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來誰染三眼橋（外一篇）

張社育

薄暮時分，拋卻一天的瑣碎，沿著南湖淺灘，悠游在夏日黃昏里。我家就住在美麗的南湖之濱，這多少給我一些輕松與愜意。腳步時深時淺，漫無目的，毫無牽念。嗅著湖水在微風(fēng)中散發(fā)著些許的腥澀與清爽，不覺沿湖已走出兩公里曲曲彎彎的淺灘。在落日即將跌入水面的時候，拐過一道凸入湖水的山巒，映入眼簾的，便是矗立在南湖碧波之上已近千年之久的三眼橋，黃昏薄霧里，不遠不近地望去，淡煙芳草中的三眼橋若隱若現(xiàn)。

眼前的三眼橋，其實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景致。它是我往返于中心城區(qū)的必經(jīng)之地。每當(dāng)車輛行至氣派的南湖大橋之上時，必與之擦身而過，距離不過十米。也許不僅僅是我，行色匆匆的人們，何曾留給它一個駐足或者回眸，哪怕只是些許的懷想或沉思呢？今天沒有乘車，我從另一個視角仰望它的時候，卻給了我一些異樣的感覺。

屬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岳陽三眼橋由明朝戶部尚書方鈍始建于宋慶歷年間，距今已近千年歷史。這座古橋自建成直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是岳陽古城連通外面世界的唯一陸地通道，古稱萬年橋。最后一次修葺距今亦有一百二十余年。全橋皆以花崗石砌塊筑成，嚴實合縫，精當(dāng)周正，穩(wěn)如泰山，石欄間用大型鑄鐵昴接。在橋墩和橋身，有多個浮雕蜈蚣圖案，意在祈保橋梁平安。據(jù)傳橋西石欄處有靠山獅一對，造型生動，遺憾的是現(xiàn)在東南方向的石獅已不知去向。

素有“岳陽趙州橋”之稱的三眼橋是岳陽人勤勞和智慧的結(jié)晶，它集歷史、建筑、風(fēng)土、宗教、人文和藝術(shù)價值為一體，靜臥于萬頃碧波之中，湖光山色，相映成趣，是湘北地區(qū)著名的文物旅游勝景之一，也是岳陽歷史文化名城的標志物之一，具有豐厚的歷史淵源和人文內(nèi)涵，是岳陽城區(qū)現(xiàn)存唯一的古橋。“三眼望開新日月，九龜吞吐古煙霞?！边@是作家陳亞先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為岳陽南湖三眼橋?qū)懙囊桓睂β?lián)，聯(lián)中的“三眼”即指三眼橋，“九龜”，便是南湖上的九龜山。此聯(lián)嵌入人文景觀，展現(xiàn)了洞庭水國的不老風(fēng)光。

曾經(jīng)不止一次打橋上走過，卻只顧生計趕路，不曾將你仔細打量。然而，當(dāng)我穿過紫荊堤由遠及近，腳步真實地踏上橋身，眼前的景況不禁讓我感嘆。由于歷史的局限與時代的發(fā)展，一九九七年岳興公路通車時，另一坐與之平行、間隔不過十米而氣勢恢弘的南湖大橋取代了你的歷史地位。而今的你，只能寒酸地靜臥一隅，靜觀喧嘩，遙對紅塵。斗換星移，流年似水，昔日的必經(jīng)之路如今不再，古橋與修建它的主人方尚書一樣，只能默默躺在歲月的煙波里，靜靜感知光陰的蒼老和時代的嬗變。

三眼橋有三只眼，一只眼睛回眸歷史，一只眼睛審視現(xiàn)在，還有一只眼，你還可以眺望未來嗎？我站在黃昏落日下的三眼橋上，血色殘陽染透了整個南湖，再看一眼三眼橋，似紅紗輕裹，身影依舊曼妙動人，可低頭一看，橋面卻布滿了橫跨南湖的自來水、天然氣等管道以及信息高速公路光纜，這些設(shè)施笨重而至關(guān)緊要。橋體表面?zhèn)劾劾郏榈?，雜草叢生，滿目狼藉。斑駁欄桿，裂痕可鑒。這就是曾經(jīng)承載過歷史煙云和現(xiàn)代繁華的三眼橋。

曾經(jīng)的三眼橋，隔著一湖秋水，將一方城池遞給碧波萬頃，今天的你，仍以泰山的形式，泊在我的江南。三眼橋西面是千帆過盡后的槳聲燈影，東抵游龍如水的岳興公路大橋，南倚湖南理工學(xué)院，北接岳陽中心城區(qū)。三眼拱橋，三張大口洞若明月，見證了方鈍為民筑堤修橋的背影，見證了岳陽古郡的滄海桑田，見證了歷史的沉淪與時代的進步，尤其是見證了改革開放幾十年來現(xiàn)代民本岳陽的迅猛崛起與騰飛。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昔日風(fēng)光不再，今日凄然默守，完成了時代與歷史賦予的使命，默默躺在荒煙蔓草之中的你，在想什么呢？鉛華剝落，煙塵散盡，可你心中依舊吐納著湖水的潮漲潮落，慣看秋月和春風(fēng)。張開著大口，笑對光陰的輪回與時代的變遷……就這樣有始無終、淡泊從容。

當(dāng)我小心翼翼走過布滿羈絆與重荷的橋身時，我似乎聆聽到了你發(fā)自水下橋基的沉思。“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美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比蹣?，這座偉大的橋，這座曾經(jīng)承載過人們精神與夢想的橋，已然成為一副滄桑的歷史畫卷。你倒映在南湖萬頃碧波之上，橫亙在人們急不可耐的視野之中，沒有喘息，沒有哀怨，甚至在無人顧及你蒼老容顏的時候，你仍然用自己瘦削的肩膀扛起最后一份紅塵渡口的職責(zé)，為現(xiàn)代城市建設(shè)迸射最后一滴激情。風(fēng)燭殘年的你，仍然噴吐著最后的光芒。

有涼風(fēng)襲面而來，一個人的黃昏里，我站在這座連接歷史與現(xiàn)代的古橋上，望見殘陽濺碎湖面，當(dāng)最后一抹絳紅湮入幽藍的湖水，我的心微微一顫。歷史賦予三眼橋以生命的喧嘩和精彩，遙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崢嶸歲月在你的舞臺上，演繹過多少你來我往，而過去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生動與蔥蘢如今已被近在咫尺的南湖大橋所取代。千年之前的你，是否想到了千年之后的不堪與凄冷？一幕心事，一曲簫笙，煙似飛花云若夢；阡陌紅塵，濃艷芬芳，婉轉(zhuǎn)了多少千古風(fēng)流。三眼橋，你已走失成為一幅江南水墨間的影。我穿過黃昏，穿過喧囂，穿越歷史，也穿過流浪，將你的滄?；癁榱鑱y的文字，不也遲早要被繁華落盡的歲月所流放！飄渺煙云，是一曲含愁輕嘆的夢，面對你的前世與今生，還有對你將來命運的聯(lián)翩浮想，卻終不過是我寂寞無邊的傷……曉來誰染三眼橋？三眼橋，你老了。然而你又是一座不倒的橋，縱是光陰飛逝，你依舊靜立于美麗的南湖，桃花流水，陣陣漣漪，卻泛不走你斑駁的倒影。無人顧及你蒼老的容顏是否凄涼，無人梳理你滿懷的惆悵，自己與自己，?？菔癄€，自己與自己，地久天長。晚風(fēng)中，我立于你的橋頭，撫今追昔，憑欄遠望，在越書越瘦的章節(jié)里，在風(fēng)起云涌的現(xiàn)實中，我是否還能重新找回你曾經(jīng)絢爛的歌唱？一生一夢里，一醉一別離，我今天的尋訪，會否給你徒添一絲憂傷？可是，我還會再來看你，我還會涉過季節(jié)的碧潭，沿著水草偃伏的南湖淺灘，乘著月色來看你，只是我們約定好，你要用你充滿幽思的氣息烘干我被露水沾濕的青衫。

“當(dāng)日和月在天空交疊/誰分得清宇宙邊界/多少煙火早在歲月中凋謝/千年之后的熱情/都已化作冰冷的鐵”（《日月凌空》歌詞）。煙雨風(fēng)塵湖山路，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眼前的三眼橋，千年的歷史，不過彈指一揮，千年之久也不過是過客，而人生不過百年的我呢，可是歸人？隔著美麗的南湖，對岸有馥郁花香裹著輕浪輾轉(zhuǎn)飄零。一陣默視、一聲低喚，抬頭，有舒緩的星月寂寞地升起。人生如斯，亦如此景。不念不想，是誰將流年暗中偷換。倏然之間，歌舞凋謝，歲月蹉跎。轉(zhuǎn)瞬，少年變耋耄、紅顏成白頭。依舊不變的，是頭頂?shù)男窃拢沉聊_下幽淡的湖水，在歲月的更替中，綿延無期，不眠不休。

蘆葦在湖水里拔節(jié)，有一管清秀的笛，在寂寞的唇邊吹響，影隨風(fēng)動，一恍也將成經(jīng)年，眼眸深處，有一種聲音，直抵靈魂的故鄉(xiāng)。盛夏的夜晚，湖上涼風(fēng)陣陣，唯有孤獨的身影與橫貫歷史風(fēng)云的古橋為伴，面對今生去追憶前世，記憶的容顏，有如蓮花般開落。今夜月色依舊，古橋很近，也很遙遠，古橋以亙古的姿勢，演繹著塵緣與守望。時光穿橋而過，千帆過盡，浮華成煙。此時此刻，我不想遺憾，也不想憂傷，只想拋棄所有的疑惑，去追逐那無家的潮水，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紅塵有我

我乘坐的汽車在市聲嘈雜的馬路上穿行，隔窗，有各色汽車急馳往來，街邊行人步履匆匆。穿過高樓林立的鬧市，駛?cè)腴L長的防洪大堤，便將喧囂遠遠地甩在身后，再拐上一段斜坡，便是氣勢恢弘的圣安寺。

金秋時節(jié)，我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到達這里的。我從對岸來，因為每天晚上，走在那條牽住我腳步的沿湖小路上，就能望見湖的對岸，龜山腳下和山腰就是具有千年歷史的古剎圣安寺。山頂建有高高的萬佛寶塔，每天晚上，那塔頂大功率射燈，幾乎將整個南湖照得透亮。沿湖的游路在佛光的籠罩下顯得神秘幽靜。遠遠地望去，周身透亮的萬佛寶塔清晰可見，浮屠之頂那束能洞穿暗夜的佛光，讓人肅然遐想?？傁朐谀骋粋€清閑的日子，親臨熟悉而又陌生的千年古剎，去領(lǐng)略每晚遙望莫及的名勝佛地。紅塵喧囂之中的寂靜之地，它就在彼岸。

我來的時候，路上和門口還沒有多少游人和朝拜者。正要進入寺門，就被正門一副書法遒勁的對聯(lián)逼停了腳步：“水不在深洞庭百尺容納四水，山非于高古剎千年普照三湘”。圣安寺依山傍水，綠蔭如蓋，它背倚龜山，俯瞰洞庭，除了山頂那坐佛塔，寺中所有建筑都隱于山間大樹之中，如此風(fēng)水寶地，卻又偏于都市喧囂一隅，足見當(dāng)時的弘佛法后修建寺廟的苦心。安靜、肅穆甚至有些莊嚴的氛圍讓你進入寺廟后不得不為之一仰，心底那份寂然就在倏忽之間被無限放大。幾年前的清明節(jié)，我曾陪同朋友為祭奠一位已故的親人來過這里，當(dāng)時我們僅僅只是為了祭奠，是匆匆的腳步擋住了我一窺其真容的視線。今天的我，獨自一人，沒有時間限制，沒有瑣事纏身，盡可以拋卻一切，靜靜享受這份難得的清凈。

側(cè)耳，那悠揚的《大悲咒》似乎纏繞著一縷檀香，讓我夢幻一般置身于濃濃的佛教氛圍。沿路而上，院內(nèi)建筑分別是天王殿、大雄寶殿、念佛堂、觀音殿。只有我日夜能望見的萬佛塔雄踞龜山之頂。就在我環(huán)顧左右的時候，突然，一張似曾相熟的面孔掠過眼簾。我記起來，他是一名龜山腳下出家的和尚，幾年前，我在湖南都市頻道著名的《尋情記》欄目中見過他。那期的《尋情記》講述了他的一個故事：年少輕狂的他在父親病故以后棄母而去，遁入空門，留下孤苦無依的后母獨自生活。多年后，他為了尋找失散多年的后母，求助《尋情記》，不料節(jié)目組和他最終尋找的答案是，后母已經(jīng)故去多年。此刻，這張熟悉的面孔從我眼前像煙霧一樣飄過，望望山頂?shù)姆鹚倏纯此躏@蒼老的背影，不禁讓我心生萬千感嘆。當(dāng)時，究竟是誰指引這個懵懂少年跨入空門，成為蓮花座下的信徒。多少年，你身在佛門，心還在流浪吧。也許肉體的刑罰，不如心靈的懲罰更讓人難以承受，而生活中，我們又似乎都會為自己的很多過錯找出許多的理由，而這里面多少是真正的理由，又有多少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呢？雖然，你回避了塵世的追逐，卻在緣起的生命中綴成無數(shù)個懺悔的念珠，菩提樹下，木魚聲聲，你是否已經(jīng)禪悟到了生命本真的意義？這就正如寒冬傲雪的梅花，找尋到千年未嫁的歸宿。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與你不期而遇，上蒼于我，預(yù)示著一種怎樣的悲喜？

落落而行，在紛亂的思緒中我登上山頂。放眼望去，山腳右面就是南湖美景，七座小龜山浮于水面，波浪之間，它們時隱時現(xiàn)，栩栩如生；向左眺望，便是浩淼無邊的洞庭湖，遠遠望去，可以依稀看見湖面船只往來如梭；正前方，可以鳥瞰巴陵，整個城市盡收眼底。登塔了望，風(fēng)景更是美妙絕倫。近看寶塔周身，只見飛檐斗角，琉璃生輝。寶塔聳立于青山綠水之間，塔頂直指青天，塔基巋于靈山，寶塔巍然于天地人和之中。塔的周圍亭臺樓榭、花草樹木相互為襯托，竟如極樂世界，美不勝收。登臨龜山之巔，置身寶塔之頂，腳下是流連忘返的青山麗水，前方卻是勘不破的滾滾紅塵。此時此刻，我想深吸一口這里清爽的空氣，閉目片刻，讓剛才山下紛亂的思緒得到感性的回歸?；蛟S，紅塵中的一切悲歡離合，在短暫的繁華之后都將歸于永久的沉寂。就如這寶塔身后寂靜的湖光山色，億萬年來，亙古不變。而在這個顛倒迷亂的世界里，追逐的欲望有如飄飛的塵埃，它遮擋了我們迷離的雙眼，讓我們時常茫然無措。此刻，忽然想起一位朋友曾經(jīng)問我，什么是禪？好大的題目，我被問得一時語塞?；蛟S真的是，我們所能破解的一切都算不得禪，而禪定的一切，不是現(xiàn)在，而在未來……

仰頭望天，看見十月的陽光，使明澄的天空變得更加湛藍悠遠。置身這九級浮屠，心底不禁發(fā)出最俗世的疑問，是誰俯下身子，看童貞的夢幻散落一地；又是誰用纖細的雙手將它們一一拾起，然后編織成一朵幽淡的蓮花，獻給內(nèi)心深處的佛陀。今天，來到這塵世的幽靜之地，我的心始終匍匐在你的蓮花座下，不為祈福，不為超度，只為千年之后，還能與自己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