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學明
一面坡上,一個影子依稀可辨。一頭牛,一架犁,一個人,在山影間起伏。遠遠望去,就像一面在海上涌動的船帆。那是哥。他在像伺候月婆子一樣伺候他的土地。
哥打著一雙赤腳,頭時而埋下,時而抬起,雙手用力按住犁柄。在低一聲高一聲的吆喝里,牛向前走,犁往土里進,泥塊子一溜一溜地翻耕過來,倒成一條直線。犁鏵亮閃閃的,新耕的泥塊子也亮閃閃的,還看得到從犁鏵上拓印出來的道道紋路。濕熱的地氣,從新耕的泥塊子上冒出來,絲絲縷縷,飄出泥土的清香。哥的兩片腳板,就像兩尾擺動的鯉魚,時而被翻耕過來的泥土嚴嚴地蓋住,時而又從泥土中悄然鉆出。初冬了,冷,哥卻依然赤著腳丫在地里忙。小腿肚子上的那塊傷疤又亮又硬。一雙布鞋,獨坐地頭的一角。鄉(xiāng)下人,無論多冷的天,都沒人穿著鞋犁田耙地。穿著鞋犁田耙地的人,不是鄉(xiāng)下人。
一個早上的工夫,地就犁好了。哥又拿了耙在上面一遍一遍地碾。鐵耙的齒又長又粗,像鋼鑄的獠牙,把泥土啃得細碎如沙。把草一棵棵揀去,把枝一根根拈走,把石頭一片片剔出。土地就是一張碩大的地毯了,平坦細密,柔軟厚實,一腳踩下去,那被踩的腳窩又會蓬蓬松松地散開、漲起。那土真肥,黑黑的,油光發(fā)亮。用手一捏,立刻就捏成了黑色的糯米團,黏黏的,溽溽的,能扯出絲絲線線。一絲笑意,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在哥的嘴邊。
天很高很遠。云很高很遠。
哥的乞愿也很高很遠。
哥,只是那些熱愛土地者中極為普通的一員。跟所有的人一樣,當哥如一粒種子,從母親懷里滾落時,他就是土地上的一種植物了,他就注定離不開土地,注定要與土地生死相依了。土地是富有的,什么都生,什么都長。土地是博大的,世間一切都能容納。土地是詩。土地是畫。土地是哥另一種意義上的親娘。
春天,和煦的風一吹,哥就披一件陽光的霓裳走來。雨的韻腳里,綿綿不絕的葉芽從土地上冒出,若五線譜的符號,牽滿音樂的旋律。所有的綠色,都從遠方趕來,與春為伍,給哥做伴,為土地裁剪一件件新衣?;ㄔ谛乱律厦骘w翔。河在新衣上面走動。那些本已枯瘦的河流,被春天泡漲了、養(yǎng)肥了,豐腴得如一位坐月子的新娘,整天唱著歡樂的歌。
就著春天的桃花、杏花,哥又開始春早人勤,伺候土地。當春天的第一場大雨來臨時,正值茫茫深夜,第一瓢雨一下,哥就匆匆起身告別溫馨的夢,頭頂斗笠,身披蓑衣,與牛與犁來到了田邊。干渴了一冬的田疇,泥土板結如鐵,這初春的第一場大雨,是田疇的奶汁、農(nóng)業(yè)的命脈,是靠天吃飯者們的希望。哥得連夜開犁,搶蓄田水,以保來日莊稼豐收。雷在頭上隆隆滾動,雨在身邊嘩嘩呼響,一道道閃電,則如一條條皮鞭把天空抽得白骨森森、嘎嘎作響。哥,一手提著馬燈和纏繩,一手扶著犁柄,在田疇上緊急行軍。犁一遍是硬土,犁二遍是稀泥,三遍、四遍時,就是泥糊糊、水洞洞,是一田煮好的稀粥。天上的雨水,從此不再流浪,而是變成一面锃亮的鏡子,落座田間,照耀一年的收成。那盞如豆的馬燈,亦把鄉(xiāng)間夜雨照耀成千萬縷的金絲銀線。哥的臉,紅如燈籠,照亮半個山埡。
用他長滿老繭的手,哥精心打造好了一個薄薄的泥床。珍藏一冬的稻種,都從哥的懷里滾落下來,在溫暖的羊水里浸潤發(fā)芽。像守護十月懷胎即將分娩的妻子,哥日夜守在一個大桶旁,等待稻種長出乳牙。怕溫高了。怕溫低了。怕風熱了。怕風冷了。每一粒稻種,都在如此的關愛里,長出一絲白色的眼屎———乳牙。哥像揀金子銀子一樣,格外小心地把稻種揀進泥床里,讓稻種在泥床里邊睡邊長。白天鳥雀成群,晚上老鼠成災,為了不讓稻種被糟蹋,哥依然無日無夜地睡在田邊,守望秧苗。直到秧苗青乎乎地長出來,哥才回到家里睡一宿安穩(wěn)覺。秧苗,眼淚汪汪的,感動著成長。如此,本一窮二白的土地,被哥打扮得花枝招展、甜甜蜜蜜。哥,正如一個大智若愚的美術師,為土地精心布展。
田里展出九重水稻,九重水稻翻騰九重水煙。
地里展出千頃麥菽,千頃麥菽搖曳千頃麥黃。
山上坡上,玉米、小米、高粱、黃豆,都滾動著茫茫秋色、秋色茫茫。
一些名叫蔬菜的黃瓜、南瓜、辣子、茄子、豇豆、西紅柿,亦在哥的招呼下,齊齊登場。
踏著黃昏的影子,哥每天都要背一管火槍、拿一面破鑼和一束火把,進山。山里,有一片郁郁蔥蔥、群槍林立的包谷林,他要守護。在用雜木、芭茅和茅草搭起的守望棚里,除了一床滿是汗香體香的被子,就是成群結隊的蚊子了。哥在與野豬們戰(zhàn)斗之前,先得與蚊子們戰(zhàn)斗。山里的長腳蚊,大個大個的,若一群夜襲的戰(zhàn)斗機,黑壓壓一片嗡嗡開來,又黑壓壓一片嗡嗡開去,把哥輪番轟炸得血肉模糊、青瘡重重。秋夜長空,天高云淡,秋高氣爽。月亮高高掛著。星星閃閃亮著。長長的秋空,一脈乳藍。蟲聲、溪聲、風聲都在秋夜里潺潺如歌。大地,是一首夢中的情歌。
哥就在這樣的夜色里一眼不眨地守望著土地,守望著糧食,守望著一生的心血。深山野地,野豬太多,它們像鐵盔鐵甲的裝甲兵常在夜晚集體出動,偷運軍糧。它們那烏黑尖硬的嘴,如一張張鐵打鋼鑄的犁,一嘴下去,地皮就被開出一條深溝來,苞谷就像推土機推過似的,連根拔掉。葉嫩,稈甜,籽香,苞谷是野豬的美味佳肴。那聲音,半邊山都聽得到。哥這時就點燃火把,敲響銅鑼,扯起嗓子地動山搖地吼。野豬們以為來了千軍萬馬,惶惶然敗退??陕晳T了,野豬也不怕了,隔三岔五就來騷擾,哥不得不整夜敲鑼放槍,點火山吼。一秋下來,秋肥了,哥卻老了瘦了,胡子拉碴,不帥了。而莊稼,卻安然無恙地進了院門。
望著進屋的莊稼,哥說不出的喜悅。這莊稼是從土地的胚胎中長起來的,是土地陣痛之后的兒女子孫。沒有土地,就沒有莊稼,沒有吃穿,沒有一生一世的好盼頭。在一生一世與土地打交道的過程里,哥深刻地體味到了土地的博大與富有,體味到了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含義。土地是富有的,可這種富有只屬于勤勞不屬于懶惰;土地是博愛的,可土地只愛那些本身也熱愛土地的人。土地賜福于人類,土地賜福于個人,失去了土地,就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根,失去了一切。莊稼人尤其與土地同呼共吸、血肉相連。由此,哥與所有的莊稼人一樣,對土地莫名地崇拜。
每年秋收之后,哥都要帶了供品去村頭的土地堂敬土地菩薩:“土地神土地神,我是你的莊稼人,帶來好菜與好酒,求你風調雨又順。”一旦誰與哥在地界上發(fā)生爭執(zhí),一向寬以待人、仁慈少言的哥,定會斤斤計較、桀驁不馴,定會寸土不讓、寸土必爭,誰敢動他一鏟土,他定會放你一盞血。哥小腿肚子上的那塊疤痕,就是哥誓死捍衛(wèi)自家土地、與侵占他土地的人惡戰(zhàn)的見證。哥說,鄉(xiāng)里人,土地就是命,為了土地,誰都可以不要命。
現(xiàn)在,已是冬天。冬天的風冷了。冬天的云低了。冬天的時光閑了。辛勞一生的哥卻不會讓他和他的冬天閑著,卻會讓他的土地好好歇著。他把冬天背在肩頭,從這座山到那座山,從這面坡到那面坡,打草,撿糞。他要把草燒成灰后與糞一同倒進田里地里,養(yǎng)田養(yǎng)地。春光、秋色、豐收、幸福,還有富裕和希望都在土地的一扇門里待著,只等哥的雙手一推,好夢就會與燕子和陽光一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