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凱麗[天津師范大學, 天津 300387]
作 者:姜凱麗,天津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學與文化。
引言猶太血統(tǒng)作家弗蘭茲·卡夫卡是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代表人物、20世紀歐洲最為杰出的作家之一。《城堡》是卡夫卡最為重要的長篇小說。小說問世至今已有近90年,對于小說的研究從未停滯,但小說的主旨、表達情感仍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走進卡夫卡和其作品的那把鑰匙究竟在哪里?無數(shù)讀者、學者一遍遍尋找答案,卻始終沒有揭開謎底?;蛟S就像著名學者曾艷兵教授所說“,在我們了解和熟悉了所有相關的闡釋后,或許會恍然大悟:原來進入城堡根本不需要鑰匙,并且,這里原本就不存在鑰匙?!潜ぁ蛟S就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語”①。所以相比起尋找鑰匙,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答案的謎面更為重要。筆者認為,《城堡》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是由敘述主體的分化造成的。在小說中,敘述主體同時分化成為敘述者和主人公,多重敘述下促成整個故事的撲朔迷離,從而達成了“城堡”的遙不可及和謎題的始無正解。
一、敘述主體概念敘述主體,又稱隱身作者,是通過文本重構(gòu)的作者的第二自我、面具或假面,是站在場景的背后,對文本構(gòu)思及文本所遵循的價值觀和文化規(guī)范負責的隱含作者形象。②一部作品雖然由作者寫成,但是真實的作者和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作者并不等同,甚至存在反差。因此,存在于真實世界的作者不等于故事的敘述主體,更不等于敘述者。簡單來說,隱身作者和真實作者的區(qū)別是“處于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人(以特定的立場來寫作的人)和處于日常生活中的這個人(可設計此人的整個生平)的區(qū)分”③。所以,對作品進行解讀時,有必要將作者與隱身作者進行區(qū)分。
當作者進行創(chuàng)作時,即當敘述主體發(fā)揮作用時,他能夠安排整個故事的架構(gòu)與處置情節(jié)。為了敘述一個故事,敘述主體常常進行分化,或借用某個人物之口進行回憶,或通過旁觀者進行講述。在《城堡》這部作品中,敘述主體雖然采取上帝式的全知角度,但是敘述主體同時分化為敘述者和主人公,使得小說中有大量聲音在同時說話,導致讀者始終獲得片面、破碎的信息,讓整個故事變得“無理”,由此讓小說的氛圍大于情節(jié),讓讀者閱讀后只留下感覺——絕望和嘆息。
二、敘述者的發(fā)聲敘述者,是文本中所刻畫的那個講述者。每一敘述中至少有一個敘述者,與他或她向其講述的受敘者處于相同的故事層面。當然,在某一特定的敘述中,也可能有數(shù)個不同的敘述者,每一個敘述者輪流向不同或相同的受敘者講述。④
敘述者并不等同于敘述主體,敘述主體“沒有聲音,沒有直接進行交流的工具”⑤,它對情境與事件的選擇、布局、組合等負責,卻只能借助敘述者詳述情境與事件。同時敘述者在某些情境下并不等同于人物,因為在一些作品中敘述者的智力和能力常??梢猿綌⑹鑫闹械娜宋?,此時兩者便不相匹配。
《城堡》雖然采用“內(nèi)聚焦”結(jié)構(gòu),即土地測量員K的意識活動作為透視點來表現(xiàn)故事,但卻同時存在一個敘述者,這個敘述者沒有實體,隱藏在文中幾乎不為人所知,我們僅能透過蛛絲馬跡來發(fā)現(xiàn)這位敘述者。全文開頭精確地指出了村子和城堡的狀況,指出了K到達村子。但是當K進入酒店與酒店老板交談時卻說“:我迷路摸到哪個村子來了?這兒有一座城堡?”⑥所以作為人物的K并不知道自己的明確定位,更不知道城堡的存在。這與先前對城堡的明確定位形成一個悖論。由此可以看出,對城堡的描述已經(jīng)超出了K這個人物的所知界限,在文中存在另一個第三人稱敘述者,且這個敘述者擔當著全知全能的角色。這個角色是《城堡》真正的敘述者,直接控制并監(jiān)視敘事文本中各個場景的變化和人物的行動。所以,《城堡》雖然根據(jù)K的意識進行觀察,其敘述者卻是“故事外敘述者”,是負責引出敘述行為的框架敘述者。這個敘述者大多數(shù)情況從K的角度出發(fā)進行敘述,例如故事發(fā)展到第八章再次描述城堡時,便根據(jù)K的感受描述城堡“一如既往靜臥不動”,這個印象是城堡留給K的,而K“向那邊看得越久,他就越看不清楚,一切就更深地沉入暮色之中”⑦。城堡的不可捉摸性透過敘述者筆下的K的意識表現(xiàn)出來,形成了嵌套敘述。另一方面,這個敘述者又會對K的心理進行猜測、評價。當K等待克拉姆時,一位老爺出現(xiàn)卻并非是克拉姆,敘述者說道“:唯一令人安慰的似乎就是,來者不是克拉姆,或者正是這一點恰恰令人感到遺憾?”⑧敘述者充分地發(fā)揮了他的評論干預,一個反問更顯示了不可捉摸性。可以說,創(chuàng)作主體非常聰明地創(chuàng)造出一個非人物的敘述者,而在這位敘述者下又采用內(nèi)聚焦結(jié)構(gòu),使敘述者既表明K的所思所想?yún)s又跳脫于K,從而形成矛盾之一。同時,敘述者雖然知道K的所思所想,即為全知全能型上帝視角,但對于K意識以外的內(nèi)容,敘述者又仿佛什么都不確定,甚至常常對K的感受也呈現(xiàn)模糊和猜測,此為矛盾之二。在雙重矛盾之下,《城堡》的不可捉摸性便展示了出來。
三、人物的發(fā)聲在沒有姓名、沒有實體的敘述者的敘述下,K一步步追尋著城堡。在試圖接近城堡的過程中,K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物,這些人物與K進行大量的交談,在交談中城堡的輪廓漸現(xiàn)。事實上,當K與人物進行對話、交談時,敘述者便退居幕后隱身了,使得小說構(gòu)成另一套敘述模式,由人物進行發(fā)聲。
粗淺進行統(tǒng)計,這本《城堡》是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根據(jù)1993年馬爾科爾姆·帕斯萊伊編纂的《卡夫卡文集》??卑娉霭娴?,正文共304頁。其中,奧爾嘉向K講述他們家遭遇的對話便占據(jù)了58頁,為全書的19%。近乎五分之一的對話給奧爾嘉充分的時間來敘述他們家與城堡的聯(lián)系,敘述他們眼中的城堡。除此以外,村長、酒店老板娘、教師、弗麗達、佩碧、比爾格……一個個人物紛紛登場,甚至可以說,正是K與各類人物的對話構(gòu)成了這部小說。
卡夫卡讓敘述者退居幕后,通過大量人物的發(fā)聲使得城堡漸次清晰,讓讀者了解到更多關于城堡的信息,但也正是這些人物的登場,促成了城堡的不可捉摸性。整部小說中,卡夫卡沒有正面對城堡進行過描述,關于城堡的信息,讀者都是通過與這些人物交談獲得的。
當人物成為敘述者,其可靠性便值得深思。筆者認為,當奧爾嘉登場進行大段敘述時,便透露出敘述并不可靠這一信息。首先,這些人物住在村子里,而村子被城堡掌管,所以這些人物與城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卻并不屬于城堡內(nèi)部。正如巴納巴斯雖然擔任克拉姆的信差,由始至終卻沒有見過克拉姆。村子里的人辨認官員的方式甚至只是通過服飾,通過一些外在的形象。由此可以看出,在村子里,城堡和城堡里的人都是符號化的,村子里的人雖然和城堡中的人有聯(lián)系,或是官員的情婦、或是官員的信差,但這些人都從未真正進入過城堡,也不了解城堡的全部,所以這些人物發(fā)聲時,K以及讀者進行了解的是這些不屬于城堡的人口中的城堡,這種悖論延長了K和讀者與城堡之間的距離。其次,這些人物本身具有其局限性,他們作為小說人物具有一定的限制——只知道自己該知道的事情,用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去揣測事實。這些人物雖然與城堡有聯(lián)系,但這樣的聯(lián)系是十分薄弱的。正如奧爾嘉一家的悲劇,雖說是以撕了官員的信為始,但真正的悲劇卻是村子里的人對他們態(tài)度的改變,是他們自己的惶惶不安??梢哉f,城堡始終站在一個至高點上。對于城堡,這些人們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歷,或摸索著進行猜測和懷疑,或抱著敬仰的態(tài)度全聽全信。他們以自己的角度出發(fā)對城堡進行解讀,但他們口中的城堡是否就是城堡的真實狀態(tài),這不得而知。最后,全文有非常多的人物進行發(fā)聲,他們或從不同側(cè)面講述不同時間的事情,或從不同角度解讀同一段時間的事情,這便造成了多重人物發(fā)聲。多重人物發(fā)聲使得每個人的目的都顯得模糊,例如弗麗達為何會和K在一起,是如她自己所說按照心意行事還是如奧爾嘉和佩碧所懷疑的那樣?事實在敘述中變得不可靠,成為“不可靠敘述”。而作為全文中唯一全知全能、也是唯一可靠敘述的敘述者,卻又對這些事情不進行任何評價,導致已知事實不斷被推翻,最終城堡在這些對話敘述中漸次模糊。
事實上,卡夫卡用大量對話構(gòu)成這部小說的目的也正是為了營造城堡的神秘性。K始終站在城堡的邊緣,沒有真正接觸或進入城堡。他與村子里的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而這些人最后都被證明從未進入城堡,甚至他們與城堡的聯(lián)系可能也只是一些機緣巧合下創(chuàng)造的。城堡從始至終都蒙著面紗無法看清,更無法觸摸。當K只能接觸這些人物,這些人物進行敘述且K和讀者僅能通過這些敘述了解城堡時,已經(jīng)奠定了結(jié)局,奠定了K的失敗。
結(jié)語卡夫卡曾經(jīng)說過,“目的雖有,卻無路可循;我們稱作路的東西,不過是彷徨而已”⑨。在其作品《城堡》中非常完美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但是為了達成城堡的神秘和不可追尋,卡夫卡卻找到了“路”——多重敘述。敘述主體通過分化成敘述者和人物,并通過多層敘述嵌套和人物平等發(fā)聲,促成了整篇文章敘述的不可信和模糊性,讓讀者深陷其中,同樣找不到通向城堡的鑰匙。
① 曾艷兵:《沒有謎底的謎語——卡夫卡〈城堡〉解讀》,《名作欣賞》2005年第15期。
②④ [美]布拉德·普林斯:《敘述學詞典》,喬國強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9頁,第153頁。
③ 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1頁。
⑤ [以色列]里蒙·凱南:《敘事虛構(gòu)作品》,姚錦清等譯,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157頁。
⑥⑦⑧ [奧地利]卡夫卡:《城堡》,張榮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第96頁,第101頁。
⑨ 轉(zhuǎn)引自葉廷芳:《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的探險者——論卡夫卡的藝術(shù)特征》,《文藝研究》1982年第6期。