宏大嘹亮,不如阿什肯納齊那般粗糲激昂,不如他曾經的老師米凱蘭杰利那般精煉圓融,也不如里赫特那般強勢雄壯。他的聲音是獨具特色的,純凈、精準,富有質感,沒有泛音,卻閃爍著金屬的光澤。他的觸鍵永遠準確而明亮,無論是極弱抑或是極強。他的音樂知識和記憶力是卓然超群的,他可以視譜演奏任何東西。他能讓鋼琴高聲怒吼,也能讓它低吟淺唱?!?/p>
這就是波利尼的聲音。在這樣的聲音中,他不知疲倦地探索著古典作品,也開拓著新的曲目。肖邦始終是他最深的愛,當他1973年發(fā)行《肖邦練習曲全集》時便奠定了自己肖邦專家的地位。對于肖邦,他有著自己的理解:“肖邦是一個迷,盡管他的作品如此流行。阿圖爾·魯賓斯坦說每個人都理解肖邦,這是對的。但深究他的作品,你會發(fā)現他是如此神秘。肖邦曾說自己討厭沒有深意的作品,然而他本人并不喜歡輕易展示自己作品的深意?!币苍S正是因為這樣,波利尼得以隨著歲月的流逝,品出作品中不同的味道。彈了一輩子的肖邦,他說,正是復雜性讓音樂富有張力。
波利尼當然不會止步于肖邦。他演奏貝多芬晚期的奏鳴曲,研究李斯特以及德彪西晚年的作品,他也彈奏布列茲、勛伯格和施托克豪森?!霸谝魳费葑嗌?,我們的注意力只集中于很短的一個時間段。誠然,這兩百多年積累了豐富的杰作,但我擔心如果我們不探索這段時間以外,例如現代或更久遠的作品,我們會錯過許多珍品?!辈ɡ嵴f道。他學習這些當代作品的方式與他學習貝多芬的作品一樣,從不自以為是,先下定論,而是帶著開放的心態(tài)理解每一位作曲家。
人們總覺得新作品難以理解,太過艱澀,但波利尼說巴赫的作品其實也很嚴謹,學習貝多芬的四重奏也一樣富有挑戰(zhàn)?!霸谖铱磥?,勛伯格是音樂史上最富表現力的作曲家之一。布列茲的音樂織體復雜,充滿了清晰與模糊的對比,他作品中復雜的節(jié)奏對應了音樂的跳躍,李斯特的音樂也有相同的特質?!辈ɡ崽貏e鐘愛充滿了可能性的暫停、開放的段落,這是貝多芬的作品吸引他的一大原因,“這要求表演者特別專注,必須理解整部作品后才能開始演奏”。在他看來,在當代作品中,例如韋伯恩作品中那些獨立的音符,正是貝多芬作品風格的延續(xù)。
事實上,無論作品的新舊,波利尼選擇一部作品的主要原因是“它帶來了一種新的、強烈的、充滿生氣的語言,正如肖邦和貝多芬在他們那個時代所做的那樣,從舊的形式中生出新的、高質量的生命,并隨著時間不斷成熟和發(fā)展”。
如同一瓶老酒因時間的流逝變得醇厚一樣,鋼琴家也因時間對自己的藝術而有了更深的理解?!敖涷灂屇阊葑嗖煌臇|西,”波利尼說,不是變換了演奏的方式,而是改變了演奏的內容,“一個人音樂素養(yǎng)的提升成為了一種財富。當然,同時也要保持熱情、開放的精神,這是進步的起點?!?/p>
幾十年來,波利尼就是這樣一直開拓著新的曲目,日復一日地在自己的領域中耕耘。曾經有人問他,音樂或者藝術對于社會究竟有著什么意義?波利尼想了想,回答說:“也許藝術的意義就在于它的無形。藝術的存在是人類最偉大的天賦,即使它表面看起來沒有帶來任何物質上的回報。藝術是人類靈性的禮物,我們應該珍惜它、理解它。藝術好似社會的一個夢,如同人類不能沒有夢,社會也不能沒有藝術。”
那么聽眾呢?“聽眾的參與讓演出完整,”他說道,“我想對于新音樂,聽眾是應該花一些努力的,只要付出一些努力,之后的回報就是無窮的,這種參與也能讓聽眾更快樂??鞓?,是的,我當然希望我的聽眾能因音樂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