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玉蓮[天津大學(xué), 天津 300072]
作 者:武玉蓮,博士,天津大學(xué)講師,研究方向:美國文學(xué)。
尼日利亞作家奇瑪曼達·戈茲·阿迪切(Chimamanda Ngozi Adichie,1977—)是當代非洲文壇上一顆耀眼的新星,被稱為“非洲文學(xué)之父欽努阿·阿契貝21世紀的女兒”。阿迪切成績斐然,名列《紐約客》雜志“二十名四十歲以下北美杰出青年作家”之中,其作品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在世界范圍內(nèi)廣為傳閱。她的首部小說《紫槿花》(Purple Hibiscus,2003)獲英聯(lián)邦作家最佳處女作獎和赫斯頓/懷特獎,第二部小說《半輪黃日》(Half of a Yellow Sun,2006)摘得象征女性英文寫作最高榮譽的奧蘭治寬帶小說獎。她于2008年榮獲麥克阿瑟天才獎,之后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繞脖之物》(The Thing around Your Neck,2009)獲弗蘭克·奧康納獎國際短篇小說獎提名。其最新力作《美國佬》(Americanah)于2013年出版發(fā)行,小說甫一問世,便受到讀者和批評界的廣泛推崇,被評為《華盛頓郵報》年度值得關(guān)注的作品,《西雅圖時報》最佳圖書,并榮登美國《紐約時報》《新聞日報》《娛樂周刊》十大暢銷書榜,榮膺美國國家圖書評論獎與芝加哥講壇中心小說獎,并于2014年入選百利酒女性小說獎決選名單。
阿迪切的第三部小說《美國佬》屬于流散文學(xué)的范疇,小說以伊菲美露與初戀男友奧賓塞的跨洋之戀為軸心,在非美歐三大洲之間展開,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環(huán)環(huán)相扣,以靈動的筆觸刻畫了各式不同的人物形象,堪稱一部氣勢恢弘的史詩性小說。小說的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巧妙,分為三大部分,前兩部分以女主人公準備回祖國尼日利亞之前在發(fā)廊里做頭發(fā)時對往事的追憶展開敘述,通過各種不同的鏡頭,以回憶倒敘的形式閃現(xiàn)了伊菲美露在尼日利亞拉各斯的青少年時期以及在美國留學(xué)期間的生活百態(tài),最后一部分敘述了她回尼日利亞之后的生活。阿迪切以細膩的筆觸呈現(xiàn)了三大洲廣闊的社會場景以及不同地方的文化風土人情,抒發(fā)了當代移民生活的艱辛苦悶與孤獨彷徨,著重探討了種族在個人身份構(gòu)建過程中的作用。阿迪切善于將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與自我的微觀世界糅合起來,既有跨民族的全球視野又有對日?,嵤碌募毠?jié)描摹,敘述自然流暢、情節(jié)引人入勝,絲絲扣人心弦。
小說的核心部分講述了伊菲美露在美國的生活,展現(xiàn)了她流散的心路歷程。身為伊博族精英女子的伊菲美露在祖國上大學(xué)期間,尼日利亞的各個大學(xué)為了抗議軍事獨裁統(tǒng)治而紛紛罷課,為了完成學(xué)業(yè),伊菲美露前赴美國求學(xué),從此踏上了流散的心路歷程。在美國她經(jīng)歷了地域的變遷和陌生文化的沖擊,被投擲于一個異質(zhì)的文化環(huán)境之中,飽受種族歧視之苦。隨著奧巴馬成功當選美國總統(tǒng),美國黑人的政治和社會地位不斷提高,也象征美國在種族平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進步,由此有人宣稱美國已進入了“后種族時代”,科爾森·懷特海德(Colson Whitehead)在2009年《紐約時報》的一篇專欄文章中指出,“我們正式成為一個后種族社會”。然而果真如此嗎?事實是美國社會對種族問題采取視而不見或避而不談的態(tài)度,人們在竭力回避著種族這個沉重的話題,表面上聲稱不是種族主義者,但處處又明確地表現(xiàn)出了種族主義的傾向,形形色色的種族主義以一種隱蔽、陰暗的形式涌動在生活的各個層面。伊菲美露以匿名博客的形式記錄了生活的點點滴滴,其博客名為“一個非美國黑人對美國黑人的觀察見聞”,每篇博客針對一個話題,涉及語言、生活、文化、人際關(guān)系與求職等各個方面,深刻地披露了美國黑人在“后種族時代”所遭受的種種歧視與不公正待遇,其語言機智,內(nèi)容詼諧活潑又不失其嚴肅性,引發(fā)深刻的社會思考,這些博客將整部小說串聯(lián)在一起,將種族問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為了適應(yīng)種族文化,非洲黑人移民承受了極大的壓力,空間的位移帶來了心理的錯位與心靈的異化,現(xiàn)實身份與化成身份之間的差異也造成了身份的錯置,或者是薩義德(Said)所說的文化上的“錯位”(dislocation)與“移植”(migration)。從自己所認同的空間被剝離造成了情感的缺失,他們不僅遭受身體上的疾病苦痛,也飽受精神上的折磨,其中一個典型的表征就是精神抑郁與自殺,伊菲美露的表弟迪克就是一個例子,他的母親曾是尼日利亞一位高級軍官的情婦,在軍官意外死亡之后,為了逃避軍官家人的迫害而漂泊來到美國。為了增強兒子的種族自信心,她給兒子灌輸其不是美國黑人而是尼日利亞人的思想。美國歷史上長期奉行“一滴血原則”(one drop rule),如戴維斯(Davis)所言,只要有一滴黑人血統(tǒng)就被視為黑人,非洲黑人移民及其后裔統(tǒng)統(tǒng)被視為黑色人群,而黑色象征著惡、卑劣與低等。迪克在兩種不同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之間撕扯著,在學(xué)校遭受同學(xué)的鄙夷眼光,找不到自己的真實身份,最終迷失了自我,從一個陽光男孩變?yōu)橐粋€郁郁寡歡、萎靡不振的人,最終在痛苦中選擇自殺,所幸發(fā)現(xiàn)及時,幸免一死。小說中,以伊菲美露為代表的非洲移民備受美國白人種族文化的浸染,不僅失去了某種統(tǒng)一感和歸屬感,更喪失了身份感,在社會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最終選擇自我放逐,成了邊緣人。愛德華·薩義德曾說過,“流散者并未完全融入到新的體制也沒有完全擺脫舊的體制,處于一個半牽連半脫離的位置,于是被慢慢地放逐”。作家伊菲美露在美國經(jīng)歷了移民生活的各種艱辛與苦楚之后,最終完成學(xué)業(yè)并拿到美國綠卡,成為一名出色的作家,她購置了房子,生活在蒸蒸日上。然而,她的流散處境并未因此而發(fā)生根本的改變。伊菲美露身處兩種文化之間,一方面說著流暢的美式英語,竭力模仿美國的主流文化;另一方面卻在美國社會里無法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不斷地自我放逐。
那么面對“后種族時代”的美國的種族政治,何為黑人的最終出路呢?浪漫之愛曾是作家阿迪切為種族主義開的一劑良藥。不是讓雙方感覺舒服的淺薄之愛,而是真正的意味深長的浪漫之愛,這或許是解決美國種族問題的良方??铺厥且练泼缆对诿绹牡谝蝗文信笥眩瑐z人相識之后,科特對伊菲美露一往情深,但他是美國白人,雖然他小心翼翼地維系著他們之間的戀愛關(guān)系,唯恐引發(fā)種族問題這顆定時炸彈,但在他們相處的過程中,伊菲美露處處接受來自白人異樣的眼光,讓她對這段戀愛關(guān)系缺乏信心,她想以道德的底線來挑戰(zhàn)科特的極限,以此證明他們之間的愛情是否真摯,于是她與另外一男子發(fā)生關(guān)系,原以為他們之間的愛情堅如磐石,沒料到科特卻因此大發(fā)雷霆,倆人分手告終。如小說所言,“由于美國黑人與美國白人之間的浪漫之愛太罕見了,美國的種族問題永遠也不可能得到解決”。布萊恩是她的第二任男友,美國土生土長的黑人,耶魯大學(xué)滿腹才華的年輕教授,二人感情甚篤,同為美國的有色人種,他們相同的境遇讓他們擁有共同的話題,但布萊恩是一位激進主義者,他的激進行為讓伊菲美露倍感不自在,倆人最終分手。伊菲美露曾認為純真的愛情能超越一切,然而她的兩段感情糾葛證明種族始終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伊菲美露在兩段情感關(guān)系中都無法找到真實的自我。
如此一來,面對種族文化的強大壓力,流散黑人到底應(yīng)該采取什么樣的策略呢?為了抵抗壓迫性的意識形態(tài),作家阿迪切提倡回歸的策略。與傳統(tǒng)移民故事中堅持留守的結(jié)局迥然不同,作者設(shè)定的回歸結(jié)局為美國的種族現(xiàn)狀提供了自己的新解。故事中伊菲美露最終成為一名美國現(xiàn)代都市里的精英知識分子,生活殷實,然而在美國歷經(jīng)十三年以后,她決心放棄在美國的一切優(yōu)越條件,毅然回到祖國。奧賓塞曾是她的初戀情人,倆人于高中相識并兩情相悅,奧賓塞原本也打算赴美留學(xué),終因911事件之后美國改變了簽證政策而無法成行,二人最終因兩洲之隔而無法廝守。他是伊菲美露在美國期間故國思念的維系,然而此時的奧賓塞已成為尼日利亞富翁并結(jié)婚成家,妻子雖說沒有伊菲美露飽讀詩書,卻也是賢淑漂亮,并膝下育有一女,伊菲美露能夠重獲初戀男友的愛情嗎?如果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她的回歸將讓她陷入極其尷尬的境地。然而,回歸是作家在小說構(gòu)思伊始就設(shè)定的結(jié)局,奧賓塞雖然表面家庭美滿幸福,卻終因夫妻之間沒有精神的默契與靈魂的交流而致使婚姻岌岌可危。在自己的婚姻問題上,奧賓塞陷入極大的情感糾葛之中,曾在家庭責任和情感的天平之間搖擺不定,但小說以圓滿的結(jié)尾收攏,奧賓塞最終認識到伊菲美露才是自己的靈魂伴侶,他鼓起勇氣,跟妻子離婚,承諾對孩子的撫養(yǎng)義務(wù)并將一切安排妥當,小說結(jié)尾以奧賓塞登門造訪伊菲美露而戛然停止。通過伊菲美露的英雄神話回歸之旅,作家最終獲取了對自己身份的重新認識。小說體現(xiàn)了阿迪切自己的立場,同伊菲美露的經(jīng)歷類似,阿迪切十九歲赴美留學(xué),隨著她的一舉成名,她完全可以選擇定居在美國,雖然她也喜歡美國生活帶來的各種便利,卻無心成為異鄉(xiāng)人,而是將尼日利亞恪守為自己的精神家園,她目前穿梭于美國與尼日利亞之間,在美國參加各種學(xué)術(shù)交流活動,搜集創(chuàng)作素材,但尼日利亞始終是她的精神故園。
傳統(tǒng)移民小說大多以在異質(zhì)文化空間中糅合差異、整合兩種身份并最終形成新的文化雜糅體為表現(xiàn)主題,通過一代或幾代人的努力,移民最終在美國生根,雖然他們對故國有著深厚的情感,故國也成為其逃避種族歧視的避難所,但最終認可了在美國的化成身份。事實上,很多移民小說都傳達出對故鄉(xiāng)或故國文化的心靈回歸,以當代加勒比作家埃斯梅拉達·圣地亞哥(Esmeralda Santiago)的《當我是波多黎各人》(1993)為代表的作品就傳達了這種思想與理念,但鑒于無家可歸或有家難歸的現(xiàn)狀,地理意義上的回歸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美國佬》卻提出了一個全然不同的視角。小說的人物大多是尼日利亞的有產(chǎn)階級,他們有資本有條件放棄美國生活轉(zhuǎn)而追求精神回歸,而下層階級可能為了追求更理想的生活而選擇留守美國,所以小說人物的價值和行為未必能是尼日利亞移民或者是整個非洲流散移民的整體反映。然而,通過流散、放逐和最終回歸的主題,小說暗含地理意義上的回歸是美國流散黑人的一條出路。
在多次的訪談中,阿迪切承認故事的主人公有她自己的影子,但屢次闡明不喜歡“非洲”“黑人”等的標榜,聲明自己只是個作家,真實地記錄著生活,訴說著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故事,講述著人物的真實情感。表面看來,《美國佬》是一部重尋初戀的故事,但小說中無意透露出的種族主義足以讓人扼腕嘆息,作家倡導(dǎo)的地理意義上的回歸為全球視野下21世紀美國的種族問題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詮釋。小說也以其廣袤的視野、獨特的敘事視角、忠于現(xiàn)實的描摹、溫和的幽默、睿智的語言和自然的情感表達,成為阿迪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生涯的又一部巔峰之作。
[1]Adichie Chimamanda Ngozi.Americana:a Novel[M].New York:Alfred A.Knopf,2013.
[2]Davis,F.Jame.Who is Black?:One Nation’s Definition[M].University Park,Pa.: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1.
[3]Said,Edward W.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M].London:Vintage,1994.
[4]Santiago,Esmeralda.When I was Puerto Rican[M].New York:Vintage Books,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