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奶奶的不幸人生是誰造成的？——解讀楊絳《林奶奶》

陳 江

[作者通聯(lián)：四川德陽市第六中學(xué)]

《林奶奶》是楊絳于1984年4月寫的一篇散文。文中的林奶奶是一位給人洗衣為業(yè)處于社會低層的小人物。她干著最累的活，吃著最差的食物，穿破爛的衣物，為老有所居、老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辛苦攢錢，精打細算，處處防備，最終未能過上設(shè)想中的晚年生活，落個累死的結(jié)局。

文章最顯著的特點：一是寫法，通過細節(jié)描寫來表現(xiàn)人物性格；二是情節(jié)，通過碎片故事來閃現(xiàn)人物不幸經(jīng)歷。前文主要寫她的性格中好的一面：勤勞、誠實、不搬嘴弄舌、不占便宜；后文寫了她性格不好的一面：倔強、好斗、固執(zhí)、戒備心強。前文向我介紹林奶奶的職業(yè)和性格，實際是為后文寫她的不幸人生作準備，因此重點在后文。

文本耐人咀嚼。掩卷沉思，讀者通常會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林奶奶的不幸是誰造成的呢？

有人說造成林奶奶的不幸是因為兒子、女兒不孝。這句話不準確，散文明寫林奶奶，暗寫兒子、女兒，從原文內(nèi)容來看，寫兒子、女兒的文字較少，很難反映兒子、女兒不孝，更難說是他們造成她的人生悲劇。第一處是“我”問她家里的情況，她介紹有一子一女，都已成家，兒子栽培到高中畢業(yè)，女兒并非親生，是嫂子的，四歲沒了媽，吃她的奶長大，這里可以看出她對得起兒子，對非親生女兒更是有再生之恩。第二處，她和親戚同住，向“我”介紹她長遠打算的原因，間接寫到了兒子，“她不說自己沒有孝子，只嘆氣說‘還是女兒好’。不過在她心目中，女兒當(dāng)然也不能充孝子。”從前一句的語境，可以推斷出這些是她的一面之詞，只是她根據(jù)自己的生活閱歷，單方面形成的對兒子、女兒是否能成為將來老來依靠的看法，不能說是兒子、女兒對她不好才形成這種主觀的認識。第三處，擔(dān)心錢財被人偷了，到“我”家寄放破皮背心，寫她對兒子、兒媳的防備。我們只能這樣想，兒子知道了她的錢財，后果肯定對她不利，錢財可能落入兒子手中，但不能據(jù)此說兒子曾經(jīng)偷過，畢竟文中文字沒隱含這個意思。第四處，林奶奶給兒子蓋新房，早就說明新房子的套間——預(yù)定她住的一間，得另開一門。這是兒子唯一做得不好的地方，沒順從母親另開一個門，但這一點也很難說是兒子不孝，兒子不愿開門也許另有原因，如不樂意分為兩家人，怕別人說閑話。林奶奶非要堅持自己的意見，一夜難眠，一早跑去和兒子大吵，也可以看出她有點倔的性格。至于媳婦將她推倒，騎在身上揍她，這確實做得不對，再怎么也不能打老人，但想想林奶奶就沒有不對之處？試想林奶奶氣勢洶洶地去，加上好斗的性格，雙方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打起來是難免的。第五處，她和兒子鬧僵了，反過來舊調(diào)重彈“還是女兒好”，討好女兒，目的還不是想找個依靠，出錢為女兒蓋新屋。結(jié)果她臨死的時候兒子趕到醫(yī)院，女兒不肯來。死的時候，女兒不肯為她穿衣。這些情節(jié)可以看出兒子是孝順的，女兒確實不孝，但后文交待了說非親生，14歲時讓她嫁給傻子這些原因，看來林奶奶有做得不對的地方。第六處，有人惡作劇用毒蛇來暗示，但兒子也沒計較?？偟膩碚f，沒法說明兒子、女兒不孝造成了林奶奶的不幸人生。

林奶奶的不幸既有社會原因，也有個人性格的原因，最主要還是社會原因。

首先是社會原因。楊絳先生一家在文革中的難忘經(jīng)歷，使得她的許多散文都點到這段歷史。“文革”中，錢鐘書、楊絳作為“資產(chǎn)階級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從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被“揪出”。楊絳先生的散文、雜文中常常提到文革時期社會背景，以及個別知識分子在文革期間丑陋表現(xiàn)，著墨更多的是文革期間那些比自己更慘的處于社會低層的勞動者，如老王、林奶奶等，他們身上人性閃光與卑微同時存在著，但不管如何掙扎，仍擺脫不了不幸的人生結(jié)局，作者流露出對他們的深切同情和無力幫助的愧怍之情。

《林奶奶》開篇第二句“十七年前，‘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就點到社會背景。根據(jù)文章中的相關(guān)語句我們可以看出像林奶奶這類比“我”更加不幸的小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歸納出文革時期的許多社會問題。第一自然段林奶奶上門找工作失望后說“您自己都能，可我們吃什么飯呀？”第二段寫她受委屈后，文章敘述說“那個孩子雖不是故意，林奶奶的話卻是真的。也許因為她穿得太破爛骯臟，像個叫化婆子?！边@些可以看出當(dāng)時人們忙于政治運動，整個社會經(jīng)濟停滯不前，貧窮讓底層民眾求生艱難，卑微的小人物只好干最累的活，吃穿最差東西，還受別人的氣。更嚴重的是文革時期，養(yǎng)兒防老，老有所依的傳統(tǒng)觀念受到巨大沖擊，贍養(yǎng)老人成了一句空話。林奶奶根據(jù)親眼所見現(xiàn)象，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憂：“我就怕老來病了，半死不活，給撩在炕上，叫人沒人理，叫天天不應(yīng)。我眼看著兩代親人受這個罪了……人說‘長病沒孝子’，……孝子都不行呢……”怎樣才能老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成了弱勢群體的心病。

我們將散文后半部分的碎片故事串起來，發(fā)現(xiàn)林奶奶拼命干活、將錢財安排得過分周到、執(zhí)著買房、修房這些事件是一脈相承的，它們背后都有共同的目的，概括起來就是她的長遠打算——養(yǎng)老！第一件事是不分白天黑夜干最重的活，穿破爛衣物，吃豬食，攢錢，遠離兒子在城里置一所房子，目的是什么呢？“她曾邀一個親戚同住，彼此照顧。這就是林奶奶的長遠打算?！边@一句交待了她擔(dān)心老無所居，老來無伴，不愿孤獨終老。不久那個親戚住了些時候有事走了，加上旁邊住著仇家——“街坊”“孤身住在城里不是個了局。”林奶奶干了第二件事：開始說兒子好，回鄉(xiāng)下給兒子蓋房，堅持在墻上開一個門。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文中說“她單獨有個出入的門，將來病倒在炕上，村里的親戚朋友經(jīng)常能去看看她，她的錢反正存在妥當(dāng)?shù)牡胤侥?，她不至于落在兒子、媳婦手里?！痹瓉硭龘?dān)心老無所依的同時，還擔(dān)心久病無孝子，無人知曉。開門的愿望沒達到，她轉(zhuǎn)而說女兒好，為女兒蓋新房。一心想老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的林奶奶真是下錯了棋，女兒非親生，又一直恨林奶奶將她嫁給傻子，怎么可能是她的依靠？錢花完了，林奶奶卻口吐黑血而亡。林奶奶一生為自己的將來打算，賠光了老本，還搭上了老命。為求老有所居、老有所依、病有所醫(yī)，林奶奶倔強地選擇了獨自奮斗，可悲的是她最終未能實現(xiàn)，慶幸的是“當(dāng)晚就死了”，沒有出現(xiàn)她擔(dān)心的癱在床上受罪的狀況。

其次是她性格的原因。不幸的生存狀態(tài)造成林奶奶好斗、精打細算、倔強、固執(zhí)、戒備心強等畸形性格。第二自然段寫她工作卑微，常受人欺負，所以才有第四段的“為了自衛(wèi)，有時候像好斗的公雞。”道出了她好斗性格形成的原因。很多性格特征又通過細節(jié)描寫表現(xiàn)出來?！斑@篇《林奶奶》可以說通篇細節(jié)俯拾皆是。比如‘一重重的衣服都有小襟，小襟上都釘著口袋，一個、兩個或三個：上一個，下一個，反面再一個，大小不等，顏色各別。衣袋深處裝著她的家當(dāng)：布票，糧票，油票，一角二角或一元二元或五元十元的錢。她分別放開，當(dāng)然都有計較’，詳詳細細地描寫林奶奶的衣袋，其生活艱辛，須得在錢財上格外小心謹慎的形象就躍然紙上。讓人初覺好笑，復(fù)又無限心酸涌上心頭。”②

為了讓兒子在墻上開一道門，一早就下鄉(xiāng)和兒子吵架，反被給兒媳婦推倒在地，騎在身上狠狠地揍了一頓，表現(xiàn)了她倔強的性格。不信任兒子，怕錢財落入兒子、兒媳手中，到我家寄放破皮背心；“丟失了二十塊錢，懷疑‘街坊’偷了?！边@些細節(jié)描寫表現(xiàn)了她戒備心強的性格。一生一再買房、修房的不懈努力，表現(xiàn)了她固執(zhí)和倔強的性格，造成她一生認死理，為了自己的晚年生活執(zhí)著地努力。

文革時期社會經(jīng)濟停滯不前，迫使林奶奶這樣勤勞、誠實、善良的底層民眾一生辛苦勞作、艱難求生，再加上其倔強、好斗、固執(zhí)、戒備心強等畸形性格，最終造成了林氏的悲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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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楊絳：《林奶奶》，《中華活頁文選 （初二）》，2012年第8期。

②楊絳：《林奶奶》，《中華活頁文選（高二高三年級版）》，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