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中國古代尺牘的敘事性特征

陳 宏

（福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公共教育部 福建 福州 350108）

中國尺牘文學源遠流長。 關(guān)于尺牘的起源，最早的說法是劉勰在《文心雕龍·書記》中所稱的“三代政暇，文翰頗疏；春秋聘繁，書介彌盛”。后來，姚鼐在《古文類辭纂·序目》又稱：“書之為體，始于周公之告君奭?！钡珶o論是哪一種說法，當時尺牘都只是作為國與國之間傳遞信息、充當禮儀媒介的外交文書，以論辯、游說、說理見長。東漢造紙術(shù)發(fā)明后，尺牘逐漸完成了公書私人化的過渡，尺牘的創(chuàng)作隊伍、數(shù)量、內(nèi)容都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繁盛。 或議政，或論學，或自薦，或言志，或敘離，或記游，或慶吊，或記敘……但其中敘事性尺牘可謂屈指可數(shù)。

所謂敘事性特征,是指“敘事的興趣不在于靜止的人或事或物,而在于動態(tài)的事件,即人的行為及其造成的后果,其認識價值就在于顯示了社會的運動過程及其意義。”[1]本文從敘事內(nèi)容、敘事角度、敘事方式等幾個方面對中國古代尺牘的敘事特征進行分析。

1．敘事內(nèi)容

中國古代尺牘因是私人創(chuàng)作，故在敘事內(nèi)容上極大豐富，可涵蓋作者所想涉及的所有領(lǐng)域。 山水、田園、親情、悼亡、教育、論學、愛國……幾乎所有題材都可以進入中國古代尺牘的敘事視野。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農(nóng)家田園生活題材的尺牘，如蘇軾的《與子安兄》）中“親自煮豬頭，灌血腈，作姜豉菜羹，宛有泰安滋味。 此書到日，相次歲豬鳴矣。 老兄嫂團坐火爐頭，環(huán)列兒女，墳?zāi)瑰氤?，親眷滿目，便是人間第一好事，更何所羨！ ”寥寥數(shù)字，卻充滿著濃濃的田園生活氣息與親情。 這類農(nóng)家田園生活題材的尺牘，無論是“偶食新姜，發(fā)動小腸氣”，的李之儀，或是吃羊骨頭的蘇東坡，再到介紹烏豆粥妙方的黃庭堅，作者觀察事物的視角和反映現(xiàn)實的方式，注重從人物或環(huán)境的變化出發(fā)，融入時代的觀照。

2.敘事角度

2.1 客觀敘事

客觀敘事指的是敘述者只客觀地記錄人物的所見所聞，不作任何主觀評論，又稱為“外焦點敘事”。在漢代，中國古代尺牘的敘事觀念或重或輕受到歷史敘事“不隱惡,不溢美”的客觀態(tài)度的影響，以真實的人和事作為素材，注重實錄，語言簡潔理性，鮮見人物內(nèi)心世界，如東方朔的《上武帝書》中“臣朔少失父母，長養(yǎng)兄嫂。年十二，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zhàn)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辈⑶液芏喑郀┟菜茢⑹路懂?，但轉(zhuǎn)述、綜括的文字太多，能見精神的人物語言、形象及細節(jié)把握的更是少之又少，而有情節(jié)、有波瀾的尺牘則幾乎空白。

2.2 限制敘事

限制敘事指的是站在某一人物的角度，通過他的視角來敘述人物和事件，敘述可以采用第一人稱，也可以采用第三人稱，又稱為“內(nèi)焦點敘事”。 中國古代尺牘的敘事多以限制敘事為主， 時間上具有完整性，空間上具有整體性，具備敘事文學的基本要素，具有比較完整的生活事件性，用書信的形式達到敘事文學的效果。

“憶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晌羧罩斜硐嘁?，或同宴處，婢仆見誘，遂致私情。 兒女之心，不能自固。 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 及薦枕席，義盛意深，愚細之情，永謂終托。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fù)明侍巾櫛，沒身永恨，含嘆何言？ 倘仁人用心，俯垂幽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如或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為丑行，謂要盟之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 存沒之誠，言盡于此。 ”

——（《答元微之書》）

書中站在崔鶯鶯的視角，簡單地敘述了兩人相識、相戀、相離的過程，其中夾雜描述了女主人公隨著事件發(fā)展心理的變化，那種骨化形銷，丹誠不泯的心聲，那種對愛情求之不得的哀怨溢于言表，躍于紙上。 當然，我們應(yīng)該看到其情節(jié)弱化的主要原因是元稹與崔鶯鶯之間的愛情故事早已是家喻戶曉，他們的愛情故事并不需要通過情節(jié)去敘述和表達。這在某種程度上使尺牘的敘事側(cè)重于揭示人物的心理世界和性格特征，而不是以情節(jié)的曲折精巧取勝。但在《尺牘雙魚·別情妓》中 “唐劉震女名無雙許婚王仙客朱溉亂沒入掖庭后仙客得茅山道士藥因碑采孩假作中使踢無雙死三日后復(fù)生仍得為夫婦若無益千金軀萬萬自愛”這一部分卻相當精彩，正是作者成功地運用了第三人稱限制敘事視角，才使故事顯得撲朔迷離，情節(jié)跌宕起伏，劉無雙這一人物形象也給人留下了較為深刻的印象。

有的尺牘還采用了移步換景的手法，如秦少游在《與李樂天簡》中介紹了自己的一次游歷。“時復(fù)扁舟循邗溝而南，以適廣陵，泛九曲池，訪隋氏陳跡，入大明寺，飲蜀井，上平山堂，折歐陽文忠所種柳而誦其所賦詩，為之喟然以嘆。遂登摘星寺?！弊髡哂谩斑m”“訪”“入”“飲”“上”“折”“誦”“登”等各不相同的一組動詞把游玩的過程串聯(lián)起來，雖然是有意潤色的結(jié)果，但這種移步換景，遠景、近景與人物相交錯的寫法是作者敘事視角邁向成熟的一個標志。他在游歷途中看到的各種景色都是以自己的敘述視角出發(fā)，這種讓主人公動起來，包括身體的位置移動和由此而帶來的內(nèi)心情緒的變化的方法，大大地延伸了固定焦點的敘事視角，豐富了文本的表現(xiàn)內(nèi)容。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民國時期，一些文人受到西方的影響，開始嘗試純粹的敘事尺牘的創(chuàng)作，其敘述焦點由單視角向雙視角轉(zhuǎn)變。 如徐枕亞的《風月尺牘》通過構(gòu)思在不同情境下見面的男女青年如何連續(xù)通信，并由此編寫出系列化、情節(jié)化的尺牘連綴，從其卷一目錄可見一斑。 “初遇園中致書寄慕—女士復(fù)書答謝—直接求婚書—某女士拒婚書—再致女士求婚書—某女士慰病略表允意書—贈照片與說部致女士書—女士答謝書—向女士索照片書—女士拒索照片書—再索照片書—寄照片與某君書—約女士游園訴衷腸曲書—女士允約書—園會后寄女士書—女士答書—贈時針與他物致女士書—復(fù)某君書并贈物—致女士書—女士復(fù)書述園會后父兄聞信交責事—答女士書—女士因情書為父兄所得告某君書—復(fù)某君書述遣媒不允事—再致某君述求學事—某君復(fù)書并約東渡事—女士答書”。[2]不僅以書信的形式給人以真實之感, 而且視角在兩人之間移動， 使雙方對同一事件的個人觀點及情感反映會因為個體差別而表現(xiàn)出一定的相異性，整個文本的敘事形成了閉合的環(huán)形鏈條，這對于塑造人物形象和豐富文本的表現(xiàn)力均極為有益。 只可惜其敘事以平鋪直敘為主，沒有達到像小說那樣以典型事件與人物來揭示題旨的境界。“徐枕亞等人的引尺牘入小說，不是尺牘靠小說而藝術(shù)化，而是小說靠尺牘而‘哀感頑艷’，這種賣弄艷情尺牘的傾向嚴重褻瀆了這一藝術(shù)技巧的革新。 ”[3]

3.敘事方式

3.1 敘議結(jié)合

在唐代，尺牘創(chuàng)作受開放、闊達的時代氣氛的熏蒸，多是縱論天下，俯視古今，自我意識傲然其間，關(guān)注瑣事，關(guān)注人的心靈世界的敘事尺牘數(shù)量很少，大量的素材還未凝結(jié)成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故事，作者不得不白描鋪寫，甚至不得不用議論性的語言來表達，敘議轉(zhuǎn)換自然。如柳宗元的《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說到世人認為韓愈抗顏為師狂妄自大，“群怪驟罵，指目牽引”，卻忽地閑筆一擺，“仆往聞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則犬吠，余以為過言。前六七年，仆來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嶺，被南越中數(shù)州，數(shù)州之犬，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至無雪乃已?！庇勺h論轉(zhuǎn)為敘事，了無痕跡，且言之隨意，頗似筆記小品。又如李華的《與外孫崔氏書》“吾小時南市行，見貂帽多，帷帽少，當時舊人已嘆風俗。中年至西京市，帽行乃無帷帽，貂帽亦無，男子衫袖蒙鼻，婦人領(lǐng)巾覆頭。 向有帷帽幕，離必為瓦石所及，此乃婦人為丈夫之象，丈夫為婦人之飾，顛之倒之，莫甚于此。 ”這段文字從自己兒時的所見起筆，以帽行的變化為切入點，其中男子“衫袖蒙鼻”，婦人“領(lǐng)巾覆頭”細節(jié)描寫相當細膩逼真，頗有趣味，突然筆鋒一轉(zhuǎn)，認為當時的浮靡之風非不能也，而是不為也。

3.2 注重細節(jié)

敘事注重細節(jié)，是中國古代尺牘敘事方式的一大特點。 如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fù)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不洗臉、不洗澡、當著賓客面放響屁，一個懶散、無賴的形象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甚至于齊梁年間的文人們也繼承、延續(xù)了這種文風，細節(jié)描寫真切又夸張，在戲謔之中道盡人生百態(tài)，其中首推劉宋時代的喬道元。 “長婢來成，左目失明，動則入井，已死復(fù)生；次婢良信，有恒公司馬之疹，行步雖曠，了無前進，隱疾難明，辭不盡韻；小婢從成，南方之奚，形如驚獐，言語嘍離，聲音駭人，惟堪驅(qū)雞。 他無所役，遣詣阿嵇，復(fù)被狗咋，困熟如泥。 ”（《與天公箋》之二）書中關(guān)于長婢、次婢、小婢的描寫，惟妙惟肖，令人如睹形骸，簡直就是一幅漫畫，令讀者忍俊不禁。

3.3 敘事與抒情相融

中國古代尺牘常從限制敘事視角將敘事性和抒情性有機地整合起來, 通過特定的場景和簡單的因果情節(jié)，展示人物形象。這在女性尺牘中表現(xiàn)特別明顯。

“前者北使至南，聞君爵列尚書，聯(lián)姻帝室。夫尚書為喉舌之司，典領(lǐng)樞機，參贊庶務(wù)，銀章紫綬，焜耀一時。況以蕭史之才名，配弄玉之芳姿?；驍y手于花前，或彈琴于月下，回視牛衣對泣之日，不啻人間天上。獨可嘆者：既有絲麻，遂棄菅剻；糟糠之妻，白首飲恨。 使宋宏高義，專美千秋。 妾獨何心，能不悲哉！ ”

——《貽王肅書》

南北朝時期，王肅由齊奔北魏，拋棄結(jié)發(fā)妻子迎娶陳留公主。其妻謝氏作《貽王肅書》。在書中，敘述者與寫作者渾然一體，愁腸哀怨在平靜的敘述中緩緩流淌，摩挲著情人的手札，回憶起比翼雙飛的場景，嫉妒新婦的春風得意，羨慕古人的一往情深，其內(nèi)心的獨白并沒有消減其中的敘事性，敘述與抒情互為因果，反而構(gòu)成了一個與人物命運緊密聯(lián)系的整體。

3.4 善用譬喻

中國古代尺牘在敘事上常常設(shè)譬、造語新奇，尤其善于開發(fā)喻體，把人們意想不到的、不屬于同類的東西拿來應(yīng)用，使之分解、展開，處于動態(tài)之中。 如袁宏道《與張幼于》中所敘為官之苦：“一處劇邑，如猢猻入籠中，欲出則被主者反扃；欲不出又非其性，東跳西□，毛爪俱落。主者不得已，憐而放之，僅得不死?！敝阅苄蜗蟮氐辣M為官的苦衷，就在于其使用的比喻本身不是靜態(tài)的， 而是由一連串動態(tài)畫面構(gòu)成的，極富鏡頭感。

4.中國古代尺牘敘事性發(fā)展遲滯的主要原因

以情感、 思想的交流見長的中國古代尺牘在敘事性上發(fā)展的遲滯，原因很多。

首先， 它與中國古代重抒情輕敘事的文學觀念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賦、比、興是中國文學的常見的寫作方式,其中比、興被文人們所鐘愛、贊賞,賦常常被認為不夠含蓄而不被看好。 雖然賦在漢朝蔚為大觀，但卻重辭采、藻繪，在敘事技巧上并沒有更多的進步。即使是表現(xiàn)出很高敘事才華，作品堪稱“詩史”的杜甫，世人對其的評價也是反對多于肯定的。 張戒《歲寒堂詩話》說:“鄙哉,微之之論也,鋪陳排比曷足以為李杜之優(yōu)劣! ”金代的元好問也反駁道:“排比鋪張?zhí)匾煌?藩籬如此亦區(qū)區(qū)。 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 ”清人陳沆《詩比興箋》更說:“世推杜陵詩史,止知其顯陳時事者,甚謂源出變雅,而風人之旨或缺,體多直賦,而比興之義罕聞。 ”[4]

其次，它受到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觀念和宗法制度的影響。 現(xiàn)代敘事學之所謂敘事,是指敘事者出于某種目的、運用某種敘事體式和敘事技巧,告訴讀者某些事件。 其中，敘事目的起著決定性作用。 它決定了敘事者對敘事文體、敘事方式、敘事技巧的選擇，影響著讀者對敘事中的倫理判斷。 在文學敘事中,“倫理的判斷會影響審美判斷”，[5]而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中國文化非常注重人倫道德,它的審美判斷也建立在對人倫道德的關(guān)注上。 如白居易的《長恨歌》,自唐到清，都被譏為“不曉體裁”,其實這正暴露了在封建禮教的控制下,中國古代大多數(shù)文人不懂得對情節(jié)的鋪敘，對人物、環(huán)境的細致描寫,恰恰是敘事的基本要素。這種缺民主、少自由的政治環(huán)境中，在這種封建倫理、宗教、綱常等秩序籠罩之下的文化環(huán)境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空間比較狹窄，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內(nèi)容也極其有限， 就連不同階層之間的尺牘稱謂都有著極其嚴格的規(guī)定,不容混淆。這與封建尊卑關(guān)系的日益強化有關(guān)。歐陽修在《與陳員外書》中對此作了詳細記述。 “古之書具，惟有鉛刀、竹木。 而削札為刺，止于達名姓；寓書于簡，止于舒心意、為問候。 唯官府吏曹，凡公之事，上而下者則曰符、曰檄；問訊列對，下而上者，則曰狀；位等相以往來，曰移、曰牒。 非公之事，長吏或自以意曉其下以戒以飭者，則曰教；下吏以私自達于其屬長而有所候問請謝者，則曰箋、記、書、啟。 ”[6]

5.結(jié)語

中國古代尺牘從最初的公務(wù)外交文書開始，在敘事內(nèi)容、敘事視角、敘事方式等方面不斷成熟發(fā)展，逐漸呈現(xiàn)出小說化傾向，其敘事性特征為近代的書信體小說開拓了空間。 雖然中國古代尺牘敘事性不受世人的關(guān)注，缺乏全面的論述，但它的存在及影響卻是不容忽視的。

［1］童慶炳.文藝理論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207.

［2］［3］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190-191.

［4］王先霈.中國古代敘事文學發(fā)展遲滯原因之探討[J].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4）：8.

［5］詹姆斯·費倫.敘事判斷與修辭性敘事理論:伊恩·麥克尤萬的《贖罪》[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369-385.

［6］郭預(yù)衡.歐陽修散文全集[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