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斷想

陳清狂

我國傳統(tǒng)繪畫寫生往往擷取對象精神氣質(zhì)，不拘泥于刻畫外表具象。物體受光處故意不作淡化，反而加深，越突出處越濃重。如山的頂部、人的肩頭、鳥的頭背等等。這也許就是中國人對藝術(shù)的理解，中華民族特殊的審美習(xí)慣。主觀取舍，崇尚神似，所謂“得意忘象”，不屑“小家但工刻畫，粗得形似而已”。

抽象原從具象來，古人作畫，不似之似，天趣自然，謂之神品。“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要使畫發(fā)樂音，就得著眼神態(tài)風(fēng)韻，筆墨功夫，線條帶著感情。處處概括，變形夸張，不斤斤計較自然形貌。

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何嘗不如是。詩與畫也是相通的嘛！詩詞也是要托景寄情，寫景即是言情。情為主，景是客。

晏幾道《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dú)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夢見昔日樓臺深鎖，夢后酒也醒了，約莫見簾幕低垂著，莫非去年春天的恨事再來。細(xì)雨中孤身佇立，落花片片，燕子雙飛。還記得與小萍初次見面，她正著心字形新衣，她心底相思借琵琶琴聲訴說。當(dāng)時的明月如今還在么？當(dāng)時的云哪兒去了？還能照著我陪她披著彩云歸去嗎？

日常也有詩意生活，不妨多接觸經(jīng)典詩詞，或可獲得意想不到的美感享受，撫慰焦躁不安的心，把苦頭蹙面拋出窗外，留下舒心和愜意。潛心閱讀，甚至?xí)l(fā)現(xiàn)寶藏，令你欣喜若狂。

歷代絕妙好詞，浩如煙海，美不勝收?！对娊?jīng)》、《楚辭》、王維、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李商隱、溫庭筠、韋莊、李煜、馮延巳、張先、柳永、蘇東坡、秦觀、周邦彥、李清照、辛棄疾、姜夔、元好問、朱彝尊、王仲則……這名單掛一漏萬。簡直是芳草萋萋、花木葳蕤、一望無際的大綠洲??！

即使窮其一生浸淫其中，也未必能一一精讀殆盡。若能背誦三五百首，已臻美哉善哉！

須知尚有遍地野草閑花，真色活脫，青蔥勃發(fā)，就是許多膾炙人口的無名氏之作。

聽，奴等他等得好苦，忽聽到門外小狗吠聲聲，猜想準(zhǔn)是我的他來了。全不顧只穿襪子飛奔下臺階，卻只見今夜冤家爛醉如泥。忙把他扶進(jìn)屋放倒床上，卻不肯脫掉衣服。就算他醉得像死人一樣，也比我一個人獨(dú)眠好得多呀！

這是一首唐朝無名氏的《醉公子》，原詞僅有四十字。

門外狗兒吠，知是蕭郎至。

刬襪下香階，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羅幃，不肯脫羅衣。

醉則從他醉，還勝獨(dú)眠時。

到底是民間藝人口頭傳唱，還是文人墨客記錄加工的，不得而知。唯前賢曾說：讀此詞，可悟及作詩詞的技法。傾心動情，又愛又恨，又心疼又氣惱。一層層轉(zhuǎn)折多姿，叫人不能不恨煞冤家醉公子。

江南女子周淑媛《元日哭先大人》：

一夜思親淚，天明又復(fù)收。

恐傷慈母意，暗向枕邊流。

一個失去父親的女子，肝腸寸斷，悲愴慟哭，流淚到天亮。又恐怕引起未亡人母親的傷心，只得吞聲強(qiáng)忍，偷偷啜泣，止不住淚水濕透枕頭。

若無情深似海，真摯感恩，若無心靈深處的仁和孝，就是讓一個專業(yè)詩詞創(chuàng)作家，也寫不出這寥寥二十字來。

當(dāng)然，大詩人會有其另外的文采風(fēng)流。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苕溪漁隱叢話》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diào)歌頭》出，余詞皆廢。”這話并不過分。看看宋元明清有人也寫秋月詞，可的確沒有一個能寫得過蘇東坡。

明代王微《憶秦娥》：“多情月，偷云出照無情別，無情別。清輝無奈，暫圓常缺。……”亦不外李易安凄婉閑情，哪敵過東坡豪邁奔放，氣格高華，蕩氣回腸。

清代許纘曾《鵲橋仙》：“云疏月淡，烏慵鵲倦，望里雙星縹緲……算來若不隔銀河，怎見得，相逢更好？”細(xì)讀起來還不如秦觀的“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瓋汕槿羰蔷瞄L時，又豈在朝朝暮暮?！?/p>

由此也可見詞到清季已是明日黃花。好在仍受人喜愛，畢竟長短句比詩更細(xì)膩更靈活。傳統(tǒng)文化隨社會需要繼續(xù)發(fā)展。

可喜的是此時出了一個納蘭性德，異軍突起，率真天成，哀感頑艷，傷心絕唱。引來眾多粉絲，可憐他才三十一歲竟溘然長逝，“西風(fēng)獨(dú)自涼”。

文壇江湖大，藏拙、揖讓、講道義。何苦搶別人飯碗？弄得兩相無趣。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李白來到黃鶴樓原想趁醉題詩，因見樓上已先有崔顥詩作，寫來詩中有畫，情景相稱，感慨萬千，擲地有聲。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好詩！李白也認(rèn)為的確寫得不錯，就留言上面兩句，聊表傾慕與無奈?？袼梁婪?，才華橫溢如李白，尚知揖讓藏拙，不想強(qiáng)出風(fēng)頭。正因其謙遜知趣，傳為千古佳話。

漫話悲情

傳世不及五十首的李后主詞，已經(jīng)流傳一千三百多年，仍深受讀者喜愛，常讀常新。

作者的真摯深情感動人，作者的藝術(shù)手段給人美感享受。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離愁恰似滔滔江水，此恨綿綿。比喻形象，情真意切，過目難忘。

人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均可寫作詩詞。唐代文學(xué)大師韓愈說“歡愉之詞難工，窮苦之音易好”。寫歡樂，易流于膚淺，難于深沉。而寫悲情，真情實感，容易抓住讀者心靈，引起悲憫同情。

李后主前期的詞，也不乏冶艷之作?！袄C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睌憵g愉，情意綿綿，風(fēng)神嬌俏，美意醉人。

而他降宋之后，憂心忡忡，度日如年，下筆每出悲情語?！皠e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薄白钍莻}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币磺话?，悲懷難抑，情意凄涼。

有人以為許多大詞人皆因遭遇不公，悲哀怨恨，詞作悲涼凄切，容易感人肺腑。如李后主有亡國之痛，李清照有喪夫之哀，納蘭容若有失戀之苦等等。

其實，他們有的是宮廷貴胄，有的是豪門望族，有的是官宦之后，生活并不窮苦。不過他們心里都不快樂，每將離情別緒、凄苦悲情發(fā)于辭章。由于他們都是性情中人，都有很高文學(xué)修養(yǎng)，特有天賦，獨(dú)出冠群，別開生面，創(chuàng)作許多有高超藝術(shù)技巧的不朽杰作。

悲情，自然容易引發(fā)讀者惻隱之心，但是，寫悲情也須有大境界。倘若處處哭窮訴苦，一股寒酸味，也會令人生厭。

寫悲情首先要感情真實，切忌虛情假意，忸怩作態(tài)，無病呻吟。人們常見民間治喪事，有雇人哭喪者，號啕大哭，有聲無淚，滑稽可笑。即因其弄虛作假，低俗不堪，幾近惡搞。

悲情若寫成聲淚俱下，也要考慮形象美不美，文辭美不美。不可過分恐怖，摧肝裂膽，慘不忍睹，令人絕望，不寒而栗。如此已失詩歌美感，毫無含蓄蘊(yùn)藉可言。畢竟詩詞不同于小說、電影。

李后主的“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靜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也寫得十分凄婉悲哀，而辭采風(fēng)流，音韻純美，富有文學(xué)性。如果言之不文，清湯寡水，自己都不感動，豈能感動別人？

總之，情要真摯，辭要婉麗，意要清新。所謂：真、清、新三字，合奏一曲審美樂章。

湖堂夜雨

離開榕城西湖將近半個世紀(jì)，它的美麗身影時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曾在這古老樓房“宛在堂”里住過多年，在夢里它還是老樣子，一點(diǎn)兒沒變。

這里可是前代閩籍詩人的紀(jì)念堂，1961年一個寒露眉毛月的深夜，我親手制作并趕在黎明前掛上“陳子奮畫室”的牌子。

畫堂人靜雨蒙蒙，每逢風(fēng)雨之夜，不便外出跑動，也斷了去城里聽?wèi)蚵犌哪铑^。那時沒有電視沒有電腦，靜悄悄死沉沉。有時就拉學(xué)生陳水珍一展歌喉，她是科班演員，轉(zhuǎn)學(xué)藝專美術(shù)班。

我的老師陳子奮先生當(dāng)時已63歲，只見他愁眉緊鎖，唏噓嘆息。他像喃喃自語，又像對我發(fā)牢騷。他說，你怎么就沒感覺我們是住在船上？四圍雨聲潺潺，湖水猛漲嘩嘩啦啦，頭頂風(fēng)雨打篷滴滴答答，你我被困在西湖篷底??！

我真的不理解先生為什么不愛聽這滴答滴答的雨聲。這不也是一種天籟之音嗎？處境相同，心情迥異。平常窗外梧桐雨，不似今宵不耐聽。

每見先生悶悶不樂時，我會逗他開心。我說我們來這以后就只有您老人家沒看過西湖雨景，下樓到湖邊不到三十步，您敢不敢下去走走？

夜色輝光反照，雨聲熱鬧嘈雜。他有一把雨傘，我比他矮小，他搶著舉傘，兩人打一把傘總是欹來歪去，他已淋著肩背，我也濕了褲子。顧得看路，顧不了看天。望湖樓下水如天。堤岸逼仄，不見人影。再傻也沒見這么傻，瓢潑大雨出來泡湯。

不過我發(fā)現(xiàn)雨傘上的滴答滴答，不是跟雨打船篷的聲音一樣嘛，又像戲臺上清鼓打擊樂。大雨或不宜看卻宜聽呀。不如趕快上樓聽我吹笛為這雨伴奏。

我們兩人泡雨不到一刻鐘，已成落湯雞。哈———哧！噴嚏聲聲如打雷。趕緊燒熱水，脫光洗洗，從內(nèi)到外換了干燥衣服。紅糖姜湯沒有，白酒也沒有，別忘了是五九———六一年呀！物質(zhì)匱乏，精神空虛。

南方多雨，一年降雨百日不奇怪。有時烏云黑暗，傾盆大雨，嘩啦嘩啦天塌下來一樣，先生比我聰明，他穩(wěn)坐大廳朗誦詩詞。他聲音洪亮悠揚(yáng)，瑯瑯書聲壓過風(fēng)雨聲。此時堂上堂下繚繞著渾厚略帶悲愴的男中音。

朝來一陣無情雨，敲得園花半欲殘。

滿地飛花斷送春，今宵遙祭雨中魂。

無端一夜空階雨，滴破思鄉(xiāng)萬里心。

燈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

聽聽，多么凄婉憂傷調(diào)子。

忽然想為何我早沒想到，租一艘小船在雨中游湖。先生，我，再帶上水珍，有支洞簫，不就是任伯年所畫的一幅“小紅低唱我吹簫”么！

先生有一幅自己的畫，題了“賞雨茅屋，狂花半床”，我喜歡。其實公園里沒有茅屋，宛在堂屋脊有琉璃瓦，在床上也只聽見丁零當(dāng)啷、稀里嘩啦的聲音。

先生不出晴無用，留向空階滴夜長。雨意生詩情，不禁脫口誦出，悶聲如和尚念經(jīng)。

古代詩人詞客聽雨賞雨寫作，往往借重花草樹木，如：荷花、梧桐、芭蕉等等。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梧桐雨細(xì)，漸滴做秋聲，被風(fēng)驚碎。

何來風(fēng)雨急，敲破老園蕉。

……

這些詩詞，隨口哼兩句，風(fēng)致婉麗，有色有聲，如是美感。何不將沉睡千百年的絕妙好詩詞曲，喚醒過來增色當(dāng)下文化生活。期待雨水滌蕩大地角落，使污染混濁的塵世，干凈一點(diǎn)，清新一點(diǎn)。

福州西湖宛在堂

年輕時我在西湖宛在堂生活多年，當(dāng)時明月慘淡迷離，平添一段俗世蒼涼，回想前塵恍若隔世，一切都成往事。

據(jù)說這西湖還是皇家的御花園，那可是五代閩王封疆的事，其實在晉太康時就已經(jīng)開鑿，再經(jīng)宋至清代不斷疏浚、擴(kuò)展、重修、增建，樓館亭榭錯落有致，香迷湖岸，柳拂虹橋，西湖更加美麗。民國初年辟為西湖公園，成為各方游客必至之地。

從西北向大夢山動物園入湖可游覽荷亭、桂齋、林則徐讀書處、湖心亭等許多景點(diǎn)。在東南小孤山開化寺右側(cè)有座古建筑———宛在堂，建于明正德年間，原是詩人傅汝舟的別墅，后作為明清兩代福州籍詩人的紀(jì)念堂。

堂中祀有林鴻、王孟揚(yáng)、傅汝舟、高宗呂、鄭少谷、謝肇淛、曹學(xué)佺、葉向高、徐熥等閩都詩人神龕，后又增補(bǔ)了黃任、林則徐、龔逸圖、陳衍、何振岱、陳寶琛、謝章挺等，不斷擴(kuò)大自隋唐及至近代閩籍詩人多達(dá)270多位，可見閩詩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