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看到鑲著寶石的天空？

所思

每當看到首都劇場舞臺后的磚墻裸露出來，我心中就會涌起一陣莫名的興奮，像是回到年少時，初次走進這家劇院，那次演的是《海鷗》，如今是《萬尼亞舅舅》。這個深廣的空間，總是屬于契訶夫。

很突兀地，《2001太空漫游》的片頭曲響起，一道黑幕降下，遮住了磚墻。壯麗的樂曲將人一把抓住，拋入一個抽象的舞臺，黑色從三面圍攏，秋千微晃，座椅成排，有幾把伸出細瘦的長腳，在白得發(fā)藍的燈光之下，如森森白骨，危險地矗立。沒有熟悉的客廳、花園和樹影，契訶夫溫暖詩意的鄉(xiāng)村，化為壓抑冷漠的黑色空間。盧芳飾演的葉蓮娜，以一種凝重、遲緩的步伐登場了，她繞臺而行，音樂已停，長長的靜默，橫亙在劇場里。

一切都在宣告，李六乙導(dǎo)演的《萬尼亞舅舅》，拒絕傳統(tǒng)的呈現(xiàn)方式。它的基調(diào)是凝滯，冷森森、慢吞吞，但又精致、優(yōu)美。布景是抽象的，照明設(shè)備即時垂降到表演區(qū)，演員表演時拉開距離，減少交流，制造一種冷而靜的疏離感。只有清澈的吉他聲，提醒著我們契訶夫戲劇的抒情氣質(zhì)。

契訶夫的戲是非常難的，理解不易，呈現(xiàn)更難。離他的臺詞越近，就越能感受到角色的多面，心理沖突的微妙和復(fù)雜，這要求導(dǎo)演和演員有極高的舞臺天賦和文學(xué)才華，不易達成。風格化的演出則可以避免一些難題，但不利于刻畫人物，也很難處理那些非常生活化的臺詞。李六乙這一版或許就是個例子，凝滯緩慢的風格是富有理解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可觀賞性不強—不過，戲劇不是電影院里的大片，觀賞性不完全依托感官聲色的愉悅。一出戲即便沉悶，只要它建立在對劇作的理解上，能夠自圓其說，那么這沉悶的分量，就是沉甸甸的，對舞臺的探索，將在其中展開。

《萬尼亞舅舅》的敘事結(jié)構(gòu)單純有力：教授夫婦的到來，打破了鄉(xiāng)居生活的秩序，然后闖入者離開，表面上秩序回歸，一切照舊，但破碎的已無可挽回。萬尼亞控訴教授是個騙子，痛惜自己為一個庸人浪費了一生，這是全劇最顯著的沖突，并在第三幕亮出了手槍；劇中還有兩組交錯的三角關(guān)系（葉蓮娜+萬尼亞+醫(yī)生，葉蓮娜+索尼婭+醫(yī)生），掀起精彩的波瀾，也是在第三幕，主人公翻開了底牌。在前兩幕的有序鋪陳之后，親吻與槍聲在第三幕接踵而至，第四幕調(diào)門轉(zhuǎn)低，走向結(jié)尾的抒情?！度f尼亞舅舅》的時空結(jié)構(gòu)看起來自然而流暢，顯示著契訶夫圓熟的敘事技巧。

濮存昕投入的表演，使我們把同情心獻給了萬尼亞舅舅。舞臺上的教授是多么僵硬死板，活脫脫一個封建大家長，實在討厭—但是且慢，萬尼亞的憤怒真的合理嗎？

契訶夫把大衣、套鞋、手套、雨傘這組“套中人”的全副裝備給了教授，這個老家伙整天嘮叨自己的病痛，卻沒能贏得多少同情，只有萬尼亞的母親一貫崇拜他，老奶媽對他報以理解。他可惡、可笑復(fù)可憐，但我們找不到任何他刻意欺騙萬尼亞的證據(jù)。

從臺詞來推測，偶像的坍塌發(fā)生在近一年間，可見的變化是：第一，教授退休了，“連一個鬼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啦”。第二，萬尼亞愛上了教授夫人葉蓮娜，“一點也不錯！我是在嫉妒！你看他在女人身上，有多么大的成功！”

萬尼亞的悲劇在于，從來沒有人強迫他，崇拜偶像、放棄財產(chǎn)、牛馬一般地勞作，都是他自覺自愿的。一朝醒悟，他就滿腔怒火，諉過于人。他意識到自己為教授以及他所代表的知識、思想浪費了一生，從未享受過愛情和生活的味道，他在拋棄舊偶像的同時找到了新偶像—十年前就認識的葉蓮娜，“你是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的青春！啊，我很知道，我差不多是絕對沒有得到回報的運氣的……”在他的愛情里，還有一部分拯救的幻想，他認為葉蓮娜被婦德所束縛，正在像過去的自己一樣浪費青春和生命。“你的血管里既然有美人魚的血，那么由著你自己去做一個美人魚就對啦！”

然而再度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的萬尼亞注定是要失望的，他撞見了葉蓮娜和醫(yī)生在親吻。他渾身發(fā)抖，放下了手中的秋玫瑰。

學(xué)識和思想，生活和愛情，萬尼亞統(tǒng)統(tǒng)失落了。他崇拜一個才具平庸的教授，追逐一個多少沾親帶故的有夫之婦，他自認為已經(jīng)清醒過來正視生活，其實依舊罔顧現(xiàn)實。然而萬尼亞的詩意正在于他的不現(xiàn)實，他的好做夢，這是他身上最動人的部分。他的追悔和嘆息，他尖銳的憤怒，柔軟的淚水，是這部戲里一簇簇明亮的火焰。

萬尼亞舅舅是個單純的角色，盡管又頹唐又痛苦，他的調(diào)子依然是暖的。阿斯特羅夫則不同，他復(fù)雜得多，內(nèi)心也冷得多。很遺憾演員沒能把握住這個角色，演得十分拘謹，如果他缺乏魅力，又怎能吸引美人葉蓮娜的目光呢？但我們還是不要過于苛求吧—要知道契訶夫的戲總是很難的，當年扮演醫(yī)生的，正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本人。

在《萬尼亞舅舅》中，醫(yī)生與萬尼亞的戲份不分軒輊，我們不必因為濮存昕的出演而把目光僅僅盯在萬尼亞身上。如果追索這部戲的誕生過程，這一點就會看得更加清楚。

一八八九年，契訶夫完成了《林妖》，此后他大幅度修改了這個劇本，刪減人物，改變情節(jié)，歸并場景，將第四幕推倒重來，其結(jié)果，就是《萬尼亞舅舅》。劇中的幾個主要角色，沃伊尼茨基（即萬尼亞，在《林妖》中的名字是葉戈爾）、醫(yī)生、教授、葉蓮娜、索尼婭都是從《林妖》中走過來的，性格都有變化，最顯著的就是醫(yī)生，猶如一個純潔的青年，歷經(jīng)歲月的摧殘，進入成熟的中年。

《林妖》中的醫(yī)生名叫赫魯舒夫，他也是地主，不像阿斯特羅夫是一個外來者。他的性格更積極，不過在眾人看來十分古怪，由于全力以赴保護森林，他得到了“林妖”的綽號。他的若干臺詞，被后來的阿斯特羅夫繼承。不過，赫魯舒夫為了減少砍伐，在自己的土地上挖煤，試圖買下教授的森林而與之發(fā)生沖突，面對森林火災(zāi)要沖到現(xiàn)場，這些更具行動力的情節(jié)在《萬尼亞舅舅》中消失了。

而且，赫魯舒夫有義正詞嚴的道德感，他斥責沃伊尼茨基和葉蓮娜的關(guān)系：“您沒有神圣的東西！您和剛剛走出去的這位可愛的夫人應(yīng)該想到，她的丈夫曾經(jīng)是您的親姐姐的丈夫，而且還有一個年輕的姑娘，跟你們住在一個屋檐下，全縣的人都在議論你們的曖昧關(guān)系。多么不知羞恥！”

赫魯舒夫醫(yī)生的眼睛里根本沒有葉蓮娜，他愛的是索尼婭，經(jīng)歷了一些口角和波折后，他們擁抱在一起。沃伊尼茨基在第三幕舉槍自盡，第四幕則是和解、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一切與《萬尼亞舅舅》截然相反。那么，契訶夫筆下怎么冒出了赫魯舒夫這個少見的積極角色呢？

第二幕的一場戲點出了這個人物的精神本質(zhì)。赫魯舒夫表白愛情，索尼婭心情混亂地拒絕了?！澳拿裰髦髁x的感情會因為您與我們的交往而蒙塵。我是個貴族小姐，葉蓮娜·安德烈耶夫娜是貴族夫人，我們穿戴很時髦，而您是個民主派……”“您自己挖掘泥煤，植樹造林……這有點奇怪，一句話，您是個民粹派……”

真的嗎，向來遠離政治標簽的契訶夫?qū)懥艘粋€民粹派？

民粹主義是俄國一八六一年農(nóng)奴制改革后興起的激進潮流，漫漶于十九世紀后半葉，其內(nèi)部主張不一，“有人主張采用漸進手段，有人要求一舉推翻，有人力主教育與宣傳，有人鼓吹恐怖主義與立即起事”（以賽亞·柏林：《俄國民粹主義》）。車爾尼雪夫斯基是民粹派最重要的精神教父之一。一八六二年，他在彼得保羅要塞的囚牢里，用三個多月的時間寫下了《怎么辦》，為一代平民知識分子立言。小說的副標題是“新人的故事”，所謂“新”，既指他們出身平民階層（或貴族知識分子平民化），也指他們與老一輩截然不同的思想觀念?！斑@些‘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者’呼吁同胞以自助與務(wù)實的干勁自救。這是一種新百科全書派的運動，提倡自然科學(xué)、專業(yè)，排斥人文學(xué)、古典學(xué)問、歷史以及其余一切奢侈放縱?！保ㄒ再悂啞ぐ亓郑骸抖韲翊庵髁x》）

那個時代，有許多出身平民的人成為醫(yī)生、律師、工程師、新式官吏，契訶夫也是其中一員，我們不應(yīng)忘記他同時是一名醫(yī)生。他不是民粹派，他的作品也不直接涉入政治，但他的青少年時代正值民粹主義浩浩蕩蕩之際。他二十九歲時寫下《林妖》，赫魯舒夫醫(yī)生或許正是一聲模糊的回響。

赫魯舒夫追求索尼婭遭到拒絕，反映的正是民粹派在貴族階層引起的震動、混亂和迷惘。赫魯舒夫討厭自己被貼上民粹派的標簽，但他無疑是一個和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新人，是外省貴族地主眼中的怪物。他的臺詞，洋溢著青年人的沖動和熱忱，挑戰(zhàn)教授那樣的權(quán)威和猥瑣的環(huán)境。

讓我們假設(shè)，赫魯舒夫繼續(xù)在鄉(xiāng)間服務(wù)，再過十年，他會怎樣呢？從《林妖》到《萬尼亞舅舅》，契訶夫拿掉了“民粹派”的標簽。阿斯特羅夫是比赫魯舒夫更有力量的角色，這是作家技藝的精進，或許也是下意識里對一代青年命運的體察。但這并不是說，契訶夫在批判民粹主義，反對革命，他向來不是從觀念出發(fā)的作家，他的寫作來自生活經(jīng)驗，他對日常生活的消磨、對理想之光的破滅，有著最為深切的體悟。

《萬尼亞舅舅》是以阿斯特羅夫和老奶媽的對話開場的，這時醫(yī)生來到鄉(xiāng)間服務(wù)已有十一年。“這十年哪，把我可給變成另一個人了?！彼偸潜г股畹臒o聊，工作的繁重，他經(jīng)常喝酒、醉倒，他懷疑自己服務(wù)人民的意義。更現(xiàn)實的是，他意識到自己的努力并沒有帶來改變，“到處照舊是沼澤、成群的蚊子，照舊沒有公路，照舊到處是貧窮，到處流行著傷寒、白喉和火災(zāi)……”他熱愛的森林被大肆砍伐，生活環(huán)境在退化，再加上對人的失望，“這種退化，當然是老百姓們的愚昧、無知和完全缺乏責任感的結(jié)果”。但是他又明白，饑寒交迫的百姓為了生存是顧不到明天的，于是只剩下灰色的憋悶和絕望，“一切都差不多破壞完了，卻什么也沒有創(chuàng)造”。

阿斯特羅夫重視創(chuàng)造，對社會環(huán)境的無能為力，使他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大自然。他并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環(huán)保先鋒，他認為人們應(yīng)該從地下采煤做燃料來避免砍伐，退一步說，如果砍掉森林的地方 “通了公路，通了火車，如果鄉(xiāng)下到處都蓋滿了工廠、手工場和學(xué)校”，那樣“農(nóng)民會健康起來，富足起來，也更有了知識”，那他愿意擁抱新生活。但是這一切都遙不可及。于是保護森林，種植樹木，就成了他創(chuàng)造“美”的方式，“美”是他靈魂的寄托。

森林是阿斯特羅夫一個人的烏托邦，除了暗戀他的索尼婭背誦他關(guān)于森林之美的觀點，沒有人對此感興趣。能夠點燃庸俗的日常生活的，還有戀愛。對于青年赫魯舒夫，愛情是明亮的“燈火”，是生活的“獎賞”，而對于人到中年的阿斯特羅夫，愛情是“美”的誘惑（對長相平凡的索尼婭他視而不見），是被各種言辭遮掩，最終卻必然爆發(fā)的欲望。

“一個女人，不連續(xù)經(jīng)過這幾個階段，就不能變成你的朋友：最初是熟人，隨后是情婦，最后是朋友?！边@是阿斯特羅夫?qū)θf尼亞談?wù)撊~蓮娜的臺詞，原本屬于《林妖》中一位輕浮的花花公子。不同于萬尼亞對葉蓮娜那種青春般的柔情蜜意，阿斯特羅夫充滿中年人渾濁有力的欲望?！罢媸且粋€絕色的女人啊?！彼麨槿~蓮娜的美貌著迷，但是否認愛情，“只有美還能吸引我一下。我覺得，比如說吧，如果葉蓮娜·安德烈耶夫娜愿意的話，她倒是還可以叫我的頭腦只昏上一天……然而那也不是愛，不是真正的一往情深……”

阿斯特羅夫和葉蓮娜彼此吸引又拼命掩飾，契訶夫賦予他們絕妙的臺詞，一切都是鋪墊，所有的真話都起到了謊言的作用，曖昧的火焰終將熊熊燃起。李六乙這一版《萬尼亞舅舅》，盡管表演有所欠缺，但還是對兩人之間緊張的情欲關(guān)系給出了恰如其分的理解。在關(guān)鍵的第三幕，他們的對手戲，表演突然加速，原本停滯的舞臺像被火的波濤搖動，醫(yī)生搬著椅子，步步進逼：“我們在什么地方再相會？快說，在什么地方？”

當欲望的火焰錯失機緣，獻身的激情破滅成灰，純潔的愛慕永無回報，劇中人還剩下什么呢？那就是契訶夫反復(fù)寫到的“工作”。《三姊妹》、《櫻桃園》中都有向往工作的臺詞，但是《萬尼亞舅舅》與眾不同—繁瑣的日常工作令人煩悶，讓人變得麻木而庸俗。

一八九六年，也就是《萬尼亞舅舅》正式發(fā)表的前一年，契訶夫完成了一篇引起爭議的小說《帶閣樓的房子》。閑散的風景畫家和勤奮忙碌的莉達的對立，映照出契訶夫?qū)Α肮ぷ鳌钡膹?fù)雜態(tài)度。莉達無疑是貴族中的“新人”，她家境富裕卻靠教師的二十五盧布薪金自食其力并深感自豪，她忙于地方自治局的事務(wù)，教農(nóng)民識字，為村民看病，她神態(tài)嚴峻，高談闊論，蔑視畫家這種閑散人員。她的美學(xué)觀點是從車爾尼雪夫斯基一路繼承下來的民粹派的典型：“（圖書室和藥房）即使設(shè)備極不完善，我也認為高于世界上的一切風景畫。”而畫家卻認為，學(xué)校和藥房無非制造了新的需求和勞動的理由，是奴役鏈條上的一環(huán)，人應(yīng)該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只有精神活動才值得追求，既然這個目標無法達成，那索性什么也不要做?！拔椰F(xiàn)在不想工作，將來也無意工作……什么都不需要，叫這個世界落到地獄里去才好！”契訶夫奇妙地在一篇抒情詩般的小說中展開了嚴肅的政治性話題，他的筆調(diào)讓我們很難認同嚴峻冷漠的莉達，但畫家的觀點又是那么自相矛盾不切實際，對立的觀點無法得到解決。

繁重的工作壓制人的精神，而無所事事者可鄙，這對矛盾在《萬尼亞舅舅》中也得到闡發(fā)。教授夫婦的到來，打亂的不僅是鄉(xiāng)間吃飯睡覺的生活秩序，也是人們的工作秩序，“我們本來個個都是埋頭在自己的事業(yè)里，很忙的，都專心在建設(shè)著，然而你跟你的丈夫一來，我們就把工作都拋開了……你和你丈夫生活里的那種閑散，我們也都不由得傳染上了……你們兩個人到了哪里，就給哪里帶來了毀滅……”阿斯特羅夫這段諉過于人的臺詞并不公平，卻道出了他反復(fù)抱怨、一度放棄的工作對于他的意義。夢想破滅的萬尼亞在絕望中也求助于工作：“得趕快再干起工作來，得忙點什么事情，不那樣我可就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今天，工作對我們是人生中不言自明的道路，但在契訶夫的時代并非如此，貴族地主的子弟、受教育階層去“工作”，主旨不僅是謀生，更在于自食其力，服務(wù)他人，是進步的表現(xiàn)。這是俄國社會發(fā)展帶來的重要變化，也與民粹主義播下的種子有關(guān)。在時代的潮流里，契訶夫站在了灰色地帶，他理解進步的意義，但也看到進步帶來的傲慢，他意識到繁瑣的日常工作會使人的精神世界干涸，令人異化。人永遠在困境之中，沒有一勞永逸的藥方，所以，重要的是“忍受”。

“我們要繼續(xù)活下去，萬尼亞舅舅，我們來日還有很長、很長一串單調(diào)的晝夜，我們要耐心地忍受行將到來的種種考驗，我們要為別人一直工作到我們的老年……”（結(jié)尾處索尼婭的獨白）報償被推向遙遠的天國，那里有“鑲著寶石的天空”，人間的罪惡和痛苦將會消失，籠罩一切的是慈愛、安寧和永久的休憩。

然而李六乙導(dǎo)演改變了這個溫柔的結(jié)尾。前臺出現(xiàn)了一個水池，葉蓮娜戲水、玩耍，重復(fù)索尼婭的臺詞，抒情獨白突然被粗暴的琴聲割裂，吉他被摔碎，飽含著熱淚和安慰、閃閃發(fā)光的詞句，中斷了。沉悶的生活永無盡頭，衰老和死亡終將到來，誰能看到鑲著寶石的天空？

索尼婭在呼喚：“我們要休息！”但契訶夫的劇中人得不到休息，他們輾轉(zhuǎn)于困境之中，心懷夢想，然而夢想正如萬尼亞的房間里那張“顯然毫無用處”的非洲地圖，既像嘲諷，又閃爍著奇特的詩意。劇中人把慰藉托付給心中的天國和他們見不到的未來，他們向往著，許多年以后的人們—也就是我們—將生活得更美好。一百多年過去了，今天又有誰能說，契訶夫展示的困境已被解決？

（《契訶夫戲劇全集》，焦菊隱、童道明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二○一四年版；《萬尼亞舅舅》，李六乙導(dǎo)演，北京人藝二○一五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