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郁達夫散文》。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郁達夫以小說家身份傳世,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內(nèi)的位置或許僅居于魯迅之后吧?魯迅小說觸地、為人生、冷峻,郁達夫小說則云游、浪漫、溫情。但我更喜歡他的散文。其實,他小說、散文的邊界一貫?zāi):盒≌f中處處有“我”在,散文中則時時出現(xiàn)“他”、“她”。敘事、抒情、思辨,圓融一體。
郁達夫散文大抵上是感傷、柔和的,但尖銳、不平之氣屢現(xiàn):“在都市的沉濁的空氣中棲息的裸蟲!在利欲的市場上吸血的戰(zhàn)士!年年歲歲,不知四季的變遷,同鼴鼠似的埋伏在軟紅塵里的男男女女!你們想發(fā)見你們的靈性不想?你們有沒有向上更新的念頭?”這是他《蘇州煙雨記》中的文字。當(dāng)時,他是從上海的市場奔向蘇州的花園去更新自我的?!拔矣X得蘇州城還是一個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塊,和人家的建筑,處處的環(huán)橋河水和狹水的街衢:沒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過去的中國民族的悠悠的態(tài)度?!边@“悠悠的態(tài)度”,如今,像高鐵、像高速公路一樣急匆匆的蘇州和我們,還有嗎?“裸蟲”、“戰(zhàn)士”、“鼴鼠”一類人物則依舊盛行。
中年以后,三十年代,對現(xiàn)實和文壇懷著雙重失望的郁達夫,在故鄉(xiāng)杭州半隱半顯地居住了較長時期,散文就寫得比小說多了,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散文就是人生,是中年以后最合適的文體。抄錄《花塢》中的一段文字:“十余年來的變革,在花塢里也留下了痕跡。竹木的清幽,山溪的靜妙,雖則還同太古時一樣,但房屋加多了,地價當(dāng)然也增高了幾百倍;而最令人感到不快的,卻是這花塢的住民變作了狡猾的商人。庵里的尼媼,和退院的老僧,也不像從前的恬淡了。”這“花塢”,就是今天的西溪景區(qū),郁達夫時代的尼媼和老僧已無跡可尋,游客洶涌,地價飆升,所謂“恬淡”也就更加不像從前的“從前”了。
我曾沿郁達夫《半日的游程》中的路線,在西湖以南淺山游走半日,九溪十八澗邊流連忘返。他當(dāng)年是和友人同游到此,在九溪與十八澗匯合處的茶館里喝茶吃點心,“大約是山中的清氣,和十幾里路的步行的結(jié)果罷,那一碗看起來似鼻涕,吃起來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們嚼出了一種意外的鮮味。我昂起了頭,正在賞玩著這一幅以青天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見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揚的杭州土音計算著賬說:‘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我真覺得這一串話是有詩意極了,就回頭來叫了一聲說:‘老先生!你是在對賬呢?還是在做詩?’他倒驚了起來,張圓了兩眼呆視著問我:‘先生你說啥話語?’我說,你不是在對賬么?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是不是對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他搖動著胡子,哈哈大笑了起來,我們也一道笑了。付賬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條石砌小路,我們倆在山嘴將轉(zhuǎn)彎的時候,三人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還在那寂靜的山腰,寂靜的溪口,作不絕如縷的回響。”
如今,溪口、游客笑聲、郁達夫文字,依然作不絕如縷的回響。且那九溪與十八澗匯合處的茶館還在,老翁不在。茶館外懸一副對聯(lián),就來自郁達夫與老翁當(dāng)年的對話:“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钡颂幍摹拔摹?,我并沒有想到郁達夫腰包里庸俗的文錢,而領(lǐng)會成一種江南山水般的好文字。
文字好,有利于寫情書情詩——“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弊罱K,他為美、為美人所累,一部把自己也放進去成為男主人公的“長篇小說”,開始轉(zhuǎn)折、高潮、結(jié)尾:三十年代末與杭州第一美女王映霞情變,輿論沸騰,彼此攻訐;出走新加坡,放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成為《星島日報》主筆,徹夜書寫社論、雜文,為抗日而吶喊;1945年,在印尼被日軍殺害……狂狷、頹靡、放浪、閑適、孤獨、痛苦、決絕,這些形容詞都可以指向這個南方才子。
郁達夫顯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英雄。在《故都的秋》里,他說:“在中國,文字里有一個‘秋士’的成語,讀本里又有著很普遍的歐陽子的《秋聲賦》與蘇東坡的《赤壁賦》等,就覺得中國的文人,與秋的關(guān)系特別深了??墒沁@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國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钡珰v史上,南方書生中一涌而出的秋士頗多,凜冽、陡峭之氣逼人,如魯迅、容閎、秋瑾、徐錫麟,如郁達夫。他們?nèi)ミ^北方,身體內(nèi)也存在一個北方。胡蘭成、周作人一類文人應(yīng)該喜歡晚春,在書齋內(nèi),閑看窗外苦雨中的弱柳夭桃、閨秀老僧,蘸著缺了一角的古硯臺中的墨,在紙上寫枯淡的字。
郁達夫總讓我想起他的同學(xué)、朋友徐志摩,王映霞讓我想起另一個美人陸小曼。這兩對情侶的波瀾起伏都與杭州有關(guān)。兩個才子的死亡都與佳人有關(guān)。一個死在異國,一個死在天上。之后,陸小曼嫵媚動人的容顏漸漸衰敗,埋頭在上海畫畫。王映霞則始終很美,一生好像都陷在春色里了,被男人們春游般窺探招惹,煩惱,而又自得。晚年,她也在上海生活,與陸小曼偶有來往?;貞浥c郁達夫熱戀的時光,王映霞說:每月有二百元大洋用于日常開支呢,“吃得比魯迅家還要好”——一個人間煙火氣很濃的女人。而郁達夫,是秋風(fēng)吹云朵。終究是兩個世界里的人。
郁達夫與王映霞相識于上海馬當(dāng)路某次酒聚,后幽會于霞飛路尚賢坊內(nèi)某處公寓。我曾無意中步行路過此地,看到弄堂門口一銅質(zhì)銘牌:“郁達夫、王映霞舊居”,就站下來。弄堂內(nèi)恰好攜手走出一對情侶,與我擦肩而過,消失于通往外灘燈火的方向——當(dāng)代的才子佳人之戲繼續(xù)上演。年輕人,要注意結(jié)尾,要演好一點呵。
《呼蘭河傳》。長篇小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蕭紅的這部長篇小說版本眾多。眾多蕭紅熱愛者都在尋找最初的“桂林版”,即桂林松竹社《呼蘭河傳》(一九四二年)和桂林河山出版社《呼蘭河傳》(一九四三年),而不得。這本寫于香港的遺作,是一個女子在人生終點對起點的回望和眷戀。一個只有三十一年人生的女子,履歷簡單而又復(fù)雜,如呼蘭河,水靜流深:
一九一一年生于呼蘭河邊小城;一九三零年,逃婚,被未婚夫追隨,同居、懷孕、被拋棄、孩子夭折;被蕭軍營救,相愛、同居、合著《跋涉》一書;一九三五年,在上海獲得魯迅關(guān)心、引導(dǎo),出版《生死場》,建立起她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一九三八年,腹中懷著蕭軍的孩子,分手,被端木蕻良追求、結(jié)婚,孩子夭折;一九四〇年,在香港,寫《呼蘭河傳》,連載于戴望舒主編的《星島日報》副刊;一九四一年,香港淪陷;一九四二年一月去世,《呼蘭河傳》開始替一個女子永遠(yuǎn)活了下來。
《呼蘭河傳》分七章:一、二章,小城風(fēng)情(扎彩鋪、放河燈、跳大神、娘娘廟會、野臺子戲、風(fēng)霜雨雪、火燒云);三、四章,家人、家(最親愛的祖父,有蝴蝶、螞蚱、蜻蜓、黃瓜的后花園、菜園,清早在床上念祖父口授的唐詩);五、六、七章,其他人物如二伯、老廚子、老胡、小團圓媳婦、磨倌馮歪嘴子等等,“最低級的植物似的,只要極少的水分,土壤,陽光——甚至沒有陽光,就能夠生存”(茅盾序言)……這部結(jié)構(gòu)散文化、語言詩化的小說,無視傳統(tǒng)小說做法,不追求故事的完整和戲劇性,以碎片化的文字,緩慢復(fù)原碎片化的童年生活,為民國時代一條北方河流兩岸的生與死、歡與悲、絢麗與寂寞,作傳。充滿痛惜、懷念,試圖把喪失了的空間還給紙中的時間。
“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蕭紅這句話,我看作是貫穿《生死場》和《呼蘭河傳》這兩部書的主題?!吧?、老、病、死,都沒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老,老了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挪著。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病,人吃五谷雜糧,誰不生病呢?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蕭紅的語調(diào)就是這樣凜冽、粗糲、痛切。她是最早觸及“故鄉(xiāng)死亡”這一主題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之一。愚昧、麻木、苦難、疼痛、掙扎著的中國鄉(xiāng)村,生,或者死,至今依然是一個問題,需要當(dāng)代作家繼續(xù)面對。但我們似乎熱衷于偽造鄉(xiāng)土的詩意和生機,回避死——這是一個問題。
喜歡《呼蘭河傳》的尾聲:“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xiàn)在埋著我的祖父。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窃绯康穆吨槭遣皇沁€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變出來一匹狗來,那么變著?!麄兂錆M我幼年的記憶,卻忘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里了?!薄白娓浮边@一主語重復(fù)出現(xiàn),但并不冗繁?!白娓敢贿^了八十,祖父就死了”,如果簡化成“祖父一過了八十就死了”,蕭紅就少說了一次祖父。一個生命正處于尾聲的作家,只能用詞語讓消失了的親人和景象,反復(fù)出現(xiàn)。我猜想,寫到這里,蕭紅一定哭了。
祖父的出現(xiàn),使蕭紅的文字溫存、抒情。祖父,使一個女子關(guān)于童年的回憶出現(xiàn)了暖陽——這祖父已不是蕭紅一個人的祖父,而成為鄉(xiāng)土、愛、生命力的象征。呼蘭河就是祖父。有祖父這樣的人存在,死了的故鄉(xiāng)才有復(fù)蘇、重生的可能。在離死神最近的病床上,在紙上,蕭紅努力將下游的水重新搬回上游,讓呼蘭河再奔流一次,席卷黯淡和絕望。有這樣一條河流在身后和鋼筆中嘩嘩流淌,悲涼和虛無的人生,才能被堅持到底。
魯迅在蕭紅文字中看到了與自己相貫通的精神質(zhì)地——那對底層中國的萬千悲情。他贊許蕭紅“細(xì)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疼愛這個像大晴天一樣的東北姑娘,他像祖父、呼蘭河一樣疼愛。蕭紅在上海租住的房子,離山陰路魯迅家很近。我看到過蕭紅在魯迅家門口與許廣平的黑白合影,像回家的孩子一樣表情幸福,棉襖破舊。“女性的天空是低的”,蕭紅把自己比喻成水鳥了吧?呼蘭河上的水鳥,在低氣壓下飛、沉重、短暫。蕭軍是高飛而去的鷹?端木蕻良是蹲在樹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貓頭鷹?缺乏被愛,盡管她愛著像刀子般切入生命里的一切,甚至這愛顯得那么缺乏理性和算計。
《呼蘭河傳》最初的編輯、詩人戴望舒,是蕭紅在香港期間認(rèn)識、交往的少數(shù)友人之一。蕭紅死后,葬于淺水灣海邊,戴望舒來此祭奠,作《蕭紅墓口占》:“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在你的頭邊送一束紅山茶,/我等待著,長夜漫漫,/你卻臥聽海濤閑話。”短短四行,一首杰作,讓我想起法國詩人瓦雷里《海濱墓園》的開篇:“這片平靜的房頂上有白鴿蕩漾,/它透過松林和墳叢,悸動而閃亮。/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織成/大海,大海啊永遠(yuǎn)去重新開始!/多好的酬勞啊,經(jīng)過一番深思,/終得以放眼遠(yuǎn)眺神明的寧靜!/……”也像是為蕭紅而作?!芭P聽海濤閑話”,“放眼遠(yuǎn)眺神明的寧靜”,是對蕭紅寂寞一生的酬勞。但短暫。這一海邊墓地因位置絕佳而后成為商業(yè)用地,蕭紅骨灰部分埋于某中學(xué)一棵樹下(已無跡可尋),部分移葬于廣州郊區(qū)銀河公墓。
作家最好的墓地,其實是一本與其生命相稱的書。有《呼蘭河傳》、《生死場》,蕭紅就會像呼蘭河,像呼蘭河匯入松花江、鄂霍次克海那樣——“永遠(yuǎn)去重新開始”。而一條河流、一個國度,也只可能在偉大作家的筆下“永遠(yuǎn)去重新開始”。
在上海,去山陰路一帶訪蕭紅舊址,難覓。蕭紅,總讓我想起她的同時代上海作家張愛玲。張愛玲在上海的舊址,屢屢可見。屢屢可見文學(xué)青年在這些舊址前徘徊、留影。蕭紅比張愛玲寂寞。二人性情、文風(fēng)迥異,或許因呼蘭河與蘇州河的寬度、流速不同。張愛玲世故、冷,蕭紅天真、熱。張愛玲寫實,是寂靜庭院角落里大約三平方米左右的刻薄陰影和雪。蕭紅寫意,是冬日長路上的一抹春風(fēng)。張愛玲說:“在最壞的時代里做最壞的事情?!笔捈t沒有這樣陰濕的世界觀。她用瘦小的身體承受“最壞的事情”和基本上由男人們組成的“最壞的時代”。
更喜歡蕭紅,或許因我自己也有漫長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一條唐河貫穿中原南部平原和童年,在數(shù)十公里內(nèi)游走行醫(yī)的外祖父酷似蕭紅祖父,但他不到八十就死去了。沒辦法用研制的秘方治愈自己的病,這是他一生最失敗的事情。熱愛《呼蘭河傳》的人們,可能都有過寂寞、蒼涼的鄉(xiāng)村生活吧。但我們和蕭紅的區(qū)別之一是:有沒有隨身攜帶一條故鄉(xiāng)河流的能力?
二〇〇一年春,在北京參加中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期間,進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我看到陳列復(fù)原出的若干名家書房,其中:蕭軍書房,有劍、酒壺、破舊的藤椅,像流浪者的客棧;端木書房內(nèi)有全家福、暖水瓶、拐杖、塑料假花,世俗氣息盎然。兩人的書房距離很遠(yuǎn)。之間,是其他人的墨跡、著作、照片。
沒有蕭紅蹤影。蕭紅存在于簡省的文字、寒冷的大氣。
以自傳體形式進行遺言般的寫作,或許是一個作家忠直于內(nèi)心和人生的秘訣——從茨威格、沈復(fù)到蕭紅。
《今生今世》?;貞涗?。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
張愛玲的愛人胡蘭成,漢奸胡蘭成,文人胡蘭成,1906年生于浙江嵊縣這個產(chǎn)生越劇劇種的地方,就開始演他一生的戲,情感與政治之大戲,落幕于日本東京,1981年。
胡蘭成在文學(xué)上的成就開始于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之后的逃亡之旅?!岸蓾h水時,我把隨身帶的一枝手槍沉于中流。人影在水,白日照漢陽城。”胡蘭成把“一支手槍”寫成“一枝手槍”,似乎那手槍也像江南的樹枝、花朵一樣可以審美。但不知他這手槍響過沒有。他不說。他知道自己敘述的邊界在哪里、誠實的尺度在哪里。
從童年的母親、嫂嫂,到明媒正娶的玉鳳,到玉鳳死后“不論好歹總得有一個”的新媳全慧文,到張愛玲,到武漢護士小周,到隱居溫州時的范秀美,到逃亡日本后的和服女子一枝,及最后自香港奔來同居的上海灘白相人的亡妻佘愛珍,這些女子像插圖一樣貫穿了胡蘭成的個人史。除了母親、嫂嫂,他的文字毫不掩飾在與異性周旋、交往中的功利、輕浮和薄情。如,在日本,窮途末路,就勾連上有夫之婦一枝;立足稍穩(wěn),想擺脫一枝,就住到寺廟里去清修;佘愛珍來了,胡蘭成就出了寺廟,重新開始世俗生活。
無論玉鳳、全慧文、張愛玲、小周,還是范秀美、一枝、佘愛珍,以及其他被覬覦但未成艷麗故事的女子,胡蘭成從不言“愛”。他認(rèn)為“歡”這個字眼比“愛”要好,比如漢魏時期民歌《子夜歌》中的“歡”,為他回避“愛”這個字眼找到了依據(jù)。即便對于念念不忘的張愛玲,他也坦然自道:“我與愛玲只是男女相悅?!笔堑模瑢m成而言,有歡即可,相悅即可,何必談?wù)搻叟c被愛。這是他的誠實,也是他的可怕——一個放棄“愛”這一字眼的人,也就沒有了愛的責(zé)任,可以隨時跨越各種倫理邊界,可鄙可嘆之處也就屢屢見。如,玉鳳死,胡蘭成去鎮(zhèn)上買棺木回來,過路的鄉(xiāng)下人贊賞說棺木好料子,“我得意非凡,……這樣的排場總算體面,我聽了愈發(fā)高興?!痹俦热?,杭州讀書期間,父親來看他,二人西湖泛舟,“對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流水和剛才到過的岳王墳,亦無話說”,船艙被槳潑進來湖水,濕了父親鞋底,“父親不覺,我亦不告訴他,竟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之心”。令我愕然。
胡蘭成的濫情實為寡情。他的人生,或許與少年時因家貧而從胡村被送往俞傅村做義子這一經(jīng)歷有關(guān)?!坝峒艺媸呛萌思?。在他家里,只覺銀錢亦沉甸甸的有情意份量?!钡@畢竟“先存了求人之心而攀親,這樣委屈,我又叛逆又順受,一直矜持如作客”。胡蘭成就這樣形成了“又叛逆又順受”“矜持如做客”的人生態(tài)度。沒有了自己的主場、立場。在上海,他詫異,“閑時走街從不遇見流氓,可見只要自身不太觸目,就海晏河清,許多事原不必靠斗勝或屈伏來解決”。他就這樣放低自己的身段,不太觸目,隨遇而安——遇到一把槍也掖進了腰里,就很觸目、很不安了。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沒有詳述并反思其附逆之經(jīng)歷,但通過描敘借居杭州斯家時對朋友的小妹起壞心思而遭驅(qū)遣這一事情,對自己做了宛轉(zhuǎn)辯護:“原來人世邪正可以如花葉相忘,我做了壞事情,亦不必向人謝罪,亦不必自己悔恨,雖然慚愧,也不過是像采蓮船的傾側(cè)搖蕩罷了?!闭f得輕松而有美感。但人世之邪正美丑,豈是花與葉的關(guān)系?他想忘掉“壞事情”,想讓他人也忘掉這些“傾側(cè)搖蕩”,并不像花開葉落那樣容易、必然。
但胡蘭成確有才華。這是讓我很無奈的事情。
《今生今世》是他逃亡日本之后的第二部書。前一部書《山河歲月》,是練筆性質(zhì)的中國古典文化隨筆集,尚顯生澀。至這一部,文字已絢爛、清嘉,屬周作人、廢名這些江南才子一脈文風(fēng),上承明清小品傳統(tǒng)。明清小品大家如張岱、袁枚等等,也都生息于江南,所以,美國人??思{說得有理——“人無非是其氣候經(jīng)驗之總和而已”。但江南青山里隱伏著的劍氣英雄氣,胡蘭成沒有興趣,而走了春風(fēng)牡丹這一文路——“春風(fēng)牡丹”是胡蘭成喜歡的詞,在《今生今世》中反復(fù)出現(xiàn):“太太說話的聲音像春風(fēng)牡丹”,“愛玲與小周的好處,只覺如春風(fēng)庭院,一株牡丹花開數(shù)朵,而不重復(fù)或相犯”,“華堂張宴,只為這春風(fēng)牡丹人”,“在他面前,只覺你的人亦如春風(fēng)牡丹”……顯然,胡蘭成不喜歡菊花、梅花、松柏這些寒冷中的事物,就像他不喜歡窮困且憂國的杜甫。
應(yīng)該承認(rèn),胡蘭成的文字,對于中國現(xiàn)代散文的語言實驗有開拓之功。《今生今世》的敘事開闔自如,如“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yīng)接不暇”——同鄉(xiāng)前賢王獻之的話,胡蘭成是熟悉的,山陰道胡蘭成亦應(yīng)是熟悉的。
胡蘭成文字有著劇本、唱詞一樣的音樂性和畫面感,跌宕起伏,別開生面。用這樣的文字寫情書,女人很難不被打動?;蛟S,他適合做一個像洪升、李漁那樣的人,在春風(fēng)牡丹的好歲月里,跟著戲班子,走在散發(fā)著脂粉香的日月山川里。
但遭逢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時代、大變局,他捏著“一枝手槍”登臺,把自己演成一個丑角。遺憾。
《卞之琳詩集:雕蟲紀(jì)歷(1930——1958)》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這是卞之琳1984年出版的最后一本詩選集。“1930——1958”這一時間段,意味深長。1958年之后無詩。
卞之琳生于 1910 年,1929 年入北京大學(xué)英文系就讀,接觸英國浪漫派、法國象征派詩歌,開始寫詩,出版詩集《三秋草》和《魚目集》等??箲?zhàn)期間,先后在四川大學(xué)、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任教。1942 年出版《十年詩草》。1946 年到南開大學(xué)任教,1947年赴牛津大學(xué)從事研究。1949 年回國,在北京大學(xué)西語系任教。 1953年后任文學(xué)研究所、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從事英國文學(xué)翻譯與研究工作,尤其是對莎士比亞的翻譯與研究影響巨大。
他的名篇《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痹娭械摹澳恪?,多年之后才被人推斷出來:張充和。但張充和只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不看樓上的卞之琳。她不愛新詩,愛昆曲、書法和古詩詞,晚年,在美國寫了一副有名的對聯(lián):“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睆埑浜颓覛W且古。卞之琳的詩學(xué)主張是“化歐化古”。但張充和拒絕“化”?!鞍缀疃阄?,/ 尋訪你午睡的口脂?!边@是卞之琳《淘氣》一詩中的詩句。這只白蝴蝶的前身,大約就是卞之琳吧。張充和在午睡?1955年,人到中年的卞之琳才結(jié)婚,娶了文懷沙的前妻。
作為新月派詩人的卞之琳,在三十年代開始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探索運動中才情醒目,如新月。這一詩派名字的來源是泰戈爾的《新月集》。同派詩人先后有胡適、徐志摩、聞一多、梁實秋、陳夢家、卞之琳、廢名等等。
1935年春,廢名在北平給遠(yuǎn)在江南山水間的卞之琳寫了一首詩:“我說給江南詩人寫一封信去,/乃窺見院子里一株樹葉的疏影。/它們寫了日午一封信。/我想寫一首詩,/猶如日,猶如月,/猶如午陰,猶如無邊落木蕭蕭下——/我的詩情沒有兩片葉子。”以頹廢著名的廢名寫了一首溫暖的詩。卞之琳認(rèn)為廢名的詩“中外雜陳,未能化古化歐,佶屈聱牙”,但《給之琳》讓卞之琳感動。
這首詩,讓我想起臺灣詩人鄭愁予的 《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不知《錯誤》受過《給之琳》的影響否??梢钥隙ǖ氖?,廢名、鄭愁予都知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作者丘遲,這一梁朝將軍的招降文《與陳伯之書》,降服了無數(shù)后世讀者的心。
卞之琳《距離的組織》同樣在向中國古典抒情傳統(tǒng)致意:
“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xiàn)在報上。/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yuǎn)人的囑咐。 /寄來的風(fēng)景也暮色蒼茫了。/(醒來天欲暮,無聊,訪友人吧。) /灰色的天?;疑暮?。灰色的路。/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 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好累呵!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币皇赚F(xiàn)代主義風(fēng)格的詩,在結(jié)尾處暴露了他的中國文人的身份——“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卑拙右椎募拍?,與卞之琳的寂寞沒有千年的距離——敲門的人,就是白居易?
忽然想到臺灣的余光中,一個很像卞之琳的詩人。皆試圖在現(xiàn)代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之間消除距離,于李商隱、李白身上融匯生成當(dāng)下的自己。于是,余光中有了《白玉苦瓜》等一系列名篇。余光中甚至仿寫過卞之琳的《斷章》。三十年代前后新月派、九葉詩派、七月派們的現(xiàn)代主義探索與實驗,在1949年之后的大陸消失,在海峽對岸的孤島上賡續(xù)。八十年代,臺灣詩歌渡海而來,影響新一代寫作者,余光中、洛夫、瘂弦、周夢蝶、鄭愁予……此時,大陸上的胡風(fēng)、艾青、卞之琳、穆旦、馮至、牛漢、鄭敏們,要么已經(jīng)亡故,要么停筆。
比如,穆旦,與卞之琳的經(jīng)歷酷似: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后投筆從戎,加入中國遠(yuǎn)征軍赴緬甸作戰(zhàn),幸還。后加入九葉詩派,寫作,翻譯。1948年在芝加哥大學(xué)留學(xué)攻讀英美文學(xué)、俄羅斯文學(xué)。1953年回國,在南開大學(xué)任教。1958年以后被停止教學(xué)資格,入洗澡堂工作,在水汽蒸騰中垂首接受批判達十多年。堅持翻譯普希金、拜倫、布萊克、濟慈、雪萊——他把自己的靈魂翻譯到邊境線以外的云雀歌聲里去了?1976年,穆旦右腿骨折。1977年寫出《冥想》:“而如今突然面對墳?zāi)梗?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四顧,/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生活?!辈痪?,他完成了一種普通的死——心肌梗塞。終年59歲。
詩人們以全部的努力完成一種普通生活,也多么困難。
“葡萄蘋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北逯照f。
卞之琳一代詩人永遠(yuǎn)活在酒一般的詩句里了,脫離身體、時光、政治、經(jīng)濟的組織。
《周夢蝶世紀(jì)詩選》。臺灣爾雅出版社。
河南南陽籍臺灣詩人周夢蝶,詩作數(shù)量不多,只有《孤獨國》(1957)、《還魂草》(1965)等詩集?!吨軌舻兰o(jì)詩選》是一本選集,輾轉(zhuǎn)在手,如獲至寶。繁體,豎排,紙色古舊,與周先生穿長衫的瘦弱形象吻合。
讀這本詩集的過程中,我也在看香港制作的電視系列紀(jì)錄片《他們在島嶼上寫作》。每一集紀(jì)錄一位臺灣作家的生活,包括余光中、林海音、洛夫、周夢蝶等等。最感動我的還是南陽鄉(xiāng)親周夢蝶。一口蒸騰著土腥氣的鄉(xiāng)音,幾十年未變,狷介、固執(zhí)如其性情。
上世紀(jì)二十年代,南陽山區(qū)一個農(nóng)家的遺腹子周起述來到動亂中的人間。十一歲上私塾,初中畢業(yè)后考入躲避戰(zhàn)亂、遷入南陽西部的開封師范學(xué)校,未畢業(yè)即作為國民黨青年軍戰(zhàn)士,南撤,經(jīng)上海,越海而去,改名周夢蝶。母親、妻、兩子,在故鄉(xiāng)相繼死去。同一時期被迫或自愿隨國民黨軍隊去臺灣的南陽籍青年學(xué)生很多,包括詩人瘂弦。其大陸親屬在文革期間遭受的苦難可想而知。在臺灣,瘦弱的周夢蝶退伍之后,曾做過茶館雇員、守墓人,之后在武昌街一個叫“明星咖啡館”的門口擺書攤為生,每天掙夠三十臺幣就可維持最低水準(zhǔn)的生活,有一個饅頭、一碗面條,就可以思考、讀書、寫作、坐禪——他把街頭而非寺廟作為禪修之地,多么難?!皯n喜心忘便是禪”(白居易),心忘憂喜,多么難。
與圓融、寬和的同鄉(xiāng)人瘂弦相比,周夢蝶羞澀、孤單,與他人相處時寡言、沉默。但與女子聊天,就開心開朗,會用詩意的話緩慢贊美女子的衣著、風(fēng)致。喜歡參加婚禮,有很多鮮艷的女子可以看、可以贊美,但也僅僅是小心翼翼地看和贊美而已,不逾規(guī)矩。一個獨居者、參禪者,在婚禮和女子們的美好中緩解思想和肉體的孤單,取暖。紀(jì)錄片《他們在島嶼上寫作》中,有一女子回憶自己二十三歲時與六十四歲的周夢蝶約會的場景:她提前一小時到達約定的車站,而周先生已提前兩小時盤坐于細(xì)雨中了,像蒲團上的僧、荷葉上的蜻蜓……
周夢蝶一生只說河南土話——在土話中維系與故土的聯(lián)系?與他人對話,周夢蝶總捏著筆、紙,來輔助說明難懂的語意。選擇難懂的土語,就是選擇一條難懂的道路——一條寂靜、孤僻的小路,有三兩蝴蝶從路那一端的荒草間飛來、從莊子時代飛來……蝴蝶這一意象,在周夢蝶詩中、筆名中持續(xù)出現(xiàn)——蝴蝶和筆的存在,讓他有勇氣把孤島上的生活堅持下來。他的詩,有情、有禪、有陷溺、有超越,語調(diào)枯瘦孤寒,似暗通于南宋姜白石、現(xiàn)代廢名。閱讀者普遍評價:難懂。周夢蝶視同代人余光中為師,向其請教現(xiàn)代詩的定義,余光中回答:“美與力。”周夢蝶詩中的美、力,我懂——
記錄片中,周夢蝶用鄉(xiāng)音朗誦:“我選擇紫色/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閑而閑人之所忙。/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我選擇不妨有佳篇而無佳句。/我選擇好風(fēng)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來。/……/我選擇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兩枝/我選擇漸行漸遠(yuǎn),漸與夕陽山外山為一,而曾未偏離足下一毫末。/我選擇電話亭:多少是非恩怨,雖經(jīng)于耳,不入于心。/……我選擇持箸揮毫捉刀與親友言別時互握而外,都使用左手。/我選擇元宵有雪,中秋無月;情人百年三萬六千日,只六千日好合。/我選擇寂靜。鏗然!如一毫秋蚊之睫之墜落,萬方皆驚。/我選擇不選擇?!?/p>
這首詩,《我選擇》,是仿波蘭詩人辛波斯卡的詩作《種種可能》。我獨自試試用國語或者說普通話朗誦,效果大打折扣。像他那樣用河南土話念一遍,心就仿佛喝過冷粥,就仿佛晴窗下的破硯,隱隱地痛了。宋朝時期的官話、河南土話,適宜斷交、傳令,語調(diào)沉痛、孤絕、蒼涼。紀(jì)錄片中,周夢蝶坐在臺北某茶館內(nèi)早年曾經(jīng)與戀人相會時所坐的老位置上,懷念,吟誦:“……若欲相見,只須于悄無人處呼名,乃至/只須于心頭一跳一熱,微微/微微微微一熱一跳一熱?!比缓笏蘖恕O窈⒆右粯涌蘖?。我,也淚流滿面。
周夢蝶喜歡紫色。他說,紫,憂傷、不引人注目。在給余光中七十壽辰寫的獻詩《堅持之必要》的結(jié)尾,他再次寫到蝴蝶、紫蝴蝶:“川端橋上的風(fēng)/仍三十年前一般的吹著/角黍香依舊/水香依舊/青云衣兮白霓/援北斗兮酌桂槳/舉長矢兮射天狼/……/隔岸一影紫蝴蝶/猶逆風(fēng)貼水而飛/低低的/低低低低的”。他在生活和語言中堅持蝴蝶的紫、低,就像他敬愛余光中云衣的青、高。他視比自己小幾歲的余光中為師。這首詩,他寫了三十天,每天帶著干糧、紙、筆,到一個茶樓里坐下來,寫,在余光中生日之前終于寫完了,高興得很,像孩子。
還有一首詩,周夢蝶想了、寫了四十年,就是《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十行,在老得捏不緊筆之前,終于寫了出來,高興得很。如果沒有詩,周夢蝶或許很早就消失于這個世界上了。他也是一場好雪、故鄉(xiāng)中原的好雪,片片落在紙上,不落別處——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在干凈的紙上,一片一片,落——除此之外,也沒有別處可落……
《他們在島嶼上寫作》片尾處有一場景:周夢蝶裸體進入澡堂池水中洗澡,周圍,熱氣浮動如大霧;他動作緩慢,艱難,瘦骨嶙峋,如一支枯萎的晚秋荷葉——“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李商隱)。一生的雨,打在這個游子的身上、紙上,讓我遙遙地聽。在臺灣的這個澡堂池水中,他是否想起了八十年前童年時代曾裸體進入的南陽夏日荷塘?是否看到一只蝴蝶脫夢而去,栩栩然,紫,越海而去、而來?
在周夢蝶眼里,一只蝴蝶比一頭故鄉(xiāng)南陽盛產(chǎn)的黃牛脆弱、急促了千萬倍,但它美,因脆弱、急促而美——詩,就是將種種的脆弱、急促挽留于紙墨。在遠(yuǎn)離大陸的孤島上,他夢著、寫著蝴蝶,尤其是紫蝴蝶,那一種不張揚的、美到極致的顏色,是鄉(xiāng)土、鄉(xiāng)愁的顏色。
2014年5月1日下午,九十四歲的周夢蝶因肺炎去世了?;癁橐恢缓?,浴火而飛。
這一天,我恰恰自上?;氐侥详枀⒓油瑢W(xué)會。周遭湖光山色,應(yīng)該在周夢蝶的夢里屢屢出現(xiàn)過吧?我,在替一個游子、一只蝴蝶回到故園?
《復(fù)仇》。小說、散文選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把小說、散文選在一本書里,且不注明文體,這是編者的慧心:汪曾祺是一個把小說當(dāng)成散文來寫的作家。把小說當(dāng)成散文來寫,就要求作家的敘述不能零度、旁觀,而要求作家像寫自傳、地方志那樣書寫——即便采用第三人稱,敘述者的經(jīng)歷、氣息、溫情,也要流貫其間。比如,這本選集中的名篇《大淖記事》《受戒》,都像汪曾祺的個人史——汪曾祺就像是那個受戒的小和尚明海,就像是在沙洲上響應(yīng)巧云低聲召喚的小錫匠十一子,內(nèi)心柔軟,一身月光。
汪曾祺的語言,有故鄉(xiāng)江南云水的美感、中國文人畫的詩意。
這種語言的來源,第一是江南俚曲民謠。一次,在某個娘娘廟,少年汪曾祺曾聽到一個媳婦祈求生子的禱告詞:“今年來了,我是跟你要著哪。 明年來了,我是手里抱著哪—— 咯咯嘎嘎地笑著哪!”這詩一般的禱告詞讓他震驚。那祈禱中的婦人,就是一個詩人!汪曾祺就是這樣在耳濡目染中形成了自己的江南情懷。他曾經(jīng)編輯過《民間文學(xué)》。迷戀于民間語言之美。他認(rèn)為,一個人不聽民歌是成不了好作家的。讀汪曾祺這些散文般、長詩般的小說,就仿佛在聽一首民歌。
第二個來源是唐宋詩詞、明清小品。明清以來江南產(chǎn)生出的李漁、張岱、袁枚等等才子,無不影響著汪曾祺的審美趣味和語調(diào)。尤其是揚州前輩、宋代詩人秦觀,散文亦佳,《宋史》評其散文“文麗而思深”,被汪曾祺心慕神追。而他《沙家浜》中的名句“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直接源于蘇東坡流放儋州時的詩作《汲江煎茶》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睎|坡汲水、煎茶,然后“小杓分江”,進入汪曾祺以及我等后輩的“夜瓶”之中了——我的墨水瓶也應(yīng)該是東坡的春甕夜瓶,面對漢語南方這一條大江……
第三個來源是同樣把小說當(dāng)散文來寫的作家沈從文?!稄?fù)仇》一書中收入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是沈從文去世后,汪曾祺以學(xué)生身份寫下的悼念文章。這是一篇當(dāng)代祭文名篇。充滿細(xì)節(jié)。如,“他抓鋼筆的手勢有點像抓毛筆(這一點可以證明他不是洋學(xué)堂出身)”“他經(jīng)常吃的葷菜是:豬頭肉?!薄八偸怯靡环N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歡放聲大笑,笑得合不攏嘴,且擺動雙手作勢,真像一個孩子?!薄坝幸换匚胰タ此?,牙疼,腮幫子腫得老高。沈先生開了門,一看 ,一句話沒說,出去買了幾個大橘子抱著回來了?!钡鹊?。文章結(jié)尾處,汪曾祺寫道:“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詳?shù)靥芍?。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型的小鈞瓷盆里。很多人不認(rèn)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里翠翠在夢里采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多好的結(jié)尾。像明代歸有光《項脊軒志》的結(jié)尾:“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p>
中年以后,回溯往事,我才明白:有細(xì)節(jié)的情感才是深情、真情。我們之所以能輕易與他人斷交或失聯(lián),就是因為沒有什么好細(xì)節(jié),來說明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像沒有一片野花、蜜蜂來說明一堆石頭與一棵樹之間的關(guān)系。同樣,有細(xì)節(jié)的語言才能過目難忘、歷久彌新。汪曾祺說:“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句子,而在句與句之間的關(guān)系。包世臣論王羲之字,看來參差不齊,但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guān)。好的語言正當(dāng)如此。”句子與句子,像情人一樣顧盼有情、痛癢相關(guān),多好。
清人張船山《論詩十二首》云:“名心退盡道心生,如夢如幻句偶成。天籟自鳴天趣足,好詩不過近人情?!焙迷姷拿孛苋绱?,好小說、好文章的秘密同樣如此——“近人情”三字而已。
問題是,今天的寫作者大都裝神弄鬼、不近人情了?!?/p>
創(chuàng)作談
喜歡博爾赫斯的一個觀點:“散文是詩歌的一種復(fù)雜形式?!?我希望自己的散文應(yīng)該是圍繞詩歌這一核心蔓延而去的廣大地區(qū)。它應(yīng)當(dāng)是對于生活和靈魂的獨到發(fā)現(xiàn)(discover)——除去(dis)遮蔽(cover)。它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寫作者的精神自傳,必須誠實、準(zhǔn)確、獨一無二。反對大量時尚散文上所充斥著的知識、脂粉、諂媚、狹隘、自閉、平庸。筆尖移動,使種種混沌曖昧的事物泄露出內(nèi)部的光線,像一個礦難中的遇險者借著筆尖這把鐵鍬,一字一字開掘出通往地面的道路——寫,就是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