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達
70年代是一個苦難的年代,也是孕育希望的年代。叢日云教授曾經(jīng)說過這么一段話:“國家走了一段彎路,對你來說,就是毀了一生?!辈恍抑械娜f幸,將青春留給了動蕩十年的青年中,有那么一批人沒有被苦難壓垮,也沒有蹉跎歲月。這份磨難反而促使他們在曙光來臨之時,迸發(fā)出生命中最亮麗的光芒。
《七十年代》是一本集錄,收錄了30位“文化人”對70年代的回憶,他們的名字有我們熟悉的,也有我們略感陌生的,但是無疑都是響亮的。北島、陳丹青、張郎郎、王安憶、朱正琳、閻連科、韓少功、徐冰、李零……他們用自己個體生動的回憶,為我們勾勒那個不甚遙遠的年代。
他們描繪的年代就是70年代嗎?正如主編李陀在序言中說的那樣,這本集子是“知識分子”的70年代,說的是他們的苦難。但是不要忘記那十年,國家在受難,全民族都在經(jīng)歷痛苦。這份痛苦不是哪一個人、哪一個階級所獨獨承受的。今天我們的知識分子寫下了他們的“70年代”,但還有許多工人、農(nóng)民、勞動者他們沒有拿起筆來記憶這段歷史,他們的苦難又向誰說呢?
因此,這本書的“70年代”未必是全面的70年代,慶幸的是文集中的許多作者,都正面或側(cè)面地描繪了普羅大眾的生活,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各個群體的生活風貌。雖不深入但很全面,這也為我們回顧那個時代帶來幫助,而不至于盲人摸象。
文中的作者們把寶貴的青年時代獻給了70年代,現(xiàn)在也都人到中年了,再回首那段經(jīng)歷,恐怕有不一樣的體會與滋味。說這群人是中國的脊梁,估計評價有點高,但說他們在某一領域頗有建樹,這還是不為過的。他們中有作家、詩人、畫家、教師、自由職業(yè)者,我給他們一個籠統(tǒng)的定位,就是“文化人”。說起來值得玩味,“文化大革命”按道理是革文化的命,但是文化卻是在這代“被革命”的人中繼承和發(fā)揚光大起來。越是禁錮,越是壓抑,就越是爆發(fā)出無限的力量。
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出生在90年代,成長在21世紀。苦難的事似乎都與我無關,孟子云:“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蔽視r常思考我們這代人吃的苦太少了,今后如何擔得起“大任”。一個很好的進路就是雖不“勞其筋骨”,但總可以“苦其心志”的。其中磨礪心志需要我們回顧過去,不要忘記歷史,不要忘記痛苦的滋味。希望等到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需要我們肩負責任時,才能堪以重任。
讀完這本書,讓我感觸頗深。寫下這篇文章,隨性而至,談談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事,也談我的理解和看法。
首先談談多位作者都提到的一個問題,就是在70年代如何讀書。其中韓少功說得最詳細,他將自己的讀書分為了偷書、搶書、換書、說書、護書、教書、抄書、騙書、醉書多個部分??梢姰敃r雖處于一個對讀書較為禁錮的環(huán)境,但是知識青年們對于知識的渴望與熱愛并未全部消失。甚至在這種壓抑下,變得越發(fā)強烈了,這種強烈在朱正琳因偷書被逮捕的經(jīng)歷中可見一斑。
不過這種讀書大都是有點“偷偷摸摸”的,時代所致可以理解。分析一下當時知識青年對讀書那種狂熱,我認為主要有這幾方面的原因。其一,物質(zhì)生活極度的匱乏,使人們常處于一種生理饑餓的狀態(tài),陳丹青先生總結(jié):“除了特權(quán)階層,70年代全中國沒有富人?!币虼诉@種“饑餓”是普遍的,而生理的饑餓迫使青年們尋求一種精神上的滿足,只有讀書才有這樣的效果;其二,青年們都是叛逆的、好奇的,對于禁錮的、不被允許的事物天生有一種一窺究竟的沖動,書單是現(xiàn)成的,被當時所批判所禁止的書目就是當時青年們熱衷的讀物;其三,現(xiàn)實中許多問題的答案只能在書籍中找尋,從鮑昆、許成鋼等人的經(jīng)歷來看,有一批年輕人在對那場運動、對社會在進行理性的思考,而這種思考需要知識的支撐,任何深層次的思考與探索都以堅實的知識體系為基礎,而閱讀并且是那種廣泛的閱讀無疑是最好的途徑。
說起來慚愧,文中提及的許多詩人、哲學家、文學家、歷史學家的名字我都不甚熟悉。斯賓格勒、湯因比、哈維爾、法捷耶夫、吉拉斯這些都是在人文領域占有一席之地的大家,但我卻知之甚少。正像韓少功文中所述的那樣:“即使在三十年前,讓很多中學生說出十本俄國文獻、十本法國文學、十本美國文學,都不是怎么困難的?!睊行淖詥枺易霾坏?,我估計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人文社科專業(yè)畢業(yè)的本科生也做不到。我在思考,這是怎么了呢?我們現(xiàn)在汲取知識的途徑如此多且快捷,但我們閱讀的質(zhì)和量卻都下降了。
我覺得主要由于內(nèi)外兩個因素造成這樣一個現(xiàn)實。從內(nèi)在因素來看,我們的物質(zhì)生活逐漸滿足后,沒有一個內(nèi)在的動力推動我們?nèi)ラ喿x,正如上文所述,70年代全民處于一個生理饑餓狀態(tài),而青少年們的這種饑餓感必須要通過其他途徑去滿足,無限的精力又需要及時的釋放,保持一個精神飽腹就顯得尤其重要,而現(xiàn)在口腹之欲的滿足麻痹了我們的神經(jīng),我們現(xiàn)在缺的就是這種“饑餓動力”;從外部來看,正因為現(xiàn)在是海量信息大數(shù)據(jù)時代,我們反而迷茫了,不知道如何去蕪存菁,從信息中淘選出最有價值的部分,另一個側(cè)面是我們把大量的時間花費在一些社交通信上,精力分散了,缺乏一個連續(xù)高效的學習閱讀環(huán)境。
在閱讀的這個問題上,希望我們能有更多的思考,一個懂得如何閱讀的民族才能源源不斷吸取養(yǎng)分,不斷地往前發(fā)展。
提到70年代不得不說一說就是知青下鄉(xiāng)這件事。如果讓我這個局外人用一句話評價一下此事,我會這么說:這是一個從頭至尾、里里外外都充滿了矛盾的事情。在那場席卷中國大地的運動中,瘋狂的是城市,而在農(nóng)村這場運動的斗爭性還遠遠沒有達到那么激烈。一部分原因是來自于信息的閉塞,導致農(nóng)民那種純樸對斗爭本質(zhì)是一知半解的,另外一方面是因為農(nóng)民最關注的還是土地、糧食,而其他的運動不過是茶余飯后的娛樂罷了。
我試舉一二例給大家展現(xiàn)這種矛盾。農(nóng)民是很容易和知青們產(chǎn)生深厚情誼的,徐冰下放收糧溝村五六年,等到他考取中央美院時,老鄉(xiāng)們儼然把他當成村里人那樣叮囑:“小徐,你在咱們村里是秀才,到那大地方就有高人了,山外有山?!庇秩缣茣苑遄约焊形虻哪菢樱骸爸嗯c老鄉(xiāng)比起來,老鄉(xiāng)分量重,知青分量輕。”因此不難看出,知青和老鄉(xiāng)們的感情還是很深的。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知青這個團體又從來都不是村里人,從他們下鄉(xiāng)的第一天起,老農(nóng)們就知道他們早晚有一天是要回去的。李零就一針見血地指出:“知青道路,根本是去留問題。越是大喊扎根兒的,越是為了拔根兒,拔不了才扎?!睆男≡谵r(nóng)村長大的高默波則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我們農(nóng)村人都覺得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們的到來有點不可思議,而他們離開農(nóng)村也是必然的,只是遲早的問題?!?/p>
這是一種矛盾的體現(xiàn),即農(nóng)民對于知青是歡迎是真誠的,這種真誠使知青感受到一種親切與關懷。但另一方面,農(nóng)民和知青之間始終有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這使得彼此間總是有一段距離的。
再談談另一種矛盾,就是知青向農(nóng)民傳播所謂文化知識的矛盾。知青下鄉(xiāng)的目的之一是把文化知識帶到農(nóng)村去,可知青帶去的文化到底有沒有用呢?這是值得商榷的,文中許多下鄉(xiāng)的知青都有在農(nóng)村辦“夜?!钡慕?jīng)歷。韓少功的經(jīng)歷就讓人啼笑皆非,因此他最后灰頭土臉地得出了“他們想學的我不懂,我懂得他們不要”這種結(jié)論也就不奇怪了。
那段過去的歷史總是過去了,不管是痛苦還是快樂,現(xiàn)在看來都是難忘的也是不可復制的。美術家張郎郎70年代在獄中吃的那“黑李逵餅子”,聽外交部大廚老李講解名菜做法,那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經(jīng)歷,都隨著時間流逝一去不復返了。
“海狼”鄧剛為了心愛的未婚妻,新婚前夜?jié)撊胲姼劢麉^(qū)捕撈海貨,用他自己的話說:“所有最傷心的事情一旦變成回憶,就像被糖漬過的苦菜,也會有著甜絲絲的品位?!?/p>
書中的故事大多是有點苦澀的,或許那個時代就是苦澀的。我們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但70年代確實是一個不應該被我們遺忘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