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銷員

朱山坡

我剛鉆進(jìn)被窩里午休，忽然有人敲門。開始敲得較輕，我以為是風(fēng)吹。后來敲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我很不耐煩，而且有些生氣了。我起來去開門。

是一個陌生的小青年。蓬亂的頭發(fā)，瘦削的臉頰，穿一件單薄的黑色夾克，在寒風(fēng)中瑟縮著。

“有事嗎？”我警惕地開著半扇門，隨時準(zhǔn)備猛然關(guān)上。

“我是推銷員?！毙∏嗄觌p手放到嘴巴呵了口氣說。

“我不需要任何東西。”我要把門關(guān)上。但他用身子將門頂著不讓我關(guān)。

“等等，請你先看看這個……幫幫忙?！毙∏嗄昝y地從挎包里掏出一本書遞到我的面前，謙卑地對我笑了笑，“詩歌，生活需要詩歌。”

我放松了警惕，把門開得更大。拿過書，看了一眼封面，是一本詩集，名《掩面而泣》。然后隨便翻了一下，全是分行的文字。粗略看了幾行，顯得有些矯情。

我把詩集還給小青年說，是你寫的？小青年搖搖頭說，不是，是我們公司的老板寫的。你公司老板是一個詩人？我驚訝地說。小青年呵呵地笑，你就買一本吧，不貴，就一包中南海的錢。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包皺巴巴的中南海煙，遞一支給我，很自信地說這是北京中南海產(chǎn)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也抽這牌子的煙。我暗笑，搖搖頭拒絕了他的煙。他自個想抽一根，但猶豫了一下，又把煙插進(jìn)煙盒，把煙盒塞回口袋。我說，我不讀詩歌，我很少讀書，幾乎不讀書了。其實我喜歡讀書，只是寧愿讀一堆塞在門縫的惡俗小廣告，也不愿意讀一行不知所云的現(xiàn)代詩。詩歌早已經(jīng)跟我的生活沒有關(guān)系了，但對詩壇的混亂也略有所聞。我不喜歡詩人。小青年說，其他書我不敢說，這本詩集值得你一讀，真的，不騙你，我公司的人都說寫得好，寫得太好了，肯定是中國最好的詩歌。我說，你讀過嗎？小青年說，我……我讀不懂。你們是什么公司？我問。小青年說，荷……爾……德……林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你住的這個樓盤就是我們公司開發(fā)的，還有銀河花園、萊茵河畔、羅馬國際、地中?！?/p>

他扳著手指頭報告樓盤的名稱，我打斷他：那你在公司是干什么的？

我是新來的員工……不過，還在試用期。老板說了'如果我能夠讓祥瑞樓每家每戶都買他的一本詩集，就正式錄用我。小青年那副老實質(zhì)樸的樣子，容易讓人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我仔細(xì)端詳了這本裝幀印刷精美的詩集。作者：隋正義。價格：19.98元。

祥瑞樓從一樓到頂層，一共24層48戶住戶，我已經(jīng)推銷46冊，23層以下每戶住戶都買了一冊。小青年從挎包里取得一本登記冊，向我逐一展示下面46戶住戶的簽名。

“我們公司老板很嚴(yán)格，絕對不能弄虛作假。”小青年態(tài)度也很認(rèn)真。

“你們公司老板是一個詩人，這也沒有什么?！蔽艺f，“但他不應(yīng)該把房子賣得那么貴?！?/p>

“兩碼事……詩歌和房價是兩碼事。”小青年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新員工都必須經(jīng)過推銷詩集的考核。推銷任務(wù)不完成，說明沒有能耐，沒有能耐就沒有資格到公司上班，我老板說了，什么時候完成任務(wù)，什么時候正式上班。這是一道門檻。現(xiàn)在就差你們第24層的兩個住戶了?！?/p>

“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但你差不多完成了?！蔽矣芍再澷p他。這個時代還有誰愿意掏腰包買一本詩集？不是舍不得花錢，而是根本不需要，正如誰會無緣無故買一塊狗皮膏藥貼在自己的臉上。

“我老板說，每一個員工都必須具備向愛摩……斯基人推銷冰箱的能耐——推銷詩集比推銷冰箱容易得多了。大多數(shù)住戶都理解我們新員工，住得起祥瑞樓的人都是講人情明事理的人。我的一只腳都已經(jīng)踏進(jìn)公司的門檻里去了，你不會讓我的另一只腳永遠(yuǎn)留在外頭吧？”小青年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眼神里又帶著乞求。看得出來，他迫切希望盡快完成任務(wù)，成為公司的一名正式員工，從此過上體面的生活。

我也不是不講人情不明事理的人。一個涉世不深、對未來充滿想象的小青年到這個城市里混生活不容易。為了成全他，我愿意買一塊狗皮膏藥貼在臉上。

“先生，我看你也是一個知識分子……你們知識分子最難纏，12樓的住戶是一個大學(xué)老教授，死活不愿意買這本詩集，嚴(yán)嚴(yán)實實是一個釘子戶。他說我老板的詩寫得狗屁不通，就一堆文字垃圾。他怎么說話呀，即使是寫得狗屁不通，好歹也是一本書呀，他書房里有那么多的書，增加一本詩集就像往水缸里滴一滴水，就像在一千萬元鈔票中摻雜一張假幣，一點也不影響?？墒撬f，我老板的書不夠資格上他的書架——他怎么那么尖酸刻薄呀，我覺得我們老板的詩集比他書架上所有的書都漂亮?！毙∏嗄旰B(tài)可掬，同時也露出了得意之色，“但是，凡事都可以商量……我們老板說推銷員要學(xué)會死皮賴臉、死纏爛磨，我每天都來幫老教授收拾亂蓬蓬的廢紙堆，整理破破爛爛的舊圖書，聽他沒完沒了講書本上的東西，我什么也沒聽懂，但我裝出聽懂了的樣子，他很高興，三天后終于掏20塊錢買了一本詩集，在登記表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趙鵬舉。老家伙不缺20塊錢，只是瞧不起我們老板，瞧不起詩歌。你們知識分子的心理，我也略懂一二。”

我剛想掏腰包，卻又猶豫了。

“你懂什么？你對知識分子懂多少？”我不好氣地說。

小青年愣頭愣腦的，但反應(yīng)蠻快，馬上轉(zhuǎn)為笑嘻嘻地說：“不全懂，不全懂……”

我說，人家老教授說得對，不是什么樣的書都可以隨隨便便上他的書架的，就像你們——我們鄉(xiāng)下說的，雞不能鉆進(jìn)鳳凰窩。

小青年說，這個道理我懂了。瞧瞧四下沒人，將嘴巴湊到我跟前悄聲說，如果不喜歡讀我們老板的書，你們可以一轉(zhuǎn)身就將它扔到垃圾桶，沒關(guān)系的。

我故作生氣，斥責(zé)道，讀書人怎么可能將書扔到垃圾桶里去呢！

小青年知道說錯了話，趕緊改口說，對，你說得對，是我理解錯了——看得出來，你是一個爽快的人，買一本吧。

我故意猶豫不決。我是想讓他今后說話注意一點，對知識分子有足夠的尊重。

他看到我不爽快，臉上露出了失望、焦慮、不耐煩之色。

“這樣吧，詩集你可以不買，20塊錢我替你墊了你只需在登記表上簽上姓名，說明你已經(jīng)買過了書。這個忙，你總應(yīng)該幫吧?！毙∏嗄暾f，“當(dāng)然，你也可以像老教授那樣頑固，知識分子……”

我真要生氣了。但小青年突然可憐兮兮地說，我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我爸爸撐不到春節(jié)了……你看你，住那么好的房子，什么都不缺了，就缺詩歌——你買一本吧。

我心一軟，嘆了一聲，轉(zhuǎn)身取了40塊錢給他：“這樣吧，我要兩本，替對面住戶也買了，省得你去騷擾人家?！?/p>

但小青年只收20元，給了我一本詩集。

“你不能替別人買的，如果可以，我早就完成任務(wù)了?！毙∏嗄暾f，“做推銷這一行，得講誠信，還得有耐心。”他是對的。是我錯了。

我在登記表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簽上了名。小青年對我千恩萬謝，轉(zhuǎn)身去敲對面住戶的門。我關(guān)上門回去午休。

可是，我剛躺下，就被一聲斷喝驚得跳起來。是對面住戶發(fā)出的怒吼。

我悄悄地打開一道門縫，看到小青年面對一個暴怒的中年女人膽戰(zhàn)心驚的、唯唯諾諾的樣子。

“你已經(jīng)敲了一整天了！”女人穿著厚厚的白色羊毛睡衣，從脖子一直包裹到腳，只露出她長長的臃腫的臉。

我搬進(jìn)來有大半年了，還是第一次看見對面的住戶。

小青年不斷地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午休那么早……我應(yīng)該早一點來的！”

“你來要干什么！你是怎么進(jìn)祥瑞樓的？”中年女人警惕地讓小青年退后一些。

“我是……推銷員?！毙∏嗄暾f，“我正在工作?！?/p>

“推銷什么？現(xiàn)在什么世道，竟然到高檔住宅上門推銷了，物業(yè)是干什么的，我給物業(yè)打電話，把你轟出去?！敝心昱伺叵缋祝盐叶俭@呆了。她發(fā)那么大的火，在我看來，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她剛睡著就被吵醒，第二種可能是做愛做到了一半被迫中斷。但無論哪種可能，她的反應(yīng)都有些過了。

小青年小心翼翼地遞上一本書：“我不是推銷保健品的，我是推銷詩集的?！痹谒磥恚其N詩集要比推銷保健品理由更正當(dāng)一些。

中年婦人愣住了，你說什么？推銷詩……集？

小青年說，是的，生活需要詩歌，屋子里擺上一本詩集，整個家就有了詩意，我老板說了，有詩意的地方更適合安居樂業(yè)——你的房子什么都有了，就只缺一本詩集。

中年女人拿過詩集摔到地上，詩集滾了幾下，在我的門口躺了下來，“太過分了，為了一本破詩集敲了我一整天的門！你不許再敲我的門！”

門啪一聲關(guān)上了。小青年滿臉挫敗感，呆頭呆腦地站了一會兒，低頭撿詩集的時候看到了門縫里的我。

他羞赧地朝我笑了笑。我無話可說，只是向他聳聳肩。

“你能替我說說話嗎？給她講講道理。”

我搖搖頭。因為我不會無緣無故跟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講道理。

小青年很沮喪，把詩集放回挎包里，摁了電梯。我把門關(guān)上。

第二天傍晚，在樓下被踢翻的垃圾桶里，我看到了兩本《掩面而泣》躺在那些花花綠綠的小廣告上面，想伸手去取出來，但敏銳地發(fā)現(xiàn)詩集封面上有痰，我迅速把手縮回來并暗自慶幸?；丶?，剛走出電梯，我便看見小青年坐在樓梯口的臺階上靠著墻壁打盹。

“先生，你回來啦？”他很機(jī)警，馬上站了起來，習(xí)慣性地往口袋里摸出那包皺巴巴的中南海，但很快醒悟，又把它放回去。

我向他點點頭。他穿得依然很單薄，嘴唇被凍成了紫黑色。

“就差她這一戶了?！毙∏嗄暾f，“如果她簽上名，下周我就可以正式上班了。”

我說，你繼續(xù)敲她的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但敲門要輕一點。

小青年說，敲過了，沒人，她還沒有回來——我等了一整天了。

那你再等等。我進(jìn)屋去了。大約過了十分鐘，屋外面有了動靜。我聽到了女人的聲音。

“你怎么又來啦？”

“這是我的工作……你幫幫我，小事一樁，舉手之勞?！?/p>

“我為什么要幫你的忙？”

“大家都幫了，就差你了?！?/p>

“大家都幫，我就應(yīng)該幫你了？如果大家都死了，我是不是也要跟著他們死呀？”

“跟死沒有關(guān)系，只是一本詩集……你就當(dāng)它是一坨屎……”

“我為什么要花錢往家里買一坨屎？”

“我的比喻不恰當(dāng)，你可以當(dāng)它是一塊墊子、包裝紙……每次吃飯的時候，你還可以撕一頁安放吐出來的骨頭，然后把骨頭包起來放進(jìn)垃圾袋。”

“別煩我，我不要什么詩集。你說是誰寫的？隋正義？媽的一個混蛋，連自己的名字還寫不端正，寫什么詩！”

“你不能罵我們隋董事長。”

“我怎么不能罵他？全世界的房子就數(shù)他的最貴，一個車位也要我們二十萬。他憑什么！我看他就是一坨屎?！?/p>

“我們董事長做過很多很多慈善……”

門開了，旋即又關(guān)上了。

敲門聲又響了。我開了門。小青年猶豫著敲對面的門，動作很輕，輕得像是在撫摸。我示意他繼續(xù)敲。

中年女人打開門，怒斥：“我說過不買，你還想干什么！”

小青年說，我不需要你買詩集了，請你幫我簽一個名，證實你已經(jīng)買過了就行……幫幫忙，就差你了。

小青年拿著登記冊翻給中年女人看誰誰簽過名了。中年女人說，我為什么要簽名？我能隨便簽名的嗎？

小青年轉(zhuǎn)身指了指我對中年女人說，對面的先生也已經(jīng)簽過了。

我點點頭。中年女人瞟了我一眼，對小青年說，他管不了我，我不簽，你不要再敲我的門了。

我忍不住對中年女人說了一句，你就簽給他吧，他應(yīng)聘工作需要你的簽名，祥瑞樓就只差你一戶了，年輕人不容易，能幫就幫個忙……

中年女人有些不高興，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說，我不能憑你一句話就簽名——我并不認(rèn)識你。

我心里很不舒服，要來氣了，但忍住了，對小青年說，要不，你給她叩頭吧。

小青年愣了一下，似乎真想叩。

你叩頭也沒有用。我有我的原則，不吃這一套。

我自討沒趣，把門關(guān)上。為了消氣，從飯桌底下取出那本詩集，仔細(xì)讀了幾首。每一首詩都很短，像警句。

比如：

“春天，一只鳥停在窗臺向我控訴冬天有多壞”

又如：

“大海都已經(jīng)平靜為什么我的心里依然波動洶涌”

再如：

“世界那么邪惡，而你那么善良

我朝你高高舉起的屠刀

一忍再忍”

我覺得這些詩句很好玩，忍不住又讀了幾首，一肚子的氣果然消了。詩歌還是有用的。是我誤解了詩歌。我不認(rèn)識隋正義，他應(yīng)該不是一個邪惡的人，相反，還有幾分善良和意趣。詩集的勒口上有他簡短的簡介，上面毫不諱言他只有小學(xué)的文化程度，在搞房地產(chǎn)生意之前只做過一項工作，就是當(dāng)了三十年的推銷員，什么東西都推銷過。本來我不愿意跟房地產(chǎn)商打交道，但會寫詩的房地產(chǎn)商讓我好奇。我有了認(rèn)識他的沖動，但瞬間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出差了三、四天?；貋淼臅r候，又看到了小青年坐在樓梯口的臺階上，寒風(fēng)將他的頭發(fā)吹亂了。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沒有哼聲。

我說，這幾天你都在等她？

小青年郁郁寡歡，耷拉著頭，抱著挎包，還是沒有哼聲。

她不在家？我指了指那扇冰冷的門。

小青年吱了一聲：在，一家人都在。

她仍然不愿意給你簽名？

小青年的頭輕輕地?fù)u了一下。

大年夜快到了，你先回家去，過了春節(jié)再來吧。我說。明天，最遲后天，我也要回長沙跟親人團(tuán)聚了。

小青年不回答。

我說，外頭冷，到我屋里坐坐吧，我給你煮碗面暖暖身子。

小青年伸了伸腰，半個身子要起來了，但又坐了下去。

我開了門，三番兩次去拉他進(jìn)我屋里去。但他不肯。我再拉他的時候，他眼里已經(jīng)滿眶淚水。

“我爸快不行了。”他說。

“那你不快點回去看你爸？”

他堅決地?fù)u搖頭。

我進(jìn)屋去了。把行李安放好，然后進(jìn)廚房。

面條還沒有煮好，外面突然傳來激烈的打鬧聲。我趕緊出門看。

樓道里一下子涌出四、五個人。是從對面房子里出來的，四個男人，一老，一個中年，兩個個頭較高的青年。中年女人站在門口惡狠狠地罵。兩個青年揪住小青年拳打腳踢。小青年退到墻角負(fù)隅頑抗，用微不足道的力量予以還擊。那中年男人似乎怕兩個青年吃虧，迅速加入了打斗，隔著兩個青年揮拳打向小青年的頭。那老男人顫顫巍巍站在門里，因為驚恐不斷咳嗽。中年女人指揮著三個男人戰(zhàn)斗。小青年滿臉是血，很快失去還擊和自衛(wèi)之力。

我大喝一聲：“你們干什么！”

三人停止打人。小青年倒在墻角里，抱著頭蜷縮成一團(tuán)。中年女人說，這個小無賴天天騷擾我們，辱罵我們，還先動手打了我，你看看我的脖子，我一開門他就像瘋狗一樣撲過來抓了我一把，都出血了，我滿身是血！

她生怕我看不見，走到我的面前讓我看。我看到了她的脖子上確實有一道明亮的傷痕。

“我沒有冤枉他吧？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我倒是被他枉打了，我要報警！”因為激憤，中年女人臃腫的臉像便盆一樣扭曲。她掏出手機(jī)，撥打電話。

我說，他只是一個推銷詩集的孩子……

三個打人的男人不懷好意地看著我。中年男人說，那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打錯人了？是我們錯了？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我過去要把那孩子扶起來，但他拒絕了我。他依然蜷縮著，渾身發(fā)抖。他的手和頭多處受傷，雖然是皮外傷，但足以讓人感覺到痛心。

中年女人沒有打通電話，對著小青年說，本來要讓你坐牢的，但想想算了，算是便宜你……

其中一個青年走近小青年狠狠地踢了一腳他的屁股，厲聲警告：“你再敢騷擾我媽，我打死你！”

門內(nèi)那老年男人發(fā)出一聲驚叫。中年女人趕緊回去，溫順地勸慰他，爸，不管他們，外面冷……

打人的都回屋里去了。樓道里迅速恢復(fù)了寧靜，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我回到廚房里，面條已經(jīng)煮熟透。我盛了滿滿一碗出來，卻沒有了小青年的蹤影。地上除了零星的血跡，再也沒有發(fā)生過激烈打斗的證據(jù)。

第二天，沒見到小青年。第三天，我便回長沙過春節(jié)了。

春節(jié)很快就過去了。在這個春節(jié)里，我給不認(rèn)識的隋正義寫了一封信，希望能正式錄用負(fù)責(zé)祥瑞樓推銷詩集的那個小青年，我保證他會成為一個好員工?；貋砗?，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一樓開始，挨門逐戶地找戶主在信上簽名，結(jié)果只用了不到半天功夫便征集到了除了我家對面戶主外的祥瑞樓戶主的簽名。在我準(zhǔn)備把信給隋正義送去的前一天傍晚，我家響起了毫無規(guī)則的敲門聲。

我打開門。也是一個中年女人。很矮小，毛發(fā)稀少，鼻子扁扁的，左臉上有一塊醒目的褐色硬痂；穿著厚厚的土棉布衫，衣服很舊，但蠻干凈。也許年紀(jì)并不特別大，但看上去顯得憔悴、蒼老，身體里似乎已經(jīng)沒有一丁點力氣。

她肯定是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村婦。城里沒有人這樣穿著打扮了。

“我是盧遠(yuǎn)志的媽媽?！贝鍕D滿臉歉意，但很淡定。肩上掛著一個挎包。我認(rèn)得出來，那是裝詩集的灰色帆布挎包，也很干凈。

“我是替我兒子推銷詩集的。”村婦說話很得體，不卑不亢。

村婦從挎包里取出一本詩集遞到我的面前。我客氣地笑著說，我已經(jīng)買過你孩子的詩集了。

“他說祥瑞樓第24樓還有一戶不愿意購買。不是你嗎？”村婦有點不相信我的話。

我指了指對面說，是那戶沒有買。

村婦愧疚地說，是我記錯了，電梯口的右邊，樓梯口的左邊——我是爬樓梯上來的，你的對面才是左邊……打擾你了。她轉(zhuǎn)身去敲對面的門。好一會兒，門才開。又是那中年女人。她的門上張貼著紅艷艷的“?！弊?，門兩側(cè)掛上了喜慶的對聯(lián)。春天已經(jīng)來了，站在她的家門口便能感覺到春意盎然。

“我是盧遠(yuǎn)志的媽媽?！贝鍕D把詩集遞到中年女人的面前說，“我是替我兒子推銷詩集的?！?/p>

中年女人吃了一驚，很快便明白了，臉上迅速露出了警惕和不耐煩的神色，“我跟你兒子說過多少遍了，我不需要詩集。你怎么代替你兒子來煩擾我了？”

村婦挺了挺腰身，不慍不火地說：“我兒子不在了。我兒子生前說過……就只差一戶了。”

一陣風(fēng)刮過，我心里一陣緊縮。

“他死了？”中年女人臉色大變，臉上有惶恐。她的臉比年前更加臃腫，讓人擔(dān)心多余的肉隨時掉下來。

“死了。死在他爸前頭?！贝鍕D平靜地說，“兩父子湊到了一塊?！?/p>

看不出村婦的臉上有悲傷，仿佛不應(yīng)該有悲傷似的。我心里很慌亂。

面對個頭比自己矮一半的村婦，中年女人終于低下了傲慢的頭顱。

“村里的人都看過這本書，都說值二十塊。孩子他爸雖然不認(rèn)識字，但也說值。你們?yōu)槭裁淳驼f不值呢？”村婦嘆息道。

中年女人惘然不知所措，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來。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錯了！”

“跟你們沒有關(guān)系。我不怪你們?！贝鍕D說。

中年女人還是惶恐不安。她沒有穿那件厚厚的白色羊毛睡衣，身子在劇烈顫抖。

村婦把詩集放門檻上：“我替我兒子送這本書給你?！比缓髲娜莸剞D(zhuǎn)身往樓梯口走去。

中年女人猛站起來，飛快地從口袋里摸出20塊錢，手里揚著鈔票追上去說：“我簽！我給他簽名吧?！?/p>

村婦遲疑了一會兒，但最終沒有轉(zhuǎn)身，只是淡淡地說，不用了。

一切都如此措手不及。我不知道應(yīng)該說點什么，我想問村婦一個問題：“你兒子是怎么死的”，但說出來的卻是：“你可以乘電梯走?！?/p>

村婦走到了樓梯轉(zhuǎn)角，依然沒有回頭，她回答我的聲音依然很平靜：“不用了……我不能白白耗費你們的電。”

村婦不緊不慢，一步一步地往樓下走。很快我便看不到她的身影。

當(dāng)把目光從村婦身上收回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中年女人原來和我肩并肩地站在樓梯口往下張望。我們的目光瞬間對視了一下便隨即分開。

她把詩集撿起，迅速把門關(guān)上。

我也只好把門關(guā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