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強
1
挖土機像只笨重的昆蟲,在太陽光里舞蹈。進退、轉身、搖擺、骨節(jié)轉動??諝庵邪l(fā)出巨大的響聲。
一個下午,我就這樣愣愣地坐在廢墟里,雙手緊握住望遠鏡;土,濕而溫暖。它們在鐵鏟底下,被一遍遍翻動、撞擊、敲打;躲藏在土壤里的巨大黑暗,見光———立馬就銷聲匿跡了。這些土,自從當初落下來,就再也沒有走了,土在下面,不斷被上層土所覆蓋,一層又一層的,像河床一樣被抬升著。
古老的房屋斷斷續(xù)續(xù)都傾圮了,年復一年,零落成荒煙蔓草,瓦礫、灰土、朽敗的檁條———被此后陸續(xù)遷來的居民清理、粉碎、回填、平整。廢墟———最終就變成了平地,新的建筑在廢墟里竹節(jié)似的———生長起來。平地越長越高,土的能量在地下不斷積蓄,時間、建筑、新的土壤與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上面踐踏、碾壓、施加重量,不斷密實土壤的質地,它們像巖石與金屬般,在黑暗里發(fā)著光。
眼前的挖土機前面帶有一個尖齒的巨鏟,轟隆轟隆的,列缺霹靂,丘巒崩摧,輕巧地就把千年的黑暗給開啟了,卡車皮載著一千多年的時光,絕塵而去。九華閣門前的土地被用力切開了,呈現(xiàn)出一道巨大的斷面,斧切刀削般的光亮著。這道光,深入地下,少說有三米。
土壤的色澤由橙紅、淺黃、淺灰到深灰、灰黑、深黑,依次從地下升起,因為之前我在班上一直是個出了名的考古狂,所以,當我看到這樣一塊五顏六色調色板似的墻壁,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考古學里———類似于探溝啦、考古墻啦、文化層啦、文化堆積啦等等詞匯。
考古學家往往就在這些土層的剖面上,不同色澤的土壤之間,歪歪斜斜地畫上一條橫線,不同顏色的土,就被這條清朗的線條隔開了。一個個活潑潑的年代,花香酒氣、紈扇笙簫的年代,就這樣被硬生生地割開了。厚薄不均的文化層,在考古學家們手腕上畫出來,他們在這些文化土層里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利用鑷子、毛刷、平鏟、放大鏡這些工具,剔除、拂拭掉表面一層層浮土,最終清理出方的、圓的、犬牙交錯的、花朵般的遺物,它們遺落在時間的場里,也許是一截斷磚,也許是一片碗底,也許是一枚石鏃,一支筆管。總之,考古學家絕不肯輕易地放走任何一絲線索,他們在顏色深深淺淺的土層上畫上一個個小小記號。這些標記與遙遠的年代真實而有力地呼應著,讓你覺得這個整天被酒的香,花的色,唇齒的芬芳,會議,街市,無聊的話題,諂媚與同情以及各種熱鬧畫面占據(jù)的城市里面,竟然還居住著這樣多的———你所不知道的城市。這些城市層層疊疊著,明清的、宋代的、漢唐的、高琰的、盧光稠的、趙卞的、孔宗翰的、蘇軾的、《虔州八境圖八首并序》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的,年代更遙遠與更加模糊與未知的,仿佛時間、空間、萬事萬物都被畫在了這個斑斑駁駁的考古墻上。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秋天正在一點點地被鑿空,除了考古墻是我假想出來的以外,所有的事物都在泥土里真實著,簇新著,各個朝代的人物,摩肩接踵,低聲交談,燒火,織布,寫狀子,飲酒,耕作,書聲瑯瑯。風一遍又一遍地拍打著這個經(jīng)我假想出來的考古墻。這個被挖土機開啟的時間斷面,它像一張絕美的地圖,標記了這個城市在時間縱深里的華美瞬間,然而,考古學家們在這個下午卻并沒有出現(xiàn)(我懷疑他們在呼呼大睡),以后也不可能再有機會出現(xiàn),“古”已經(jīng)被統(tǒng)統(tǒng)消滅,地圖已經(jīng)撕成碎片,只有推土機,閑散的工人,秋天的陽光,“有事,手機請聯(lián)系×××”的暗黃字條,卡車,地下深深的車轍,被風揚起的塵土,還有一個很容易被劃到偷窺者隊伍里的我———在場,我本來也不可能在場,并且我若知道這場面也不忍心在場,只是中秋和故鄉(xiāng)串通好了,非要把我?guī)У焦枢l(xiāng),而我,也就順便看看年事已高的爺爺,以及我家樓頂葉子尚未落光的那一株葡萄。
2
如若匆匆來去,自然春夢了無痕,頂多在家里吹牛喝酒,再睡幾個大覺。故鄉(xiāng)的天空每天都在變化:白之后藍,藍之后黑,大地也在隨意接受篡改,我除了觀看的權利與目瞪口呆的權利,當然還有感慨與悲傷的權利??墒?,我卻不大習慣悲傷了,以前,故鄉(xiāng)給予我的更多是熟悉、親切、享受、陶醉和喜悅,頂多也就是一點點咎由自取式的傷感、喟嘆,以及神經(jīng)頭皮麻木不仁的鄉(xiāng)愁。
可是我在家里連續(xù)睡了幾個大覺,心里放不下,吃飯接連不斷地打嗝,于是,我最終決定去焚幾燭香。畢竟,這土壤也算是本城的最后一塊處女地,農(nóng)耕時代的處女———崇尚方言,注重歲時,尊重傳統(tǒng),與青磚、瓦屋、天井、馬頭墻打成一片,在它身上,始終烙印著隱蔽、狹窄、灰暗、羞澀等等記號。自從永和五年(349年),高琰做南康郡守,在生土層抹上了一道重重的底色,然后,處女土———就開始生長。現(xiàn)在,它睡眼惺忪,赤身裸體,就被一束劇烈的光給照亮了,皮肉白花花地被照亮了,綻放了,被聚光燈給照亮的身體,頭枕章江、貢江,腳伸涌金門外,左手擱著西津路、章貢路兩條鬧哄哄的大街,右手攀在救死扶傷的中醫(yī)院院墻上。
事情如果退一步說,假設我不去翻看嘉靖、康熙、同治年間的《贛州府志》《贛縣志》,也許也不至于那么糾結、傷感與焦慮;自然,我站在處女土上,看見挖土機、灰頭土臉的工人,也不至于那樣浮想聯(lián)翩、歇斯底里。
事情退兩步說,假如我也像我爸一樣,整天宅家里,不去外面東游西逛,只知抽煙、睡覺、燒菜、談生意;自然,也沒有那么多心思庸人自擾??墒俏覅s生來不孝,老喜歡裝模作樣把自己搞得像個鐵骨錚錚的文化人,物不平則鳴,不管見人見貓見狗,但凡心中不爽,止不住輒拍案而起,橫眉冷對,這樣一來,我就無可避免的———要與這個世界發(fā)生一點點小小的不愉快了。
浩浩乎,洋洋乎,志書里面,除了天文、山川、陂澤、食貨、人才等等篇目,自然還少不了為這個城市,畫一張大大的肖像:道路、城墻、樓臺、學宮、府衙、縣衙、道署、寺廟、水塘、溝渠、牌坊、古樹,它們像一排排胡須、眉毛、嘴巴、鼻梁、額頭、青春痘、美人痣,被一絲不茍地畫在這張活生生的臉上,我時常就根據(jù)這張燒餅般的臉,發(fā)揮我與生俱來的臆想,滿足我靈魂出竅與身體漫游的嗜好。我常常手捧志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小飛蟲,嗡的一聲,扎猛子般的進去了,在幾百年前的那些彎彎曲曲的街巷里東張西望,左顧右盼,思前想后,有時就腆著一枚圓圓肚子,面貌猥瑣,滿臉酡紅,樣子完全像個時間特務。由于我對志書的所有興趣都集中在了那一張城市肖像,久而久之,它上面也就沾滿了由我制造的各種油漬、墨水、飯粒以及種種不明物體。除此以外,還有我用鉛筆沿著縣崗坡、縣前大街、田螺嶺巷、花園塘巷以及北面城墻勾勒出來的一個不規(guī)則圓圈。
一百年前,五百年前,八百年前,由我畫出來的這個小小圓圈,當然是一塊香噴噴、馥郁郁的處女土。那時整個城市都是一個個大大的處女,它眼神清澈,肌膚水滑,臀部渾圓,臉頰紅潤,乳若丁香,坐立雙腿合并,腳尖并攏。所以,每當我手捧縣志或者府志,就沒有辦法不心潮澎湃,蠢蠢欲動。
盡管后來被我框在圓圈里的樓臺、房屋、牌坊、水井、碑石有的被我叔叔的嫂子的父親,外公的丈人的爺爺?shù)木司?,總之,種種與我有關或者無關人士弄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它們被拆的拆,砸的砸,傾倒的傾倒,被風雨雷電以及暴力糟蹋過的殘磚碎瓦,最終,又十分作踐地被用以砌房、修路、建筑堤壩,可是,曾經(jīng)地面上存在過的所有事物,最終,在土壤里都隱藏了起來。它們被一絲不漏地寫進了時間的斷面,詳實地記錄了各個時間段落里的吶喊、火光和刀光,處女土一層又一層地向上攀緣,大地不斷地生長。城市,也因為層層疊疊的文化堆積———逐漸地豐乳肥臀。
3
最初使這個城市豐滿起來的,當然要推五代后梁時期的土皇帝盧光稠。盧光稠苦心經(jīng)營的皇城,就被圈在了由我制造的這個小小圓圈里。但事實上,皇城卻完全子虛烏有,盧光稠一生只給自己敕封了一個小小的刺史,皇城假使存在,一千多年的時光,也讓贛州人捂得有點咬牙切齒了。因為“皇”,在古代,就像一種極毒的毒藥。一不小心,沾染上身,就可能被葬送性命。如此說來,“皇城”,在贛州人心里醞釀了足足有一千年,舌尖上蠢蠢欲動了一千年,到現(xiàn)在,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發(fā)動中田里的聲音,發(fā)動肺腑、肝膽以及骨頭里的聲音,噴涌而出了。一千年里,贛州百姓連做夢都在癡想,城西北由寬厚的紅條石砌筑起來的宅院,就是一個大大的皇城,他們連蹲廁都幻想著自己就住在皇城的腳下,苦想著臉上抹著一層亮亮的金粉。
在我五歲的時候,口口聲聲指著建國路上那一截斷墻,外公說,這就是當年的皇城。他很希望這種虛構的榮耀———能夠從他的骨血里流經(jīng)到我的骨血里。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也許,一生都無法擺脫卑賤的命運,更不必說能夠接觸到權力的中心。于是他們只好想方設法地通過家譜、志書考證、摸索,甚至虛構出血緣里一絲一縷的華貴。由此可以想象出這個城市的居民,在骨子里有多么渴望皇城的真實性,仿佛自從黃巢起義失敗的第二年起也就盧王盧光稠發(fā)聲的那一天起,他們的思想里就飛出了這一道閃亮的靈光,此前的贛州,就像一塊大大的糕餅,被這個土豪那個鄉(xiāng)紳左一塊右一塊地搶食著,糕餅在這些人的嘴里,津津有味的咀嚼。專注、癡迷,并沒有換來天下的清明,而是進一步地滋長了他們的貪婪秉性。盜匪們與日俱增的食欲與荷爾蒙激素,使這座小小城池沉陷在混沌之中。
唐僖宗光啟元年的秋天,盧光稠與譚全播再也看不下去,終于給這個躁動不安的城市重重地甩去了一個耳光,于是,整個城市頓時就變得沉寂了,清明火光也都相繼熄滅了,潮水紛紛退去,失魂落魄的牛羊雞狗,又回到牛圈、羊圈、雞圈和狗窩里。
本來,盧光稠完全可以舒一口氣,坐下來,在秋天明凈的陽光里,盡情地與他的功臣們好好地喝一碗酒。然后傳喚城里最好的裁縫,用明黃的錦紗、緙絲,或者裘緞做一件方心曲領寬大的袍子,再在上面繡上團龍、日、月、星辰、山、華蟲(雉的異名)、宗彝(長尾猴尊)、藻、火以及蝙蝠。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剛剛出浴的美王,坐在這個秋天雍容華貴的位置,享受徐緩、明凈、奢華、眾星捧月的逍遙快慰。此時,在這個城市居民的內心,明顯地,也有點按捺不住了,他們整天夢寐以求著,翹首以盼著盧光稠能夠在那把鐫著盤龍的椅子上穩(wěn)穩(wěn)地坐下,好讓自己也呼吸到一點點來自于皇城的空氣。
然而,盧光稠最終出人意料,也出乎這座城里的鳥、樹、云朵、青山、河流、螞蟻的意料。他只是象征性地給自己賜封了一個小小的刺史,“刺”也就是檢核、問事之意。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是想讓梁太祖知道,他只是皇帝手上牽著的一枚風箏,或者皇帝伸出來的一只大手,不管天有多高,路有多遠,隨時都可以被收回去;另一面,他也不想得罪周圍的王潮、王審知、劉隱和劉巖———胡攪蠻纏的這一伙人物。
沒有人知道其真實所想。在他看來,仿佛所有的榮耀、光環(huán)都只是過眼煙云,他眼里心里存放的僅僅是一座城市,44歲的盧光稠,突然覺得人生應該朝著相反的方向努力了,軍事與政治的江湖,總是寫滿了壓抑,眼看著那么多的城池都被毀了,那么多的對手都相繼地覆滅了,經(jīng)歷了大半生的殺戮、較量、對峙、摧毀、踐踏等等血腥與暴力的事件,他也覺得應該像秋水般的靜下來,嘗試地做一點建設性的事,為這座城市元氣的恢復好好地出一份力。
盧光稠以刺史的身份留了下來,再也沒有走。他利用自己軍事政治上的那一點點天賦,與老虎蒼蠅周旋,四兩撥千斤牽著這一伙人的鼻子團團轉,這其中騰挪出的大片時間,就放在了冶園、筑城上面,在他以前,整座城市的面貌,始終停頓在東晉南康郡守———高琰建城時的模樣。這一朵小小的花苞,持續(xù)了幾百年,現(xiàn)在,終于等到盧光稠來為它開放了。幾百年的時光,這個城市絢麗的五色、喧鬧的人聲和豐滿的欲望都擁堵在了橫街與陽街這兩條十字街上。幾百年的時光,無論如何也顯得有些凝滯了,盧光稠在橫街陽街的基礎上又捏制了一條六街、斜街(今陽明路經(jīng)和平路至南市街)和長街(今贛江路接百勝門,即東門),有意地要把繁華從西北的皇城里播散出來。
“皇城”和所有的縣衙府衙一樣,在這個城市的中心制造著巨大的漩渦,被亭臺、道路、商鋪、官轎、商販走卒以及來往運輸?shù)匿罴Z、木材、麻絲、金銀、香茶等等百貨團團圍轉著,包裹著,簇擁著。于是,城市就在連綿不絕的推推搡搡中,一日一日地豐滿起來。可是盧光稠心里明白,城市也和人的命運一樣,始終是一個旋轉的場。榮枯起伏,都有一個盡頭,并不是用來張揚的,它就像流水落花,雪泥鴻爪,都是在自己既定生命的軌跡里如期地運行,最終將沉沒在泥土里,豐富著土壤的層次,成為大地又一件新裝。
若干年后,盧光稠偉岸的身軀和他的使宅,最終都倒塌在泥土里。它們和底層的土嚙合著,黏附著,和它的前身,也就是高琰的郡城上坍圮下來的零落成泥的土,淺灰、深灰色的土,混雜著板瓦、青瓷片,沙礫的土嚙合著、黏附著,共同制造著屬于這個城市的文化堆積。
當然,這種接力式的堆積———遠遠沒有結束。
嘉祐六年,一個叫趙卞的人物,接管了府衙的鑰匙。鞋子上沾滿了京城的泥土,只帶來了一琴一鶴。曾經(jīng)與高琰、盧光稠有關的土,被各種重量碾壓,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老了,瓷器一樣密實,光進不去,空氣進不去,趙卞就是在這一層密實而黑暗的土壤上,繼續(xù)疊加,他把章貢臺、皂蓋臺、白鵲樓一一地黏附在了這片瓷實的土壤上。
爾后,又一個叫孔宗翰的人,繼續(xù)著這個積木游戲。他把一座簇新的樓臺繼續(xù)放在了剛剛老去的,被壓實的土壤上。
土,一層又一層,像青煙般的不斷從地下升起,土由橙紅、淺黃、淺灰、深灰、灰黑,然后就轉向了深黑,1939年3月,接任江西省第四行政區(qū)督察專員的蔣經(jīng)國就在這一層深黑色的土壤上———開始鑄造起他的政治試驗田以及愛巢。
這一些人,心里洞然:大地上所有矗立的事物,都沒有辦法擺脫掉土壤的召喚,所有的人與建筑都是在時間共同參與下,在已經(jīng)被踩踏得十分結實土地上,再鋪上毛茸茸的一層新土。然后新的土又被新的重量夯實,等結一層殼,又有新的土堆上來。在大地面前,也許我們都只是顏料,各自把自己的血、呼吸、生命,掙扎與經(jīng)驗以壁畫的形式書寫在大地上。一層又一層,然后土壤就變得深邃了,厚實了,絢麗了。在黑暗里發(fā)著光。最終成了一塊最美最美的處女地,一塊金色的圣土。
我想,處女土,也就是經(jīng)驗的全部,世界的全部,時間、個性、光榮與恥辱的全部。每個人與世界的關系,每個人肉身里儲存的那一小部分世界,最終,都匯集在泥土里,形成巨大的洪流與漩渦,最終卷入黑洞。然后時間為它們分門別類,組建成一個無比豐富的博物館。無論是曾經(jīng)的,現(xiàn)在的,和未來的一切都蘊藏在處女土的一顆一粒之中。
4
然而,最后的處女土,最終,還是無法挽留地被翻斗車給運走了。
最初,我是從我表嫂那里獲得的消息。當我表哥還沒有發(fā)現(xiàn)表嫂在世界上存在的時候,我表嫂早就已經(jīng)灼灼其華地盛開了。她把自己漂亮的身體隱蔽在田螺嶺巷23號的某一個黑暗的房間,這個房間也就在盧光稠當年皇城的附近。透過這個房間的小小窗口,就可以看到城墻、河流和遠山、山上的白冢?;食侵車耐粒?jīng)過那么多年的堆積,承載著廢棄的時間、坍圮的建筑和老死的過客,一層又一層土,不斷地向上生長,居然已經(jīng)很高了。
表哥就踩在這高高的泥土上,把車停靠在田螺嶺巷子外面的大路上,風風火火地把表嫂給娶走的。那時我表嫂除了爸媽伯父一家以外,家里還有一個奶奶,奶奶年紀已經(jīng)很高了,他們就擠住在兩間半明半暗的瓦房里,娶妻生子,吃飯、睡覺,也斗地主。
表嫂那天買了兩斤柿子,回來就按捺不住地向大家匯報,拆遷工作組已經(jīng)來丈量過了,廚房臥室的外墻上,用紅油漆涂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并且這個紅紅的“拆”字會像蜘蛛爬到周圍所有的老房子身上。
余生也晚,當我與這個世界交道的時候,“皇城”早已經(jīng)被土給淹沒了。后來,它的身份又轉變成了這個城市的府衙,知府因為懼怕文字獄,出于避嫌,府衙也就遷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考院以及書院。這些建筑走馬燈似的出現(xiàn)在這片土壤上,后來就索性卸下架子,與世俗社會交心交肺,打成一片,與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打成一片。與周圍的田螺嶺巷、白馬廟巷、花園塘巷、百家?guī)X巷、上下竹絲巷以及這里面千百戶人家的生活打成了一片,成為了真正的下里巴人,可是現(xiàn)在所有老房子身上,據(jù)說都會長起這樣一個紅紅的“拆”字。
老房子拆掉以后,和這個城市曾經(jīng)被騰出來的許許多多空地一樣,轉眼之間,危樓高百尺,廣廈千萬間,江景房上不但有月可以賒,還有云可以買。如此,各家各戶,按照原先的地皮面積返遷。對此,大家心里一面是亮堂堂的,覺得與黑暗、狹窄、潮濕、簡陋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現(xiàn)在總算可以感受光明、寬敞、八面來風的味道。可是另一面又覺得尷尬。首先是我表嫂的奶奶對于蹲馬桶就很反感。再說老房子盡管狹窄,可是它的外延面積卻十分廣大。它完全是向外敞開的一個無限空間,屋子外面空地上隨便支把桌子,種兩畦青菜,順理成章就成為了一個簡易的菜園或者露臺。樓房給人的空間卻完全是封閉的,死氣沉沉的。想起土地千百年來所給予的無限樂趣,他們突然對于搬遷一事就有點心灰意冷了。
當然我也就陷入更大的糾結里面,首先是裝在我心里的處女土使我牽纏掛肚,惶恐不安。也許有人會覺得我這樣完全是庸人自擾,明目張膽地泛濫個人主義。可是這的確是最后的一塊處女地,處女地并非沒有,它恰好是最大的有,它裝載了這個城市的全部歷史和全部血液。
我們甚至不能想象過去我們有多么地瘋狂,自從城墻拆了以后,一場又一場的運動,革命、熱情、激情和火焰把城市徹徹底底地翻了一個底朝天。
外公說以前這個城市還有很多的水塘、古井和古樹,他們?yōu)檫@個城市的居民提供清風、飲用水以及蔭蔽,它們牽連著地下的那個偉大的、深邃的、層層疊疊的氣場。所有的建筑街道,形形色色的人物,以及由它們所展開的所有故事都被深厚的土壤所承載著,茂盛的地氣在土壤里氤氳而生,那些發(fā)達的根系直接聯(lián)系著每一個人的血脈氣脈和經(jīng)脈。
在我們每個人看來,原來這個城市面積也許不足現(xiàn)在這個城市面積的零頭。但事實上,它卻是在不斷地萎縮,不斷地減小著它的氣場和它血肉之軀,土已經(jīng)被偷偷地運走了,積淀了幾千年的文化土壤也被偷偷運走了。在時間面前,城市最終所指的,也許并不是地面宏偉的建筑,它們都是那飄零之物,隨時都可能化作煙跡。城市的本質是土,是沉淀在地底下一層又一層的處女土。
而我就在城市被悄無聲息地運走以后,日復一日地成長起來。渺渺兮予懷,心里卻生長出了一個個巨大的空洞,在古代,故鄉(xiāng)的失去,是因為人的離開,因為距離,因為大山大河的重重阻隔?,F(xiàn)在我們一步也沒有走,是故鄉(xiāng)的失竊,故鄉(xiāng)的隱蔽退場,使所有的人,生活在別處。
正如詩人為故鄉(xiāng)寫下的挽歌:
從未離開,我已不認識故鄉(xiāng)
穿過這新生之城,就像流亡者歸來
5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表嫂的消息并不可靠,春天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日月忽其不淹兮,轉眼就到了深秋,有天傍晚,我看到田螺嶺18號住著的那個男人,還意定神閑地蹲在門口的臺階上,大口大口地吃飯。九華閣12號那個闊臉大屁股少婦,還滿臉幸福感地和她家的長毛狗打情罵俏。特別呢,是百家?guī)X巷2號的房東太太,尚且興致勃勃地往處女地里種白菜。所有的這些跡象都讓我覺得,所有與墻上那個紅紅的“拆”字有關的,完全是一個個虛構事件。當然,我也就和往常一樣,每天堅持在處女土上來回地走幾趟。踩著那么豐厚的土,心里面頓時就覺得踏實,有了家的溫馨與快慰。我常常是從西津路的某個門洞進去,走田螺嶺巷,經(jīng)過郁孤臺的大山門,下一串臺階,到花園塘,花園塘左邊東溪寺,右邊是九華閣、白馬廟、大樹下、丹桂井、上下竹絲巷,路途中,通常會邂逅某某晾曬在電線桿上的紅褲衩,聽見某某姑娘洗澡的水流聲,聞到某某家韭菜炒雞蛋的裊裊香氣,遭到某某女人愛狗的恐嚇,受到某某民國遺老的贊賞。然后就溜到八境公園的水塘邊,高調地來一個瘦影自憐秋水照?;貋砭烷_始春心蕩漾,飯量大增,面若桃花,好夢留人睡。
原本,我以為陰霾散去了,可以手捧著這一抷土,終老于斯。與最后彈丸大小的故鄉(xiāng)長相廝守,在海棠與丁香花里徐徐地展開縣志,然后盡情地發(fā)揮著我意淫的嗜好。處女土也就是城市的全部,腳踩在處女土上,城市全部的歷史都會泉水般的冒出來,而我與這些陳舊的人物分庭抗禮,喝酒吃肉,大談英雄和女人。想象著宋高宗建炎三年,隆祐太后躲避金兵,倉皇地跑到這里來布置行宮,而我就有幸成為了她的男寵,芙蓉帳里度春宵。最忘不了的,是她右耳根的那一粒不大不小的美人痣,讓我銷魂蝕骨到今天。還有就是當年精武會成員宋亦梅,50年前在東溪寺教過我外公的太極八卦掌,現(xiàn)在又開始跳出來興致勃勃地教我了。
處女土,無形之中,讓我多活了一千歲兩百歲。我突然覺得自己獲得了一個偉大的自由之身。再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束縛我了。我就在一百年前、兩百年前、五百年前的時光里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我的曾祖父、高祖父、天祖父、烈祖父、太祖父、遠祖父、鼻祖父都在語重心長地教我明禮誠信,給我糖吃,還分享泡妞經(jīng)驗。
后來,我表嫂就在二康廟開了一個大大的飯館,飯館前面有棵巨大的香樟。她就借助這棵樹的蔭庇,專心致志地做她的生意。突然有一天,她卸下圍裙,扔下菜刀,興致沖沖地跑過來,說,拆遷工作組通知下午去簽協(xié)議,手里握著一份蓋著紅章子的文件,說早遷早走,利國利民,還有政策優(yōu)惠。我用盡力氣,瞪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一句話,當然,她的話飛到我耳朵里,我也就立馬四肢癱軟,心如死灰,呆若木雞,心里滿是《荊軻刺秦王》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畫面。自我慰藉的話都算是多余了,處女土的這一類正常死亡,在我,早已經(jīng)司空見慣。沒想到,這個城市的決策者,就在我心灰意懶、無所聊賴,與處女土最后耳鬢廝磨的春花秋月里,靈魂開竅,思想覺悟。境界平步青云,讓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本來,我根本是不可能知道他們思想的果子已經(jīng)熟了,轉而刮目相看的,在城市面前,我向來只有觀看的權利和目瞪口呆的權利,頂多也只有悲傷和流淚的權利。獲知這個消息的窗口,并非來自于我的表嫂。我表嫂只負責整天滴滴嘟嘟地趴在奶奶、爸爸、伯父跟前———做這些老朽們的思想工作,通常這第一句話啊,就是您老人家呀,歲數(shù)大了,泥巴房子不拆也是要倒了……絞盡了腦汁,使他們思想里那些堅硬的、長著斑斑霉點的東西一點點敲碎掉,擦洗干凈。而我呢,唯一從表嫂那獲取到的,是土地已經(jīng)不再用作蓋商品房,至于它———到底用來干什么,她始終掩耳不聞。
如果不是建筑物上生動、繁縟的細節(jié),如果不是處女土默默滋潤高舉在空中的瑞獸、花卉、卷草、樓臺以及喜劇傳奇,如果不是文化街接二連三地風靡走俏,如果不是專家們慈悲為懷地救了他們一把。他們當然還需要繼續(xù)口誦《離騷》: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難以想象,這塊無意被擱淺下來的土地,此前充當了這個城市一千多年的心臟,高琰、盧光稠、趙卞、孔宗翰、文天祥的心臟。它常年把這個城市的血推送到身體的各個部位?,F(xiàn)在竟然變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在拿起與放下之間,這些人的手一直在那里顫抖著,猶豫不決,面對這塊彈丸之地,那么多的人,面面相覷。千年以降,這也算是從來沒有過的。
現(xiàn)實,給每個人拋擲了一個巨大的問號:在開發(fā)商品房以外,是否還能夠在土地上找到更讓人怦然心動的價值呢?這幾乎成了這個城市里不少人的一枚心結。
最終解開這一枚心結的,當然不是處女土,更不是建筑物背后活潑潑的生態(tài)。土哪里沒有呢?懸浮在空中的灰土,任意踩踏的泥土,被水流裹挾的沙土。世界本來就是屬于土的,我們的一生,都被土所包裹著,土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呢!至于老房子里的油鹽醬醋,昏暗的光線,更是沒法使麻木的神經(jīng)得到興奮。老房子誰家沒有呢?它裝載著大量陰暗、潮濕、狹隘、過去式以及各種夢魘與蒼老的面孔。曾經(jīng),他們費盡了周折,終于逃脫了那個衰朽的軀殼,現(xiàn)在還有誰愿意返過頭來———為這樣一種熟悉的而窳劣的生活而埋單呢!
盡管他們對土與陳舊生活的價值并不買賬,可是并不意味著它們不會為建筑物上的那些飛檐斗角,門窗上繁縟的雕花,建筑物的優(yōu)美造型產(chǎn)生興趣。當初老房子的很大一部分,在許多人是看不見的,眼耳舌鼻身心被各種瑣碎的事物充滿與占據(jù),神經(jīng)也是麻木、緊繃到了極限。由此一來,他們頂多只能看見老房子里來來往往、昏黃的光線,蟑螂、老鼠還有拖著長尾巴的壁虎。明瓦底下那一根透明的光柱,里面懸浮著無數(shù)細小的灰塵。尤其沒法忘記的是雨天,為了承接屋漏,空地上擺滿了木的、鋁制的臉盆和水桶。還有新婚時的夜生活,必須把聲響盡量調低……至于那些盤繞在柱子上、天花板上、門楣上、臺階上的瑞獸啦、花卉啦、人物傳奇啦,統(tǒng)統(tǒng)就被那個一手遮天的時代隱蔽了起來。而這些被隱蔽的部分,就像時代留下的一片巨大的紅磷,隨時可能在未來的某天引發(fā)耀眼的火光。
后來,那一道被迅速擦亮的火光到底是把天空給染紅了。因為那些被長期繃緊的神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松弛了下來,建筑物隱蔽的部分,在人們的感官里,也都相繼開放。憋了那么久,人們對于地面上那個擁有青磚、黛瓦、馬頭墻,眾多斗角飛檐的房子,頃刻間,突然就迷戀得有點歇斯底里了,此時,所有的追捧———都像決堤的洪水,完全失去了理智。于是,無數(shù)傀儡般的符號,就開始在空氣中大量地繁衍,以盡力地滿足人們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復古欲望??墒悄切┍淮罅糠毖艿姆?,徹頭徹尾都書寫著丑陋、僵硬與呆滯,始終缺乏時間長期浸潤的深厚蘊含。
表嫂家的房子當然沒有理由留下來。在它身上既沒有什么斗角雕檐,門樓上也沒有什么值得把玩的人物、花卉。它只是一個灰頭土臉的老房子而已,并且雨天還常常漏水,最要命的是西墻壞了以后,她伯父索性就用廢棄的紅磚、青磚頭混雜在一起,重新砌筑。這樣一來,連老房子也枉乎其名了。當然要夷為平地,然后再在地里重建一座比這更加軒昂、氣派,更富商業(yè)價值,能夠立馬讓人讀出朱門大戶況味的老房子。當然這樣的房子只是金玉其外,為了能夠支撐起建筑物笨重的身體,也為了能夠快速將房子給建起來,他們不會像古人一樣,以浸潤桐油的木頭作為樁基,或者以三合土瓦礫作為磉墩承載房子的重量。他們通常是在地底下把所有的土給掏空,再把一個巨大混凝土基礎放進去。這樣一來,躲藏在土壤里的巨大黑暗,見光———立馬就銷聲匿跡了。一場傳遞了一千多年的接力就這樣變得子虛烏有了。隱藏在這個城市身體里的偉大博物館就這樣被化為灰燼了。
6
那天下午,順著表哥當年娶走表嫂的路,我又重走了一遍,表嫂已經(jīng)被娶走了,土已經(jīng)落下去了,回到了考古學家所謂的“生土層”,生土,也就是開始、原點、無、與最大的空。而天空———又多出了許多的翹角飛檐,夕陽像雞蛋黃低垂在土丘上。黏稠而飽滿,烘托出一個暖意無比的故鄉(xiāng)。我縱身一躍,身體就落在了丹桂井巷,通常,我是絕不可能輕巧地完成這個動作的,百家?guī)X、丹桂井之間,是扇峭壁,中間有桂樹兩棵、房屋五座,然而,現(xiàn)在東面卻意外地出現(xiàn)了一道豁口。它也因此成了卡車和推土機上下土嶺的唯一通道。丹桂井的那五棟老丑不堪的矮房,遺憾地沒有納入保護對象,已經(jīng)被削成了平地。滿地狼藉,工人們被小老板請來,上身黝黑,將摟粗的木梁塞入綠皮卡車。木梁浸泡在時間里,氧化了,泛著黑褐的油光。吆喝聲與木梁的劇烈撞擊,驚擾了微塵。它們在夕陽里舞蹈,凄美而隆重,仿佛一場最后的聚會。
我在廢墟中安靜地坐下來,四面是雜亂的黑?;业暮凇⒓t的黑、白的黑、青的黑,瓦礫、灰土、板條、碎瓷片、銹蝕的鐵絲的黑,還有一些沒有來得及推倒的斷墻的黑。由這些黑,提供著諸多的線索。黑,不僅道出了房子拆除的最終原因,建筑物復雜的身世,也被黑一絲一縷地牽連出來。通風、采光以及衛(wèi)生設施上的缺陷尚屬次要,許多建筑年久失修,岌岌可危,隨時可能發(fā)生不測。特別是經(jīng)過了自然之力的撼動,以及種種巨大的社會變革以后,房屋身體被制造了許多巨大的補丁,粗糙的修葺損傷了原先的華彩。許多細致的花紋唯有放在足夠緩慢的時間之流里才能一一修復。然而,這樣充足的耐心,我們早早地———就已經(jīng)喪失殆盡。
可是,就在斷墻縫隙渾濁的黑暗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大的秘密。
黑暗里,墻根,遠非結束,它恰好是另一個開始,它與另一個時間場里的土緊緊地黏附著,與另一個時間場里的建筑緊緊銜接,彼此扣合。
建筑也是一種時間的現(xiàn)象,有更多沒有辦法看見的時間,無法看見的建筑,被深埋在土壤里。陳陳相因,正如時間是連續(xù)的,建筑也是連續(xù)的,它依靠這一類隱身與連續(xù),獲得強大的生命之力,建筑暴露在光明中的部分,也許將受到雷的力,風的力,沙的力,水與火的力,以及暴力的力襲擊,拍打,毀壞,令其滄桑,失去華彩,變得破敗,腐朽,暗淡,奇丑無比。然而,隱藏在黑暗里的建筑卻始終活潑、簇新。光明中的建筑一旦遭受破壞,黑暗之根的建筑就會立馬為其補給水與能量。于是,生長繼續(xù),華彩繼續(xù),贊美繼續(xù),傳統(tǒng)繼續(xù)。
可以想象,丹桂井那幾棟老丑不堪的矮房,推倒以后,立馬就會被挖出一個巨大的深坑。這個曾經(jīng)裝載過黑暗、裝載過黑暗里的建筑、黑暗里的城市、黑暗里的處女土,以及黑暗之根的神秘故鄉(xiāng),不假情面地就將被一個巨大的鋼筋混凝土塊所充滿。于是,生長戛然而止,華彩戛然而止,贊美戛然而止,傳統(tǒng)戛然而止。朋友說,傳統(tǒng)才是無限的自由,因為有傳統(tǒng),就意味著有根,意味著繼續(xù),意味著開花以及收獲種種更大的可能。
由此說來,土正如一枚巨大的隱喻。如果說時間的本質是土,城市的本質是土,世界的本質是土,那么土的本質又是什么呢?也許那便是傳統(tǒng),傳統(tǒng)不僅意味著無限的自由,更是一種無法抗拒的熱度與力量。傳統(tǒng)始終是流動的、生長的。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它決然不是閉合、死寂、消滅、過去式。它是新的聚合、開放、生長、延續(xù)。試想在黑暗里,當土在傳遞,故鄉(xiāng)在傳遞,信仰與美在傳遞,精氣神在傳遞,土被點燃,是熱的,所有一切將構成一個怎樣活潑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