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馨
國人十分熱衷討論關于民族和國家問題,如今的世界復雜多變,增強對“民族”、“國家”、“世界”三者關系的清晰認識是一項刻不容緩的工作。中國的歷史悠遠,地域廣闊,文化龐雜,這一切的確是一筆寶貴財富;但在我們認識某些問題時,這種廣博在客觀上也是一種阻礙。許多記憶被時間沖淡,許多事實被湮沒。百十年來,國人關于民族、國家問題的探討和爭論就從未停息過,大家借用各種方法,套用各類理論,掀起種種思潮,讓人眼花繚亂、難以招架。最近,王銘銘先生在他所著的《超越“新戰(zhàn)國”—吳文藻、費孝通的中華民族理論》中也提出了他對民族、國家的看法,他建議人們不妨回過頭去,看一看先輩們關于民族、關于國家的詮釋,在先人充滿創(chuàng)意和魄力的理論基礎上,創(chuàng)造一種關于民族和國家關系的共識。
“民族”和“國家”的含義究竟為何,兩者的界限又在何處?就此,王銘銘很同意吳文藻先生的觀點:“民族者,乃一人群也;此人群發(fā)明公用之語言,或操最相近之方言,懷抱共同之歷史傳統(tǒng),組成一特殊文明社會,或自以為組成一特殊文明社會,而無需乎政治上之統(tǒng)一;當民族之形成也,宗教與政治,或曾各自發(fā)生其相當之條件的效力,第其續(xù)續(xù)之影響,固非必需也。故民族者首屬于文化及心理者也,次屬于政治者也?!边@個觀點和傳統(tǒng)西方對民族和國家的關系的認識是不大一樣的,“西方者大都以為國家為人類中之最高團體,國家與社會,視為同等;我國則久以國家為家族并重之團體,國家之意識圈外,尚有天下”(吳文藻:《民族與國家》)。從民族到國家要經過一個漫長的過程,國家興起之前,政治屬于集體,典型的例子就是古希臘的城邦政治,如今一些社區(qū)內的治理也屬這一類范疇,而國家興起之后,人們把政治歸屬到某一個政府,高度的體制化和固定化是國家政治的特征。因此,國家和民族不同,它是政治的,后者則是文化的,不應以一個至高無上的國家觀念來籠罩作為一個文化自覺團體的民族。這是一種關于民族、國家關系的本土化觀點,體現(xiàn)了同西方文化的差異,王銘銘提醒讀者關注這種差異。
中國社會的特點是超越民族、超越國家意識、超越單一文化,而這一套機制,當然不能一蹴而就,而是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完成。在這里不能不提到費孝通的民族理論,他的論述可以概括為“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這一概念,王銘銘在書中評價道:“費孝通對吳文藻的‘超越’,主要是經驗研究上的,在觀念上,卻不是那么顯然,在兩者之間,更多是一種繼承性的關系。”
“多元一體格局”的理論是一種重寫中國史的努力,它試著讓大家看清中國歷史的本來面目,混雜和交融就是我們歷史的特點。中國的生存版圖東南面海,西臨高山,北接草原,這個相對封閉的空間就是中國人眼中的“天下”,是超越民族和國家的范疇,也是中華民族這出歷史大戲上演的舞臺。書中提到中華民族,包含著兩種概念,一個是“自在的民族”,另一個是“自覺的民族”。在鴉片戰(zhàn)爭西方侵入之后,不管是漢族還是少數(shù)民族都被迫納入到世界體系之內,這時我們感到了自己同外部世界的不同,在被西方“擠壓”的過程中,我們宣稱自己是中華民族,這就是民族的“自覺”。但在這之前,還存在著一個漫長的民族“自在”的經歷,各個民族不斷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逐漸形成了一個文化和生活上的共同性實體,而對這種“自在”過程的描繪,就是費孝通的“多元一體格局”。
從縱向的過程上來講,各民族融合為中華民族的這段時間里存在著漢族這個凝聚核心,在漫長的歷史中,其他民族的成分不斷被吸收進漢族,而漢族也充實了對方;中華民族一體化的過程是逐步完成的,先是各地區(qū)有自己的凝聚中心,而后各自形成了初級的統(tǒng)一體,這些統(tǒng)一體經過長期的互通交融,形成了今天龐大的中華民族。至于民族融合的具體原因,則主要是出于社會和經濟的需要,當然政治原因也不能忽視。從平面上去考察,少數(shù)民族中很大一部分人從事牧業(yè),這和漢族主要從事農業(yè)形成不同的經濟類型;在民族聚居地,漢族大大小小的聚居區(qū)和少數(shù)民族的聚居區(qū)穿插分布,有些是漢人占谷地,少數(shù)民族占山地,有些是漢人占集鎮(zhèn),少數(shù)民族占村寨,在少數(shù)民族的村寨里也常有雜居在內的漢戶。在這種雜居得很密的情形下,漢族固然也有被當?shù)鼐用裎盏?,但主要還是漢族依靠她的凝聚力,鞏固了各民族的團結,形成一體。
王銘銘在書中說:“想擁有這么一個龐大的大一統(tǒng)體系,除了武力維持,似乎還有另外一些東西在促成這個超社會、超國家體系,這個體系不一定是實在的制度,而很可能更像一種心態(tài)體系。”中華民族是一個超民族的“民族”,中華文化是一種超文化的“文化”,在中國的土地上見不到一個孤立的民族,任何民族的自我意識中都一定含有對方的因素。早在秦漢時代,地處中原的帝王就發(fā)展出一套具有雙重性的政治文化,表現(xiàn)在民族關系上就是介于“直接統(tǒng)治”和“間接統(tǒng)治”之間的平衡,它也是大一統(tǒng)和封建制的結合,這種做法也被后世的歷代中原王朝所采納,要保證這些策略行之有效,除了軍事和行政之外,要依靠“面子”,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朝貢”,在朝貢的互動過程中,彼此的地位和面子都得到了實現(xiàn),作者把這種文化現(xiàn)象稱作“交往的文明”,這種文明的前提是自我約束、自我貶低,以此為手段來保住自己的面子以及超過他人的地位。
本書開篇引用了費孝通在八十年代說過的一句話:“二十世紀是世界范圍內的戰(zhàn)國時代?!敝袊洑v過戰(zhàn)國時代,彼時,各諸侯國自立為王,相互攻伐,從前的那個對世界的“家、國、天下”的信仰不復存在。二十世紀的世界,各個民族都在爭奪自己的權力,國家之間戰(zhàn)爭不斷,出現(xiàn)了一股建立本民族國家的浪潮。這股浪潮背后有兩個推力,一個是現(xiàn)代社會中各個共同體的相互競爭和西方民族學說傳播導致的民族自覺,另一個是冷戰(zhàn)時期兩大陣營為了自身利益而有意推波助瀾?!岸?zhàn)”之后,東西方對立,彼此都要培植自己的勢力、出口自己的價值觀,雙方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一類相同的辦法,就是扶植建立民族國家。冷戰(zhàn)結束后,西方國家又利用鼓動他人建立民族國家的手段肢解前蘇東的剩余力量,王銘銘借用西方學者的概念稱這個格局為“后社會主義”,在他看來,除此之外,像“全球化”、“文明沖突”等等,也不過是這個時代的表現(xiàn)形式罷了。
面對這樣的世界,國人應有一種符合現(xiàn)實的關于民族、國家的共識。接受“新戰(zhàn)國”的規(guī)則,就等于接受了西方關于民族、國家關系的認識。但是對中國的認識不能單單停留在民族、國家、文化、社會等單個概念范疇內,它是一個文明綜合體,對這個“文明”的研究意義不言自明。王銘銘認為,雖然二十世紀是“新戰(zhàn)國時代”,各國各派紛爭不休,但中國卻延續(xù)了它既有的規(guī)模和內在的多樣性、豐富的對外關系,甚至是內外混雜的特點。要把握這一“國家”、“社會”的本質特征,基于國族疆域觀的社會科學無法充分解釋我們所關心的問題,而這種情況下盲目而懶惰地接受別人的理論,套用現(xiàn)成的社會科學“規(guī)范”可能會引發(fā)更多的問題?!吧鐣茖W企圖在規(guī)劃社會變遷中起作用,應當先從歷史中汲取更多養(yǎng)分,對各種非‘國族’式的社會體系加以更貼切的‘形容’。”關于民族、國家關系的新共識需要以自身的歷史、文化為基石,吳、費的論述清晰、大膽,除卻他們,先人之中還有更多的富有價值的思想急需當代人去發(fā)現(xiàn)與關注。
(《超越“新戰(zhàn)國”—吳文藻、費孝通的中華民族理論》,王銘銘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0一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