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嬰寧》是《聊齋志異》中描寫愛情的一篇特殊的作品,塑造了一個愛花、愛笑的女孩兒。讀者對這個女孩兒的形象有著眾多的解讀,有人認(rèn)為她天真得簡直近乎童稚,也有人認(rèn)為她是隱于笑聲之后的心機(jī)深重的狐貍精。其實,她正是作者以限制視角塑造出來“若有知,若無知,似有情,似無情”,可以多重解讀的“神秘”女孩。而這種含混、神秘、難以把握恰恰正是嬰寧最大的魅力所在。
【關(guān)鍵詞】《嬰寧》;嬰寧形象;限制視角;神秘
《嬰寧》是《聊齋志異》中描寫愛情的一篇特殊的作品,是一篇性格小說。它不以曲折的情節(jié)取勝,只是以簡潔明快、典雅傳神的文筆突出塑造了一個特殊的女孩,她愛花、愛笑,天真爛漫,不通世故。她出現(xiàn)時“手捻梅花”,再現(xiàn)時“自簪杏花”,住所滿園是花,嫁人之后甚至連家里的廁所也被她種上了鮮花。她笑得可愛、天真。初見王子服“笑容可掬”、“笑語自去”,會見客人“笑不可遏”,甚至在舉行婚禮時仍然“笑極不能俯仰”。作者毫不掩飾對她的喜愛,而用異史氏曰的方式親切地稱她為“我嬰寧”。嬰寧以她突出的特點成為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個少見的經(jīng)典形象。仔細(xì)品味,在她身上有著豐富的意蘊(yùn)。
一、“癡憨”的嬰寧
小說中借王子服、鬼母、王母三人的語言多次用“癡憨”二字形容她。后世學(xué)者認(rèn)為這是作者借三人的語言給她的恰當(dāng)評價,所以也多用這兩個字來評價她。她的“癡憨”在她身上由愛花的舉動、愛笑的行為和純真的語言三個方面表現(xiàn)出來。
有人統(tǒng)計“花”字和“笑”字在這篇短短的小說中竟然各出現(xiàn)了25次,我們略作分析會發(fā)現(xiàn)有趣的現(xiàn)象。
第一次遇見陌生的王子服她卻“笑容可掬”、“遺花地上”、“笑語自去”;再次見到他,嬰寧卻“含笑撚花而入”、時常露“半面來窺”;未見客人“嗤嗤笑不已”,見了客人“笑不可遏”;要摘花朵,弱小女子竟爬樹上;被男人“陰捘其腕”卻笑得“倚樹不能行”;見了長輩,卻“濃笑不顧”;行新婦禮,卻“笑極不能俯仰”;見了鄰居也“不避而笑”。
她沒有封建社會女子常見的嬌羞、矜持,她的天真在于她的不通世故。于是,秦氏責(zé)怪她:“是何景象?”確實,她的這些行為和笑聲顯得有些不分場合,這樣的行為在禮教天下就是不合禮法。也可以說她用愛“花”和愛“笑”的天然方式,模糊了傳統(tǒng)社會禮法的邊界。她的天真可愛就體現(xiàn)在這種對于禮法些許無知似的違背,獲得些許的自由。于是讀者被她的可愛和自由所吸引,認(rèn)為她簡直是一個來自自然的精靈。
她的語言似乎也證明著她近乎童稚的絕頂天真。王子服第一次見到嬰寧“注目不移,竟忘顧忌”,違反了孔圣人提出的基本戒律。封建普通女子見到這種情況,或嬌羞、或憤怒,而嬰寧卻說,“個兒郎目灼灼似賊”,竟全然不知王子服的用意,令人噴飯。王子服在花園拿出枯花向她求愛時,她不知“存之何意”;王子服表示“相愛不忘”,她要送其“一巨捆”;王子服表示“愛撚花之人”,她回答親戚之間“愛何代言”;王子服無奈地表白不是親戚之情而是“夫妻之愛”,要“共枕席耳”,她思索良久竟說“不慣與生人睡”。這些的話天真得簡直不通世故,令人忍俊不禁,成為《聊齋志異》中刻畫人物的經(jīng)典對話。
作者顯然并不反對我們這樣解讀嬰寧,在小說結(jié)尾的論贊中,作者直接表達(dá)了自己對嬰寧的看法,他以傳說中大自然里聞一下就令人“笑不可止”的名為“笑矣乎”的小草來比喻她。并用代表她的這種小草來與代表世俗富貴、善于逢迎的“解語花”形成對比。顯然這一比喻是對嬰寧的評價,也是在夸獎嬰寧的天然、質(zhì)樸。
既然她是天然的,她在用天真的方式破壞禮法,那么她就是禮法的敵人。由此出發(fā),后人進(jìn)一步認(rèn)為她是來自大自然的元生命力,與中國封建社會的封建倫理有著尖銳的矛盾,她的笑是對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桎梏的激烈反抗,她用笑粉碎了一切的教條、一切的虛偽。最后,嬰寧“竟不復(fù)笑”則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沉重,一個愛笑的女孩兒失去了她的笑聲就像一只蝴蝶失去了它美麗的翅膀,元生命力與禮教的交鋒失敗了,失去了最可愛、最寶貴的東西。這種悲劇的美如此殘酷,給讀者留下了無限遺憾。
二、有心計的嬰寧
上述解讀卻無法解釋小說中的一些奇怪情節(jié):為什么嬰寧的住處明明是吳生胡編的,王子服按圖索驥卻輕易找到了嬰寧?吳生為什么沒有尋找到嬰寧的住所?天真的嬰寧為什么對婚后隱私只字不提?也難以解釋害死鄰家子的一段情節(jié)。讀者試圖去理解嬰寧,于是,就有了另一種解讀。
“笑容可掬”是向王子服表示好感;“遺花地上”是留下愛情信物;多次露“半面來窺”是擔(dān)心王子服離去;甚至她帶的花朵也被解讀出“梅者,媒也;杏者,幸也”的意思;在后園中的天真對話只是一步步地使王子服表達(dá)了真情,而她的語言巧妙地把自己掩藏起來,不失體面,而從后文中其對房中事“殊秘密,不肯道一語”可見并非真的是童稚般的天真;對鄰人的惡作劇更是她設(shè)置的圈套。
這樣我們就有了另一重解讀,這一切都是嬰寧為了融入人類生活,布置的圈套,她是一個以癡笑為韜隱策略的小狐精。作者似乎也不介意我們對嬰寧做這種解讀,他在論贊中還說:“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睂雽幾鳛橐粋€以老莊思想為指導(dǎo),隱藏于笑容之后,謀略深遠(yuǎn)、心機(jī)深重的狐貍精來看待。
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以一種較為中庸的方式來解讀嬰寧。她在上元節(jié)會上與王子服一見鐘情,作為狐仙她神通廣大,得知吳生為王子服指入歧途,就在那里與王子服相會。她的笑容是對王子服愛情的肯定。園中幼稚的話語其實是對王子服愛情的大膽回應(yīng),我們略作剪裁就能清楚地看到她感情地表達(dá):王子服表示保存花是珍惜愛,她就要以“一巨捆”花(愛)來回饋;王子服表示愛的是“撚花之人”,她說“愛何待言”,肯定自己對男方有情;王子服表示是“夫妻之愛”,她說“有何異乎?”肯定這情是夫妻之情;王子服說“共枕席耳”,她則回應(yīng)“不慣與生人睡”。這樣,我們刪掉一些掩飾性的話語,就看到她以一種別出心裁的奇妙方式表達(dá)了自己的感情。小說最后,嬰寧對鄰人子的惡作劇也是對王子服和自己愛情的保護(hù),對鄰人子褻瀆這份愛情的懲罰。她雖然有所希求,但她性格的表現(xiàn)方式是天真的,仍然可以納為天真、自由的女孩兒。
三、限制視角塑造的神秘女孩兒
這幾種觀點的解讀使嬰寧這一經(jīng)典文學(xué)形象更加含混、難以捉摸,讓我們對這一形象更難把握。我們無法確定嬰寧對王子服感情產(chǎn)生的原因、起點、感情是否深厚、感情如何發(fā)展等等關(guān)于嬰寧感情脈絡(luò)的重要問題,甚至難以確定嬰寧嫁給王子服到底是因為父母之命還是自己情之所鐘。
其實,這兩種觀點并不矛盾。嬰寧正是作者塑造出來“若有知,若無知,似有情,似無情”,可以多重解讀的神秘女孩。而這種含混、神秘、難以把握恰恰正是嬰寧最大的魅力所在。
但明倫看到了這一點,他說:“語語離奇,筆筆變幻,因癡成巧,文亦如之?!比绻覀兗右苑治鰰l(fā)現(xiàn),這種“文”的“語語離奇,筆筆變幻”是使用一種極為高明的小說技巧表現(xiàn)出的效果,是小說多次使用限制視角來塑造出嬰寧的神秘。
我們閱讀小說時,一直跟著王子服的限制視角,去猜測、去捉摸嬰寧的奇怪舉動。在初次相見后,讀者只看到嬰寧的嗔怪,“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的奇怪舉動,又讓讀者就像初墜情網(wǎng)的王子服一樣去猜測嬰寧的行為,思念嬰寧的舉止。在山村相遇后,我們跟著王子服的驚喜,發(fā)現(xiàn)嬰寧露半面來窺。在后園的對話中,我們隨著王子服去猜測嬰寧是真的天真,還是故意裝傻。在王子服和嬰寧成婚時,我們也只看到了王子服的興奮,而無法感知嬰寧嫁給王子服是兩情相悅,還是父母之命。小說里沒有一句對嬰寧心理的直接描寫。而且嬰寧永遠(yuǎn)都是在笑,笑成為嬰寧的惟一表情,那這表情也就神秘起來,是喜悅還是敷衍?這笑聲成為無法感知的心理的一部分,嬰寧的情緒深深地掩藏在這笑聲之中。嬰寧的感情信息未能泄露,從而在小說中形成懸念。
蒲松齡在小說中常用這種限制視角敘事方式,從這個角度來說,《嬰寧》無異是最成功的,蒲松齡為嬰寧找到了“笑”這種難以捉摸卻天真可愛的表現(xiàn)方式,使她的情感在我們面前摸棱兩可,似是而非。另外,在其他小說中作者往往讓那些鬼狐用自己的簡單語言來表白自己愛情的起源、發(fā)展,泄露所有的情感信息,揭穿懸念,讓我們能夠像上帝俯看人類一樣洞察她的情感歷程。如《聶小倩》中聶小倩對寧采臣說:
妾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圣賢,妾不敢欺……君信義,十死不足以報。
這番話語讓我們確定聶小倩是因為寧采臣的剛強(qiáng)正直而愛上了他。
《葛巾》中葛巾對常大用說:
三年前,感君見思,遂呈身相報;今見猜疑,何可復(fù)聚!
這句話結(jié)合前文,讓我們明白葛巾是被常大用的癡情所打動,又因為常大用的猜疑而生氣。
《青鳳》中青鳳對耿去病說:
適與婢子戲,遘此大厄。脫非郎君,必葬犬腹。望無以非類見憎。
讓我們明白青鳳在對耿去病有情的情況下,為報答救命之恩才拋卻顧慮以身相許。
《紅玉》、《阿寶》、《公孫九娘》、《林四娘》、《王桂庵》等眾多《聊齋志異》的優(yōu)秀小說存在同樣的情況,通過一段對話讓小說角色神秘的大幕在我們面前徹底拉開,讓這些花妖狐媚的形象徹底在我們面前展現(xiàn)。這形成了一種男、女主角用對話的方式,揭露人物身世、感情發(fā)展懸念的固定模式?!秼雽帯分幸灿蓄愃频膶υ挘?/p>
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chǎn)。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
但如果我們仔細(xì)審視,卻發(fā)現(xiàn),這段獨白只是肯定了前文吳生對嬰寧身世的猜疑,卻少了解讀人物最關(guān)鍵的感情問題,解釋不了嬰寧的感情,也就解答不了我們關(guān)于嬰寧行為含義的疑問。甚至在論贊中,作者也留下了多重解讀的線索,嬰寧的情感信息從頭至尾都泄露得非常有限,于是,嬰寧的神秘感得以完整保留,小說的懸念得以最大程度的保存。嬰寧就擁有了不同于《聊齋志異》中其他花妖狐媚的審美特質(zhì)。而我們看著嬰寧永遠(yuǎn)只能像初戀中的王子服一樣,愛她的性格、捉摸她的內(nèi)心、感受她的感情、猜測她的想法。
【參考文獻(xiàn)】
[1] 王光福. 《嬰寧》:青春之歌[J]. 《聊齋志異》研究, 2003(1).
[2] 蒲松齡, 張友鶴, 輯校. 聊齋志異會注會校會評本[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1.
【作者簡介】
焦彤(1976—),男,河南鄭州人,碩士研究生學(xué)歷,河南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