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種憤怒

每一個國家或者民族到了一定階段，都應該擁有一部自己的《十二怒漢》。

5月15日，《十二公民》全國公映。用電影圈時興的話來說，《十二公民》也有一個強大的IP，好萊塢經(jīng)典電影《十二怒漢》，是半個多世紀以來全球電影人念念不忘的一個經(jīng)典影像文本，然而《十二怒漢》出現(xiàn)中國版，應該比大多數(shù)人想象得要快。

自從1957年西德尼·呂美特拍出第一部《十二怒漢》半個多世紀以來，已經(jīng)相繼出現(xiàn)了各國版本，美國人自己在1997年也翻拍了一次，奧斯卡影帝杰克萊蒙主演；日本版出現(xiàn)在1991年，三谷幸喜編劇、中原俊導演的《十二個溫柔的日本人》在劇本上做了很大改動；2007年，俄羅斯導演尼基塔·米哈爾科夫執(zhí)導的《十二怒漢：大審判》，成西德尼·呂美特原版之外最成功也是最知名的版本。

據(jù)說，印度人也在拍自己的版本。會有歌舞嗎？不得而知。

有一句創(chuàng)作圈經(jīng)常念叨的話，故事在莎士比亞時代就已經(jīng)講完了，所以不會有新的故事，只會有新鮮的講述故事的方式。所以，經(jīng)典翻拍不稀奇，經(jīng)典文本強大的生命力，經(jīng)得起不同語境不同創(chuàng)作者的演繹而歷久彌新，我們會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故事能穿透文化隔閡，挖掘出更純粹的人性根本，比如黑澤明將莎士比亞戲劇經(jīng)典翻拍成頗有東方韻味又兼具經(jīng)典戲劇魅力的《亂》、《蜘蛛巢城》等，而他的《七武士》也被好萊塢翻拍成《豪勇七蛟龍》（又譯為《七俠蕩寇志》）；馬丁·斯科塞斯的《無間道風云》與劉偉強、麥兆輝、莊文強原版的《無間道》都在雙重臥底的故事中探究不同的人物命運走向。很多人都覺得吳宇森的《英雄本色》、徐克的《倩女幽魂》是原創(chuàng)經(jīng)典，后來才知道，也是翻拍。

然而，從來沒有一部電影像《十二怒漢》一樣，翻拍難度如此之高，因為它足夠極致，足夠純粹。一般電影翻拍，不同地域風情、人文風貌，甚至角色關系都有很大改編空間，比如老馬丁的《無間道風云》已經(jīng)不再是港版雙雄臥底的格局。而《十二怒漢》，一個封閉空間，12個人，討論一樁與他們每個人沒有直接聯(lián)系的人的生死，犯罪、懸疑、推理等等類型元素都在其中，卻只能在固定時空中通過演員表演與臺詞推進并展現(xiàn)。

簡約到極致的形式，更能聚焦到人本身，更能鮮明有力地展現(xiàn)人性之復雜、善變、微妙甚至詭譎。因此，每一次翻拍，對劇情本土化的同時，也是用“十二種憤怒”的戲劇形式，來展現(xiàn)本民族的特性，或者說，每個國家或者民族，到了一定階段，都可以用一部自己的《十二怒漢》來審視自己，自省也好，自黑也罷，反正，照出原形的功能是很好使的。

當然，這么個強大的IP，不是國內(nèi)現(xiàn)在搶青春、玄幻類IP的電影投資人能認識到的。關于《十二怒漢》這個IP的全球演變史，很值得說一說，我們也更明白《十二公民》的價值。

1957年《十二怒漢》：電影史上的重大事件

說到《十二怒漢》，有些數(shù)據(jù)已經(jīng)耳熟能詳，35萬美元成本、19天拍攝，至今排在IMDB第7名，被改編電影三次，改編舞臺劇無數(shù)次。

大家熟知的《十二怒漢》最初版本，就是1957年西德尼·呂美特導演、亨利方達主演的版本。其實，還有一個更早的版本是1954年的電視作品，那是編劇瑞杰諾·羅斯根據(jù)自己一次庭審經(jīng)歷產(chǎn)生靈感創(chuàng)作出來的。后來，好萊塢巨星亨利·方達看到了這個電視作品，當即決定買下版權。據(jù)說，亨利·方達第一次到片場時，看到現(xiàn)場簡陋的布景就發(fā)飆了。作為好萊塢一線明星，他最終也只能接受這些，因為他作為主演兼制片人，所選擇的導演正是日后以冷峻犀利剖析現(xiàn)實著稱的大師西德尼·呂美特。

亨利·方達是西德尼·呂美特進入電影圈的貴人，而呂美特在電視圈形成的犀利而快捷的捕捉剖析現(xiàn)實的能力，也使得他出手不凡?！妒瓭h》橫空出世。

《十二怒漢》于1957年上映，開始票房并不好，在次年奧斯卡也敗給了《桂河大橋》，但這并不影響它在社會上引發(fā)的強烈反響。1957年前后的美國，麥卡錫事件剛剛過去，極左勢力為了打擊異己大開民主倒車，而社會上因為左右思潮形成的對立情緒與偏見還遠未過去。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十二怒漢》講了一個陪審團的故事，一個貧民窟的孩子被控訴殺了他的養(yǎng)父，有兩個證人提供了看起來很明確的證據(jù)，最后法官讓12個陪審員來討論是否給這個孩子定罪。輿情沸騰，千夫所指，這個案子本來沒有太大討論空間，12個陪審員開始11個人認為有罪，只有做建筑師的8號陪審員覺得要討論一下再做決定。而隨著討論推進，案情逐漸明晰，原本明確的證據(jù)都值得懷疑，最終大家一致表決“無罪”。

這是一個耳熟能詳?shù)墓适?，也是一個偉大的戲劇設定，這個戲劇設定的強大張力可以穿透任何形式而形成好看的故事。而在1957年的美國，面對一個出身貧民窟的邊緣少年，出身各異、文化教養(yǎng)不同的陪審員們可以很快做出決定，而這些決定背后隱藏了太多基于自身產(chǎn)生的偏見。

這一版《十二怒漢》的偉大意義就在于再次普及了陪審團“合理懷疑”與“懷疑不起訴”的原則，而其關鍵的一段臺詞，至今聽起來令人震撼而感動：

“我們來這里不是來吵架的，我們肩負著重責大任，我一直覺得，這就是民主社會的優(yōu)點，我們——該怎么說呢？我們被通知，我們收到信，被通知要來這里……決定一個跟我們素昧平生的人到底有沒有罪，不論做出什么樣的判決，我們都拿不到好處，也沒有損失，那就是我們的國家能這么強大的原因。我們不應該把這件事跟私人的感覺扯上關系！”

在普及陪審團法律原則的同時，這個電影的更大的宏旨，就是偏見與寬容，編劇瑞吉諾·羅斯已于2002年去世，他的兒子在2012年接受采訪時說：“我希望今天的人依然能從這個故事當中學會如何包容和寬恕，學會與人類的偏見本性抗爭，而不是與之沉淪?！?/p>

《十二怒漢》是出身電視界的西德尼·呂美特，將自己獨有的寫實與冷峻風格第一次鋒芒畢露的展現(xiàn)。電視文化影響了電影，同時又體現(xiàn)了歐美電影人深厚的戲劇功底。在美國麥卡錫事件剛剛平息之后對社會有著積極正面的意義，所有銀幕內(nèi)外的一切，成就了這個好萊塢黃金時代末期的巔峰經(jīng)典。

美國人在1997年對《十二怒漢》進行了一次翻拍，除了改成彩色，其他出入不大，成名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奧斯卡影帝杰克萊蒙主演。

日本版：一次呆萌而戲謔的改編

1991年，《十二怒漢》出現(xiàn)了日本版，國民編劇大師三谷幸喜操刀劇本，將一個嚴肅的經(jīng)典戲劇文本，改成了日本獨有的充滿呆萌氣質和戲謔意味的電影劇本，陪審團制度和法律精神在這里顯得并不重要，三谷幸喜借用“十二怒漢”的形式，來諷刺一下自己國家的國民。

這部電影名字叫《十二個溫柔的日本人》，又叫《十二個善良的日本人》，還有叫《十二個溫柔善良的日本人》的，總之要強調和原版的不同，這是《十二怒漢》所有改編版本中變動最大的：案情本身被替換，推理過程從原來的“有罪——無罪“變成”無罪——有罪——無罪”，是所有版本中唯一一次出現(xiàn)女性陪審員的，也是所有版本中最有喜感的，估計也是所有版本里陪審員最日常的、最吃貨的，刨冰、冰激凌、披薩等等都端上了桌面。

片中12個陪審員討論的案件是，一個20出頭年輕貌美的女孩被酗酒無業(yè)的前夫糾纏復婚，兩人在馬路邊發(fā)生了爭執(zhí)，一輛卡車開過來，將前夫撞死。司機和馬路邊的大嬸都作證是女孩故意將前夫推向疾駛來的卡車，但法官傾向于認為女孩是出于防衛(wèi)，應判無罪。三女九男組成的陪審團，要就此事進行討論。

由于是推理輕喜劇的風格，原本的“十二種憤怒”不見了，編劇三谷幸喜在這個電影里，用充滿生活氣息的細節(jié)穿插其間，日本“升斗小民”的面貌鮮活有趣，同時也把民族性做了一次戲謔意味的展現(xiàn)。比如，他們幾個人為了尋找觀點支持，可以拉幫結派；出于內(nèi)心的不平衡，報復性地喊出“就算她有罪，我也投她無罪”；還有日本民族性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過于重視細節(jié)而忽略討論主題，比如主張有罪的一方提出證據(jù)，由于一點細節(jié)不吻合，雙方就開始就細節(jié)進行激烈爭吵，完全無用功。

更為諷刺的是，大家原本傾向于無罪，只有一個男人主張有罪，當他快要把大家說服了的時候，另外一個看起來很二次元的男子，用一個關于披薩的細節(jié)推翻了有罪論定，最終結果，還是無罪。這個二次元男子說自己是律師，而在討論結束大家分頭走出房間的時候，他告訴另外一個陪審員，其實，他是一個演員，只不過演過律師角色。三谷幸喜實在太狡猾了。

《十二個溫柔的日本人》被評為1991年日本電影旬報評出的年度十佳影片，2006年又推出了舞臺劇版，延續(xù)了這種呆萌輕喜劇風格。在喜歡1957年經(jīng)典版本和2007年俄羅斯版的影迷看來，日本版實在太怪了。

俄羅斯版：戰(zhàn)斗民族的絕望與希冀

希區(qū)柯克曾說，在故事片中，導演是上帝；在紀錄片中，上帝是導演。而在用《十二怒漢》這種經(jīng)典戲劇形式來展現(xiàn)反思民族性的導演那里，都要找一種視角，充滿悲憫的上帝視角。在1957年版中，亨利·方達飾演的建筑師作為8號陪審員就充滿了一種理性寬容和悲天憫人的情懷，這是一種西方宗教式的情懷。

2007年，米哈爾科夫推出了他為俄羅斯這個民族拍的《十二怒漢：大審判》，片中一直有一只麻雀穿梭于陪審團所在的體育館里。在東正教教義里，麻雀代表了圣靈的降臨，這算是代表導演超然于法律范疇內(nèi)的一種精神寄托吧。

同樣改編自1957年西德尼·呂美特的原作，米哈爾科夫卻將故事背景與沖突源頭放到了更大的社會歷史背景中。作為被告的男孩來自車臣，他被指控殺掉了作為俄羅斯軍官的繼父。車臣問題一直俄羅斯民族的心病，如此尖銳的民族問題背景下，12個“憤怒”的俄羅斯男人，要爭論車臣男孩該不該殺。

歷史原因形成的社會格局以及近年來俄羅斯社會的動蕩，讓12個俄羅斯人每個人都一段有血有淚的故事，他們紛紛背負著車臣戰(zhàn)爭、高加索問題、共產(chǎn)黨問題、納粹黨問題……你能想象的這個戰(zhàn)斗民族在外界看來的所有問題，這里都有人作為代表來痛陳革命家史。在借用一個故事框架來面對自己民族問題上，米哈爾科夫夠狠，這里程序正義、陪審制度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面對事實每個人能否卸下自己因為社會歷史原因而背負上的包袱。最后，十二個人一致表決，車臣男孩無罪。

但故事還沒有結束，米哈爾科夫自己飾演的2號陪審員說，被告無辜，但是他在監(jiān)獄里遠比放出去活得久——他無親無故，沒有人在乎他的死活，而且真兇會想辦法弄死他。他還建議“我們找律師、找檢察官、走后門、用各種方法找到真兇，然后再把這個孩子放出來……在這之后，更要對這個孩子負起責任，考慮到他今后的生活……這個責任應該由我們陪審團這十二人來擔負”。換句話說，他們得用非程序正義的方式去對抗非正義的環(huán)境。然后，所有人開始推卸責任，包括開始主張車臣無罪的8號，說自己公司事情很忙顧不了這個。

導演最后又補一刀，總結說“我們在這里作為陪審員，辯論、陳述、總結……卻什么也改變不了”。最后的一點希望，可能是那只麻雀——宗教式的悲憫精神。片子最后字幕說，法律至高無上，如果仁慈高于法律呢？這種思考對于現(xiàn)代法律制度尚不健全的國家來說，有種錐心之痛卻無比現(xiàn)實。

《十二公民》：與偏見的戰(zhàn)斗

如前所說，中國版《十二怒漢》來得可能比很多人想象的都快。因為在一個沒有陪審團制度的國家拍“陪審員討論案件”，看似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對于導演徐昂來說，他改編《十二怒漢》，不是想討論法律問題，而是“十二個人在一起為什么不能好好說話”。

在電影行業(yè)瘋搶IP的今天，出身人藝的話劇導演徐昂，對于改編文本的選擇更直擊要害——故事好看、有張力，人物鮮明有色，臺詞緊張激烈，已經(jīng)足夠吸引國內(nèi)觀眾。

飾演8號陪審員的何冰，在一次放映活動結束后說，我們沒想去討論法律問題，我們想討論的是，十二個人聚在一起討論個事兒最后能幾比幾，這里的討論表面是案件，“其實關鍵是我們這里”，他指著自己的胸口說，“這里有多么不敞亮，就是偏見”。

為了加強這個偏見引發(fā)的言辭激烈程度，徐昂更毒，將案件改為“富二代殺人案”。由于中國社會的貧富差距，以及我們對于財富的態(tài)度，“富二代”這個詞的誕生仿佛就伴隨著原罪，幾年前藥家鑫案件就見證了輿情對司法的影響。

陪審團的問題則放在大學里，用一個虛擬法庭來解決——放假了，學生都不在學校，為了讓學校的西法課程順利完成，12個家長組成了一個虛擬陪審團。

陪審團是假的，但案子是真的。被告富二代有沒有罪，該不該殺？

《十二怒漢》這個經(jīng)典故事還有一個隱線，在《十二公民》里被提了出來，就是輿情對案情判斷的影響，尤其互聯(lián)網(wǎng)媒體時代背景下，輿情更能左右我們的判斷。

在一票決定生死的選擇面前，小賣部老板、靠租房為生的北京大叔、房地產(chǎn)商、醫(yī)生、保安開始了激辯。編劇韓景龍說，劇本中這一幕，他在現(xiàn)實中常?？吹?，北京街頭角落，隨時可能上演一場激烈爭辯，針鋒相對互不相讓，但往往爭論的主題都會跑偏，與爭執(zhí)的源頭沒有太大關系，人身攻擊、相互歧視等等，到處都是導火線。

在中國目前市場環(huán)境下，有一部故事精彩、臺詞激烈、人物鮮明的電影，讓影迷如獲至寶。上一部讓影迷如此興奮得嗨起來的片子，還是姜文的《讓子彈飛》。姜文在《讓子彈飛》里讓周潤發(fā)、葛優(yōu)和他一起上演“鴻門宴”，暗流涌動劍拔弩張讓觀眾過足了癮，而《十二公民》讓12個個性鮮明的戲骨同堂飆戲100分鐘。

經(jīng)典的生命力就在于歷久而彌新，《十二怒漢》最大的魅力在于對人性本身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從這個角度說，每一個國家或者民族到了一定階段，都應該擁有一部自己的《十二怒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