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與遺忘的較量——評石黑一雄新作《被埋葬的巨人》

⊙李丹玲［中央財經(jīng)大學， 北京 100081］

2005年3月，美國克諾夫（Alfred A.Knopf）出版社和英國費伯-費伯（Faber and Faber）出版社同時推出“英國文學移民三杰”之一石黑一雄的第七部長篇小說《被埋葬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這是石黑一雄自2005年發(fā)表《千萬別讓我走》之后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從2005年至今已經(jīng)十年，石黑一雄僅在2009年發(fā)表了一部短篇小說集《小夜曲——黃昏與音樂的故事》；因此，《被埋葬的巨人》讓讀者期盼已久，尚未出版就引起多方猜測——人們不知道這部小說將會帶給讀者怎樣的驚喜和意外。

縱觀石氏三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雖然有一定的連續(xù)性，例如他對第一人稱敘述者的偏好，對記憶、失落等主題的持續(xù)探討，但是他在創(chuàng)作上不斷自我突破，不斷拓展自己的疆界，這部新作也不例外。他放棄了一直所鐘愛的第一人稱敘述，轉(zhuǎn)而采用以第三人稱敘述為主，間或插入小說人物的內(nèi)心囈語、獨白及第一人稱敘述。即使是第三人稱敘述，石黑一雄也不斷轉(zhuǎn)變敘述視角，聚焦于不同的小說人物，從多個不同的角度敘述?？傊瑪⑹鼋嵌鹊亩嘣沁@部小說非常引人注目的特點，這在石氏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尚屬首次。在該新作中，石黑一雄返回古老的英格蘭，將故事背景設(shè)置在公元六世紀左右。此時，羅馬人對這塊土地的征伐已經(jīng)結(jié)束，不列顛人尚未被盎格魯-撒克遜人徹底摧毀，與他們的鄰居撒克遜人和平相處。這是一片充滿神秘、魔幻色彩的土地，上面生活著食人惡魔、兇猛的野獸、有魔力的龍、小精靈、小怪物；還有穿著生銹盔甲的衰老騎士、勇猛的武士、邪惡的修士、神秘的船夫及幽怨的寡婦。小說似乎將我們帶入托爾金（J.R.R.Tolkien）《指環(huán)王》的奇幻世界。

一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對相親相愛的不列顛老年夫婦阿克塞爾（Axl）和比阿特麗斯（Beatrice）。小說伊始，他們與自己的族人居住在一起，但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受到族人的歧視和排擠：他們居住在村落的最外圍，甚至被剝奪了使用蠟燭的權(quán)利。這對夫婦最終決定離開族人，踏上尋找兒子的艱難旅程。此時，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不在他們身邊多年。奇怪的是，他們對于兒子并沒有準確的記憶，只是模糊地記得他，卻不知他現(xiàn)在何處，他為何離開他們；他們僅僅是憑著直覺去尋找兒子。他們不僅對于兒子沒有多少記憶，而且對于過去也少有記憶，甚至時常忘記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不僅他們，而且生活在他們周圍的族人及異族撒克遜人對于過去也沒有記憶——這片土地上的幾乎所有人都在遭受失憶之苦。

在尋子的途中，這對夫婦遇到一個勇猛的撒克遜武士韋斯坦（Wistan）和一個十二歲的撒克遜男孩，四個人一起上路。途中，他們遇到了亞瑟王的衰老騎士高文，后者聲稱自己多年來的使命是殺死一條叫作克里格（Querig）的惡龍。他們最終到達一所修道院，那里有邪惡的修士，幽暗、陰森的地牢，兇猛的吃人野獸。他們了解到修士之間的內(nèi)訌及紛爭，也了解到人們失憶的原因——那條叫作克里格的惡龍呼出的空氣變成迷霧，迷霧籠罩了人們對過去的記憶?？傊?，惡龍剝奪了人們的記憶，需要殺死它才能重獲記憶。他們最終到達隱藏在一座高山上的一個堡壘處，惡龍就棲息在那里。韋斯坦殺死了它，人們即將恢復(fù)記憶。

其實，阿克塞爾與比阿特麗斯的尋子之旅也是他們追尋記憶之旅?，F(xiàn)在惡龍被殺，他們即將恢復(fù)記憶。但是，對于恢復(fù)記憶，他們懷著極為復(fù)雜的心情，既期盼又后怕?；謴?fù)記憶不僅意味著恢復(fù)對幸福生活的記憶，也意味著對欺騙、背叛、不忠等不堪往事的記憶。他們能夠承受恢復(fù)記憶的代價嗎？他們能夠承受關(guān)于黑暗過去的記憶嗎？恢復(fù)記憶后，他們還能夠像以前那樣相親相愛嗎？何況，他們一直都在推遲這趟尋根之旅，這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害怕面對某些黑暗記憶嗎？他們寧愿生活在遺忘中，正如約努斯（Jonus）神父所說：“有些事情一直被我們的大腦所遺忘，這不是更好嗎？”①

記憶誠然可怕，他們同樣無法承受遺忘的代價。他們到底是誰？他們有著怎樣的過去？他們?yōu)楹伪蛔迦伺懦?？他們的兒子怎么了？他為何離開他們？他們到底要去哪里？他們被一連串涉及存在之根本的問題所困擾，飽受失憶之苦，正如比阿特麗斯所說：“被剝奪了這些幸福時刻就像一個小偷夜晚破門而入，然后拿走我們最寶貴的東西?！雹?/p>

比阿特麗斯一直相信這樣一個傳聞：如果夫婦倆人無法回憶共同生活的片段，向渡口的船夫證明他們之間完美純粹的愛情，他們就會被船夫活活拆散——船夫?qū)⒁蝗诉\送到河對岸，將另一人殘忍地丟棄在河的另一邊，任憑他/她哭泣哀求。比阿特麗斯對于這個傳聞堅信不疑，也后怕不已——沒有了記憶，他們將如何向船夫證明他們的完美愛情？他們?nèi)绾喂捕扔嗌?/p>

總之，記憶雖然可怕，但是失去了它也就失去了倆人愛之見證；遺忘似乎值得期待，但是它也讓倆人深受其害。在記憶與遺忘的十字路口，他們將何去何從？

雖然對于記憶心存余悸，比阿特麗斯依然認為他們應(yīng)該不惜一切代價找回記憶。她說：

我們要找回不好的記憶，盡管它們會讓我們哭泣、憤怒，難道不是因為那是我們一起分享的生活嗎？……怕什么呢？今天阿克塞爾和我內(nèi)心深處的相互感情告訴我們：從這兒走過的路對我們沒有危險，盡管迷霧現(xiàn)在遮掩著它。這就像一個有著幸福結(jié)局的故事，甚至連小孩都知道無需害怕之前的曲折與轉(zhuǎn)彎。阿克塞爾和我將會記住我們的共同生活，不管它是什么樣子，因為它對于我們很珍貴。③

對于她來說，記憶不僅見證了倆人共同享有的生活，記憶本身也組成了這種共同生活；因此，盡管記憶讓人害怕，它依然彌足珍貴，值得追尋與擁有。

而對于阿克塞爾來說，選擇記憶尤為不易。多年來，他一直試圖阻止妻子的尋根之旅。他說：“我不允許她去他（兒子）的墳?zāi)埂@很殘酷。她一直希望我們一起去他長眠的地方，但是我不同意?，F(xiàn)在，好多年過去了，僅僅在幾天前我們才動身出發(fā)，而那條雌龍的迷霧已經(jīng)剝奪了我們所追尋目標的確切知識?！雹馨⒖巳麪柛Ｍ钤谶z忘中，他模糊地記得比阿特麗斯對他的背叛，對妻子依然懷有怨恨；長期以來，由于遺忘，他才能夠與比阿特麗斯相親相愛、相濡以沫。一定程度上，遺忘對于倆人的親密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他們將過去埋葬在遺忘中，開始新生活，讓受傷的心靈慢慢得到愈合。阿克塞爾認為：“要是迷霧沒有如此剝奪我們的記憶，這么多年我們之間的愛可能不會越變越濃？也許它讓舊傷愈合?！雹?/p>

同時，生活在遺忘中的阿克塞爾也失去了關(guān)于自我的知識。他并非是一個謙卑的農(nóng)民，與妻子及族人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農(nóng)耕生活。相反，他曾經(jīng)是亞瑟王的圓桌騎士之一，代表后者與異族撒克遜人和解，并且獲得了他們的信任和友誼。后來，他參與了亞瑟王命令的對于撒克遜無辜婦女、兒童的大屠殺。阿克塞爾難以面對自己對撒克遜人的背叛及屠殺，于是公開反對亞瑟王，從圓桌騎士的隊伍中退出。阿克塞爾雖然借助迷霧埋葬了不光彩的個人歷史，卻也迷失了自我，他為自己的遺忘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總之，無論這對夫婦在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怎樣的掙扎，無論他們對于記憶懷有何種矛盾的態(tài)度，無論遺忘多么具有誘惑力，他們最終選擇了記憶，選擇面對過去。他們找回了共同的記憶，圍繞他們的謎底被解開：他們的兒子在多年前已經(jīng)去世，被埋葬在一個小島上，而他們對于兒子的死負有責任。他們曾經(jīng)背叛對方，相互爭吵、相互傷害。他們年幼的兒子無法理解倆人之間的情感糾葛而離家出走，最終死于一場災(zāi)害中。石黑一雄直到小說的結(jié)尾才告訴我們：這對夫婦歷經(jīng)艱辛要尋找的兒子早已不在人世，而他們是悲劇的肇事者。面對難以撫慰的喪子之痛及不堪往事，他們選擇相互寬容和原諒。不管過去如何難以忍受，他們將原諒對方的過錯，記住當下的愛；他們將不離不棄，共同走向未來，只有死亡才能將他們分開?！氨宦裨岬木奕恕边@一意象在此指涉親密關(guān)系中被埋葬的有關(guān)背叛、怨恨、欺騙、不忠等痛苦記憶。巨人雖然被喚醒，但是由于倆人選擇了寬容和原諒，他們的親密關(guān)系沒有被喚醒的巨人所破壞，反而因經(jīng)受住考驗而被鞏固。

小說通過這對老年夫婦的經(jīng)歷向我們揭示了記憶對于親密關(guān)系的重要性。在親密關(guān)系中，埋葬痛苦記憶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愈合愛的裂隙，但是也讓雙方失去自我，失去愛的見證；因此，消極遺忘并非解決親密關(guān)系的良策。悲傷的、幸福的事件都是親密關(guān)系的一部分，甚至最痛苦的事件也在其鞏固中發(fā)揮作用，沒有任何記憶的親密關(guān)系是難以忍受和想象的。

二

石黑一雄之前的六部小說均以主人公追憶往事的方式展開故事情節(jié)，均涉及個體記憶，個體如何面對傷痛記憶是這些小說探討的關(guān)鍵。與之前小說相比，記憶在這部小說中更為重要，記憶不僅是小說主人公追尋的目標，而且其維度被拓展了：石黑一雄在此也探討社會記憶及集體遺忘的主題——社會如何面對、處理關(guān)于戰(zhàn)爭、暴力等傷痕記憶。

在小說中，失憶并非少數(shù)個體的遭遇，而是一種集體病癥，正如比阿特麗斯所說：“這個世界正在遺忘昨天和前天的人和事，這真讓人感到奇怪。似乎我們都患了病了?！雹抻捎谑?，“在這個社會過去很少被討論。我不是說過去是禁忌。我的意思是，過去不知怎地已經(jīng)消失在迷霧中，這迷霧就像懸浮在沼澤地上的迷霧一樣濃密。這些村民完全不會思考過去——甚至是最近”⑦。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們喪失的不僅是關(guān)于個體生命、個體歷史的記憶，也是關(guān)于集體生活、集體歷史的記憶。

隨著小說人物追尋記憶之旅的深入，我們逐漸了解到集體失憶的來龍去脈。不列顛人和入侵的撒克遜人多年來一直進行著各種征戰(zhàn)，后來不列顛人在亞瑟王的領(lǐng)導(dǎo)下對許多無辜的撒克遜婦女及兒童進行了血腥大屠殺。大屠殺給撒克遜人帶來了毀滅性的后果，為了讓他們忘記屠殺，防止他們復(fù)仇，亞瑟王又派遣自己的騎士征服了那條惡龍，讓它呼出的空氣變成迷霧遮住人們的記憶。迷霧的目的就是確保過去的冤屈不再被每個王國、每個村莊、每個朋友、每個丈夫和妻子所記憶。總之，在面對血跡斑斑的傷痕歷史時，強權(quán)者似乎本能地選擇了遺忘：遺忘是他們用來奴役人民的一種方式，遺忘使得被奴役人民忘記仇恨和暴行，并使他們逐漸忘記本民族歷史和文化。也正是由于遺忘，這兩個敵對的民族能夠暫時相安無事，遺忘對于集體生活發(fā)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它遮蓋傷痕記憶，幫助彌合征戰(zhàn)及大屠殺引發(fā)的裂痕，成為兩個民族和解的催化劑。

但是，大屠殺的痕跡難以被徹底清除，基于遺忘的和平注定不會長久。高文對阿克塞爾坦誠：

我們不需要爭吵，阿克塞爾先生。這兒是人的顱骨，我不否認。那兒有一只胳膊，那兒有一條腿，但是它們現(xiàn)在只是骨頭。這兒可能是一個古葬場。我敢說，先生，我們整個國家都是這樣。一個美麗的綠色山谷里，春天里一片生氣勃勃的矮林里，挖開土壤，在雛菊和毛茛下面不遠處就是死人。而且，先生，我并非只是談?wù)撃切┇@得基督葬禮的人。在我們的土地下面躺著過去大屠殺的遺骸。⑧

雖然大屠殺被人為埋葬，它的痕跡卻比比皆是，成為血腥歷史的提醒物。高文這段話的隱喻是：關(guān)于大屠殺的痛苦記憶并沒有被徹底埋葬，依然存在于人們的腦海深處、潛意識中?！氨宦裨岬木奕恕痹诖酥干嫔盥裼谌藗兡X海中關(guān)于屠殺、暴力等的痛苦記憶。這些痛苦記憶遲早會被喚醒，重返人們的意識，給社會帶來巨大災(zāi)難。

我們最終了解到：高文的使命不是殺死惡龍；相反，他奉亞瑟王的命令保護它、延續(xù)它的生命，以確保集體失憶的永恒狀態(tài)，確保種族屠殺的記憶能夠繼續(xù)被埋葬。而撒克遜武士韋斯坦則奉其國王的命令來殺死惡龍，以便同胞們能夠恢復(fù)種族屠殺的記憶，弄清歷史真相。

高文與韋斯坦各自的使命讓他們水火不相容，他們之間的決斗在所難免。至此，我們看到小說中圍繞著那條惡龍所展開的兩種勢力的較量，這種較量的實質(zhì)是記憶與遺忘、恢復(fù)與埋葬歷史真相、強權(quán)與抵抗強權(quán)的較量。以高文為代表的不列顛統(tǒng)治階級想要永遠埋葬大屠殺記憶，將脆弱的和平持續(xù)下去。而以韋斯坦為代表的撒克遜人則力圖恢復(fù)大屠殺記憶，向施暴者復(fù)仇。

而修道院里修士的內(nèi)訌和紛爭也與那場大屠殺誘發(fā)的關(guān)于記憶與遺忘的較量相關(guān)。這些修士們曾經(jīng)參與了對撒克遜人的屠殺，又奉亞瑟王的命令暗中保護、喂養(yǎng)那條惡龍，并且嚴守人們失憶的秘密。修士們知道他們參與的屠殺行為違背了基督教義，他們犯下了深重的罪孽。為了減輕罪孽和獲得上帝的寬恕，他們將自己的肉身暴露在大自然下，讓兇猛的鳥兒來啄食之。他們?nèi)淌苤怏w的疼痛，有些修士甚至因此而喪命。

以修道院住持為代表的很多修士相信：通過折磨、懲罰自我肉身，他們就可以獲得上帝的寬恕，獲得內(nèi)在良知的安寧；他們主張繼續(xù)保護惡龍，埋葬傷痕歷史。但是以約努斯神父為代表的一些修士卻意識到：通過懲罰肉身來減輕罪孽的方式無異于自欺欺人，他們既無法獲得上帝的寬恕，也無法獲得內(nèi)在良知的安寧；欺騙不能無休止地進行下去，遺忘并非解決問題的正確之道。約努斯神父說：“我們中的一些人會說，是停止的時候了。在這條路的終點沒有寬恕等待我們。我們必須揭露被埋葬的事物，面對過去?！雹?/p>

總之，通過各種勢力圍繞大屠殺的傷痕往事所進行的較量，小說向我們提出了以下問題：如果我們忘記讓我們互相仇恨的事情，我們就能夠獲得和平，那么為了和鄰國達成和解，忘卻歷史是值得的嗎？對于這個問題，小說似乎向我們暗示了答案。

在小說中，高文已經(jīng)風燭殘年、衰老不堪，無法勝任保護惡龍的使命。內(nèi)訌讓修士們慢慢從內(nèi)部瓦解，他們已經(jīng)無法承擔養(yǎng)護惡龍的任務(wù)。此外，那條惡龍已經(jīng)奄奄一息，隨時都有可能死亡。可見，支持忘卻歷史的力量已經(jīng)日薄西山。相反，擔負殺死惡龍、還原歷史真相使命的韋斯坦則身強力壯、智勇雙全。當高文懇求韋斯坦“讓這個國家在遺忘中獲得安寧”⑩時，韋斯坦認為高文的想法很愚蠢:“當蛆蟲逗留不去的時候，舊傷如何愈合？當和平建立在大屠殺和魔法師的詭計之上時，它如何能夠長久？”[11]甚至像比阿特麗斯這樣的普通民眾也希望殺死惡龍，重獲記憶?？梢哉f，記憶乃人心所向、大勢所趨。

韋斯坦最終輕而易舉地殺死了垂暮之年的高文及操控人們記憶的惡龍。記憶與遺忘之間的較量以記憶的勝利而告終，巨人即將被喚醒。韋斯坦向我們描述了一幅巨人被喚醒后的恐怖畫面：

曾經(jīng)被埋葬的巨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喚醒了。當他起來時——他肯定會——我們之間的友好關(guān)系會像女孩子用小花莖打的結(jié)。晚上人們會點燃他們鄰居的房屋，白天他們會將孩子吊在樹上。河流會散發(fā)出已經(jīng)漂流了數(shù)天而臃腫不堪的死尸的惡臭。[12]

人們即將恢復(fù)傷痕記憶，亞瑟王死后的脆弱和平再次受到威脅，不列顛人與撒克遜人之間新一輪的文明沖突迫在眉睫，這片古老的土地將要再次被戰(zhàn)火所吞沒?；謴?fù)記憶的代價是新一輪的戰(zhàn)爭、仇恨及宗派暴力，被遺忘卻未被原諒的冤屈威脅著要再次出現(xiàn)，國族真相如同噩夢般不可言說。保羅·科利（Paul Ricoeur）認為：“如果一種遺忘可以被合法實施，這不應(yīng)該是壓制邪惡的義務(wù)，而是用一種平靜、無憤怒的方式表達邪惡的義務(wù)。這種表達將不再是一項法令，一項命令，而是一種希求式的愿望?！盵13]石黑一雄通過這部小說向我們傳遞了具有當下意義的信息：通過遮蓋邪惡來達到遺忘的這種消極方式絕非解決歷史傷痕、國族關(guān)系的良策。

三

小說出版后，因奇幻因素而被認為是一部怪書，甚至遭到一些批評家的詬病，很多評論也針對小說的奇幻因素大做文章。石黑一雄通過《紐約時報》向讀者發(fā)問：“讀者會融入書中的世界嗎？他們會理解我的意圖，還是會對表面因素有所偏見？他們會認為這是奇幻嗎？”[14]石黑一雄借用奇幻文學的潛能卻又將它們當作表面因素，這讓奇幻大師、《地?！废盗械淖髡叨蛐堇だ展哦鳎║rsula Le Guin）難以接受。石黑一雄隨后特別澄清，他絕無歧視奇幻小說的意圖。對于他來說，奇幻背景提供了一個中立的環(huán)境，借此他可以呈現(xiàn)集體失憶的氛圍，探討集體記憶及遺忘的主題。奇幻的功能正如英國當代著名小說家尼爾·蓋曼（Neil Gaiman）所說：“奇幻是小說作者的一種工具。它是講述表面上非真實事件的一種方式。它是一種讓我們的隱喻具體化的方式。它一方面涉足神話，另一方面涉足寓言。”[15]總之，奇幻與文學小說的結(jié)合可以產(chǎn)生單純的現(xiàn)實主義無法匹敵的效果。

小說中公元六世紀古英格蘭的故事背景也讓讀者始料未及。石黑一雄在2015年海伊文學節(jié)（Hay Festival）接受采訪時說，他可以將故事背景設(shè)置在盧旺達或者科索沃，但是他卻選擇了有幾分神話色彩的古英格蘭，以此避免他的寫作被解讀為暗指某個國家或者某場戰(zhàn)爭。[16]石黑一雄說：“我想將故事放在這樣一種背景中:人們不會只看表面意義；他們也不會想，哦，他寫了一本關(guān)于南斯拉夫或者中東解體的書?！盵17]簡言之，古英格蘭的陌生故事背景可以讓讀者體驗到一種疏離感，讓小說擺脫具體地域及歷史語境的限制，從而實踐石氏國際化寫作的使命。

石黑一雄說：“當你注意的時候，很多國家都有被埋葬的重大事件?！盵18]他認為，非裔美國人在美國的遭遇、日本二戰(zhàn)期間對其他國家的侵略、東歐的種族凈化等都是“被埋葬的巨人”，都是集體遺忘的典型例子。當“被埋葬的巨人”被喚醒、動起來的時候，災(zāi)難將接踵而至。如何處理被埋葬的過去，對于國族共同體來說意義重大。

那么，面對歷史傷痕及冤屈，我們是選擇記憶，還是遺忘？小說主人公不僅選擇了記憶，而且選擇了相互原諒，而這對于國族共同體來說則要困難得多。隨著共同體修復(fù)記憶而來的不是寬容、和解，而是新一輪的文明沖突與暴力。我們應(yīng)該讓巨人休息，還是喚醒他？現(xiàn)實生活中并沒有惡龍幫助我們遺忘民族仇恨，我們應(yīng)該如何處理國族間兵戎相見的歷史？這些謎底不僅對于黑暗時代，而且對于21世紀依然重要，是小說留給我們的難題。石黑一雄用藝術(shù)的筆觸思考至今依然困擾文明社會的一些問題，啟迪我們對集體生活、國族關(guān)系進行反省，從而擔當起藝術(shù)家干預(yù)現(xiàn)實、反思歷史的使命。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 Kazuo Ishiguro.The Buried Giant [M].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15：157，128，157，312，316，17，7，171，152，286，286，279.

[13] Paul Ricoeur.Memory， History， Forgetting， Trans. kathleen Blamey and David Pellauer[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4：456.

[14][17] Alexandra Alter.A New Enchanted Realm[J].in The New York Times，F(xiàn)ebruary 20，2015：19，19.

[15] Neil Gailman.Here Be Dragon[J].in 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March 1，2015：1.

[16] Jessica Elgot.Kazuo Ishiguro:Treatment of African Americans Is a“Buried Giant”for the US，http://www. theguardian.com/books/2015 /may/24 /treatment- african -americans-race-buried-giant-us-kazuo-ishiguro.

[18] Gaby Wood.Kazuo Ishiguro:“Most Countries Have Got Big Things They’ve Buried”[J].in The Telegraph，March 17， 2015， http:// www. telegraph.co.uk/ culture/book s/11436950/ Kazuo- Ishiguro- Mostcountries-have-got-big-things-theyve-burie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