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洪
理查德·瓦格納是一場病,而且只針對于我。
自2008年購進拜羅伊特音樂節(jié)全套瓦格納歌劇后,我與“瓦格納疾病”走過了七個年頭。七年之癢,它的痛癢之處是《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里的《女武神》,我一共看過三場,兩場在上海,一場在臺北。2010年科隆歌劇院版《女武神》使我震驚,繼而無可挽回地陷入“疾病”,心甘情愿地被瓦格納“裹挾”。尼采反對瓦格納,拼命逃出瓦格納意志力的裹挾,才能走回他自己的哲學,我等只能在瓦格納甜蜜的蹂躪里往返。
2013年臺北那場《女武神》得來完全意外,2014年在上海大劇院再次觀看了一場音樂會版《女武神》。2015年奧地利蒂羅爾音樂節(jié)音樂總監(jiān)古斯塔夫 庫恩帶領(lǐng)一百二十二人的交響樂隊、八十人的合唱團及三十九名獨唱演員構(gòu)成強大班底,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上演音樂會版歌劇,除了序幕劇《萊茵的黃金》以外,后面三部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演完。我在開票第一時間里選定最棒的兩場《女武神》和《眾神的黃昏》,之后買了一場《齊格弗里德》,演出時間為10月17日晚上11點??紤]再三后,我放棄了《萊茵的黃金》,這將是一場“有終而無始”的《指環(huán)》。
被憂傷刺痛的《女武神》
演唱瓦格納歌劇需要功底很深的歌唱家,有些歌唱家畢生獻給瓦格納。在全球?qū)ふ艺嬲齼?yōu)秀的瓦格納聲音何其困難,所以導(dǎo)演們開始在舞臺設(shè)計上忙活、鋌而走險,以博取觀眾眼球。2010年科隆歌劇院版《指環(huán)》導(dǎo)演羅伯特·卡森摒棄復(fù)古路線,采用了極簡主義的舞臺,將歌手推到一線。這次庫恩版《指環(huán)》則采用了前臺表演、后臺上演交響樂的形式,在指揮臺上豎起了一個黑色屏風,剛好擋住指揮的身體,但你能看見整個樂隊,“頂上是完美戲?。ㄎ枧_)、底下是連續(xù)不斷的交響樂(樂池)”。
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寬大的舞臺給百余人的樂隊表演以綽綽有余的空間,左前側(cè)放置六把豎琴,最后排八把低音提琴,五把長號置于右側(cè)。舞臺布置頗具灰色調(diào):左為一個灶臺,左中為一扇閉合式門(通向樂隊)及屏風,右中為一個衣柜,右邊為客廳沙發(fā),第一幕森林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面。門和屏風阻礙了交響樂團聲音的縱向傳遞,第二幕撤走后聲音就透徹多了。
低音提琴組陰森森的咆哮過去后,扮演齊格蒙德的演員安德魯·斯利特蘭(Andrew Sritheran)個子瘦高,穿著一條藍色牛仔褲,左腿綁著繃帶,一瘸一拐地走進林間小屋,唱了一句后倒在灶臺旁。檢驗?zāi)懈咭魧嵙Φ拈_篇演唱在上交音樂廳里稍顯微弱,演齊格林德的瑪麗安娜·斯基烏科瓦(Marianna Szivkova)則唱出了漂亮的女高音。在臺北版《女武神》中,諾頓寶劍被插在樹里面,拔劍與男高音同具爆發(fā)力,而庫恩版則把寶劍丟在了地板上,這多少減弱了寶劍的鋒利和光芒度,齊格蒙德唱出“維——瑟”,依然沒有超出洶涌的管弦樂團。
第一幕尾聲,身為姐弟又為情人的齊格蒙德和齊格林德?lián)砦窃谝黄?,管弦樂隊熱烈咆哮,用無限的力量支持了他們的情欲,瓦格納的音樂大敘事將情節(jié)推向了高潮。第二幕金色頭發(fā)、一身紅衣服打扮、穿黑色高跟鞋的弗里卡用她的女性氣質(zhì)征服了觀眾,她是婚姻的制定者和管理者,讓男人聽命于她(弗里卡紅色亮眼的倒三角區(qū)象征著性欲和禁錮)。穿灰質(zhì)長皮衣的沃坦由男低音弗蘭茨·哈夫拉塔(Franz Hawlata)飾演,他的聲音穩(wěn)健,透露出威嚴。
第三幕《女武神》,八位鉛色著裝的女武神騎著自行車出場,自行車輪胎用錫裹面,戰(zhàn)死的武士由一個塑料小人兒代替,血腥度減弱了許多。八位女武神幫不了犯錯的布倫希爾德,將驚慌失措的她推倒在一邊。布倫希爾德只得聽由沃坦處置,她將長眠于荒野里的一塊巖石上,由大火包圍,直到一位勇士穿越火焰(由六位身穿紅色及地禮服的豎琴女扮演)將她吻醒。
林中鳥敘述悲情《齊格弗里德》
《齊格弗里德》從晚上11點開始,一直演到次日凌晨4點。舞臺右側(cè)兩架打鐵磨具都是實打?qū)嵉模敛缓?,中間一具長方形煉爐臺,左邊是一組空汽油桶。《齊格弗里德》事先沒被我看好,因為我的大愛是《女武神》,其次是魅力無限的《眾神的黃昏》,后來證明《齊格弗里德》最好看。
《齊格弗里德》里的主要人物是齊格弗里德和米梅,兩個男高音像比賽一樣馳騁舞臺始終,兩人鍛造神劍將整夜漆黑的舞臺點亮——齊格弗里德開篇敲打磨鐵把這出最折磨人的歌劇提升到好看境界,詹盧卡·贊皮耶里(Gianluca Zampieri)把齊格弗里德演活了,由開始淘氣、無所畏懼的鐵匠變成為情所困的男人,他的羞怯來自沉睡中的布倫希爾德,這是瓦格納精心設(shè)計的二元悖論:愛讓頑強的男人自我放棄。
身著工作服的米梅由男高音沃爾弗拉姆·維特金德(Wolfram Wittekind)扮演,他像一名上海知識分子,既引導(dǎo)著齊格弗里德,又想獨霸指環(huán),最后被覺醒的齊格弗里德砍去腦袋。流浪者與齊格弗里德三問三答回溯第二場《女武神》,小說家普魯斯特評價其為“回顧式關(guān)照”,瓦格納的確很啰嗦,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事,他偏偏要說上半個小時。
《齊格弗里德》演到后半夜,我實在招架不住睡眠來襲,在半睡半醒中睜眼看舞臺,那些致命的唱腔和弦樂輪番來轟炸。林中鳥一幕設(shè)計得非常漂亮,導(dǎo)演庫恩將樂池最后面正上方的觀眾席延伸為舞臺,林中鳥飛抵空中,吹響號角與齊格弗里德應(yīng)答。她用“輕的力量”挑動了齊格弗里德的莽撞,使他成為一名智慧的男人,去殺死盤踞在洞穴的巨龍,奪取指環(huán)。攀上巖石后,這位莽漢看著沉睡中的美麗女人開始癡呆、發(fā)愁,他不知道如何吻他的愛人,瓦格納又在此處安排了絕妙的二重唱,而且是全劇難度最大的一處表演,據(jù)說多少英雄男高音疲于奔命。好在最后喧囂不斷的管樂涌來,掩蓋了英雄的不足:那段漫長的吻戲。
大火吞沒《眾神的黃昏》
“他把《指環(huán)》譯成叔本華式的語言。一切都失敗了,一切走向毀滅,新世界同舊世界一樣糟糕透頂:——虛無。”這是尼采反對瓦格納的一次總反攻走向虛無。問題是,觀看瓦格納的人,包括我都愿意在他長達四個小時的歌劇里被虛無,因為我知道,只要我停留在音樂廳里,哪怕多一分鐘,就意味著被瓦格納裹挾的幸福;如果我跨出,只需半步,我就將被拋入世俗的黑暗中。
10月18日下午4點,庫恩在空中劃出最后一個休止符,整個音樂廳里安靜了下來,觀眾被他所感染,沉湎于這安靜中,沒有人鼓掌。難得的三秒鐘寂靜之音——隨后爆發(fā)出巨大的掌聲和口哨聲。潮水般的掌聲襲來,我悄悄把那忍回去的淚水獻給了臺上的古斯塔夫·庫恩和蒂羅爾音樂節(jié)管弦樂團,感謝他們帶來的二十四小時《指環(huán)》。
《眾神的黃昏》一開始,三位萊茵河女神(她們穿著綠色鏤空衣,像走動的性感白楊樹)在舞臺上編織命運之線。尼采諷刺瓦格納:“瓦格納的成功——他在神經(jīng)方面的成功,因而也是在女人身上的成功——使所有雄心勃勃的音樂人成為他那神秘藝術(shù)的信徒?!迸藗兠利惖募∧w總能喚起情欲,在萊茵河,三位女神說服齊格弗里德放棄指環(huán),讓它永墜河底——可惜男人總抱著權(quán)力不放,他一步步滑入被權(quán)力蹂躪的無底深淵,直至放棄生命。
哈根,由高大壯實的安德列亞 西爾韋斯特雷利(Andrea Silvestrelli)飾,《指環(huán)》全劇里少有的黃金男低音,他的音一出來就“秒倒”眾多少婦之心。從一個愛吸煙、喝酒的公子哥變成野心巨大的陰謀家,他一手締造了純潔的齊格弗里德悲劇,最后他死于指環(huán)輕輕的一磕碰中……
第四場,瓦格納將兩個圓號分別置于最高席位的左右側(cè)上,在觀眾席通道上暗藏了場外兩把號,與大樂隊、歌手相呼應(yīng),這是天空與大地的一次應(yīng)答,是靈和欲的一次應(yīng)答。瓦格納牢牢掌握著弦樂的大敘事,他的音樂永遠在漂移,在游走,它說出更多的,音樂以外的內(nèi)容。當你膩煩了他的絮叨,幾乎要沖著舞臺叫喊:“Shut(閉嘴)!你個音樂騙子!”時,你卻被他牢牢地按在座位上,聽,這個旋律,太瓦格納了!那些無止境的動機、令人心碎的長號和圓號,那些對《齊格弗里德》、對《女武神》、對《萊茵的黃金》一次次夢魘與歡快式的回照,還有,大管弦樂樂隊停奏后窒息般地醞釀,推倒重來,起死回生,只有瓦格納能做到!
正因為此,后來布魯克納在聽到瓦格納死訊后趕寫《第七交響曲》,用大號向瓦格納致敬,馬勒在《指環(huán)》后再也找不到北了。尼采在1876年的日記里說道“從此刻起我被判定,要更深地不信任,更深地蔑視”,而我只要他的后半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深地陷于孤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